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彷徨与困惑
——论《艾菲·布里斯特》与《无名的裘德》中的悲剧性婚姻
2019-07-13沈南洋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南方翻译学院重庆401120
⊙沈南洋[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南方翻译学院,重庆 401120]
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与德国作家冯塔纳同属于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集大成者。二者的作品多以自己的生活背景为蓝图,展开对当时社会现状的批判。哈代最为著名的小说《无名的裘德》(以下简写为《裘德》)于1895年问世,它是哈代的最后一部小说,被认为是哈代思想、艺术上最成熟的作品。较为巧合的是冯塔纳的代表作《艾菲·布里斯特》(以下简写为《艾菲》)也于1895年出版。两部伟大的作品于同一年问世,想必在当时欧洲的文坛上也是轰动一时。两部作品虽属同一时期,但当时的英国和德国的社会现状不同,加之作者出自不同的社会阶层,所以两部作品在表现女性角色悲剧命运这一主题时,采用了不同的视角。首先,哈代的《裘德》聚焦于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社会底层人物,描写女主人公淑为改变自身命运,从抗争到屈服的悲剧性过程。冯塔纳的《艾菲》则把视角转向普鲁士贵族阶层,描写贵族小姐艾菲·布里斯特的婚姻悲剧。其次,冯塔纳时代的德国经历了1848年革命的失败,资产阶级软弱无力这一特征也体现在文学上,因此冯塔纳的《艾菲》的社会批判力度明显逊色于《裘德》,对于当时德国社会出现的严峻问题也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冯塔纳笔下的女主人公艾菲处于较为被动、任人摆布的状态;而哈代笔下的淑却经历了反抗、追求、幻灭的过程。第三,艾菲和淑的悲剧命运虽然都是由悲剧性的婚姻导致的,但二者在对待婚姻的态度上是截然不同的。艾菲是在丈夫的主导下被迫离婚的;而淑在婚姻上一直处于主导地位,无论是结婚、离婚还是重新回归婚姻,都是她自己决定的。
本文主要以婚姻关系为时间轴,从三个方面来探究两部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在婚前、婚后以及解除婚姻关系时各自的命运:第一,婚前的“淑”与“艾菲”;第二,婚后“淑”的公然反抗与“艾菲”的自暴自弃;第三,淑”的屈服与“艾菲”的死亡。
一、婚前的淑与艾菲
《无名的裘德》一经问世,便在当时的社会引起极大的反响,女主人公淑对传统婚姻的厌恶、挣扎与反叛,都直接挑战了维多利亚时代下的基督教婚恋观。作者超前的意识,遭到了当时主流社会的抨击。例如,“维克斐勒德主教郝,在《约克邮报》上宣布,他把那本《无名的裘德》焚毁了,并促使斯米士流通图书馆把这部书从馆里剔了出去”。另一位知名的批评家扬言,这部小说的书名可以改为《淫秽的裘德》。这部作品所带来的巨大争议,也使得哈代放弃小说创作,转身投入诗歌的怀抱。那么这究竟是一部怎样的作品?为何会引起如此之大的争议?女主人公淑为何被当时的读者贴上离经叛道的标签?在该部作品问世的一百多年里,国内外学者对主人公淑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但主要从女权主义思想与新女性等角度出发。而本文尝试以婚姻为出发点,来探究婚姻与女性之间的关系。
