重生的父亲
——《倚天屠龙记》谢逊的形象分析
2019-07-13魏璟芸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230039
⊙魏璟芸[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30039]
金庸小说的独特魅力突出表现在人物塑造艺术方面,学者对其中的侠客形象、女性形象、反派形象、悲剧形象的艺术分析和解读颇多,如吴霭仪的《金庸小说的男子》《金庸小说的女子》、陈墨的《侠客金庸》等。金庸先生还塑造出亦正亦邪的人物形象,正中有邪如《射雕英雄传》的黄药师、《连城诀》的丁典、《笑傲江湖》的令狐冲、邪中有正如《神雕侠侣》的达尔巴、《倚天屠龙记》的谢逊、《天龙八部》的南海鳄神,这些人物形象揭示了复杂丰富的人性内涵,具有特殊的审美价值,却鲜有研究者具体论及。
金庸小说多以主人公多舛的命运为主线,塑造了众多的孤独之侠,他们的生身之父不是缺失就是潜隐于英雄的成长过程之外。金庸先生还塑造出一位培育英雄成长的父亲形象,就是《倚天屠龙记》中男主人公张无忌的义父谢逊。谢逊遭成昆算计,痛失爱子亲人,他为复仇不计后果滥杀无辜,变成邪恶疯狂的杀人魔头。张无忌的出生,使谢逊重新有了儿子和亲人,使他重新接纳了亲密、关怀等正向的情感,爱与宽恕使谢逊得到重生。小说通过境遇设计,塑造了谢逊这一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的性格和命运的变化、他深挚的父爱是小说的叙事重点和情节发展的主要推动力。从丧心病狂的杀人魔头到大彻大悟的佛门信徒,金庸先生塑造谢逊这一人物形象,深刻地表现了人性的复杂多变,展示了潜藏的人性弱点爆发后给人物带来的悲剧命运。谢逊以有血有肉的形象、独特的人格、复杂丰满变化的内心世界,确立了这一人物形象在金庸武侠小说中的独特地位。
一、痛失爱子失心智,血恨复仇恨苍天
金庸先生在《倚天屠龙记》中没有详细叙述谢逊二十八岁之前的人生经历,通过谢逊的自述,我们可以略窥一二。谢逊出身猎户,十岁时拜成昆为师学习武功,二十三岁时离开师门闯荡江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一家人生活和美。这期间,谢逊的经历书里只叙述了两件:一是在明教光明顶上,只有阳顶天和谢逊力排众议,同意紫衫龙王下嫁韩千叶。二是后来张无忌和小昭进入光明顶密道,发现阳顶天曾留下遗书由谢逊接掌明教。通过这些零星的片段,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谢逊在横遭灭门惨祸前的形象。首先,能位列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首,说明谢逊武艺高超。其次,敢于力排众议,支持义妹下嫁教主仇人之子,说明他有豁达胸襟、重情重义。再次,能够获得教主托付,定为接班人,谢逊还应当有一定的领导才能,能够服众。可以想见,二十八岁之前的谢逊是一位心存侠义的武林豪杰。
在谢逊二十八岁那年,命运突然发生逆转,他的师父成昆到他家盘桓数日,借酒后乱性杀了他全家,包括他未满周岁的儿子。谢逊苦练武功,五年间两次找成昆报仇都落败。当谢逊拳技大成,第三次找上门去时,成昆躲了起来。谢逊激愤之下半年之间犯下三十余件大案,杀害许多成名英雄。每做一件案子,便在墙上留下成昆的姓名。成昆为避谢逊,隐姓埋名躲入佛门,诱骗少林寺空见大师出面化解冤孽。谢逊连出十二拳,不能伤及空见大师。他气恼自己有仇难报,第十三拳便诈作自击天灵盖自杀,趁空见大师救他时,将这位得道高僧击至重伤而死。谢逊为了能安心参悟屠龙宝刀的秘密,不让王盘山岛上众人泄露他和屠龙刀的消息,施展狮吼神功,可怕的长啸震得群雄神经错乱或失忆。与成昆的不共戴天之仇使谢逊几欲癫狂,成为丧心病狂的杀人魔头。
(一)复仇情大于法的传统心理影响
