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白鹿原》中教化权力的书写
2019-07-13金潇西安工业大学西安710021
⊙金潇[西安工业大学,西安 710021]
人对于人的所有活动,称之为教化。乡村自治中虽然没有法定意义上的民主,但存在着社会民主。“为何出现的原因,应该是说在这里还有一种权力,它既不是横暴的,也不是妥协的。既不发生于社会冲突,又不是发生于社会合作,它是发生于社会继替的过程,是教化性的权力,或者说是爸爸式的,英文里是 Paternalism。”《白鹿原》通过讲述白鹿原上白、鹿两大家族祖孙三代的恩怨纠葛,描述了从清朝末年之后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变化。这一时代正值中国乡村宗法制度分崩离析,小说也书写了白鹿村从兴旺到衰败的历史路程,因此分析其中教化权力书写就显得颇有意义。
一、教化权力存在的根基——宗族
“宗族是家族的伸展,同一祖宗繁衍而来的子孙称为宗族。”“族”,指父系单系为主之后所形成的亲属集团,即以一成年男性为中心按照父子相承的继嗣原则上溯下延,形成主线和若干旁线,众多族人便形成了宗族,宗族之中又推选族长。族长对于宗族的一切活动,就是教化权力的体现。
教化权力首先表现在修缮祠堂、创办学堂。白鹿村由原来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说)改名,先前的兄弟们商定要让自己的族人占尽白鹿的全部吉祥,决定族长由长子白姓的子孙传袭。白秉德死后,白嘉轩毫无疑问成为族长继承者。村里百余户人家,孩子们到适学年龄都要到较远的神禾村上学。白嘉轩因为对两个儿子的喜爱,萌生出创办学堂的想法,这也并不是为了私欲,只是觉得“现在应该由他来促成此举”。白嘉轩如果出面把破败不堪的祠堂彻彻底底地重新修整,然后在这里创办白鹿村自有的学堂,那么他的名字将与祠堂和学堂的名字一样不朽。于是白嘉轩和鹿子霖火热地做起工作,整个漫长的春天白鹿村洋溢着一种和谐欢乐的气氛,白嘉轩组织后勤,并且提出凡是在祠堂里敬香火的白鹿两姓,按自家意愿捐赠。鹿子霖负责工程建设,每天以村户人数派工。祠堂修缮之后,学堂也开学了。白嘉轩被众人推荐为学董,鹿子霖则被推为学监,由朱先生推荐的徐秀才在学堂里执教。白嘉轩的两个儿子也有了学名,分别是孝文、孝武。鹿子霖的两个儿子兆鹏和兆海也回到本村学堂。村子里的适学孩子都有了学上。身为族长,宗法制社会的最高行政者,白嘉轩觉得自己有义务也有责任去完成这件事。
其次学习乡约,规训群众。《乡约》就像是宗族内的法律,代表着最公正的准则。当清朝最后的皇帝没有了,白嘉轩也为这件大事发愁。朱先生却不慌不忙地拿出了那份早已经起草好的《乡约》。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看似普通的规训条约,却给了现在乱作一团的白鹿原上一份人人遵守的公约。白嘉轩又请鹿子霖来祠堂商议,两人不谋而合,要在原上践行《乡约》,教民以礼,以证世风。“白鹿两姓凡是十六岁以上的男子齐聚学堂,由徐先生一条一款,一字一句讲解《乡约》。”在学堂学习过后,还有将自己所学的条约讲解给妻女,白嘉轩规定,每个男人无事不得请假,誓要让原上的人“学为用”。若是有人违反,三回以上者,按照情节轻重处罚。利用这样的《乡约》来教化群众,白鹿村的人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偷鸡摸狗的事也渐渐杜绝,麻将赌博也全踢了摊子。比如白满仓的妻子在街门袒胸露乳地喂奶,白嘉轩当晚就在祠堂里把这件事当作违反礼仪的事来评讲,白满仓羞辱地红着脸,回去就打了女人一巴掌。