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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贾平凹小说中的疾病叙事

2019-07-13罗建华西安工业大学西安710021

名作欣赏 2019年36期
关键词:病态贾平凹隐喻

⊙罗建华[西安工业大学,西安 710021]

疾病与文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种关系主要源于疾病对作家身心所造成的影响。正如叔本华在《人生的智慧》中提出“但缺少了健康,一切外在的好处——无论这些好处是什么——都不再具有意义,甚至那些属于人的主体的好处,诸如精神思想、情绪、气质方面的优点等,仍会由于疾病的缘故而大打折扣”。被称为“文坛病人”的贾平凹,常年不愈的乙肝曾经给他带来极大的痛苦,在《废都》后记中,他用生动形象的语言写出了身体上的折磨:“吃过大包小包的中药草,这些草足能喂大一头牛的”;此外,他一再强调病痛对他的精神折磨,当他和家人不得不划分餐具进食,当周围人听说他所患乙肝后唯恐避之不及,这些刻骨铭心的生病经历必然成为他文学创作的重要素材,《废都》《浮躁》《古炉》《病相报告》等长篇小说都写到了疾病,高频率地突显着多种疾病的描述,例如肝病、癌症、胃病、头痛等,有些篇目中,疾病甚至贯穿始末,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这足以看出疾病在贾平凹小说中的重要性。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以肺结核、癌症、艾滋病为视角,披露了人们对疾病所固有的偏见,揭示了疾病与社会时代的政治、道德与文化的深层关联,她从个体生理病态入手,层层推进,揭示了身体病态逐步成为道德文化领域中的相关隐喻,也就是说,疾病不单单表明个体身体失衡的状态,还有着对于道德、政治等态度的隐喻。贾平凹自觉发挥文学的社会功能,以敏锐的观察力窥探社会,敢于积极面对社会发展中的问题,疾病叙事不仅是他情感书写的工具,也是他表达深层意蕴的手段之一。

一、对城市的否定

自改革开放至今,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就。贾平凹以更深邃的眼光审视时代,对此现象提出了独到的见解,他并不是一味赞同城市是先进文明代名词的观点,与之相反,贾平凹持批判态度,他认为城市是病态的、急需改进的地方,因此他作品里的城市以灰暗为底色。这与《疾病的隐喻》中所描绘的城市与癌症的联系有异曲同工之妙,即二者都是充斥着挥霍、贪婪和情欲的地方。疾病与城市之间存在着密切关联,贾平凹在此基础上,主要通过两个方面的描写来隐喻城市的病态,即人物进入到城市后身体的病痛和原本在城市里生活的人或动物的病痛。

从人物进入到城市后身体病态的层面看,贾平凹在《高兴》这部小说中有着鲜明描绘。一方面,主人公刘高兴从清风镇去到西安拾破烂以后,身体的病态逐渐显现出来,除了患有肠胃病及失眠症以外,随着在西安生活时间的延长,出现并加重了他腰部疼痛的病情。另一方面,五富,作为高兴的跟班,来到了西安却一直便秘,迟迟不见好转,最后因脑出血去世。作者不仅描写了在城市生活的人物的喜怒哀乐和生老病死,更是通过人物进城后身体的病态进而揭露城市生活的病态。贾平凹以城市生活的底层人物为视角,不动声色地将城市表面的奢华与在城市生活的底层人民的贫穷形成对比,揭示了穷苦百姓虽生活在城市但家徒四壁的现象,从而实现对城市的批判与控诉。另外,在《带灯》中,村民进城后身体发生病变的情节也有着直接体现。贾平凹通过带灯和竹子的视角描绘了农民生存的艰难,主要体现在以毛林为代表的十三户人家的男性因为想要改善生活条件主动进城务工,却不幸患上了矽肺病,生病之前人高马大,一顿能吃五个浆粑馍,还喝两碗米汤,打一夜的胡基都不累,生病后吸进去的气少,呼出来的气多。以进城为界,通过鲜明的前后对比,贾平凹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城市的病态。

从原本在城市生活的个体病态的层面看,贾平凹更是毫不避讳地透露出对城市的批判,在一部小说后记中直接写道:“我虽然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平日还自诩有现代的意识,却仍有严重的农民意识,即内心深处厌恶城市,仇恨城市。”这种意识会自觉不自觉地影响着贾平凹的创作,因此他笔下的城市并不是光鲜亮丽的,相反,这些城市经常显得黯淡无光。在透露着世纪末苍茫基调的《废都》中,贾平凹塑造了一只有灵性的牛,并以牛的视角观察城市。这只牛默默为西京城里的人服务着,后来不幸患上了肝炎,最后悲惨死去。从牛的角度来看,城市不仅奇怪,还很可怕。作者不止一次地凭借其内心独白实现对城市的批判,它认为城市固然是由人类建造的,但城市修建好以后,使人怕冷怕热怕风怕晒,人类不知不觉间发生了退化;除此之外,人还变得心胸狭隘、度量狭小。贾平凹通过牛的语言倡导人类最原始的生命力,而城市却使人的生命力不断下降,这就与作者的期盼大相径庭,因此,通灵的牛大胆预言,城市总有一天要彻底消亡。贾平凹旨在通过叙述城市根本不是牛能待的地方,来传达对城市的否定。《废都》中除了动物患病,贾平凹笔下生活在西京城里的人物也会患病,小说中四大名人之一的汪希眠,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以出售石鲁的假制品为敛财手段,最终被相关部门调查。销售赝品不仅破坏文物市场的风气,导致仿品横行,还反映出在拜金思潮影响下有些人在经济利益面前屈服的本性。将乙肝与汪希眠行径相联系,贾平凹深刻揭露了当前城市中存在的无视道德底线,一味逐利的可怕现象。

