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莺莺传》新解
2019-07-13王昱北京大学北京100871
⊙王昱[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历来《莺莺传》的研究多将最后悲剧的原因归结到张生身上,对张生颇有微词,如陈寅恪先生、王季思先生等学者认为张生“热衷仕宦”,姚瑾、张同利等学者认为张生轻视女性。《莺莺传》结尾的“尤物说”“忍情说”更是受到广泛的批判,被鲁迅先生指为“惟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更被不少学者直接视为张生失德的有力罪证,“始乱终弃”成为张生形象的典型特征。更有甚者,以《莺莺传》为证据大力抨击元稹的为人,认为其“才华人格两重天”。然而,根据《莺莺传》原文,对比张生时喜时悲的情绪波动与莺莺始终一致的冷静理性,及张生“以情喻之”“愁叹于侧”的难舍难离与莺莺理性无情的“始乱终弃”的指责,很难得出张生是冷酷抛弃的一方。而莺莺“端服严容”到“携枕自献”的莫名转变,坚决不肯为张生献技的奇怪态度,亦让人颇为不解。结合文本细节、时代背景以及前人研究,本文提出一个不同的论点——崔莺莺才是《莺莺传》中真正的始乱终弃者。
一、小说前半段分析
笔者以为,从《莺莺传》的原型到具体的文本分析,尤其是第一次幽会的有关细节分析,都很可以说明问题。
关于《莺莺传》是否有原型,学界普遍持有肯定的观点。朱长英(2011)概括道:
宋人王铚《辨〈传奇〉莺莺事》、刘克庄《后村诗话》,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瞿佑《归田诗话》,今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陈寅恪《读〈莺莺传〉》、孙望《〈莺莺传〉事迹考》等均指元稹为“张生”原型。
同时,元稹及其好友杨巨源、李绅等人关于莺莺的诗歌也可以作为有力的佐证。元稹一生之中写下了三十余首直接或间接描写莺莺的诗歌,如《古艳诗二首》《赠双文》《莺莺诗》《会真诗三十韵》《古决绝词(三首)》《压墙花》《嘉陵释二首》等,言辞恳切,可见莺莺确有其人。
我们再来具体分析第一次幽会的文本,对张生、莺莺以及红娘做具体的角色分析,就可以明确看出,真正的“始乱”者,不是张生,而是莺莺。
原文中,莺莺与张生两者之间的“始乱”主要集中在文章的第四段与第五段,即莺莺与张生第一次幽会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红娘是受莺莺的指示或默许行动,张生一直处于被动,而莺莺才是整个幽会的主导者。
(一)第一次幽会时张生的角色分析
首先,我们来梳理一遍整个幽会过程的主要情节:张生初遇莺莺,魂牵梦绕(喜)——张生拜托红娘,红娘腆然而奔,张生悔之(悔)——红娘建议张生作寓情诗,张生大喜(大喜)——红娘带回一首“鄙靡”之词,暗示张生前去幽会,张生感觉希望在即(大喜),西厢等待莺莺时且喜且骇——莺莺端服严容,斥之,张生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迅速由希望降落到绝望(大悲)——莺莺携被而来,张生犹疑梦寐,突然又从绝望到绝喜(大喜)——崔莺莺十余日未来,张生回味,作会真诗三十韵(思念)——莺莺再来(喜)。以上张生的情感脉络如下:喜——悔——大喜——大喜+且喜且骇——绝望(大悲)——大喜——思念——喜。
从情节发展顺序来看,整个幽会过程都是莺莺、红娘这一方做主导,而张生完全被动。寄信乃红娘建议,见面亦是莺莺所约,幽会更是莺莺主动携被而来。同时,张生整个过程的情感脉络表明,张生的心情经历了几次大起大落,其心绪之乱,不难体会。再观张生的情感经历,《莺莺传》开头便提到张生“非礼不可入……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后又提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都说明张生是一个从未接近过女色,无任何恋爱经验的男人。因此,由于完全被动,本身又缺乏恋爱经验,所以张生几番情绪迅速转变,其实是处于“乱”的状态里的。
