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女性的救赎之路
——以阿耐《都挺好》为例的女性叙事分析
2019-07-13邢晨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23
⊙邢晨[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23]
阿耐的小说《都挺好》讲述了受到家庭创伤的苏明玉在强势的苏母去世后,面对苏家失衡的现状不得不出手援助并走上救赎之路的故事,小说以其浓郁的生活气息与再塑的逼真性在影视翻拍的热度下进入大众视野。笔者将不从被普遍探讨的“原生家庭情感与教育”的角度对小说进行分析,而是从女性叙事角度切入,透过苏明玉救赎自我这一过程中的行为结构和心灵动态,提出质疑:文本对于女性情感与力量的铺排印证着作者怎样的心灵结构?苏明玉“精英女性”人设的背后是什么?该人物是否发出了大众认为的带有女权色彩的抗争之声?
一、回归家庭的“小女人”
从人物潜意识的情感流露中归纳其心灵范式,以“坚毅刚强”著称的苏明玉在小说中对三个人的态度上存在特殊性:对苏明哲幼女的过分疼爱,对朱丽母亲、父辈蒙总的孺慕之情。苏明玉对自我身份的想象完整地体现在了这三个人物身上:他人之慈母、爱女,即被父母与子女紧密环绕的家庭核心。
第一代苏家的崩塌由于矛盾主导人苏母逝世而带有不可逆性,即使占据势力高位的苏明玉也无法通过原有的矛盾生发路线进行历时性的回溯修正,只能转向第二代苏家控夺话语权,寻求共时性胜利。大哥苏明哲一家向其频频求援,二哥苏明成一家与其屡次正面交锋。两个家庭都在无形之中将苏明玉置于家庭的话语中心。苏明玉以介入其他话语环境掌控话语空间,消除对立面,更力求创建新的家庭,以自我为原点构建新的话语环境。
通过苏明玉对身边的两位男性追求者的选择判断可以看出她对自我的身份期待。好友柳青对苏明玉展露的保护概念是平等的、互帮互助式的,而石天冬则展现了一种强对弱的持续的保护。在柳青身边的苏明玉被视作知心伙伴,两人共享理解力和处理力,在一方弱势时另一方回护;而在石天冬心里,苏明玉感受到的是被当作“小女人”呵护的爱情,苏明玉无论示弱与否都一律被当作弱势方回护。归纳石天冬在与苏明玉的接触中对其反复使用的形容词,“孤零零地”“满是落寞”“孤寂”“楚楚可怜”“令人疼惜”皆属于相近范畴的词语。可见,“娇弱小女人”是苏明玉对自我的理想定位。
苏明玉在心灵上受柳青吸引,而行为上却默许石天冬的靠近,这造成了在末尾几章苏明玉迅速与石天冬牵手并进入婚姻的情节显得唐突而生硬。而在此前后,苏明玉对于石天冬的评价“无吸引力”“没有共同语言”“阳光大男孩”则十分稳定,并没有一个循序渐进的改变过程。
阿耐在出版的版本中对原作进行了隐晦处理,借助原有片段,我们可以更加清楚其行为模式。在石天冬求婚时,明玉的心理还依旧是“接受,委屈自己的理智;拒绝,委屈这双真诚的眼睛”,但石天冬用两段对话说服了她。第一段对话中,石天冬阐述自己被明玉误解的“没有常性”,使明玉对自己的推断错误感到内疚;第二段对话中石天冬就明玉被打一事再次着重表达了“疼惜”与“保护欲”,使明玉感到心中温暖。当苏明玉对于婚姻持久性和被当作小女人对待的双向诉求被确认之后,石天冬立即进位为最佳人选。虽然在出版过程中,作者将这一片段删去,也将苏明玉“很喜欢自己可怜形象”的直白表述删去,但“安心”与“温暖”词汇的频繁出现,也隐晦地展现了苏明玉行为异常的心理根据——缓解因偏离社群而产生的焦虑不安。
二、反抗的错位