生活于城市的人类及动物的接连患病,贾平凹以疾病隐喻城市的病态,进而透露出对城市拒斥的态度。面对众人一致认为的现代化进程可以改善人们生活的看法,贾平凹并不盲从,而是与当前的热潮保持距离,积极深入城市,访问在城市中生存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主动探索城市在光鲜亮丽的背后所潜藏的重重危机。他在小说中不遗余力地揭示城市的病态,深层表达了在城市里人们生存状态的忧虑,这就突显了贾平凹本身所持有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

二、对特殊年代的反思

《疾病的隐喻》中这样描述:“疾病常常被用作隐喻,来使对社会腐败或不公正的指控显得活灵活现。”也就是说,疾病作为隐喻,通常被用作指控社会现实,作者通过描写疾病引起读者对附着在疾病上的多种隐喻的注意,或是对社会中存在的阴暗现象的反映,或是对某一事件的道德评判,毋庸置疑,贾平凹的作品也或多或少地囊括了这一特质。

《病相报告》记叙了延安时期主人公胡方和江岚产生了爱情,由于阴差阳错,二人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文本以胡方颅内出血,和江岚天人永隔作为结尾。我们不难发现,二人的感情起始于延安时期,也就是革命年代,主人公虽经历了波折也未成为眷属,作者将时间线从延安时期延伸到新时期,当他们二人冲破了重重阻碍,眼看着将要团聚时,病魔却无情地夺走了胡方的生命,对于美好爱情的期待瞬间化作了泡影。贾平凹通过疾病结束了个体的生命,扑灭了主人公内心的希望,给两人的感情画上了句点。在表象的背后,作品突显了贾平凹对于延安时期个体存在的反思,也就是说,个体身处于革命浪潮中,有时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妥协甚至牺牲,贾平凹正是关注到了这类群体,通过疾病展现人物个体的命运,彰显了对延安时期的重新思考。

贾平凹善于将关注点聚焦于特殊年代,勾勒个体在当时环境下的存在状态,以小见大,叙述了由个体所组成的群体的生存状态,内隐着对时代环境的反思。一方面,他不局限于书写侧重点置于延安时期的《病相报告》,另一方面,他还致力于记叙将侧重点置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古炉》。

《古炉》是贾平凹回顾历史的一次积极尝试,小说叙述了古炉村20世纪六七十年代所发生的惊人变化,通过生活在古炉村里蚕婆的疾病来影射当时环境下古炉村村民的非理性生存状态。贾平凹在书中描述了一位善良年老的女性,即蚕婆,蚕婆这一人物形象贯穿文章始末,终其一生在古炉村乐善好施,比如给人收魂等,然而她在当时被认为成分不好,基本上村里开会都得毕恭毕敬地站着听,从未有过怨言。一旦村里发生不好的事情,蚕婆都被怀疑,连带着其孙子狗尿苔也不受村民待见,一味受人欺凌。文本从一开始就交代了蚕婆的耳朵开始流脓,中间穿插着其被病痛折磨,枕了青白石头也未见好转,临近结尾处,蚕婆就失聪了。蚕婆始终被恶疾缠身,她的疾病程度随着村子的变化而变得日益严重,二者之间呈正相关,这无疑是耐人寻味的一件事。《古炉》不仅穿插着蚕婆日益严重的疾病,还描写了另一人物的病态,也就是霸槽的患病经历。贾平凹在小说的后半部分细致描写了一种传染病,即疥病,先是霸槽从洛镇上带回了疥,接着铁栓身上起小红疙瘩,之后很多村民也开始接二连三地起小红疙瘩,不仅发痒,脾气还不自觉地暴躁,不得不买硫磺肥皂来清洗。疥的传染来势汹汹,村里多半人都得了此病。霸槽作为当时数一数二的人物,是一派权力的代表,他感染了疥病,而且此病在古炉村得到了迅速、广泛的传播。透过蚕婆和霸槽患病的表象,我们可以看出作者以疾病作为工具来表达对这一特殊年代的反思,在当时理性普遍丧失的特殊时期,那一时代环境则会直接影响古炉村村民的生存状态。