(二)第一次幽会时莺莺及红娘的角色分析
第一次幽会时,张生爬过窗户,进西厢看到的第一个人竟是红娘。此时,红娘正躺在床上,两人俱惊。然后,红娘才赶忙去叫小姐,未几(没过多久),小姐便“端服严容”地走了出来,义正词严地说了一席斥责之话。这段斥责之话逻辑严密,气势连贯,掷地有声。莺莺“言毕,翻然而逝”,离开了,张生只能“失者久之”。
从细节来看,夜半时分,莺莺“无几”(没多久)便能“端服严容”地走出来,可见她是已经打扮好了,在故意等候。而根据中国传统的等级制度,红娘作为一个下人,她的住所应当是倒座房,而不是西厢,说明红娘是被故意安排在西厢的,目的也许是做一个缓冲,以便莺莺可以“端服严容”地出来,将已经准备好的言辞脱口而出,严斥张生。既是故意安排,那么红娘必有心理准备,因此红娘“骇”的反应为假,乃安排所为。结合红娘第一次见张生“惊沮,腆然而奔”,第二次却平静自然地给张生出主意(求婚或写诗)的表现来看,整个幽会过程中,红娘的所作所为必然是在莺莺的安排或默许之下的。郭自虎先生(2008)亦持有此观点:
张生与莺莺得以幽会,表面上是红娘出谋划策穿针引线的结果,实际上背后有人在暗中操纵着,这个人就是崔莺莺。当张生第一次见到莺莺后,心中就开始了胡思乱想,于是私下碰到这位侍女就再三施礼,道出了心思,而红娘的反应如被追的野兔惊惶不已,“婢果惊沮,腆然而奔”,使得张生顿感冒失,羞愧难当,后悔不迭。可是,第二天,张生再次碰见红娘时,她简直判若两人,主动为张生出主意,先是劝张生因媒而娶,继后投人所好地唆使张生以情诗来挑逗莺莺。这一系列鬼主意不能说是莺莺教红娘如此这般,但是若没有莺莺的点头默许,这丫头再机灵也绝不敢这样胆大妄为。由此可见,莺莺不仅有感情,而且有心计,她通过丫鬟来掌握着爱与被爱的主动权。
从红娘的安排、莺莺的服装以及言辞可见,整个西厢之约乃莺莺的精心安排,以便有力地打击张生(如莺莺的斥责)。
而莺莺约张生的彩笺中说“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乃莺莺担心张生不会来,使他必来的故意之举。莺莺坦言:“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可见,莺莺自知这首词会让人浮想联翩,乃故意所为。
我们再重新将这一次幽会的情节梳理一遍:张生拜托红娘,被拒绝——红娘给张生出主意,张生写两首诗(受莺莺指示或允许)——莺莺写诗约张生——张生赴约,莺莺斥责张生——莺莺“自献”——莺莺十几天不见张生——莺莺再见张生。整个幽会过程,莺莺都处于主动的地位。彩笺、红娘都是莺莺有意安排的,见或不见张生亦是出于莺莺的意愿。而张生却一直处于被动,情绪波动较大,可见莺莺才是这一段恋情的“始乱”之人。
(三)关于莺莺行为目的的猜测
莺莺的目的为何?郭自虎先生认为莺莺如此做是为了“维持女性尊严”。本文认为,这一系列行为是一个典型的立威、掌控的过程。莺莺通过这一系列的“引”“拒”,让张生心中大乱,男子汉的自信全面崩解,从而使她后面的“自献”更为合理。倘若莺莺直接答应张生,与之欢愉,那其人品、贞洁便可能被质疑,她在这个恋爱关系中便将处于一个不利的地位。
莺莺的“先拒后赴”打破了那种“一拍即合”的惯用的爱情描写程式,是唐传奇中最有情致的爱情行为描写,后来发展成为《西厢记》中最富戏剧性的情节,通过“先拒后赴”的主动行为,女主人公才能比较充分地表现她纯真、善良、美好的人性,成为具有动人魅力的艺术形象。(吴维中,1994)
正是因为这般“先拒后赴”的情爱模式,跌宕起伏之后,张生得到莺莺,才会喜出望外,如在梦中,而无暇再怀疑莺莺的贞洁品质。之前的斥责更是给张生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认为此女遵礼守道,高洁美好。这样,莺莺的“自献”给张生带来的感觉就不再是“献”而更接近于“赐”了。
莺莺这一“先拒后赴”的做法无疑是成功的,她成功地扰乱了张生的心神,并成功地把握住了恋爱的主动权。比起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处于被动、情绪波动极大的张生而言,事事计划周到、理性机智的莺莺似乎更称得上是“始乱”之人。