中国传统社会重视礼制,宣扬血亲伦理,族人依据血缘的亲疏彼此间负有一定的道义。传统文化允许人们以忠孝的道德标准对是非对错做出价值判断,复仇观念得到儒家重礼崇孝理论的支持,亲属复仇具有理论基础,被视作是天经地义、责无旁贷。西汉时期桓宽整理撰写的《盐铁论·刑德》中记载:“法者缘人情而制,非设罪以限人也。故春秋之治狱,论心定罪。志善而违于法者免,志恶而合于法者诛。”人类早期社会的习惯、习惯法和道德、宗教等社会规范融为一体,造成对待复仇情大于法的传统心理。出于道义为亲友复仇,志善则可免。《史记·伍子胥列传》记载了春秋时期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而引吴师灭楚,入郢都后对楚平王掘墓鞭尸。司马迁肯定伍子胥的复仇是“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后汉书·钟离意传》记载:“县人防广为父报仇,系狱,其母病死,广哭泣不食。意怜伤之,乃听广归家,使得殡殓。丞掾皆争,意曰:‘罪自我归,义不累下’。遂遣之。广敛母讫,果还入狱。意密以状闻,广竟得以减死论。”防广为父复仇的行为得到县令钟离意的同情,并得以免死。古代具有权威性的正史对复仇行为的评价和官吏对复仇行为的同情和宽纵,成为文学的一个重要价值参照。因此,快意恩仇不可避免地成为传统武侠文化的重要内容,侠客“根据自己的愿望,依靠自己的力量手刃仇敌,以求得到复仇的快感”。
(二)被性格左右的命运
心理学的决定论认为,人的所作所为是先前某种原因和几种原因导致的结果,人的行为可以通过先前的条件、经历来预测。成昆惨无人道的杀戮实非酒后乱性所为,而是处心积虑的阴谋。成昆因个人私怨迁怒明教,想摧毁它,可是明教源远流长,根深蒂固,教中高手如云,以他一人之力是毁不了的。于是他设计从中挑拨,坐收渔利。成昆到谢逊家作客,得知他是明教护教法王。成昆非常了解自己的徒弟是个易于激愤、不会细细思考一切前因后果的人。成昆算计杀戮谢逊全家,谢逊必将恨之入骨,疯狂复仇,复仇无果更会不顾一切胡作非为。事情的发展正如成昆所设计,谢逊在抢夺崆峒五老的《七伤拳谱》时,成昆在暗中重伤崆峒二老,谢逊浑然不觉。谢逊夺得拳谱后,不顾自身内力不足,练起七伤拳,使自身内脏受到损害伤了心脉。成昆一直暗中跟随在谢逊身后,当谢逊与人争斗形势危急时,他暗中解救。他把谢逊当作自己手中杀人的刀,当作挑起武林各派争斗、毁灭明教的棋子。谢逊为逼师父出现与他决斗,不计后果地大开杀戒,四处树敌,在复仇的路上洒满无辜者的鲜血。谢逊痛失爱子亲人,饱尝无妄之灾的痛苦折磨,也让更多的无辜者遭受失去亲人的痛苦。谢逊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自己也深陷恩怨是非的旋涡中,由一个令人同情的受害者,变成武林的公敌。事有终始、果由因生。谢逊疯狂的行为就处在因果的链条之中,由他性情易于激愤、处事不计后果的前因决定,反过来又作为原因引起其他的过程和事件。心理学说认为性格与命运的关系表现在思维决定行动,不同性格引导着人们做出不同的判断和行为,产生不同的结果。一个人只有了解自身的性格特质,才能知晓自身的优势和局限,进而扬长避短,这是金庸小说中蕴涵的哲理人生和处世之道。
(三)创伤造成的信仰崩溃
灭门之仇吞噬着谢逊,他为复仇滥杀无辜,正是创伤经验的典型表现。他的遭遇和反应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解释是:“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到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经验。”“闪回是创伤的典型症候之一,主要表现睡梦中或白日反复再现创伤场面,创伤事件多次重复侵入记忆或某种景象多次重复在眼前浮现。”书上描写谢逊每每痛心自己的稚子被摔得血肉模糊,旦夕间与家人天人永隔。抑郁悲愤之气使谢逊把对仇人的恨扩大到对人世、对天地主宰的怨恨。他从自身的惨痛经历,联想到岳飞精忠报国却蒙冤屈死,秦桧奸佞误国却享尽荣华,百姓安分守己却惨遭异族虐待残杀。他因此怀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律,质疑天地间的公平正义。他恨苍天,恨一切崇尚天道轮回的圣贤豪杰。天既然无一定的道德伦常,恶行善行毫无区别,替天行道就失去了行为依据。创伤经验造成谢逊心中传统伦理道德的信仰崩溃,在他心中,老天爷是“贼老天”,是不会体恤弱小无辜良善的,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报复。
二、天赐义子得新生,重享亲情疗心伤