以疾病为切入口,不管是村民之间的惊人变化,还是古炉村总体氛围的巨大差异,我们足以发现整本小说充盈着作者对这一特殊时期的深沉思索。这段历史不仅是个体的记忆,也可以说这是国家的记忆。贾平凹对于古炉村这一历史时期的全方位建构,换句话说,不回避特殊时期既已存在的种种问题,深刻折射出了他所饱含的爱国情怀。

三、对生存状态的忧虑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指出,即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疾病已经变成了隐喻,也就是说,疾病早已不单单是身体抱恙的状态,还附有多种寓意。贾平凹在作品里或多或少地描绘着疾病特质,这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将现实社会中存在的问题客观对象化。在一定意义上,贾平凹指出问题的所在正是起始于他对个体生命存在状态的关怀,因此才会积极体悟个体所生存的社会环境。

贾平凹正是以人的生存状态为切入口进入文学世界,通过描摹社会大环境下人的存在从而揭示出个人生存空间被压抑的现象。可以说,从对非理性时代的审视一面看,不管是描写延安时期的《病相报告》,还是叙述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古炉》;从对当下时代理性思考的另一面来看,或是充斥着衰败颓废色彩的《废都》,或是表达在西安城艰难度日的《高兴》,贾平凹都是从小人物的生离死别入手,通过记叙主人公的悲欢离合,折射出普通人的生存状况。在他看来,不论是处于特殊的非理性时代,还是现代化进程逐渐加快的理性时代,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其实并没有迎来质的飞跃,与之相反,群体性的生存空间不断因外界因素而压缩。无论处于何种时期何种地位的个体,他们不满足于现实,而又无力从生存的夹缝中突围,只能在极其有限的空间中苦苦挣扎,这就造成了他们精神上的痛苦,这种痛苦既难以言说而又无法排遣,像块沉重的巨石压得每个个体无力喘息。贾平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现象,将其诉诸文字,为读者展示了一幅幅群体性存在状态的生动图景。

不可忽略的是,贾平凹对于个体存在的细致描绘,透露出了他对生与死的思考。一方面,贾平凹在文本中记叙了各色人物被疾病缠绕的一生,不管是终其一生都想提高职称的钟唯贤、一心想成为西安人的刘高兴,还是勤恳劳作乐善好施的蚕婆、兢兢业业为村民服务的带灯,这些平凡的人物自身无疑都有独特的追求,可是结局却令人唏嘘。通过这类人物的人生轨迹,我们可以窥探出贾平凹对于生命的悲观态度,换句话说,他真实地揭开了活着的本质,诚然,每个人都是鲜活的生命,也都有各自前行的灯塔,终其一生都在为之奋斗,然而也不得不接受求而不得的结局。另一方面,众所周知,疾病的最终导向是生命的终结,而贾平凹对疾病并不是讳莫如深;相反,他对于疾病的描摹我们可以从中探视出他对死亡的超脱淡然态度。他在新作《山本》后记中有这样一段话:“当这一切成为历史,灿烂早已萧瑟,躁动归于沉寂,回头看去,真是倪云林所说:生死穷达之境,利衰毁誉之场,自其拘者观之,盖有不胜悲者,自其达者观之,殆不值一笑也。”这不仅仅是对历史事件的叙述,还可以看作是对个体生命逝去的精准总结。

面对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不断加快,贾平凹身处其中,其创作鲜明地体现出了矛盾性与复杂性。我们不难发现,在描绘特殊年代时,他本身渴望理性的回归,然而他在描述到理性逐渐恢复,外来群体进入城市时,又体现出诸多不适,这就隐含着贾平凹在描绘群体性生存状态时所体现的矛盾性。这种矛盾性体现出他创作立场的复杂性。贾平凹出身于农民,在观照世界时难免带有农民意识,在《商州》《土门》等作品中他积极用农民视角审视农村城镇以及反思城市化,从《我是农民》中也可窥见他深入骨髓的农民意识,贾平凹也是自觉地认同农民这一身份;同时,多年的文化教育以及创作经历使得他具有知识分子的立场角度,在面对社会转型期的人文精神大讨论,凭借《废都》贾平凹敏锐地指出了这一时期知识分子群体内心的困顿与痛苦。在一定意义上,贾平凹自身的矛盾性与复杂性彰显了他对群体生存状况的深切关注与复杂姿态。

文学即人学,贾平凹以人本主义的姿态,塑造了一个个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人物形象,通过记叙这些鲜活的人物形象的生命历程,并非以上帝的视角居高临下来俯视这些人物的悲欢离合,而是“以人为出发点和最终归宿”的眼光,以平等的姿态进行叙述,客观睿智,同时又饱含深情,使得小说真实而又意蕴丰厚,存在多种解读的可能性。

①〔德〕叔本华:《人生的智慧》,韦启昌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页。

②贾平凹:《废都》,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第314页。

③贾平凹:《高兴》,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446页。

④〔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69页。

⑤贾平凹:《山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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