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贫民区与知识分子的认知绘图
——论索尔·贝娄《寻找格林先生》中的城市空间
2019-07-13谢雨君广西大学文学院南宁530004
⊙谢雨君[广西大学文学院,南宁 530004]
荣获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犹太籍作家索尔·贝娄创作了多部以芝加哥城为文化背景的城市小说,如《奥吉·马奇历险记》(The Adventure of Augie March
,1953)、《赫索格》(Herzog
,1964)、《洪堡的礼物》(Humboldt’s Gift
,1975)等。索尔·贝娄在其散文随笔《芝加哥城的今昔》中谈到这座他生活了几十年的美国大都市:“芝加哥,建造了自己,又毁坏了自己,然后把瓦砾运走,再从头开始。毁灭于战火中的欧洲城市,惨淡经营,又恢复了原来的面貌。芝加哥却不谋求恢复,而是营造出具有天壤之别的东西。”作者对芝加哥怀有十分复杂的情感,这座“滨湖的草原城市”令他又爱又恨。贝娄的早期作品《奥吉·玛奇历险记》中表现了犹太移民对芝加哥城市生活的憧憬,在《洪堡的礼物》中却表现出对芝加哥浮华混乱的城市生活的排斥,而1982年出版的小说《院长的十二月》中又表现了犹太移民对这座城市的再接受。贝娄1956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寻找格林先生》以20世纪经济大萧条时期的芝加哥城为背景,讲述了政府事务员乔治·格雷布为派送福利支票在芝加哥贫民窟寻找一名叫格林的黑人的过程。国内外学术界分别从其追寻的主题、原型批评角度、新修辞学观念以及犹太知识分子认知的断裂主题等批评视角对其进行研究与分析,而对小说中展现的经济大萧条时期芝加哥城市空间背景有所遗漏。《寻找格林先生》借由主人公犹太知识分子格里布的视角对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芝加哥城贫民区进行了大量的描写,而这些描写究竟展现了大萧条时期芝加哥贫民区怎样的权力空间秩序,反映了芝加哥白人与有色人种之间怎样的人际关系?主人公格里布在贫民区寻找格林先生的行为又表达了索尔·贝娄怎样的人文理想?这些与索尔·贝娄城市小说及其知识分子人文理想的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本文以《寻找格林先生》中的芝加哥城市的贫民区书写为切入点,由城市空间生产研究来丰富对《寻找格林先生》文本的研究维度,将其对芝加哥贫民窟的研究嵌入芝加哥城市的神话体系之中,着重探讨芝加哥普雷阿里大道区城市景观的区隔与断裂、城区族群之间冷漠疏离的关系以及移民知识分子在美国大都会中的自我追寻。
一、区隔与断裂:芝加哥普雷阿里大道区的城市景观
《寻找格林先生》呈现了20世纪30年代末大萧条背景下芝加哥贫民区的城市景观。20世纪初,芝加哥这座美国中西部城市从1830年微不足道的小聚落逐渐发展成了拥有330万人口的大都市,“地域面积也扩展到100平方英里以上,于20世纪20年代跻身于世界十大城市之列”。快速的城市发展积累了许多社会问题,且未得到及时解决。当大萧条时代来临时,国外新移民、黑人迁徙与居住等问题已变成突出的社会问题。尤其是在芝加哥、洛杉矶与纽约等美国大都市,这些移民在就业与住房保障上备受歧视,在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扩散成鲜明的种族隔离现象。美国黑人画家雅各布·劳伦斯(Jacob Lawrence)在其作品《黑人的迁移》下题词道:“他们在北方也受到了歧视,尽管这种歧视跟南方他们所熟悉的那种歧视不太一样。”小说主人公乔治·格里布的新工作就在芝加哥黑人居住区普雷阿里大道区。作为芝加哥本地人,格里布在经济萧条发生前完全被隔离在黑人区之外,“这一带他可不十分熟悉”,在黑人区送救济金的新工作使他被动地成为一位“本雅明式”的“游荡者”。
处于格里布凝视下的普雷阿里大道区可以分成三个城市景观:普雷阿里大道区救济站、普雷阿里大道区街区与黑人居住区。
普雷阿里大道区的救济站是一个层级界限分明的场所,救济站里的办公室安静且有序,在这里的办公室职员都是白人,每个人都默认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办公远远强过在黑人堆里跑动,这个潜在的事实可以从救济站主管雷纳与格里布的对话中看出:
“你以为会在办公室里做文书工作。但是结果却是,我得派你出去。”
“我不在乎。”
“咱们这一区的主要对象是黑人。”
“这我想到过。”