灭门惨祸摧毁了谢逊正常的心理反应机制,使他失去了正常的自我控制,精神失去依托,彻底失去了归属感。创伤毁掉他的信仰和对人的信任,他断指立誓有生之年决不再相信任何一个人。根据朱蒂斯·赫曼的研究,创伤复原大致需要三个阶段,“第一阶段重要的工作是建立安全感,第二阶段最重要的工作是追忆与哀悼,第三阶段最重要的工作是与正常生活再度联系”。谢逊从天鹰教手中夺得屠龙刀,流落冰火岛,他的自我放逐使他远离了江湖的是非恩怨,这是他创伤得以复原的第一步。与张殷夫妇义结金兰之后,谢逊开始暴露自我,将自己的生平要事尽数说给张翠山一家。他的自述带有反思,并没有一味地关注自身的不幸,这表明谢逊能冷静地面对创伤记忆,意识到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后悔自己的滥杀恶行。谢逊开始从创伤中走出来,进行自我重构。创伤的治愈需要时间,亲情则是创伤治疗的最佳良药。
谢逊在冰火岛上狂性大发要杀害张翠山夫妇时,正是殷素素临盆之际。新生婴儿的啼哭将谢逊从疯狂状态中唤醒,使他良知激发,父爱再萌。谢逊收无忌为义子,如同受到上天的恩赐,使他在爱子惨死十多年后重新得到父亲的身份,重享父子的天伦之乐。与张翠山夫妇义结金兰,使他重新体会亲人的温情。谢逊将全部的爱倾注在无忌身上,将自己上乘的武术要诀倾囊传授。虽然谢逊曾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他教无忌只教防人,没有教他害人,培育了无忌淳厚的天性。他想着无忌不能一生埋没荒岛,要回归中原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他日日留心冰火岛上的风向水流,预备早日让无忌一家回归中原。谢逊与无忌在冰火岛十年的相处,建立了亲密的父子之情,使他的生命不再纠结于复仇的狭隘范畴,在他身上沉睡了多年的侠骨柔肠得以复苏。他所有的良善都体现在对无忌的关爱中,谢逊送无忌一家回中土,自己却决意孤身留下,唯恐自己曾经的罪孽祸及义子。当谢逊得知结义兄弟张翠山夫妇因为不肯透露他藏身的所在,在武当山上被人逼得双双自刎,无忌流落江湖惨不堪言时,他不顾自己年事已高双目失明,在中原遍地仇家的危险境地,不避凶险地离开冰火岛万里迢迢重入江湖。谢逊将自己强烈的父爱全部倾注在无忌身上,爱得真挚甚至可以牺牲自我。
谢逊在无忌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爱,无忌也回报了深切的父子情。年幼的无忌宁愿挨玄冥二老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宁愿忍受金花婆婆寒掌的欺凌,也不肯吐露义父的下落。无忌在险象环生的环境中成长,时时牵挂着盲眼的义父。他学医习武,学有所成后努力修补武林各派的关系,维护和平,其实都是在弥补谢逊所犯的罪孽。成昆设计将谢逊擒到少林,欲借“屠狮英雄大会”再度挑起武林恩怨。无忌为了救义父与少林三位高僧舍命相搏。谢逊与义子间真挚的情谊改变了谢逊,当年谢逊挟持张翠山、殷素素坐船离开王盘山岛,遇着剧烈的风暴他破口大骂:“什么老天爷,狗天,贼天,强盗老天!”十多年后谢逊与无忌历经艰辛在灵蛇岛重聚时,他虔诚地感恩老天爷开眼。从怒骂贼老天到感恩老天爷,谢逊经历了漫长曲折的身心历程。正是父子亲情化解了谢逊内心的痛苦,治愈了他心灵的创伤。
三、放下屠刀存善念,仁恕仇敌度己身
金庸先生认为“‘宽容’是中国民族性中很重要的精神,也是民族的必要条件”。宽容是一种解脱,金庸让谢逊与佛结缘,促使谢逊大彻大悟,宽恕仇人。
空见大师为了消除冤冤相报,为了制止滥杀,他面对谢逊威猛的七伤拳忍而不发,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胸怀,使谢逊被仇恨扭曲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空见大师不但武艺精湛,而且大智大慧,他知道一时之间要谢逊绝了复仇之念是不可能的。临终前,空见大师说:但愿你今后杀人之际,有时想起老衲。正是空见大师悲天悯人的情怀遏制了谢逊的滥杀行为。无忌为救谢逊在少林寺舍命相搏,心智渐入魔道。在这危急时刻,谢逊念诵《金刚经》劝无忌弃了人我之分、毋着世相,解除了无忌心中的魔障,这也是谢逊在痛苦的求索后对人生的理解。“他的复仇也只是为了解脱痛苦,但最后还是佛法无边,使他回头是岸。这显然是金庸先生对佛教的理解。”谢逊获救后自愿散尽武功,诚心悔罪,忍受众人掌掴、脚踢。他不仅宽恕了成昆,还饶恕了企图杀他灭口的周芷若。谢逊历经坎坷没有泯灭善念,是僧佛渡了他,更是他自己渡了自己。他的忏悔重生不仅是佛法的感化,更是自身良知和人性的幡然悔悟。
