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张九龄《感遇》诗之比较
2019-07-13吕梦涵河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吕梦涵[河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一、陈子昂、张九龄《感遇》诗中的人格投映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唐诗作为唐代文学的标志性成就,既是开放兼容的思想环境、多样多彩的社会生活、辉煌与衰败更替的时代特征的共同成就,也离不开诗人独特的创作个性与生活经历。唐代的两位著名诗人陈子昂与张九龄所作同题名为《感遇》的组诗,同为诗家一幸事,既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又是诗人创作风格与人格气质的结晶。
将作家的创作个性与作品的风格相联系、从风格形成的内在依据理解风格,这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中重要且常用的风格论。从孟子赏诗时秉承“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诗学思想,到西汉扬雄在《法言·问神》中提出的“心画心声”说,再到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体性》中的“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都强调文章的风采格调是作者内在情性的艺术表现。诗人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作者的人格在一定创作理论指导下的艺术再现,诗人之诗格源自其品性,由诗人个性、气质、经历、灵感共同作用而成。陈子昂与张九龄之诗一悲慨、一古雅,品格有别,陈子昂之感遇组诗质直刚健、风骨凛然,显然属于“有质胄而作志气者”(《评诗格》);而张九龄之感遇组诗则清澹雅致、词清而切,两种不同的诗歌格调,正彰显着两类人格的艺术投映。
陈子昂(661—702),字伯玉。青年时期任侠尚奇,自云“少学纵横术,游楚复游燕”,又曾以“宁知班定远,犹是一书生”寄寓个人抱负,侠者之肝胆磊落、豪客之志存高远,少年时的价值追求成就了他的英雄气概,而这股英雄气概,正是支撑他于颠簸坎坷中一往无前的精神魂骨。而后折节读书,仁民爱物、积极入世的儒士精神,催促诗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抗议直言,儒家思想的影响反映在创作中,即是《感遇》组诗中托物言志的比兴手法,与对清明美政的不懈呼唤。《唐诗归》对《感遇》诗的评价,同样能概括陈子昂的人格——“旷甚”。同时,陈子昂也曾俯首道家,服食丹药、向往隐逸,这造就了《感遇》组诗中诗人鲜明的自我意识与全身避祸的取向。然不幸其壮志未酬,坎坷的人生经历反映在诗歌中,建构起《感遇》诗独有的悲慨风格,正如《批点唐音》所云:“功名难立,浩荡生愁。”
陈子昂诗风悲慨,却绝无悲苦颓丧之气,而是“感激顿挫,微显阐幽”(《左拾遗陈子昂文集序》),且悲且烈、且泣且歌。诗人的人格跃然纸上:神色明朗、行动如风、言辞慷慨,于苦行低吟间发金石之响。杜甫描述陈诗“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东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陈子昂之“悲”,多是悲壮、悲慨,悲风之后,仍有壮气萦怀。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云:“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一)壮士之悲,方为“悲慨”
张九龄(673—740),字子寿,开元贤相。其人格风度儒雅秀清、诗格品质古雅敦厚。张九龄不仅是盛唐前期的著名作家之一,同样是“继张说之后主持风雅的文坛盟主”。“九龄风度”不仅是张九龄一人的人格特点,同样是盛唐这一万物开兴的时代里,士人人格品质的审美标杆。开元年间,佛教的政治地位一再降低,而儒家思想更加稳固地占据着主导地位,在当时文人——尤其是依靠科举走向仕途的文人群体中,对其思想价值追求起到重要作用。以儒为主、儒道汇融的思想态势在张九龄身上体现得格外明显。
“九龄守正嫉邪,以道匡弊,称开元贤相”,在宦途得意时,展其“王佐之才”,而在宦途失意时,则自云“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固守美质,不因穷达而自放。张九龄居庙堂之上则治国安邦,处江湖之远则修身不辍,这正是儒家思想浸润出的君子人格,是《孟子》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写照。同时,因出身岭南布衣,《离骚》情结与庄周文化同样陶养着张九龄,使其诗歌在“孤劲秀澹”(《诗筏》)之外,更添“托兴婉切”。庄子之善作譬喻、屈原之幽愤托喻、道家之全身避祸,在他的《感遇》诗中都或多或少有着体现。
不同于陈子昂的昂扬激切,张九龄的诗中投映着他“气高不怒”“襟情高迈”(《读雪山房唐诗序例》)的人格情操。而其诗中蕴藉古雅的理性认知与知性表达,更是展现出其清远古澹、思虑真切的人格与诗格。
(二)儒士之心,当为“中和”
中国古典文学的思想基础奠定于先秦时期,儒道两家各执“诗言志”与“法自然”的旗帜,成为往后两千余年里中国文学思潮的主流:儒家注重文学的社会功用,奏大雅敦厚之音,道家侧重文学的审美价值,发纵情任性之响。陈子昂的《感遇》诗虽被后人称为“取法于庄”,但结合其文学理论,再对《感遇》组诗进行审视时,我们不能忽视儒家诗教对于陈子昂诗歌创作的影响。
“诗言志”作为儒家思想影响下的诗学概念,强调诗歌蕴含政治理想的教化作用,陈子昂是这一概念的赞同者与实践者,《薛大夫山亭宴序》云:“向之所得,已失于无何;今之所游,复羁于有物。诗言志也,可得闻乎?”
