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理想与现实的不协调
——索尔·贝娄《更多人的人死于心碎》解读
2019-07-13袁秋月厦门大学福建厦门361005
⊙袁秋月[厦门大学,福建 厦门 361005]
一、20世纪美国学院派小说家——知识分子中的精英
20世纪50年代,“二战”后的美国经济繁荣,高等教育的发展迅速,大学的数量逐渐增多,对大学老师的需求不断增长。另一方面,对于大多数知识分子来说,从事高等教育行业是获得稳定高收入的良好途径。“高等教育的惊人发展,提供了就业机会,把原本不具商业价值的男女学人,也带入了市场天地。这种情况,在文学上最为突出。诗人在大学开课,成为驻校诗人。在某些国家里面,小说家与教授职业甚至重叠到极大的程度。”(霍布斯鲍姆,775)因此,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便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作家进大学当教授的现象,这些作家通常被称为“学院派作家”。
学院派小说家兼具学者与作家两种身份,这二者的结合使他们的作品具有独特的特点,形成了学院派的别样风格。学院派小说家首先是学者,深谙文学理论且具有学术思维,批判性思考与独立思考能力强。其次,他们大多是大学教授,他们基于实际课堂教学而撰写的小说比业余作家或专职作家洞见更为深刻。另外,作为小说家,他们有较强的自我意识。事实上,许多学院派小说家同时也是学院派批评家,他们对自己作品的故事、情节、叙述等方面的要求与对其他作家的要求一样。因此,他们能够创作出优秀的小说。最后,学院派小说家区别于其他后现代主义小说家的一点便是,他们贯彻了真正的知识分子的精神。学院派小说家是知识分子中的精英,有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自觉地承担起探索社会、阐释社会及改造社会的重任。王增进曾这样定义“知识分子”:“指那些智力水平较高、对自然或社会问题怀有一贯而浓厚的探索兴趣并有所创新的人。”(王增进,33)学院派小说家的作品反映了其对社会现象的剖析及深刻思考,具有哲理性、批判性与前卫性,也表现了他们力图做好人类社会精神文明发展的前锋、引领人类精神文明发展的决心和努力。
索尔贝娄是20世纪美国学院派代表作家之一,曾三次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和一次普利策奖,并于1976年因“对当代文化富于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被公认为是20世纪风格最美且最具创新的文学家之一。“贝娄用幽默、风趣的语言风格,融合冥想和现代人熟悉的语言,刻画了挣扎在新旧价值观之中试图理解自身的焦虑和渴望的个体,这些个人往往是经常内省的知识分子。”(李莉,135)贝娄的作品关注的焦点在于美国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通过描写知识分子的处境——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不协调,展现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经历的痛苦的心路历程,以知识分子的视角来观察社会传统价值观念的分崩离析和物质文化的繁荣中潜藏着的精神危机。“贝娄主张文学要面对社会历史的现实,并通过知识分子精神危机的种种表现,来深入揭示资本主义文明面临崩溃的本相。”(张荣升,丁威,王春艳,156)贝娄的作品以小见大,通过表现知识分子所遭遇的精神危机揭露社会现实,反映社会道德的衰落和物质繁荣的社会中人类的精神空虚。