首先,从外貌上来看,淑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年轻女性,以至于裘德第一次看见她时,由于羞涩都不敢用正眼看她。“淑有一双水汪汪、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她这双眼睛既犀利又温柔,还带着一点神秘。虽然她压根儿是个乡下女孩,但农村姑娘具有的那种土气在她身上却荡然无存。”她的身材并不高大,相反,她轻盈而苗条,且姿态优雅。她身上绝没有那种雕像般的美,她总是显得那么焦躁不安,此外,她充满朝气,生性活泼。而小说《艾菲》开篇是这样描述这位贵族出身、天真烂漫的十七岁少女艾菲的:“她的一举一动,显得既高傲又优雅。一对笑盈盈的褐色大眼睛,泄露出天生的绝顶聪明、热爱生活和心地善良。”艾菲虽出自名门,但她一点也没被贵族社会的习气所束缚。即使同妈妈一起做女红,她也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以至于妈妈对她说:“艾菲,你本来应该进马戏团学艺,永远登云梯,在高空荡来荡去。我差不多相信,你想干这一行。”在妈妈眼里,艾菲是一个疯疯癫癫、感情冲动的傻孩子。由此,我们看出两位作家把各自的女主人公都设定成了美丽、活泼的少女形象。
但仔细品味两部作品,会发现淑和艾菲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淑的骨子里带着天然的叛逆精神。比如,淑在圣器商店工作的时候,故意买回两尊异教徒的塑像。这是一件违反基督教教义的事,因为伦敦当时是全英国基督教最盛行的城市。性格反叛的淑就是用她独有的方式,来表达对宗教旧习俗的鄙视。而艾菲却没有淑那样反叛,她在父母羽翼的保护下长大,家境富裕,生活无忧无虑。她对父母的安排也是言听计从,这从她对待婚事上的态度是可以看出来。当艾菲得知父母已经悄悄给她安排了婚事,结婚对象是她母亲当年的初恋情人、现如今三十八岁的县长殷士台顿的时候,她丝毫没有反对的意见。这样对比来看,艾菲完全不像淑那样独立、有主见。这主要是因为,艾菲是在乡间长大的,她是大自然的孩子,她天真无邪、酷爱自然。艾菲的一言一行都与普鲁士上层社会格格不入,这也是导致她后来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
淑离开圣器店后,来到四十五岁的菲洛特桑先生所在的学校教书,这是一个较为独立自主的职业。此后淑为了能成为正式的教师,答应了菲洛特桑的求婚。由此可见,淑在婚姻问题上处于主导地位。而艾菲的处境却完全不同,她的婚姻是由父母安排的。而且这门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益,艾菲的父母完全没有想过,这样一位无论从年龄还是阅历等方面来看,都可以做她父亲的人是否适合艾菲。她的父母之所以为艾菲安排这门亲事,是因为殷士台顿前途光明。
订婚后的淑为了将来能在小学里教书,到师范学院读书。虽然淑最终还是因为违反学校纪律被学校开除了,但可以看出,淑渴望做一个独立、不依附于他人的女性。而订婚后的艾菲,把心思都放在了准备婚礼与采购嫁妆上了。在待嫁的这段时期里,艾菲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她从没有为自己的未来打算过,也从未真正思考过自己的婚姻是否会幸福,自己是否爱着殷士台顿。与艾菲的天真烂漫相比,淑是一位说话很富有哲理性、有学问的姑娘,她博览群书、不落俗套,甚至连裘德十分敬仰的基督寺,她也敢嘲讽。
二、婚后淑的公然反抗与艾菲的自暴自弃
淑决定与菲洛特桑结婚是十分草率的行为,因为她根本不爱这个人。正如婚前淑曾抱怨道:“我的新郎根据自己的意愿和喜好选择了我,但是我并没有选择他。有人把我当作像母驴或母羊一样的家畜给了他。”在婚礼结束后,淑带着一种害怕的神情,同丈夫一起返回家中。她也觉得自己太过冒失,投入到连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深渊之中。
婚后的淑因为婚姻的束缚而感到苦恼,当淑意识到婚姻是她愚昧无知犯下的错误时,便不愿意再忍受。此外,她对丈夫的身体感到十分的厌恶,她宁愿睡在一个布满蜘蛛网的大衣橱里,也不想同丈夫睡在一张床上。自从菲洛特桑误入了淑的卧室,迫使淑从窗子跳出去后,菲洛特桑终于同意让淑离开自己,去和她心爱的裘德一起生活。