陈子昂自云“诗言志”,所谓“诗言志”,就是诗歌要做到表情达意。在陈子昂的感遇组诗中,不乏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感遇》其二嗟叹岁华摇落、美志难成,其五讥刺蝇营狗苟、自身难全,其七感慨世风日颓、高风不存,抒情真挚素朴,毫无矫饰之嫌。但陈子昂之“言志”并非单论政治抱负,时序更替之慨、年华不复之悲、追慕古人之情种种皆真,全身避祸之愿、人生穷达之变、思乡怀归之愁样样尽备,其情感跨度远远超出儒家诗教藩篱。可以说,陈子昂的诗是对儒家诗教的发展性的践行,但“各师成心,其异如面”,作品既取法于内在情性,纵使用儒家的眼光审视陈子昂的《感遇》诗,也并非是曲终显意的大雅之音,而是抒情直白的“国风之调”。
而张九龄的诗也不单单是“儒士之诗”,《感遇》其一(“兰叶春葳蕤”)、其四(“孤鸿海上来”)、其七(“江南有丹橘”)都颇有寓言意味,与《庄子》中善用寓言说理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在其十二(“闭门迹群化”)中,直接言明“鼎食非吾事”的归隐之念。然而,张九龄诗歌结尾或是用“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托喻剖白内心,或以“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委婉讽谏,仍然是曲终而奏雅。可以说,张九龄的诗出于儒、游于道、归于儒。
“诗言志”与“诗缘情”作为两种对中国诗学影响较大的观点,陈子昂“言志”多于“缘情”,而张九龄则寓感于遇,笔下意象种种无不含情。但这二者并不是矛盾冲突的,而是可以相辅相成、融为一体的。陈子昂言志之余不无抒情之调,而张九龄在托物比兴抒发情绪之时,亦不忘剖心自白、含蓄述志。这两种诗学观点,在陈子昂和张九龄的感遇诗中,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一为壮士之悲,一为儒士之心;一为国风之音,一为大雅之声;一为言志之鸣,一为缘情之调。结合两位诗人的人生经历与思想倾向,这两组风格各异的《感遇》诗,不仅是两类人格的艺术写照,同样也显示出儒道两家在初唐盛唐相交之际对士人深重的影响。
二、张、陈《感遇》风格解读
《感遇》组诗承阮籍《咏怀八十二首》之余韵,“感遇”是创作主体与外物邂逅的灵光一闪,可以将“感遇”理解为“心与物遇”。心与物遇,触而生感,诗兴于是乎生、论议于是乎发。
陈子昂之“感遇”,在《删定唐诗解》中被解读为“感于所遇”,即因所见、所闻、所知、所至而心生所感,所遇之事唤醒抒情主体,三十八首诗各有其内容,非是因特定一时一事而作,他的《感遇》组诗是以文人的视角体察社会、观照古今,抒情重于说理;而张九龄的“感遇”则是因仕途受挫而起,特定的感情基调已然奠定,其之“感遇”偏重于“寓感于遇”,即怀揣着谪思离绪面对人生,以士人的身份融入生活、邂逅自然,寓情于物、寓理于物,“就小物说大道理”(《唐诗归》)。
陈子昂、张九龄《感遇》组诗皆出于阮籍,“而精神面目各别”(《唐诗别裁》)。《唐诗品》认为,张九龄诗“风神稍劣而词旨冲融”,陈子昂诗则具有“慷慨瑰奇之气”。表现在《感遇》组诗中,一气运蕴含、一精神秀出,一古奥、一蕴藉,皆是诗人高贵人格的艺术再现,是诗人生平经历、思想倾向、审美追求相融合的结果。
在《沧浪诗话》中,严羽以人论体,列出自汉魏到唐宋最有代表性的三十六种诗体,陈子昂与张九龄都名列其中,列为“陈拾遗体”与“张曲江体”。“风格是作家成熟的标志,也是作品成熟的标志”,陈子昂与张九龄的《感遇》组诗具有不同的风格,显示出作者及其作品的成熟。
严羽将诗之句法、字眼用两种审美风格概括,“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陶明濬在《诗说杂记》中解释这两种审美风格,将“优游不迫”解读为从容闲适,如陶渊明、韦应物之作,又将“沉着痛快”解读为使读者心为之感、情为之动,乃至于因此而“击节高歌”,如杜甫沉郁顿挫的诗歌风格。陈子昂与张九龄的《感遇》诗正是这两种风格的不同反映。
