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夜诗歌中的动物意象
2019-10-18梁慧娟湖北大学武汉430062
⊙梁慧娟[湖北大学,武汉 430062]
“意象是现代诗的最小结构单位。意就是心理,也就是人的主观意念,象就是形象,意象就是心理形象。在英语中‘意象’还含有想象的意思。意象就是诗人通过想象创造出来的,溶入诗人的感情和思想的主观心理形象。”意象分为“实意象”和“虚意象”。在本文中动物意象的虚意象指的是含有动物的比喻,或想象。例如:“树叶飞成了蝴蝶”(《幸福》)、“我用热气哈出一个庭院/用汪汪唤出一条小狗”(《纸人》)等。实意象主要指实实在在构成一定意境的意象。本文主要以实意象为对象。
翻阅娜夜的三本诗集,一共有386首诗歌,有动物意象的诗歌有114首,占29%,将近三分之一。涉及的动物意象有五十多种,昆虫类有28首,鸟类有26首,家畜类有21首,其他动物有39首,如下表所示:
由此可以看出,诗人娜夜对动物情有独钟。这里有高原上翱翔的鹰,也有殉情的鱼;有神秘的鹿,也有卑微的蚂蚁;有做梦的花瓢虫,也有踮着脚尖的螳螂;有温顺的牛羊,更有生活中寻常的猫狗;有归巢的麻雀,也有妩媚的狐狸;有像万家灯火一样的萤火虫,也有舌头受伤依然歌唱的青鸟等等。作为人类,尊重、珍爱生命的呼声,不应该褊狭地针对人类本身,而应该把这份厚重的爱扩展到更广阔的层面上,在整个自然界里,都应该用生命善待生命、拯救生命。
一、动物意象所蕴含的生态观
娜夜曾经长期担任新闻编辑,以敏锐的目光聚焦于当下热点问题,诸如:生态问题。也许是出于一种职业习惯。“我一直在报社做副刊编辑。《兰州青年报》《兰州晚报》《西安晚报》,相对于新闻,副刊很安静。”相信编辑工作的经历,一定给娜夜带来很多素材,激发了她的创作灵感。娜夜认为:“我们毎个人都并不真正生活在自然当中——我们生活在繁杂的关系里,穿行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漂移在人心涣散、泥沙俱下的现代冰河纪。众生喧哗,百味杂陈,自然的天籁之声似乎已经隐去,无迹可寻。”也许是对现实的正视,她的诗歌除了感性的一面,还包含着理性的一面。因此,她关注生态,大声疾呼,奔走相告。
20世纪80年代以来,台湾生态诗较为引人注目。虽然一些作家不是公认的生态作家,但其作品中所蕴含的生态意识值得深掘,毕竟他们独有的生态视角不仅丰富了生态文学,也为后来者的创作奠定基础。娜夜的诗歌常表现出一种生态情怀。她关注生态环境,并且在诗中用以小见大的手法,通过小动物的生存境况来反映整个时代或整个生态界所面临的危机。娜夜透过现象看本质,一方面和台湾创世纪诗社的诗人商禽一样用寓言式的动物意象来影射时代;另一方面是景物描写式的反讽。商禽的诗歌中也出现很多动物意象,那种雕塑般的描写是他早年生活经历的隐喻。他有时候以动物直接命名诗歌题目,诸如《长颈鹿》《火鸡》等诗。与商禽不同,娜夜的诗主要是景物描写式的反讽,例如:“不要试图靠近:一条朝圣路上的鱼/一只低头吃草的羊/昏暗中苦修的僧人/和他裸露着的半个肩膀。”(《在甘南草原》)她以神性的语言表达商业文明对甘南草原这片神圣土地破坏的担忧。她连用五个“不要”,希望“睡着的鹰”“朝圣的鱼”“吃草的羊”不被惊醒,可见她希望所有的生命都得到小心翼翼的呵护。“浩瀚的宇宙/同样不会在意/一条黄河鲤鱼/一只兰州麻雀/一个中国百姓/上升或者下降的幸福指数但一个国家/和他的政权/必须在意。”(《静夜思》)在这里她控诉环境污染带来的灾难,“一个城市的空气污染程度/它可怕的能见度这些咳嗽/叹息/这些祈祷/诅咒”。她用“黄河鲤鱼”“兰州麻雀”带有地域特色的动物意象,不仅表明污染之普遍、广泛,更以这些渺小的动物指代千千万万的普通民众,在环境污染中无措又无奈。她立足当下,心怀受难者。“我们在叶的下面/一声不吭/有冬有夏地丰满着果实/和低飞的燕子一起/和搬家的蚂蚁一起/和磕磕碰碰的外伤一起/祈祷我们的和平。”(《我们的和平》)和“低飞的燕子”“搬家的蚂蚁”站在一起,祈祷我们的和平。足见,娜夜抱着动物和人类平等的态度,看待它们,认为自然界中的一切生命形式都值得尊重。“小小的松鼠/想想与你们争食的人类/与你们有着同样的属性/你们就不必过分悲哀/越来越少的果实/越来越少的安宁/而你们将越来越多地/知道人类/如何骚动不安。”(《小小的松鼠》)通过小松鼠的生存状态,“越来越少的果实”“越来越少的安宁”揭示人类给动物带来的伤害。“人类/如何蹦跳起来/露出牙齿/嗑着你们的松子/你们这样面临战争/而力不从心”,讽刺同样作为动物的人类,是多么的狭隘自私、恃强凌弱,站在松鼠的角度,呈现人类丑陋的一面。