二、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主要讲述了叙述者贝恩克拉德在面对婚姻、家庭及事业等困境时,由于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冲突而遭遇了精神危机。贝恩克拉德是一名著名的植物学家,在大学里担任植物形态学教授。作为一名典型的知识分子,贝恩克拉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在植物学上颇有造诣的他也想与普通人一样享受天伦之乐,向往着传统意义上的幸福生活,即拥有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和美满的家庭。“他代表着(似乎代表着)在众多的惰性被克服之前的旧式的天真无邪的书生。”(贝娄,8)在遇到年轻貌美的玛蒂尔达拉亚蒙之后,贝恩以为自己遇到了完美的爱情。然而,他却并不知道自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被逼迫做了违背内心的事。在经历了对爱情的失望和丧亲之痛后,贝恩终于发现,自己是个无法融入社会,无法像常人一样生活的异类。贝恩的理想在现实中一点点破碎,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打击后,贝恩的精神逐渐走向崩溃。
(一)婚姻——爱情与金钱博弈
在贝恩看来,他与玛蒂尔达的婚姻是理想中浪漫爱情的结晶。贝恩告诉侄子肯尼斯:“我真心实意地爱她。”(贝娄,115)然而事实上,贝恩所谓的对玛蒂尔达的爱可能并不存在,与玛蒂尔达结婚也另出有因,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摆脱性欲的折磨和女人的纠缠。贝恩是“一个受欲望折磨的典型例子”(106),在常年的单身生活中,常以肉体的欢愉来短暂性地填补精神的空虚。“在第二次结婚前的若干年里,他一直没有停止与女人发生瓜葛:如调情、追求、渴望、入迷、遗弃、侮辱、折磨、性奴役等。从狂喜到崩溃全都经历过,无一遗漏。重新结婚是为了结束这些情况对自己的折磨。”(44)住在贝恩楼上的戴勒贝岱尔让贝恩满足自己的性欲,被拒绝后叫嚣着“我的性生活该如何处置”(81)。在波多黎各海滩上邂逅的卡罗琳本治看上了贝恩的声望与社会地位,筹划着与他结婚。面对她们的纠缠,贝恩总是以远行来逃离。为了逃离戴勒贝岱尔,他前往巴西讲学;为了逃离卡罗琳本治,他前往日本讲学。身为一名常年单身的男性,贝恩也难以逃脱性欲的魔咒。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受过传统道德教育知识分子,贝恩内心无法认同这样的行为。因此,贝恩总是处在一种矛盾状态,以逃避来让自己远离道德上的挣扎与精神的忧虑。在日本之行中,见到衣冠楚楚的学者们无一不拜倒在脱衣舞女的裙下,贝恩受到强烈震撼,“决心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107)。贝恩与玛蒂尔达结婚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逃脱(性欲)这一恶魔的纠缠”(16)。在与肯尼斯谈到与玛蒂尔达的婚姻时,贝恩说道:“至少我可以结束在地球上四处流浪的日子了。”(44)玛蒂尔达是贝恩的避风港,让他能够远离其他女性的纠缠,摆脱情欲的折磨,不再过漂泊无依的生活,使贝恩理想中的平静生活成为可能。
贝恩说服自己是因为爱情而与玛蒂尔达结婚,而玛蒂尔达选择与贝恩结婚却是一场精心谋划的交易。她把年轻美貌当作自己的资本,以此换取金钱和上层的社会地位。玛蒂尔达选择贝恩,是为了利用贝恩的声望而跻身上流社会。“他的学术成就和科学家的名声为她的活动提供了牢固的基础。”(111)当玛蒂尔达变为克拉德太太时,她便有了开展社交活动、结识上流社会人士的正当身份和理由,让她能够步入上流社会的社交圈。而社会地位仅能满足玛蒂尔达的虚荣心,只有金钱才能满足她的物质欲望。在贝恩与玛蒂尔达结婚之前,拉亚蒙一家就已经得知贝恩与其舅舅哈罗德维里茨的财产纠纷,并让曾经负责贝恩与哈罗德财产纠纷案的法官主持贝恩的婚礼,在他们结婚后便让玛蒂尔达催促贝恩去向哈罗德讨要财产。“玛蒂尔达和贝恩的这场看似郎才女貌的美满婚姻实质上是由拉亚蒙医生和阿曼多契尼克法官在利益驱动下操纵的一桩交易。”(籍晓红,56)玛蒂尔达需要的是一个拥有社会声望与社会地位且容易操控的人,而贝恩恰好是这类人。玛蒂尔达与贝恩结婚,完全不是出于爱情,而是为了利用贝恩达成自己的目的。