二、小说后半段分析
前面我们分析了“始乱”者为莺莺,那么,“终弃”者又是谁呢?我们对后半段文本做具体分析,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终弃”者也是莺莺。
(一)后半段文本张生的角色分析
第一次幽会过程,亦是张生“惑”的开始。莺莺的这一番引诱、打击以及突然的“自献”让张生无比困惑,“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时喜时怒、捉摸不定、神秘莫测的莺莺使张生困惑不已。接着,张生在第一次离别之时,尝试“以情喻之”,诉说衷肠,但莺莺只是“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可复见”,未表露任何真实情感。一番衷肠,得不到回应,张生对莺莺的真情愈发困惑。
而张生在与莺莺相处的过程中,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细节。莺莺文章琴艺皆绝,但是张生“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无论张生如何索求挑弄,莺莺都不愿向张生展示自己的才艺。倘若是技艺不精,耻于展示,尚可理解,然而文中又很详细地描写了莺莺技艺之佳。可见,张生并不认为莺莺是因为技拙而不愿向他展示。女伴不愿意将自己的才艺展现给自己,这使得张生非常困惑,所以他才一再请求,才会“愈惑之”。此时,他必然再次对莺莺的真实想法产生困惑。然而,纵使他百般怀疑,也无法确认莺莺的想法。因此,他给了自己一个安慰性的答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前几句解释莺莺为何不展示才艺,而最后一句“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却是解释莺莺为何从不用语言表达自己对张生的情意。从这里可以看出,张生对于莺莺的心意十分怀疑。倘若张生确信莺莺的情意,便不会进行这番解释,更不会用“大略”一词来形容。
因此,在张生与莺莺的相处过程中,张生并未存有任何“抛弃”的想法,反而莺莺在整个过程中从不用言语表达心意,从不献技的行为使得张生困惑异常。
(二)后半段文本莺莺的角色分析
从文本分析,莺莺是先表示“弃”的理念的人。第二次离别之前,张生“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他这次并未像第一次那般“以情喻之”。上一次的诉说没有得到期待的回复,面对一直处于神秘、主动方的莺莺,张生更没有勇气再诉一次没有回应的衷肠了,只有“愁叹”,可见其心情之沉重(从后期“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可见此时张生并没有抛弃莺莺的打算)。然而,莺莺却非常理性地说出了她的“始乱终弃”之论:“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莺莺言语中虽指责张生“始乱终弃”,可言外之意却是:“本来就会结束的,又何必这么伤心呢?”莺莺这般将张生向外推,张生一无法否认这个指责,二又被莺莺的“何必深感于此行”呛得哑口无言。虽然莺莺言辞真切,但是无论上一次的沉默无语还是这一次的“始乱终弃”,她都没有明确地提出挽留,表达自己的真实感情,张生的疑惑依然没有得到解答。
而京城文战失败后,张生“贻书于崔,以广其意”,还“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莺莺也称其“抚爱过深”,可见张生的书信并没有表明任何要与莺莺断绝联系的意思,是一封安慰莺莺,表示思念之情的普通的“情书”。然而,莺莺的回信却处处透露着断绝的意味。莺莺的信是站在自己已经被抛弃的角度上撰写的,信中未含一点盼望张生回来的意思。因此,无论是在相处过程中,还是离别之时,或是离别之后,莺莺始终都是理智冷静、不流露任何感情的。并且,“始乱终弃”的理论、被抛弃的回信都乃莺莺所为,张生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任何抛弃的打算。所以,从具体文本内容来看,莺莺才是“终弃”之人。