从此,村子里想要喂奶的女人都自觉待在家里。在“交农”事件前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乡约》的规训松弛了,白鹿村陆陆续续地出现了赌场和鸦片。但是白嘉轩作为族长,手拿着《乡约》这把戒尺,他有义务并且有权力规整村里的秩序,为了给大伙立规矩,也为了惩罚违背《乡约》的人,白嘉轩在祠堂里用热水烫赌鬼的手,让烟鬼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还用屎治烟鬼们的嘴。受到惩罚的人果然改过自新,在祠堂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誓以后再不耍赌和抽大烟,白鹿村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再次年馑求水,组织祭祀。一场异常的年馑降临到白鹿原上,村民们纷嚷不断,白嘉轩的心里也变得焦急。身为族长的他,让儿子孝武在村子里告示:“伐神取水,每户一升。”白嘉轩跪在白鹿村西头的关帝庙里,带领着白鹿村里凡是十二岁以上的全部男人。祭祀在神台上热烈地展开,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跪拜的人们一起舞动起来,反复吼叫“关老爷,菩萨心;黑乌梢,现真身,清风细雨救黎民……”白嘉轩又打头阵,领着求水的队伍向南进发,直到走到黑龙潭。一步一拜一个长揖一个响头,一直磕进铁庙,从腰上截下细脖儿瓷罐放到黑龙潭里取水,随后众人把放铁庙里贡品一齐抛进潭中。白嘉轩身为族长,必须要肩负重任,维持村民的生计。为求得水来供养生活,仪式进行了一天一夜,当他回到关帝庙的时候,刚做完拜揖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水是求了回来,细脖儿瓶静静地立在关老爷脚下,直至完全干涸。
最后权力继承,教化也同样继承。白鹿村的族长从祖上流传下来的习惯是由白家的长子来担任,从白秉德到白嘉轩,又从白嘉轩到白孝文。白嘉轩接手族长之位,彰显着仁义的精神。对于下一任族长的人选,白嘉轩经过长期观察和无数次对比认定,两个儿子无论是才干还是风度,与村子里的其他孩子明显与众不同。孝文年长,外表持重,比孝武更加机敏,做事练达,他认为孝文更加合适族长这个位置。当孝文成人娶妻之后,白嘉轩有意让孝文出面,原上大张旗鼓地闹革命时,他让孝文去经办孝武的婚事,白嘉轩只是在重要环节上点明;修复乡约碑文,复原祠堂等,整个祭祀活动是由白孝文操持的,这也是白孝文头一回当着全族老少的面前主持最隆重神圣的祭奠仪式。就连惩罚狗蛋和田小娥“偷情”时的仪式也变成由白孝文主持,他针对性地朗读里乡约条例和宗族法规,派人用干枣枝条来行刑……这些事已经确认白孝文是白鹿两族继任族长的事实,也建立起了他的威望。然而,当白孝文与田小娥勾搭到一起的时候,白嘉轩第一个反应就是派人寻回孝武。并且孝文违反了族约,羞了白家的脸面,惩罚他是必须的。惩罚人换成了孝武,孝武的出现,代替了白孝文的位置,也及时填补了白嘉轩内心的惶恐不安。
白鹿原上,白嘉轩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祠堂内,他是众人尊敬的执法者,是伦理道德的监管者。白嘉轩以他挺拔笔直的腰杆神情严肃地走过村里,带着巨大的精神震慑力,村中的男女老少投来 敬畏的目光,是“白鹿村难以撼动的宗族之长”。他以族长的身份,维护宗族秩序,教化群众,让白鹿原变成了祥和欢乐的聚居地,即使随着时间推移以及社会结构的交替更迭,宗族和族长不再是维护地方的力量,但是所留下的教化影响是深刻的。
二、家庭中严父式的教化权力