贝恩并没有觉察到玛蒂尔达的意图,依然相信自己与玛蒂尔达之间存在着爱情。对于贝恩来说,“人与人之间的依恋之情在他心里占着明显的优先地位”。(贝娄,125)在玛蒂尔达的驱使下,他去向舅舅哈罗德讨要财产,认为他应当满足新婚妻子对自己提出的要求,这样才能给她幸福的生活。“我所求的只是想跟心爱的妻子安顿下来,过舒心的日子。”(227)但是,玛蒂尔达每时每刻都在考虑自己能利用贝恩来做哪些事(155),贝恩理想中的舒心日子似乎永远不会来临。当贝恩与舅舅哈罗德发生冲突后,哈罗德突然病逝时,贝恩才幡然醒悟,发现自己被理想中深爱的妻子利用了,仅因为金钱伤害了重要的亲人。贝恩的内心受到极大的打击,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所想象的美好爱情不过是自我编织的虚假谎言,产生了精神上的失落。实际上,玛蒂尔达与贝恩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价值观念本就大相径庭。“两个世界代表了两种价值观:一种是浪漫的理想主义;另一种则是世俗的实利主义、拜金主义。”(籍晓红,65)对贝恩这个理想主义者来说,他内心无法接受为了金钱不择手段的做法。然而他自己却以满足玛蒂尔达为由去向舅舅哈罗德讨要财产,这种行为与贝恩的道德准则相悖。舅舅哈罗德去世后,贝恩内心受到极大打击,这让他对自己的价值观念产生质疑,对与玛蒂尔达的婚姻产生质疑。贝恩意识到,理想中的完美婚姻事实上将自己变成了一个任人操控的提线木偶,被迫做了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贝恩的理想被现实碾压得粉碎,精神遭受了重创。
(二)家庭——亲情与权力争锋
在贝恩的理想中,亲情也是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对血缘关系显然十分看重。”(36)即使是对从自己手中攫取财产的舅舅哈罗德维里茨,贝恩也抱有较深的感情。贝恩经常向肯尼斯讲述他的童年时代,回忆与哈罗德的往事。在贝恩内心深处,童年时代与舅舅的亲密感情仍然没有消逝,贝恩仍相信着哈罗德内心亲切友好的一面。在谈到当年的财产纠纷案时,贝恩不仅不对哈罗德的行为感到气愤,反而说“既然我和希尔达得了不少钱,我们应当感激才是”。(36)即使后来在玛蒂尔达的驱使下,贝恩去向哈罗德讨要财产,他采取的是道德劝告的方式,力图从道德上感化哈罗德,让其退让并归还当年的财产。
但是,在哈罗德眼中,“骨肉之情完全是胡诌而已”(288)。哈罗德的行为只受权力与金钱的支配,而非感情。他利用侄子贝恩的善意与天真为自己谋取私利,耍手段赢得了官司并获得大量财产,转身便进入政界,追求权力。成为身居高位的政治家后,他却在背地里做着贪污腐败、结党营私的事情。对他来说,所有的亲人不过是利用的对象,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便没有再来往的必要。即使是哈罗德的亲儿子费舍尔,也因失去利用价值而被哈罗德赶出家门。即使在同一座城市,哈罗德也从不与贝恩来往,也没有参加贝恩的婚礼。当贝恩去向他索要当年的财产时,他把贝恩当作自己的敌人,并出手打贝恩。年迈的哈罗德已是疾病缠身,但他捍卫自己权力与金钱的热情并未减弱。“他就像病恹恹、昏沉沉的米开朗琪罗不肯从他的西斯廷教堂的画架上走下来一样,舍不得拿出一块钱来。”(293)可贝恩依然将哈罗德视为重要的亲人,在得知哈罗德病重后,立刻准备去看望他。“他应该看见我——见见他的骨肉至亲。”(310)尽管知道哈罗德并不会在病危之际萌生对亲人的感情,贝恩仍想去见他一面。“如果我能亲口告诉他我对他并无恶意,我会感到好过些的。”(311)然而,贝恩没能见到哈罗德最后一面,到达迈阿密时仅被告知哈罗德逝世的消息。
哈罗德的去世让贝恩感到自责与愧疚,更让他对自己产生了质疑,意识到自己是个“与人类的正常交易没有关系的外星人”(335)。作为一名知识分子,贝恩的传统价值观念显得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他被排除在社会潮流之外。在贝恩眼中,哈罗德依然是曾经陪伴自己度过美好童年时光的舅舅。贝恩对哈罗德的感情始终停留在童年与哈罗德共度的那段美好时光里。可事实上却是,哈罗德已经与年轻时截然不同,多年的政治经历已将哈罗德转变成一个铁石心肠、唯利是图的政治动物。世俗社会改变了哈罗德,可贝恩还在原地,没有任何转变。他所受的教育和钻研的植物学似乎将他与社会隔离,让他的精神始终停留在天真善良的孩童状态。当贝恩最终意识到自己与亲人、与社会一直处于隔离状态,仿佛是个外星人时,他的精神逐渐走向崩溃。