在谈到读了美国作家玛丽·奥利弗的散文《赞赏的火焰》的感受时,著名作家汤世杰意识到,正是大自然的滋养,诗人才能成为诗人。因此,诗人自觉参与、投身到尊重自然、爱护自然、保护自然生态的事业,就是艺术家的宗教。在如今这个时代,最伟大、最优秀的艺术家,无论是作家还是画家、戏剧家,都必将与大自然这个主题连在一起,诗人尤其是这样。对于生态诗歌的倡导,最自觉、最全身心投入的当属诗人华海。他认为:“生态诗歌不是凭空向壁虚构的产物。”真正的生态诗歌应该是基于对心灵的谛听,对大自然的回归。通过对生态现状的反思,对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充满期待。进行生态文学创作和阅读时,最关键的是颠覆以人类为中心的思维模式,因而意识到非人类的其他生命形式也应获得到尊重、爱护。最终获得对整个生态系统的正确审美和感知。在娜夜的诗歌中,她注重把握人类与自然的互动生成关系、注重生态哲学的深度思考、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试图通过诗歌中的动物意象表达自己的生态观,并且直面眼下的生态危机,从而发出自己的批判之声。
娜夜诗歌的动物意象所蕴含的生态观可以说与她诗作的理性观照分不开,是她关注现实,接地气的一面。娜夜认为,文学与风景的融合是“人与自然、世界和谐”的一种折射。“这种和谐,在现实的背景下,几乎是一种理想境界,值得我们追求。”一方面她以感性展示爱情的角角落落;另一方面以理性观照万物的生存境遇。正是由于理性,出于对生活的智性洞察,娜夜用仁慈而温和的反讽,表现了她独有的生态观。
二、女性视角观照下的动物意象
许多学者都从“女性主义”入手研究娜夜的诗歌。娜夜认为“女性主义”“女性诗歌”的提法并不重要。她说:“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说女性诗歌或女人的诗如何如何,我更在乎我能不能完成这首诗,这首诗是否完成了或是表达了我所要表达的东西,是否赋予了这首诗应该的命运。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但我的诗歌女性视角的色彩很浓厚,我的诗很女人味。”从《回味爱情》到《冰唇》再到《起风了》爱情诗占了很大一部分。娜夜以她独有的女性气质,表现“跟着另一只羊/从一个栅栏/跳进另一个/栅栏”为爱奋不顾身;表现“但我不会为你写一首诗/天涯何处无芳草/那意境/人懂/羊也懂”爱而不得的豁达;表现“可是我真怕有一天/那些觅枝做巢的小鸟/纷纷飞来/将它们一根一根/衔了去/做了窝那时候我这个在爱情上/押着平仄韵的女孩/该押什么韵”害怕失去的焦灼等等。她不但以直接的方式表达女性的种种境遇,也以间接的方式使动物意象在女性的观照下表达女性的处境。比较明显的动物意象,主要是其诗集中的狐狸、蚂蚁、水蛇、松鼠、袋鼠。
古往今来,狐狸意象的象征意义在不断发生变化,古罗马时期,狐狸具有正面的象征意义,代表能预防谷物遭火灾的火神;在日本,狐狸尾巴象征“幸福珠宝”;然而,在法国《列那狐传奇》中的狐狸意象又是智慧的象征。有学者认为:“在《伊索寓言》象征体系中,狐狸最主要的象征意义是‘狡诈’‘淫荡’和‘勾引’。”在中国,一直以来,狐狸被许多文人搬到自己的作品中成为极具特色的文学形象,例如:魏晋时期,狐狸形象逐渐雌性化,较多变形为女性。“文学作品中的狐狸意象较多幻化为妖媚女性,对人类进行诱惑、骚扰甚至侵犯。”娜夜延续了狐狸这一意象的女性化特征。“猛然醒悟/他喝下去的酒色/红似我小小的/狐狸尾巴”(《猛然醒悟》),展示了情场上,男方似猎人,女方似狐狸的爱情较量。多番较量之后,猛然感悟,他用猎人的眼睛把我看透了。“我更爱狐狸像人的一面/那些嘴唇/那些善于嗅出灵与肉/芬芳的嘴唇/从来和我怀着同样的渴望”(《秋天的光泽返回脸上》),展示的是婚姻中的女人发现对方出轨,“我”像狐狸一样看出了这一切,嗅到了对方灵与肉的出卖。但是,“我”选择大度无私,心平气和,“笑出玫瑰来/笑出泪水来”。足以看出这里所展示的女性魅力与魄力,没有谩骂、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怨天尤人,那种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苦楚只在心里,不在脸上。