以陈子昂《感遇》其三十五为例: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亡祸,磨灭成尘埃。
陈子昂《感遇》其三十五是诗人慷慨淋漓的自我剖白,真实再现了诗人才高志远,然而壮志难酬的人生经历,忧国忧民、悲愤难捱之情跃然纸上。然而见疏于武攸宜,使志不得伸、愿不得展,无捐身殉国之福惠,只徒然将报国之心磨灭成尘。在抒发意欲成就大业时,不似张九龄一般用典或托喻,而是言明“感时思报国”“怀古心悠哉”,诗歌具有较强的外向特征。此外,陈子昂的抒情不及张九龄有节制,直言“磨灭成尘埃”,其痛、其愤、其悲尽溢纸上。全诗下字音节响亮,多用实字,读来酣畅痛快。
再看张九龄《感遇》其十一:
我有异乡忆,宛在云溶溶。凭此目不觏,要之心所钟。但欲附高鸟,安敢攀飞龙。至精无感遇,悲惋填心胸。归来扣寂寞,人愿天岂从。
张九龄《感遇》其十一同样是对自己内心世界的剖析,同样抒发美志难成的失落之感,其词眼可归于“悲惋”,但其悲惋之情最终落脚点为“寂寞”。诗人对个人经历进行回忆时,用“云溶溶”“目不见”写归返之难,用“安敢攀飞龙”委婉流露出仍心系庙堂的不甘,情感具有极强的内敛特征。诗人用陆机《文赋》“叩寂寞而求音”之意,转而探求自己的内心世界,最后对《尚书·泰誓》中“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进行反问,展示出怀揣着不遇之悲的诗人在感于外物后,转而与心灵对白的精神状态,“至精无感遇,悲惋填心胸”一句虽有怨怼流露,却是有节制的悲怨。全诗节奏相对于陈子昂《感遇》其三十五而言较缓,谈吐从容,造语圆润。
陈子昂的《感遇》诗质直情真,诗人作为亲历“感遇”的抒情主体,无论是对社会的关切体察,还是对古今的回溯遥望,每首《感遇》诗,都是诗人心理的真实再现,抒情慷慨真挚,议论谈吐激越。而张九龄的《感遇》诗抒情更为含蓄蕴藉,兴寄托喻中流露出仕途不顺、命途多舛的隐痛,隐含着贵身避祸、恬退自保的倾向。张九龄《感遇》诗的创作背景,用诗中原句概括,可以说是“飞沉理自隔,何所慰吾诚”(《感遇》其二),江湖庙堂之变的感慨,构成了《感遇》组诗的感情基调。建立在此基础上的意象选取,同样以诗人的感情与视野为向导。
从内容看,陈子昂诗是志士不平之鸣,所遇万事皆可生发感慨;张九龄诗则是儒士谪情之语,所见万物尽着“我之色彩”。陈子昂的《感遇》组诗表现内容丰富,一是阐释对宇宙万物、天道自然运行的,如其一(“微月生西海”);二是抒发自己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感伤,如其二(“兰若生春夏”);三是借古讽今,写史事以抨击武周王朝,如其三(“苍苍丁零塞”);四是向往神仙境界,流露出对归隐生活的艳羡,如其六(“吾观龙变化”);五是直言对现实政治的不满,抒发对百姓苦难生活的同情,如其十九(“圣人不利己”)。三十八首咏怀诗非是作于一时一地,作者境遇与思想感情也因时而变。“有似丹书者,有似《易》注者,有似咏史者,有似读《山海经》者”(《唐诗归》),其内容之丰厚与作者侠、道、儒融会的思想与坎坷的人生经历有着密切关系。
张九龄《感遇》诗则内容主旨较为单一,以感慨人生穷达、追求高洁之志为主。张九龄辗转于“遇”与“不遇”之间,其思想也从青年的“功成而身退”转向晚年的贵身知命。其主题倾向有对个人高洁情怀的自白;有对君臣失遇的感伤、怀君恋阙的不舍,隐含着对清明美政的求索;有对“遇”与“不遇”的反思与沉思;有对如何贵身自全的思考,也有意欲摆脱外物所累,纵心自适的心念。
此外,由于时代限制,陈子昂与张九龄《感遇》组诗在抒情方面,都或多或少带有含而不露的倾向。导致这种倾向的因素,之于陈子昂,多是政治黑暗、冤狱盛行的外因,而对于张九龄,更多则是儒家教诲的内因作用。