(三)事业——希望与失望交织
植物学始终是贝恩的精神圣地,是他精神失落时的治愈良药,但同时也是他精神崩溃的最后一道防线。植物学是贝恩心中的一块净土,唯有这片净土能治愈他的心灵,让他的精神获得短暂的安宁。在拉亚蒙家中,贝恩唯一的精神寄托是岳母琼拉亚蒙房间中的一支杜鹃花。“它对我有奇妙的效用。我是说,在不顺心时,我便站在门厅凝视屋里的那枝花。”(140)每当遇到糟心的事情,贝恩都会站在琼的房间门口远远地看一眼杜鹃花,从中获得精神上的慰藉。这支杜鹃花与贝恩之间形成了某种精神上的联系,成为了贝恩在玛蒂尔达家中唯一的精神依靠。这支杜鹃花是他婚后在拉亚蒙家中生活的希望,在某种程度上更是他继续在那里生活的精神支柱。“每当情况这么糟时,琼拉亚蒙办公室里的杜鹃花常常能使我振作一下。”(265)贝恩不断从杜鹃花这里汲取所需要的精神力量。在玛蒂尔达偌大的家中,只有杜鹃花这株“植物”才能与他产生精神上的共鸣,为他排忧解难。
在即将崩溃之际,贝恩情不自禁地走进岳母的房间去看花,渴望从自己热爱的植物上寻求慰藉,却发现这不过是一支丝绸做的假花,并不是真正的植物。“模仿得逼真极了,然而,却是假的。一盆假扮的杜鹃——一个替代,一个圈套,一个骗子,一种摆设,一个引人上当的赌棍!几个星期以来,我竟是从这个人造产品上汲取精神力量。”(307)当贝恩发现一直充当自己精神支柱的杜鹃花竟然是假的,所有与它之间的联系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臆想时,他的精神最终走向了崩溃。“我唯一的依靠,我的职业,我的本能,我的联系……一切都完了。”(307)贝恩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他再也无法继续在拉亚蒙家中生活,一直忍耐着的贝恩终于精神崩溃了。“在我同植物友好、和睦相处了这么些年后,竟然发现自己受骗了。”(307)贝恩发现内心一直坚信的精神救赎只是自己的幻想,真正地感受到了生活的绝望。拉亚蒙一家将贝恩逼迫到极限,使他最终精神崩溃。贝恩告诉肯尼斯:“他们都竭尽全力要改变我,我也就改变了。最后我也进入了那个境地。”(342)最终他选择了离开,前往北极观察苔藓。唯有远离纷繁复杂的社会,身处在北极的黑暗与冰之中,切断与他人、与社会的联系,贝恩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三、结语
贝恩精神危机的出现主要是因为理想与现实的极大差别。在贝恩的理想中,婚姻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之上,血缘关系及亲情在心中占据重要位置,而植物学则是他终身致力的事业。但现实却是,玛蒂尔达与他结婚是觊觎他的声望与社会地位,曾喜爱的舅舅哈罗德只是利用他的天真谋取财产,就连一直信任的植物学也欺骗了他。这一系列事情极大地挑战了贝恩内心的道德准则与价值观念,将他的理想击得粉碎,让他的精神遭遇了危机。
通过《更多的人死于心碎》,贝娄想要传达出的不仅仅是贝恩个人的精神危机,更是整个知识分子阶层在消费主义盛行的社会下的精神危机。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折射出社会道德观的腐朽,反映了整个社会精神文明的匮乏。在世俗社会的眼中,知识分子所坚守的传统道德价值观只是陈旧迂腐的想法,不能够带来任何的物质收益。知识分子的理想遭到世俗社会的嘲笑与玩弄,在婚姻、家庭、事业方面处处碰壁。在物质的狂欢下,人们都在寻求感官的刺激、金钱与权力,抛弃了传统的道德观念,取而代之的是拜金主义与物质主义。坚守传统思想的知识分子却沦为思想的异类,被排挤在社会大潮之外,精神遭遇危机。知识分子所遭遇的精神危机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哀,更是整个社会的悲哀。在《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中,贝娄揭示了繁荣的物质社会中人们精神的堕落与腐朽,失去了有感情的灵魂,成为金钱与权力的奴隶,越来越多的人死于“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