三、关于张生“始乱终弃”及“尤物论”的讨论
对莺莺真实心意的困惑、莺莺消极断绝意味的信,再加之内心自信的缺乏,张生深处“乱”与“惑”之中。有学者分析道:
美国心理学家David Dunning教授指出,人们对自己的表现和能力的评估通常并不准确,容易被一种“自上而下的思维模式”所限制……而元稹(张生)个性中的一个方面,就有向红娘抱怨自己早年为何不从众“好色”积攒经验,及向众人陈述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时所表露出的凡俗化倾向,这从本质上说是出于自信不足和自我保护心理。(薛海燕,2018)
本文认为,张生与莺莺的断绝以及他后来将莺莺的信多次向他的朋友展示的举动,都可能是由于其内心的不自信及自我保护心理。在与莺莺的交往过程中,他一直处于一个完全被动的地位,且从未从莺莺那里得到过一次正面的反馈,加之他从未有过与女性交往的经验,因此,他的男性自信以及自我认同都被严重地动摇了。所以,张生需要通过展示这封“哀怨”的信,来对自己进行自我保护。而其所谓的“尤物论”,与其说是他“始乱终弃”的罪证,不妨解释为像现今许多男性追求女性失败或被女性抛弃后,跟兄弟朋友诽谤所追求的女性一样,是一种自我保护、自我治疗的行为。
一个始乱终弃之人,通常会选择避开被抛弃的人,倘若张生真的“始乱终弃”,那么他又为何会要求以外兄的身份再见莺莺一次呢?为何被拒绝之后还那般“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呢?张生这种反应说明他不但没有厌烦莺莺,反而一直将其放于心中。而最后不见张生的,却是已经成家了的莺莺。在整个断绝过程中,莺莺依然占据主导地位,而张生所谓的“始乱终弃”行为极有可能只是他被迫放弃后的自我治疗行为。无论是张生请求再见莺莺的行为,还是张生的原型元稹在其一生之中写下三十余首关于莺莺的诗歌,都表明张生一直未能忘情。下面是其诗歌的列举,元稹对莺莺的思念之情满载其中: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猧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春晓》)
心想夜闲唯足梦,眼看春尽不相逢。何时最是思君处,月入斜窗晓寺钟。(《鄂州寓馆严涧宅》其二)
因此,从文本的细节来看,张生与莺莺的幽会是莺莺主导促成的,而张生与莺莺的离弃,亦是莺莺占据主动。“始乱”者并非张生,“终弃”者也并非张生。
元稹创作《莺莺传》时,唐朝民风开放。许总在《元稹与崔莺莺》中写道:
作为唐代文化的直接源头……妇女不仅居于自由的地位,而且居于受到高度尊敬的地位。在此背景下,传统的道德伦理规范被打破,人们的心理、习俗得到更大程度的开放,两性观念也空前地开放,朱熹明确指出:“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六)
可见在这个时代背景之下,“失贞”“闺门失礼”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之事。如果从现代研究古人的角度,以封建制度限制古人自由为前提,以女性失贞就是失去一切,女性始终处于性爱关系中劣势的一方的认知为基础,来分析莺莺与张生的交往,将张生使莺莺失贞之事扩大化,显然不合情理。
四、结语
元稹作为唐代三大名篇之一《莺莺传》的作者,一直因张生这一角色“始乱终弃”的评判而被质疑人品,受到了不该有的“污名化”。本文提出“崔莺莺才是《莺莺传》中真正的始乱终弃者”的猜想,希望能够引起学界对“张生”形象的重新审视。而关于崔莺莺对张生感情究竟如何,是深爱无言,还是故意玩弄,抑或其他,还望方家作进一步的探讨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