垂拱年间,武则天任酷吏、兴告密,冤狱四起,刑罚严苛,《谏用刑书》云:“遂使陛下大开诏狱,重设严刑……有迹涉嫌疑,辞相逮引,莫不穷捕考讯,枝叶蟠拿,大或流血,小御魑魅。”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较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去去桃李花,多言死如麻”这般直白沉痛的剖心呼告,或是对现实毫不留情地抨击,诗人会倾向于选择借古喻今、借物起兴,如《感遇》其四用乐羊典,委婉讽谏武则天滥杀李唐宗室;其十六缅怀求贤若渴的燕昭王,含蓄表达对现世的不满与对美政的向往;其二十一以黄雀干扰蜻蜓起兴,含蓄地批判了武则天鼓励告密罗织的残忍手段。
唐代思想开放、兼容并包,佛、道思想渗入文学领域,既开拓了诗作的写作题材,也丰富了作品的美学追求。陈子昂《感遇》组诗内容之丰富、思想之多元,便是由佛、道、儒、侠多种思想交汇而成,而饱受儒家思想熏陶、列身儒林的张九龄则不然。为人清廉雅正的张九龄以修齐治平的儒家思想立身,其《感遇》诗寓感于物,这一过程则是内敛蕴藉、深藏不露的。
而儒家思想对张九龄的影响,可谓是由内而外、自表及里:张九龄少时聪敏,年十三撰文,即获得“此子必能致远”的认可,二十四岁参加进士科考试,“考功郎沈佺期尤所激扬,一举高第”,而立之年中“才堪经邦科”,满足了朝廷对德行、政见方面人才的追求。张九龄饱受儒家思想浸润,自云“弱冠读群史,抗迹追古人”,其青年时期诗作《和黄门卢监望秦始皇陵》“中阿感桓速”用孔子典,《奉和吏部崔尚书雨后大明朝堂望南山》用山涛、尹吉甫典,表达追求美政贤臣的政治理想。志在立身贤臣榜中的张九龄,以儒家贤臣准则自我要求,正如《始兴开国伯文献张公碑铭》所云:“致君尧舜,齐衡管乐。”张九龄“与明皇赓歌唱答,如律吕之相应”的确可谓是“一德一心”。与帝王同德同心,同样显示出张九龄诗歌思想方面的正统化。
张九龄诗风之古雅蕴藉,便难脱汉儒诗教的影响。《礼记·经解》云:“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
汉儒强调诗歌应委婉不露,诗的教化作用是陶养民众形成温顺和柔的品质。诗人纵使心中有悲、有怨,真正落字成诗时,都应遵循中和的审美标准,“诗欲气高而不怒,怒则失于风流”(《唐诗绪笺》)。相较于陈子昂抒发怀抱的慷慨酣畅,深谙儒家教诲的张九龄抒情更受限制,正如《唐风定》所云:“透骨语出之和平。”然因其家国之思浓烈,笔下一草一木俱有五感,而此五感,正是诗人难以直抒的真情实感。
诗人的思想倾向,同样导致了《感遇》诗的风格差异,正如《艺概·诗概》所评析:“曲江之《感遇》出于《骚》,射洪之《感遇》出于《庄》,缠绵超旷,各有独至。”
三、陈、张《感遇》诗中的意象运用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象”,包括“物象、事象、情象、理象”,或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自然物,或是给读者以象征暗示。《文心雕龙·神思》中说:“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意象由构思形成、凭语言表现,凭借不同意象所特有的指向性,加之以语言文辞的表现,主观的“意”与客观的“象”相结合,妥帖地传递出诗人的思想感情。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一种意象一旦约定俗成,一般就具有了“规定性”,不同诗人再使用这同一意象时,常常具有相近的寓意。但由于诗人之间同样存在着个体性的差异,这些寓意往往只是相近,却并不完全相同。如陈子昂的《感遇》其二与张九龄的《感遇》其一,所选用的意象相似,都是生长在深山中的兰草,但是所构筑出的艺术世界各有风姿。