“她不要阴盛,可是她接触的年龄合适的人里面,除了柳青,别人似乎都可以让她阴盛。不,她不愿意,她宁可不结婚也不愿重复父母的生活,那等于自杀。”苏明玉不认可偏离于主流家庭力量配置的“阴盛阳衰”,主动压低女性话语权与家庭地位,希望男性力量能“恢复”配比,安抚对“畸形”的恐惧。真正荼毒苏家的是苏母心中根深蒂固的传统女性价值观,传统女性被统治阶级以培养男性后代为全部价值而在男性社会争取权利。苏明玉则固执地认为是女性占据强势地位造就了苏家的悲剧,那么如果苏母铁腕仍旧,但是致力于平等对待儿女,相反是苏父主导家庭关系,而他也蔑视明玉的权利与价值呢?可见作祟的不是苏母说一不二的个体性格,也不是女性群体“错误”地越过男性主导家庭,而是苏母的价值观念。不需要通过男性子嗣争取社会权利的苏明玉完全不必有“悲剧重演”的顾虑,但是苏明玉将苏家的破碎归咎于家庭力量的畸形——女性在家庭中占据强势地位,并在挑选丈夫人选时将其列为底线,可见苏明玉对于传统女性价值观半扬半弃。
三、精英的失落
阿耐以社会地位、个人能力、处事态度为衡量标准,塑造了众多女性精英的形象。以苏明玉为参照,与阿耐的另一本小说《欢乐颂》女主人公安迪进行横向对比,我们可以发现两人具有高度一致性:最年轻的销售经理苏明玉与首席财务官安迪高出一般女性的社会地位带来了货币资本与情感负资产的双高,对他人公开表达的喜爱感到无所适从和不自信,并迫切地以向下的资源输出获取情感收益;业务能力超群必然以丧失其他能力为代价,在穿衣、吃饭、化妆、认路等生活能力方面受人揶揄;对爱人的选择上,两人都放弃了彼此欣赏、心灵默契的爱人,选择了男性气息更强的爱人。女性对社会地位的居高难安、个人能力的维度缺失、性格表层下对“娇弱”的期待,都揭露了其精英形象的背面是一片荒芜。
在同一文本《都挺好》之下进行女性人物群像梳理,对比男性人物群像,我们可以发现女性人物的力量重合后叠加,占据压倒性优势。男性成为“自私”“糊涂”“冲动”等负面词汇的集合体,而女性则是一切美好品质的化身,诸如“自强”“成熟”“明理”等。但是从结局的横切面来看,所有女性人物都被一种在文本缝隙里涌动的负面情绪笼罩。对苏母生平秘密的猜测浮动在历史的阴暗面,其影像永远挂在无法释清的灰色地带;信任危机割裂夫妻共同体,吴非重新建构自立观,却心灰意冷;朱丽与苏明成离婚后频频回首,“她不能左右自己的情感。她对自己无能为力,对明成更无能为力”;苏明玉与石天冬走进婚姻,却是一个压抑和权衡的过程,在回迁社群中心的诉求下走向自我的消解。文本中女性人物的力量被凸显之后无一例外都遭到了反噬。那么为什么女性的光辉与力量无法被完整有效地颂扬?
四、女性命运的失落
苏明玉的救赎之路是一个冲淡否定情绪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我们看到女性在前半段成长过程中偏离社群中心,又在后半段成熟过程中趋近社群中心。女性主动向往弱势角色,重建依附关系,对男性力量有潜在崇拜与认可。如“柳青,我坚持人格独立”“她并不想示弱于男人”,虽然苏明玉有着看似铮然的宣言,但其行为结构无疑是对这些声音的嘲讽,一个以回归社会对女性的传统想象为自我想象的人物,已然消解了女性平权意义上追求的独立、自由、平等精神。女性主动摒弃自我弥合,或保留灵魂裂口以正视对抗残损与卑怯的可能性,取消自我,选择“被中心化”,与社群中心共生。“冲突的建设性解决方案在于个体能够在扩张社群的过程中,逐步实现他自己的能力。”其不断修正自我,最终服从社会主流期待的行为脉络体现了女性在社会结构中的挣扎与无奈。
当代女性群体内心深处普遍经历的心灵挣扎在阿耐笔下的女性人物身上浮现。人物自身存在断裂与冲突的两重抗力,言行相悖,现时感受与未来期待相互对抗,在其以坚毅为标榜的同时也抵制、销毁坚毅,使文本自身存在不平整与分化博弈的一面。这是否是21世纪文学叙事揭露的另一种被精英身份与资本符号包装过的女性命运的失落?
对于进入文学秩序与大众视野下的文学作品,我们有必要保持警惕,审慎地分析其人物塑造下暗藏的心灵结构,观测当代人在文学创作中不自觉地展露的价值观与观察视角,以期对女性命运及更广阔的群我联结有更深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