传统武侠小说的人物在惩恶扬善替天行道或冤冤相报的野蛮复仇中,往往表现出非善即恶、非正即邪,人物性格缺少发展变化。正邪较量、善恶争斗的结局总是善恶有报、邪不胜正的因果循环。金庸先生借武当掌门张三丰之口说:“这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金庸先生在刻画人物上打破了正邪的二元对立,突出表现在谢逊这一人物形象上,塑造出亦正亦邪、可恨又可怜的父亲形象,表现了正邪之间的对立统一,展现了人物的真实人性和人性的复杂,充分展示了金庸先生对武侠传统正邪对立思想的超越。
严家炎先生认为:“旧派武侠小说一味强调所谓‘快意恩仇’,这在金庸小说里是看不到的,金庸小说从根本上批评和否定了快意恩仇、任性杀戮这种观念。”金庸先生描写谢逊在复仇过程中精神饱受的困苦折磨,揭示复仇带来的人性扭曲,批评了传统武侠小说中冤冤相报的思想,淡化传统复仇的正义色彩,反思血亲复仇这一习俗的必要性。金庸先生认为:“一个人要报仇,把仇人千刀万剐,只是快于一时;但如果千方百计图谋报复而终于大仇得报之时,能合情合理地宽恕了仇人,那更加令人感动。”金庸“对复仇没有采取简单否定的态度,而是赋予复仇以良知、道德和正义的内涵”。金庸先生通过塑造谢逊这一人物形象彻底地否定了快意恩仇,主张宽容和仁恕。这种对血腥野蛮复仇行为的遏止,对复仇必要性正义性的反思,对生命本真的尊重,表现出金庸先生对传统武侠作品复仇叙事的升华,体现了金庸小说所蕴含的丰富的文化内涵。
四、结语
金庸小说描绘的江湖是以世俗社会为参照,融合了作家理想与现实因素的虚拟世界。“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书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在他的笔下,人性的美丑、正邪、善恶在特定情况下会发生转化,好人受欲望的驱使可能会犯错,坏人受亲情道德的感化也可能改邪归正。谢逊经过为复仇而滥杀、从放逐到参悟、最后宽容仁恕而皈依佛门,实现人性的复归。父子温情战胜了被扭曲的人性,谢逊不再是执意复仇的疯狂魔头,而是具有非凡道德勇气和真正忏悔精神的人。金庸先生本人经过长时间的探究质疑后,成为信仰般若智慧的佛家居士,他把自己对生命的体验融入小说创作之中,以佛教破孽化痴、大悲大悯的思想给谢逊找到心灵的归宿,增加了武侠小说的思想深度与哲学内涵。
①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武侠小说类型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
②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导论讲演》,周泉、严泽胜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240页。
③李桂荣:《创伤叙事:安东尼·伯吉斯创伤文学作品研究》,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9页。
④朱蒂斯·赫曼:《创伤与复原》,杨大和译,时报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202页。
⑤费勇、钟小毅:《金庸传奇》,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09页。
⑥曹正文:《米舒文存·卷五》,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版,第186页。
⑦金庸:《倚天屠龙记》,上海三联出版社1980年版。
⑧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6页。
⑨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89页。
⑩严家炎:《似与不似之间——金庸和大仲马小说的比较研究》,《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