陈子昂《感遇》其二中吟咏山林芳草“芊蔚何青青”,与张九龄诗中“葳蕤”的兰叶一如同胞。然而,诗人笔下的芳草是心有不甘的,最后发出的“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的悲叹,与其说是对芳意难成的兰若的叹惋,不如说是对自己青春不复、美志难成的痛惜。反观张九龄笔下的芳草,盛衰都不疾不徐,与同样看似孤独的“林栖者”相看不厌。“有本心”的并非草木,而是坚守志节的诗人本身;“何求美人折”也并非是与庙堂真正云淡风轻的决裂,而是在“美人不折”的境遇下,转而独善其身的自我安慰。
“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以王国维的“意境论”来看,陈子昂与张九龄之诗,都是“有我之境”,诗人的主体角色在诗歌中明显可观。作者之主观情意无时无刻不脱离外在之景,进而融会为“境”,是主体与客体交融达成的统一。“意境是意象的提高、综合、扩展和丰富”,诗人将创作灵感、思想感情与恰当的意象选择相交织,各自构筑出了“有己之色彩”的艺术世界。
陈子昂在构筑自己的艺术世界时,多次使用“月”的意象,如“微月”“圆光”“明月”。月的意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是广泛而丰富的,在与陈子昂生活在同一时期的诗人们笔下,或寄寓相思之愁,如“此时秋月可怜明”(刘希夷)、“更教明月照流黄”(沈佺期);或是突出孤绝阴冷的外部环境,如“交河孤月照连营”(骆宾王)、“汉月似刀环”(骆宾王)、“明月正孤悬”(卢照邻),等等。而在陈子昂笔下,无论是“圆光”还是“明月”,都是处在变化中的,“圆光”总有一日会缺损,“明月”也逃不脱暗下光泽。《感遇》其一中写“微月生西海”“圆光正东满”,月的升与落、圆与缺受天道制约,而王朝的命运同样如此;《感遇》二十四中说“三五明月满,盈盈不自珍”,说月亮美满时不知珍惜自保,同样是从“盛衰有时”的角度去审视自然。诗人深受老庄哲学的影响,相信“道”主宰着天地万物的变化,看万物生长的、发展的一面,同时会联想到衰亡的、消退的一面,这种看似低沉消极的思想倾向,与他对当时朝政的不满、对当权者的愤懑是相关联的。
张九龄的十二首《感遇》诗中,多次用到鸟类的意象,如“高鸟”“孤鸿”“双翠鸟”“燕雀”“鸿鹄”“青鸟”。鸟类意象在张九龄的诗作中,是自由心志的寄托、是重返朝廷的信物,也是孤独无助的自喻。前人论诗,曾云“正对为平,反对为高”,张九龄的《感遇》诗也在一首诗中用两个相反的意象,以突出对比,增强句子的力量。如《感遇》(其四)写:“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以孤鸿自喻,以“双翠鸟”“金丸惧”讥刺政敌,自己境遇之险恶与政敌之骄昂跋扈对比鲜明,作者的爱憎倾向一看便知,无怪《批点唐音》称之“微露气骨”、杨慎赞之“佳处与子昂敌”。
张九龄诗中对鸟类意象的运用,在一定程度上是对陈子昂《感遇》诗飞鸟意象的承接,而二人对翠鸟则具有不同的感情倾向。陈子昂《感遇》其二十三中,以翡翠鸟自喻,发出了“多才固为累”的哀叹,抨击当时有才之士无辜遭遇迫害的严酷现实,对自己前途的担忧也隐含其中;而张九龄《感遇》其四则反用翠鸟意象,用双翠鸟暗喻其政敌李林甫、牛仙客,刻画出二人“矫矫珍木颠”,得意气盛的丑态,以“得无金丸惧”对二人进行警示。
《感遇》诗中多抒情之作,对具体形象刻画较少,直接倾吐内心的起伏。在此类诗中,哪怕是没有直接描写有形的意象,仿佛是平铺直叙的“胸臆语”,其实诗歌里也是存在着“象”的——诗人的人格写照正是贯穿全诗,为全诗之精神脊梁的“终极意象”。
陈子昂的《感遇》诗中,较之具体有形的意象,更容易感知到的是诗人本身的自我形象。诗人并不曾对自身形象加以浓墨描摹,但读者在品读诗歌、体贴诗人这一过程中,诗人的形象往往自然流出。如《感遇》其二十七:
朝发宜都渚,浩然思故乡。故乡不可见,路隔巫山阳。巫山彩云没,高丘正微茫。伫立望已久,涕落沾衣裳。岂兹越乡感,忆昔楚襄王。朝云无处所,荆国亦沦亡。
诗人怅然远眺,既有思归不得之忧,又有怀古伤今之叹。读“故乡不可见”一句,作者的无奈与伤感跃然纸上,读“忆昔楚襄王”一联,作者含蓄的讥刺意味与对时代深沉的忧虑,同样清晰明确。诗人忧国伤世的自我形象,作为贯穿全诗的无形意象,虽未明言,却真实可感。
而张九龄的《感遇》诗中,具体意象占绝大多数,有用于感叹时序流逝的意象,如蜉蝣、寒木、暮蝉;有内含归隐倾向的意象,如云山、仙山;有用以自喻,以抒发高洁之志的意象,如丹橘、兰叶、桂华。诗人常用相似的意象进行组合,如“西日下山隐,北风乘夕流”“朝阳凤安在,日暮蝉独悲”,意象彼此之间高度契合,给人以自然而然、浑然天成的审美感受。物象因被诗人寄寓情感,而化身为特定的思想载体,使得言志委婉却又明晰,符合儒家诗教的审美标准。
四、陈、张《感遇》诗思想性分析
中国诗人欲发感悟,往往不开门见山,而是将其蕴含在形象的笔墨之中,个人之情衷也往往推广为世人普遍的感怀,化作无数个体与世界相交锋的共同感受。陈子昂与张九龄的《感遇》组诗中,都既有情思,也不乏哲理。
陈子昂《感遇》诗中不乏对哲学以及社会规律的思索。如“至精谅斯在,三五谁能征”,认为存在着决定朝代更替的“天道”;“精魄相交构,天壤以罗生”,探究宇宙起源;“青春始萌达,朱火已满盈”,探讨四时交替的自然规律。陈子昂在社会历史方面,归于万物由“道”主宰的客观唯心主义,这也无怪他在人生失意时常有遁世远祸的倾向了。
相比之下,张九龄《感遇》诗中的哲理成分更加发人深省,“平平至理,非透悟不能写出”(《唐诗归》)。如“人愿天岂从”对《尚书·泰誓》中“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的冷静反问、“运命推所遇,循环不可寻”的知性表达、“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的思辨性表述。这一部分带有思辨特色的诗句,往往以景起兴,蕴含着作者立足于自身境遇之上,对人生哲理的深入思考,具有显情隐景的审美特征。其哲思之深、立言之妙,无疑建立在诗人的人生经历与学识基础上。正如《唐诗归》评张九龄《感遇》其一云:“冰铁老人见透世故,乃有此感。”
张九龄遭遇罢相闲居的重大挫折,贤臣弃置与否与皇祚命运关联紧密,作为一名敏锐的政治家,他不可能不觉察李唐治乱的转折就在眼前。诗人既有如此块垒置于胸中,自然盛衰、草木枯荣,带给他的较之审美体验,更多的则是见物伤己的情感触动,与对人生的理性思考。
陈子昂情深而理浅,张九龄则更多寓情于景、于理之中;张九龄情感至深时,能够化为对天地万物的深入思考,《唐诗归》赞其《感遇》诗为“言外不尽”;而陈子昂感情极深时,却往往有遁入佛、道以求全身的倾向。正如《茧斋诗谈》云:“但是他(陈子昂)见得理浅,到感慨极深处,不过逃世远去,学佛学仙耳。”
难道陈子昂当真一心遁世、逃避现实吗?不然。张九龄是“见透世故而生感”,而陈子昂则是“见惯世故而不退”。哪怕常有遁出尘世的倾向,但他同样对神仙之术有所怀疑,直言“金鼎合神丹,世人将见欺”,又坚守“感时恩报国,拔剑起蒿莱”的报国壮志,积极勇往仍然是他诗歌的主格调。陈子昂的《感遇》诗始终秉持一股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英雄气,曾低沉而不低落,常悲慨而不悲伤。
《感遇》诗既是所遇而生感,作者的主体地位不可或缺。陈子昂《感遇》诗共出现五次“吾”,在其四、其六、其八、其十一、其十九中以抒情主体或叙事主体明确出现;张九龄《感遇》诗则出现六次“吾”或“我”,在其二、其三、其五、其六、其十一、其十二中频繁出现。诗人写“我见”“我遇”“我思”“我想”,其真实性与思想性远超六朝铅华,放眼古今宇宙、基于历史现实,无怪《唐诗归》云:“唐至陈子昂,始觉诗中有一世界……曲江诸家,皆有一片广大清明气象。”