当时的现状是,芝加哥本地白人仿佛当黑人是场“瘟疫”,对他们避之不及。而救济站中的接待处,即领救济金的区域,却嘈杂、混乱且狭窄,工作人员与领救济金的中间只隔着一道三夹板的栏杆,整个区域陈旧而破烂。接待处与后面的办公室之间隔绝了一切噪音,“联邦输血妈妈”斯泰卡的叫喊声无法触及办公区域职员的耳膜。
普雷阿里大道区的街区则是一个典型的废墟场景,它是索尔·贝娄对芝加哥最深刻感受的一幕缩影。简·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说:“街道及其人行道,城市中的主要公共领域,是一个城市最重要的器官。……如果一个城市的街道看上去很有意思,那这个城市也会显得很有意思,如果一个城市的街道看上去很单调乏味,那么这个城市也会非常乏味单调。”不过,格里布所看到的普雷阿里大道区却无法仅用单调与有趣来概括:
当他走到尽头上有遮顶的过道时,他听到吹在树枝上和刮在房屋正面的风啸声,后来到了人行道上,他看到了河面上和工厂顶上数百英尺高的寒空中高压电线架上像针眼一样小的红灯——那些小尖点。从这里开始,他的视野就被挡住了,一直到南支流和它的堆满木材的河岸,还有河边的起重机。市区这一部分在芝加哥大火后曾经重建,不到五十年又成了一片废墟,工厂都钉上了木板,房屋都人去楼空,败落倾圮,中间还长了杂草。但你感到的并不是荒凉之感,而是一种组织上的不善,放走了一股巨大的精力,即从这一片大荒地上放出的一种四散逃跑、无所依附、不受控制的力量。
格里布所看到的黑人区街道像是刚刚经历过某种未知力量的摧残,这里的街道不同于之前格里布所看到的楼道与屋棚,它完全丧失了人的气息。格里布目及之处全是空旷的废墟,普雷阿里大道区陷入了经济生产的停滞与道德生产的隔离与冷漠。普雷阿里大道区的街区景观停滞且单调,缺乏健康的生产活力,仿佛“放走了一股巨大的精力”。格里布在寻找格林先生的途中,所见到的是“一些空地、待拆的房子、旧的地基、关闭的学校、黑暗的教堂、土墩”,十几个黑人窝在十几平方米的租屋内,没有工作,只能依靠不断的外来帮助过活,这是“永久性贫民区”的典型特征。普雷阿里大道区的街区似乎永远不可能产生出活跃的气氛,而这正是非贫民区化的重要基础。雅各布斯认为城市的人行道既具有安全的用途,又具有交往的用途。人行道是否得到使用的关键在于居民是否能够在身处陌生人之间感到人身安全,普雷阿里大道区是一个白人与黑人混住的区域,白人惧怕黑人,对游走于街区上有所畏惧,就像雷纳再三强调工作领域是黑人居住区那样。而白天蜗居在楼房内的数名黑人显然也无法在人行道上自在行走,他们无法接受在街道上发生的“微不足道的公共接触,正是这些微小的行为构成了城市街道上的信任”。作为公共领域,人行道上存在着隐形的种族壁垒,就像雅各布·劳伦斯的那幅《黑人的迁徙》所呈现的景象一样。
此外,黑人居住的楼房也是一个典型的城市贫民窟景观,在寻找格林先生的途中,格里布第一眼就对那幢楼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格里布在十一月底的寒风和阴暗中察看了一下那幢楼房——一边是踩得乱七八糟的冻硬的空地,一边是堆废旧汽车的场子,再过去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市内高架火车的架子工程,看上去弱不禁风,到处还烧着一堆堆垃圾;两个歪歪斜斜的砖砌门廊齐三层楼那么高,一段水泥阶梯通到地下室。他下到地下室的过道里,试试一扇扇的门,终于有一扇给推开了,他发现自己是在锅炉房里。
这栋楼房位处生产停滞的贫民区中,其构造本身是一个格局类似于边沁“圆形监狱”的普通楼房,便衣警察侦探、收分期贷款的、给法院送传票的一干人等都可以履行监视者的职权,这座老旧楼房符合福柯的规训机制。但频繁的人口迁徙与鲜明的种族隔离现象使这座楼房遵循着更为复杂的空间语法,“囚徒”在无所不在的“光”的照耀下丧失了安全感,而监视者却对囚徒们毫无兴趣,并不吝于让囚徒们感知到这种强烈的隔离与排斥,居住者们自身的自我意识与身份认知在这座虚无的监狱中失落了。
二、冷漠与隔离:被空间割裂的族群
亨利·列斐伏尔在其1979年的论文《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中提到社会空间总是社会的产物,“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在《寻找格林先生》中,城市空间的割裂与隔离也同样反映在普雷阿里大道区的社会族群关系上。
格里布工作部门的主管雷纳是典型的芝加哥大都市人,他的精神特征明显与立足于情感关系与感官的村镇人不同,他完全地适应于要求敏锐、迅速的大都市生活。在与曾为大学教授的格里布对话时,他一再强调自己审时度势的敏锐感官——考取了保证其主管地位的法学学位,并像一位成功人士般婉言规劝格里布学一些“有出路的东西”:
“就只是为学而学?为文化?唉,学些大家都认为有出路的东西吧!”他的叫喊在笑音里带一点儿凄切,“我拼死拼活,才有条件学了法律,通过了法学考试,因此我每星期比你多挣十二元钱,算是经过生活磨炼的报酬。”
主管雷纳属于那片救济站后面安静、有序的办公室,即使在大萧条时代,嘈杂的救济站工作窗口也无法影响到他:“我们什么也没听到。”他是齐美尔笔下的“都市人”:“都市人——当然他以成千上万的变体出现——发展出一种器官来保护自己不受危险的潮流与那些会令它失去根源的外部环境的威胁。他用头脑代替心灵来做出反应。”作为救济站派发救助支票的主管,他却对自己服务的对象缺乏关注与情感。当格里布要求查看档案时,雷纳责备他过于夸大这份工作的重要性:“送几张支票为什么要做周密的准备?”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等待其救助支票的退役黑人海军温斯顿·菲尔德,这位残疾的黑人移民,终日躺在黑人区后院里的一座平房内,等待着救济站工作人员派送的生存支票。当格里布拿出支票时,他煞有介事地将自己的全部证件摆了出来,并郑重地对格里布说:“你得知道我是谁。”菲尔德是黑人移民的一个代表,他们寻找自己身份“合法”的证据,积极地融入美国社会之中,并试图就种族歧视做出解决的空想,尽管这个方法完全来自他厨房窗口可以看到的那个成功计划的骨架——“高架市内火车和它的蓝色、绿色信号灯。”这位饱受歧视困扰的黑人海军对格里布的帮助仍旧表达感谢:“那么好吧,愿上帝保佑你,小伙子,你对我没有使坏,这我马上可以看出来。”
这些隐喻着社会关系的社会空间的界限并非是一成不变、不可逾越的,《寻找格林先生》中那个在救济站不住叫喊的“联邦街的输血妈妈”斯泰卡就是这样一个拥有僭越精神的话语权力的反抗者。她对政府采取的居高临下的规划理论感到严重的不满,在救济站大厅里叫嚣着自己所应当拥有的权利。她的叫喊间接地打破了雷纳办公室中的安静,将主管雷纳带到了混杂着白人、黑人、移民、本地人“多声部”喧哗的救济站大厅之中。格里布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这片城区单调以外的色彩:
格里布在她身上看到的东西,那种吸引大家听她叫嚷的力量,是因为她的叫嚷表示了血与肉的战争,也许使这个地方,这些情况,变得有点愚蠢可笑,而且肯定显得很丑恶。起初,当他出来以后,斯泰卡的精神有点儿使他觉得主宰着这整个地区,这个地区由于她有了色彩;他在街边一堆堆烧着的垃圾里,高架火车下面的火堆里,昏暗中发红的小巷里看到了她的色彩。后来,当他走进酒店喝一杯黑麦酒时,那啤酒杯上的水珠,同西区波兰人街道的联想,又使他想起了她。
斯泰卡是一个福柯式的“僭越者”,“僭越”是福柯在其文章《僭越序言》(A Preface to Transgression
)中提到的一个概念。福柯认为“僭越”与“界限”是一对共生的概念,空间与权力联系密切,僭越者打破了既定空间的权力建构,是对“界限”不妥协的反抗,斯泰卡是一个突破国家权力机构与平民居住区的僭越者。格里布一直寻找的“格林先生”与小说最后为格里布开门的那位“格林夫人”都是黑人居住区空间语法的典型阐释者。如前文所言,黑人居住区人员的频繁更迭使这座建筑拥有着比边沁式圆形监狱更为复杂的空间语法,照亮建筑中每个房间的光依旧存在,但居住在监狱里的人都清楚地知道灯光上负责守卫的人对他们的不屑一顾。黑人移民与整个美国社会之间隔着不可跨越的巨大鸿沟,他们身份的意义与价值在社会中失落了。“你光有一个名字,凭这个名字又找不到你,那么你有名字又有什么用?它不代表任何东西,他很可能没有什么东西要代表。”小说的最后,格里布找到了一处卡片上印着“格林”字样的房间,开门的却是一个神志不清的醉酒女人,当格里布询问她是否是格林太太时,这位陷入非理性状态的女人回答她说:“我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谁想知道?”这是20世纪初有色人种移民普遍的心理状态,从1916年到经济大危机之前,美国出现了历史上最为著名的黑人迁徙运动,史称“第一次黑人大迁徙”。从1910年至1940年间,共有200多万的黑人从美国南部移居至美国北部与西部地区的城市。在经济大萧条的20世纪30年代,因为劳动力的供不应求与种族关系的愈发恶劣,黑人成为名副其实的二等公民,无论是在就业问题还是在保证工人利益的公会中,黑人都备受歧视,其就业范围仅限于“做清洁工、铁路搬运工、侍者、仆人、非熟练工人等”。而这些工作似乎都不需要黑人的姓名,他们经历着就业隔离、住房隔离、教育隔离等种族隔离现象,既没有身份的认同感,也没有生存的基本价值,就像文中那位醉酒的黑人妇女一样,陷入了丧失自我的非理性旋涡中。