在你端坐过的老椅上/坐着一只小狐狸/狡黠的眼睛 随你想象//红尾巴翘得楚楚动人/撩你 逗你捉弄你/你 还能说些什么/什么什么的狐狸/什么什么的精/什么都行 随你想象//掺进月光的酒杯如同昨夜/灌不醉的只是那只小狐狸/她的尾巴收得彬彬有礼/留下缺憾 随你想象(《留下意象》)
“狐狸”的意象在这里完全幻化为一个妩媚的女人。“狡黠的眼睛”“翘起来的红尾巴”再加上夜色、酒的衬托,端坐在老椅上的完全是一个妩媚的女人。“撩逗”“捉弄”“尾巴收得彬彬有礼”极尽漂亮女人的特质。同时这个漂亮的女人又仿佛是情场老手,任意妄为,“狡猾”又“虚伪”,又有那么点可爱。不易让人揣摩透,让人又着急又无可奈何。
“我是小蚂蚁/女人都是小蚂蚁”(《小蚂蚁》),生动地展示了恋爱中的女人口是心非。知道对方不真诚,也次次发誓不再去找对方,却还是化好妆,走了很长的路去追寻。那种恋爱中女生的小小心思,展示得无可置疑。“幽香幽香的小手/落在你的肩上/就是一只松鼠/嗑你什么/都很难说 细长光滑的胳膊/缠在你的腰上/就是一只水蛇/伤不伤你/都很难说 旋起的狐步/摇摆的舞裙/藏没藏尾巴/都很难说。”(《交道》)这里的“松鼠”“水蛇”“狐”都在女性视角观照下幻化了人形,它们都成了漂亮女人的代名词,极具诱惑力。很明显它们不是中国正统所赞扬的贤良淑德的女性,倒像是玩弄感情的轻浮之女。“让我心甘情愿做一次袋鼠/一个女人的衣襟里仅有爱/是不可靠的。”(《爱我的家》)在这里“袋鼠”被赋予母亲的女性特质,表达对成为一位母亲的渴望。娜夜不止一次在诗中表达对没有成为一位母亲的愧疚和自责。借助“袋鼠”的动物意象来表达这种遗憾十分贴切。动物意象在她的观照下变了形,极具女人味。她通过动物意象表达女性细腻的、转瞬即逝的感受,把恋爱的、婚姻的、独处的、单身的、受伤的……女性的种种境遇都展示出来了,让我们看到女性生活的多种可能性。
综上,以上是娜夜诗歌中动物意象内涵的两种倾向。动物意象在娜夜诗歌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意蕴系统。“诗的世界是潜在意识的世界,是要暗示出人的内生命的深谜。”从古至今,同一种动物意象的内蕴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生活方式的转变在不断发生变化,不同的诗人在诗歌中运用同一种动物意象时难免随着个人境遇、经历的不同,蕴含一些特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娜夜在诗歌中为一些动物意象开拓了别致的韵味。此外,娜夜诗歌中动物意象构筑了别具一格的西北特色,也许正是建构了恰当的核心意象,她的诗歌才越来越能抓住读者的心灵。
①周伦佑:《现代诗的意象及意象类型》,《新诗研究》2017年第5期。
②刘京臣:《被漠视的猫意象——由〈金瓶梅〉中的猫意象谈起》,《语文学刊》(高教版)2006年第11期。
③娜夜:《娜夜:诗歌可以改变人们的心灵长相》,《新女报》2014年10月22日。
④⑥ 吉狄马加:《通向世界的门扉:首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诗人作家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11页。
⑤华海:《绿色的愿望》,《清远日报》2006年6月18日第3 版。
⑦袁鹏:《黄土地上的女诗人——访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娜夜》,《中国妇女报》2005年7月4日第 4 版。
⑧杨海英:《〈伊索寓言〉中的狐狸意象及其象征寓意》,《名作欣赏》2016年第26期。
⑨张畅:《论古代文学作品中狐狸意象的性文化意义》,《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
⑩穆木天:《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创造月刊》192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