陈子昂《感遇》诗较多胸臆语,常存汉魏口气,对于史事的点评一语中的,如“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去去桃李花,多言死如麻”,抨击之意毫不加掩饰。而对于互相倾轧、竞争荣宠的现实局面,则加以揭露针砭,如“谗说相啖食,利害纷㘈㘈”“世情甘近习,荣耀纷如何”,讽刺辛辣,直言不讳。诗人的情感态度、爱憎倾向、个人观感显露无遗。而张九龄《感遇》诗中不直言现实,而用含蓄的“人愿天岂从”来感慨,有为尊者晦的意味。
陈子昂三十八首诗不是作于一时一地,而是因事因感而发,具有很强的反映现实的意义。武后广开告密之门、开通蜀道、远攻吐蕃之弊,在其诗中都有所反映,读陈子昂《感遇》诗,正如同看一部较为含蓄,却字句真实的史书。而张九龄《感遇》诗则集中作于任荆州长史时期,眼观贬所之景、身历谪居之事,未免眼界稍窄,对现实的反映作用逊于陈子昂。但张九龄诗中对美好人格与高迈品质的向往,则是“大隐隐于市”,不必返归于云泉,只需“自有岁寒心”,颇有儒家君子之德的气度,这一点又是格外为诗作增色的。
结语
陈子昂人格气质中的“壮士之悲”造就了他雄健悲慨的创作气质,而张九龄人格气质中的“儒士之雅”造就了他清雅古澹的创作风格。这不仅仅是两种人生轨迹、两种性格特征的投映,也是道家与儒家思想对唐代文人深刻影响的切实体现。
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中和的审美标准,使浸润其中的张九龄写作出古雅蕴藉的《感遇》诗,其中多用比兴、妙用意境、巧透哲理,悟透世事的“冰铁老人”将仕途失意的悲惋转化为向个人内心的探知,并表现为对世界、对人生知性的哲理性认知;而儒、道、侠的多重影响使陈子昂的《感遇》诗“事真而情切”,其真实性使得他的诗在一定程度上有“诗史”的意义,而他的言之有物、诗中有情,同样开一代风气之先。
吴陵以“雄深雅健”概括盛唐诗歌气象,溯其元初,“雄健”可从陈子昂处追寻,“深雅”可从张九龄处追溯。而严羽易“雄深雅健”为“雄深悲壮”,又以“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九品论诗,陈子昂之高古与张九龄之深远,都为雄深悲壮、豪逸瑰丽的盛唐之音奏响了序章,并肩屹立于大唐诗家,交相辉映、各领风骚。
①刘勰:《文心雕龙》,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33页。
②彭庆生:《陈子昂诗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本文所有引用陈子昂的诗均出自此书)
③陈建森:《“九龄风度”与唐代文学的审美取向》,《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第111-119页。
④《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79页。
⑤刘思翰:《曲江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本文所有引用张九龄的诗均出自此书)
⑥陈伯海:《唐诗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82-104页,第260-291页。
⑦严羽:《沧浪诗话》,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6页。
⑧王明居:《唐诗风格论》,安徽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
⑨陈伯海:《意象艺术与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4-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