三、边缘知识分子的“认知绘图”:格里布寻找格林先生之路
索尔·贝娄小说中的主人公通常是犹太知识分子,例如《洪堡的礼物》中的洪堡与西特林、《赫索格》中的赫索格、《奥吉·马奇历险记》中的奥吉·马奇等,其叙事特点就是以边缘知识分子作为历史的言说者去重新理解与诠释美国社会现象与历史进程。《寻找格林先生》由移民后裔格里布的视角出发,利用外来者救济金派发员格里布在普雷阿里大道区对格林的追寻,对充斥着种族隔离现象的贫民区进行“认知绘图”(cognitive mapping),从城市空间转向格里布个人的心理空间,寻求个人的身份建构,再由心理空间转向历史空间,打破历史对群体类型化的描述,再现个体的人生体验,表现了作者浓厚的人道主义精神与追求真理的不懈诉求。
如前文所述,格里布从未去过普雷阿里大道区,“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对于狩猎对象的伪装缺乏经验的猎人”,这使他能够对他者的城区景观进行伦理上的现象学还原,整体上客观把握了芝加哥贫民区区隔断裂的空间特点与冷漠疏离的族群关系。同时格里布作为“游荡者”本身,在凝视城市景观的同时,也寻找着个人自身的生命价值。
格里布在大萧条到来之前是圣奥拉夫学院的古典语言讲师,也曾担任过芝加哥大学的研究员,经济大萧条使作为传统知识分子的他丢掉了原本没有经济利益的工作,来到普雷阿里大道区派送救济金支票。然而这项工作似乎毫无意义,主管雷纳认为他没有必要如此认真地对待这份工作,地下室杂货铺里的意大利人告诉他这些黑人居民连警察都不会管,甚至黑人居民本身也无法理解他工作的动机。在寻找格林先生的过程中,格里布也一直在思考究竟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永恒的;血肉是不是《圣经》中的草?”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谈道:“知识分子的重任之一就是努力破除限制人类思想和沟通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s)和化约式的类别(reductive categories)。”格里布就是这样一个试图突破种族偏见的知识分子,他并不认同救济站主管对黑人们似有若无的轻蔑态度,以寻找格林先生对芝加哥种族隔离现象严重的普雷阿里大道黑人区重新进行了“认知绘图”。小说对格林先生的寻找并不仅仅局限于城市空间区隔的披露与族群之间隔阂、疏离心理状态的描绘,而是借格里布之眼,对移民族群的生存价值与自我身份认同的追寻进行心理空间上的定位与思索。詹明信在《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中提到连殊(Kevin Lynch)的观点,他认为:“所谓疏离感的都市,归根到底,乃是一个偌大的空间,人处其中,无法(在脑海里)把他们在都市整体中的位置绘制出来,无法为自己定位,找到自我。”而“广义的认知绘图正要求我们把经验资料(主体的实际方位)跟非经验的、抽象的、涉及地理整体性的种种观念互相配合调节”。在寻找格林先生的过程中,格里布既逐渐地获得了黑人区居民对他救济金派送员身份的认同,又赋予他人以身份意识。温斯顿·菲尔德对他政府救济金工作人员的身份表示认同,杂货店里的意大利人对他忠实劝告,最终他将救济金送到了“格林夫人”的手中,完成了对客体对象与自我认知追寻的过程,从一个无所适从的本雅明式的“游荡者”成为建构自我身份的城市居民。对于黑人区居民,他认真检查了退伍海军温斯顿·菲尔德的证件,认可了菲尔德美国公民的身份,既给予老人经济上的帮助,又作为政府代言人肯定了老人的身份认同;他看到了“联邦输血妈妈”斯泰卡眼睛中的光,她作为一个空间僭越者,拥有革命的力量与色彩,既是空间秩序的僭越者,又是族群利益的维护者;对于“格林夫人”,尽管她对“似乎是代表敌意的体面世界而来的”格里布恶语相向,但其情感态度上仍存在着从不信任到默许的转变。格里布寻找格林先生之路不是虚无而无意义的,它透析了城市中个体的心理空间,建构起了个体的生命价值与身份意义,对抗着历史虚无主义的蔓延,格里布对格林先生的执着是犹太文化中的对真理追求主题的体现。