由于淑对婚姻充满着恐惧,她便和裘德像一对情人那样生活在一起。他们的生活很快便引起别人的注意,大家都在观察、议论他们。虽然没有人去骚扰他们,但是一种压抑的空气笼罩着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搬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开始过上了漂泊不定的、几乎是游牧般的生活。在之后的三年时间里,裘德和淑生了两个孩子。但是这样居无定所、受人非议的生活,让裘德与前妻所生的孩子感到绝望,因此他先吊死了淑的两个孩子,然后上吊自杀。面对这样的结局,淑的精神彻底崩溃,她认为自己是造成这个悲剧的主要原因。
与淑不同的是,“艾菲是一个较为安分守己的女子,她既不讨厌自己的丈夫,也没有什么个人主义的追求”。婚后的艾菲依然是一个没有自我独立意识的天真女性,她虽然不喜欢城市里的生活,虽然觉得自己的婚姻不美满,但她仍然自觉地遵守普鲁士社会的道德戒律。比如,她会勉强自己看报、练钢琴,使自己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贵妇人。艾菲的这一系列做法,无疑是对自己天性的压抑,完全是为了迎合这个社会。艾菲婚后的不幸,很大程度上是丈夫造成的。她的丈夫事业心非常强,生活也极其规律,整天忙于公务,这样一来艾菲的婚后生活便十分寂寞。此外,艾菲居住的房子里一直闹鬼,艾菲整日生活在恐惧之中。为了逃避这种寂寞无聊、担惊受怕的生活,艾菲与克拉姆巴斯少校私通。虽然艾菲很快意识到她并不爱克拉姆巴斯,并迅速与其断绝了来往,之后的几年里她也安心相夫教子,但这段婚外情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迟早有爆破的一天,艾菲在心灵深处也忍受着道德的谴责。六年后的一天,丈夫殷士台顿偶然间发现了艾菲同克拉姆巴斯通信的情书,至此那段尘封的婚外情浮出了水面。为了维护普鲁士精神与荣誉,殷士台顿决定去算这笔陈年旧账。因此殷士台顿与克拉姆巴斯决斗并杀死了他,随后便与艾菲离婚。
三、淑的屈服与艾菲的死亡
自从悲剧发生以后,淑陷入了无限的自责当中,认为是自己的行为亵渎了上帝,才遭受了惩罚,因此淑决定禁欲。这时候的她认为肉欲是祸根,只有禁欲才会驱除干净自己身上的邪恶和不道德。淑常常跑到教堂,跪倒在十字架下悲声哭泣。面对此情此景,裘德不无悲愤地说:“这还是那个把异教神像带到这个最信奉基督教的城市来的姑娘吗?还是那个引用过吉本、雪莱和穆勒的诗文的姑娘吗?”看来,在这样一个文明的社会里,过度放纵自己的天性必然是要受到惩罚的。孩子的惨死让淑彻底屈服,因此她决定重新回到菲洛特桑身边,把自己献给她所厌恶的人,成为礼节的奴隶!小说的结尾,作者借爱德林太太之口,展现给读者一个对生活彻底弃绝的淑:“她看起来比你上次见到她时衰老了几十岁。如今完全是一幅沉默、韶华尽逝的妇人像。”我们可以看出,那个企图凭借一己之力挣脱婚姻与家庭牢笼的淑,被打击得体无完肤。她无法撼动维多利亚时代下的男权社会,无法改变女性要以丈夫为核心、以家庭为生命归宿的价值观。婚姻就像一条锁链紧紧地束缚住女性的自由与独立,因此虽然淑思想独立,有理性的判断力,但她最终仍然沦为婚姻的奴隶。她本想捍卫女性的自由,但最终只能成为自由的殉道者。在经历了孩子的死亡与爱人裘德的死亡之后,淑彻底屈服了,认为所有的对抗都是徒劳的,她也随即成了一名宿命论者,期望靠基督教的教理来净化自己的身体与灵魂。
离婚后的艾菲被彻底边缘化了,这个社会向她关闭了大门。“19世纪德国的法律、道德观念和社会习俗将婚姻看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堡垒,对婚姻的不忠被认为是一种严重的罪行。”她被迫搬到郊外生活,只有她的保姆和狗陪着她。她的亲生女儿,由于从小被灌输了普鲁士社会的教育理念,对她冷若冰霜。在艾菲离婚之初,为了维护家庭的荣誉,她的父母也拒绝将其接回娘家。以上种种,都令艾菲心灰意冷,对生活不抱任何希望。虽然最后父母仍接纳了她,但不久后艾菲便病死在了娘家。
冯塔纳通过对艾菲悲惨婚姻及命运的描写,告诫世人,普鲁士上层社会的道德戒律已经演变成了无形的杀人工具。因为整个上层社会人士都无条件地服从于它,普鲁士精神不仅约束了人们的行为,也钳制了人们的思想。艾菲由于违反了这一精神,承担了可怕的后果。同理,淑以一己之力对抗基督教社会体系,也难逃悲惨的命运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