教化性的权力同时也表现在亲子关系之中。“孩子碰着的不是一个为他方便而设下的世界,而是一个为成人们方便所布置下的原地。他闯进来,并没有带着创立新秩序的力量,可是又没有服从旧秩序的心愿。”也就是说孩子的出现,对于父母来说,他们更愿意选择掌控。因为他们需要孩子来服从这个家庭的自身规律,需要从小教化孩子们家庭文化。
首先,无论是在鹿家还是白家,都沿袭读书为重的思想,并且要求孩子们上学。鹿家的祖上,鹿马勺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他在西安城闯荡,忍辱负重,靠做饭发家致富,但他仍然感到一种深深的自卑,因此总结出两大人生经验,一是要让孩子读书成为人上人,二是要学会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因此祖上有言,想要改变命运就是参加科举,走上仕途,才能成为人上人。希望鹿家能出来做官的人,好让在祖宗的碑前放铳子,鹿子霖对于这两个儿子的栽培是尽心尽力。他早早地就明白读书能改变命运。在白鹿村还没有学堂的时候,尽管鹿贺氏心疼两个娃的脸,冻得通红,鹿子霖就让两个孩子摸黑去七八里外的神禾原上学。白嘉轩做遵从的是“耕读传家”,在院落翻修的最后,整个门楼只保留了原先的一件东西,就是刻着“耕读传家”四字的玉石匾额。所以在对待孩子的教育上,他谨遵父亲的教诲。原上没有学堂,白嘉轩便组织鹿子霖一起,和原上的人一起建造学堂。让村里的孩子有学可上,私心里也是为了方便自己的两个孩子。等这些孩子们大了一些,就去朱先生的白鹿书院里继续学习。
其次,耕读传家的传统观念要求孩子勤劳务农,以白家最为明显。白嘉轩似乎对于外界的变化置之度外,即使他知道原上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改变,但是他更愿意在这乱世之中当一个安静的人,并且希望自己的孩子也继承白家的优良传统。在滋水县里的第一所新式学校里——初级示范中学,白嘉轩让两个儿子接受了教育,看着两个儿子回来,白嘉轩终于觉得可以告慰祖先于九泉之下。当晚他便领着两个孩子重温刻在两根明柱上的对联,“耕读传家久,经书济世长”。并且安排两个儿子跟着鹿三去地里务庄稼,告诫说以后不允许孝文和孝武讨论谁家又去哪里干什么了,教育两个孩子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白家也有白家的活法,只要自己把事情做好,就不要去理会外人们怎么说怎么做。可见白嘉轩在内心里还是维护传统,庄稼人就应该专心务农,才能获得财富和意义。“白嘉轩对政治有种天然的疏远。”当国民党政府的“总乡约”田福贤邀请他出任官职时,他选择淡然拒绝。在动荡的时代风云中,原上和城里纷纷闹起来革命,他选择安分自守,不闻不问,只想依照一种“传统”的方式来踏踏实实地生活,真真切切地“做人”。因此在白孝文慌张跑来问他“农协”是什么,白嘉轩则训斥他,“这跟咱屁不相干嘛!你该操心自己要办的事”。当黑娃把老和尚的头铡了的时候,白孝文又抑制不住的慌乱,白嘉轩也只是说:“要乱的人巴不得大乱,不乱的人还是不乱。”
最后做父亲的致力于良好家风的形成。鹿子霖和白嘉轩都是严厉的父亲,当孩子们一旦做出有损家族颜面的事情来,父亲们必定会想尽各种办法来扭转局面。比如面对白孝文和田小娥的苟且,白嘉轩做出了严厉的惩罚,还坚持分家,让白孝文自谋出路,不允许接济。这里还要提到是冷先生的大女儿,因为家庭的名誉和妻子的责任,让鹿冷氏最终落得落魄而死的下场。