索尔·贝娄是一个历史意识极强的作家,他以当一名社会历史学家为己任,沿袭德莱塞自然主义的写作手法。《寻找格林先生》中主人公格里布对芝加哥普雷阿里大道区的认知绘图不仅仅局限于共时性的空间体验与认知活动,它以边缘知识分子格里布作为认知主体,对20世纪30年代末大萧条背景下芝加哥有色人种贫民区进行了具体的描绘,由复数的小写历史取代了宏观历史上类别化的描述,由共时性的空间体验进入了历时性的历史认知,呈现出了历史的多个侧面,表现了索尔·贝娄独特的历史意识。索尔·贝娄的小说通常将历史叙事与文学叙事相交叉,对20世纪美国后工业时代的历史进行介入性重构,如《洪堡的礼物》中洪堡刊登在《时报》上的讣闻中所提及的T.S.艾略特等真实存在的文坛活跃批评家等。《寻找格林先生》中对大萧条背景下贫民区城市景观的描写与黑人个体生活体验的再现,表现了作者浓厚的人道主义思想,他通过格里布的寻找给予黑人个体生命的意义,关注历史上每一阶段人类的生存状况。同时,他关注美国后工业时代中知识分子的命运,如格里布对格林先生的寻找表现了知识分子不囿于社会庸俗风气,不懈追逐永恒真理的追求。
结语
《寻找格林先生》通过边缘知识分子格里布对格林先生的寻找,再现了芝加哥贫民区区隔与断裂的城市景观,表现了族群之间的冷漠与疏离,构建了知识分子对自我身份的认知。这篇小说是索尔·贝娄写作生涯前期最为著名的短篇小说之一,体现了贝娄浓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对知识分子追求真理命运的关注以及对大都市芝加哥难以名状的复杂感情。格里布追寻格林先生之路实际上是一条追寻自我价值与真理的道路,复现了索尔·贝娄对知识分子命运追求的一贯主题。
①〔美〕索尔·贝娄:《索尔·贝娄全集14》,李自修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98页。
②罗媛:《寻找生存的意义——解读索尔·贝娄的〈寻找格林先生〉》,《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
③曾小荣:《原型批评视域中的〈寻找格林先生〉》,《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
④李鑫华:《格雷布为什么找不到格林先生——新修辞学观念与索尔·贝娄小说的互为阐释》,《外国文学评论》2001年第4期。
⑤David P.Demarest.The Theme of Discontinuity in Saul Bellow’s Fiction:“ Looking for Mr.Green”and“ A Father-to-Be”
.Newsberry,S.C.Vol.6,1969,Iss.2:175.⑥王旭:《美国城市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6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美〕弗雷德·S.克莱纳:《加德纳艺术通史》,李建群等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811页。
⑧〔美〕索尔·贝娄:《索尔·贝娄全集10》,李自修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⑨本雅明在评论波德莱尔笔下的“游荡者”时说道:“一旦人被剥夺了他所属的环境,就不得不成为一个游荡者。”见〔德〕本雅明:《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87页。
⑩⑪〔美〕简·雅各布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金衡山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29页,第56页。
⑫〔法〕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选自包亚明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页。
⑬〔德〕齐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译,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248页。
⑭〔法〕米歇尔·福柯:《福柯读本》,汪民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页。
⑮〔美〕爱德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2页。
⑯⑰〔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侨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417页,第1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