她遵守媒妁之言,怀着对丈夫的期盼,嫁给了白鹿原上“有出息”的青年男子鹿兆鹏,鹿兆鹏最初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传统姻亲,但鹿子霖想尽办法骗取了兆鹏的信任,兆鹏既没有坚持的毅力,也没有反抗的勇气,不情不愿地与冷家的大女儿结婚,导致这场婚姻给双方都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可是从小接受传统教育的鹿冷氏,认为妻子既然嫁给了丈夫,就要做有媳妇的样子,伺候丈夫、孝敬公婆。这样以家庭为重的观念,造成了鹿冷氏的悲剧命运。鹿兆鹏离家不肯归来,她几次向自己的父母诉说,也只是换来让她安心等候的安抚,这样放一个年纪轻轻的媳妇守活寡,鹿冷氏心中不免有躁动的情思,竟耐不住而去诱惑自己的公公,事情败露后羞愧难当,一下子发了疯,终日胡言乱语。即便如此,父亲冷先生只觉得丢人,他爱自己的女儿,却更爱自己的面子,竟然狠下心来对自己的女儿下了毒手。面对大女儿所受的委屈,冷先生既不愿意接回女儿,也不同意离婚。
由此可看出,以白家、鹿家、冷家的父亲最具代表性,所坚信的都是家庭为重,维护整个家庭秩序,也这样来教育自己的子女。家庭教育,影响着子女的成长。无论是在白家,或者是鹿家,抑或是冷先生、朱先生之类,他们在家庭中都是严肃的一方,妻子是慈祥的一方,为了维护家庭的荣誉和安全,身为父亲就不得不注意家教,以严明的家风约束孩子,来形成良好的品德习惯,这就是一种教化。
三、对《白鹿原》中教化权力的思考
教化伴随着个人的发展,在个人在教化的范围之内形成某些规律或约定,个人对这些规律或约定没有自由解脱的权力,他所要学习的那一套规律或者契约是原先于他存在,被教化的人,没有选择的机会,他唯一的选择便是遵守。
陈忠实对于传统教化权力的态度具有复杂性。其中《白鹿原》中的“仁义道德”“孝贤守信”“团结友爱”等观念让基层政治和家庭关系变得紧密稳固。小说描写了白鹿原在族长白嘉轩的积极治理下,曾经充满着怎样祥和的欢乐氛围。作者一方面赞扬乡村宗族和家庭教化中的优良观念,讲忠讲孝,要求孝敬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亲邻……同时辅助国家,有效治理百姓,从经济、政治上维护社会稳定;一方面也描绘了传统社会中重视“以夫为尊”“三从四德”“男尊女卑”等歧视观念,描绘了女人在旧社会里的生存艰难。例如田小娥与黑娃真心相爱,却因为她是一个被休了的女人,遭到白鹿原全村人的侮辱谩骂,甚至族长白嘉轩都不分黑白地惩罚她“偷情”,最终田小娥被鹿三杀死,对她的魔幻描写引起读者无限遐想。教化的出现意味着在看似符合道德“以和为贵”的处事原则下,压抑人的本性。白嘉轩是族长也是父亲,是教化权力的主体,因此他拥有巨大的权力,只要是白嘉轩出现的地方,村民们都以尊重的态度,并且唯命是从,这也就是为什么黑娃的反抗就显得独树一帜。
陈忠实对传统教化权力的复杂态度,就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白鹿原中遵从的明德好义、仁厚宽容、以德报怨……维护着农村文明秩序,作家着力描写宗族家庭、伦理道德,维系民众向善的力量,约束人性的善恶。白嘉轩兼有族长和父亲的身份,心怀坦荡全力为公,严守家风勤恳务实,那么当他惩罚田小娥的时候,当他只把白孝文的两个孩子领到屋里,不管不顾孝文妻子的时候,是否在一定意义上失去了人性呢?这些在传统文化中迂腐固执、难与时俱进、人性缺失等落后的一面,值得去探讨其存在的价值。
综上,本文分别从宗族和家庭两个方面浅析《白鹿原》教化权力的书写,分析教化一方面对人的生存发展有着积极的影响,一方面带着“教”的名义,不断压抑着人性本身。而教化权力又是传统文化中的一部分,作家试图用自己独到的眼光描绘出这个背负重任的隐忍民族,极力让读者对传统文化、教化权力有新的认识,在文化废墟上构建新的文化观念,就具有了特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