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苏明玉”
2021-03-08向叶平
向叶平
西哲有云:读书使人进步;又说,知识给人力量。学习并获得知识,从而使人脱离蒙昧,走向文明与进步,这是人类历史所证明了的真理。然而,具体到每一个生命个体,读书的体会,在不同人生阶段的表现,往往有着巨大的差别。清代文学家张潮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深浅耳。
少年时代,我因家中无书,所能读的只有教科书。到初中,我大量阅读了琼瑶、金庸等大师的通俗文学作品。高中时代,校园图书室不大,却让我读到了很多中外文学名著。再到大学,良好的阅读环境让我如鱼得水,甚至常常逃课泡在阅览室里——我的阅读史与我的求学之路,紧紧相连。这正应了培根的观念:知识给人力量。至少,是阅读让我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当年离开农村逃离家乡的理想。在我的阅读人生中,这算是第一步曲,通过阅读了解世界,满足了自己对客观世界的好奇之心与探索的欲望。
大学毕业后,我攻读了硕士研究生。我的阅读,从漫无目的的状态开始收缩。2002年的一个平常夏夜。我和先生照例出去散步,闲逛中,又走到了我们常去的旧书摊。仿佛是一种缘分,我买了一本《梅娘文集》,作者署名梅娘。单看书名与作者,一定会以为这是一本俗烂了的书。但是读了序言,又读了几篇作品,竟不忍放下。回家后经过阅读、查证,才知道,原来梅娘是上个世纪40年代,一度与张爱玲齐名的女作家。
没想到的是,正是这部不算太厚的梅娘小说散文集,为我打开了知识的另一个大门。这就是女性主义。由此开始,我的阅读走向了第二个阶段。我开始阅读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杰梅茵·格里尔的《完整的女人》《女太监》、凯特·米利特的《性政治》……家中书架上的书,几乎都是女性主义、女性文学方面的书籍。随着阅读的深入,我慢慢了解到,原来性别是如此重要。我们所经历与感受到的,其实早已与生理性别无关。波伏娃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造成的。是文化造就了女人的社会性别。性别、我自己的女性性别,母亲、家族中的女人们的命运,中国历史、世界历史上女人们的命运,这些新鲜又亲切的理论,一经接触,就像找到了母体一样。
2004年,我在本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开设了《女性文学研究》专业选修课。此课一经开设,就受到了学生,尤其是女生的热烈欢迎。跟我一样,她们也是第一次知道性别与文化的关系。由此,她们也获得了认识世界的另一个视角,一个与我们的身体息息相关的特殊立场。这个立场缘于女性所遭遇的不平等待遇,追求的却是两性的和谐共处。
然而,性别立场,让我戴上了一副有色眼镜。无论是现实生活,还是文学创作、学术研究,性别成了我第一个判断标准。我感觉自己和整个世界对峙着。在家中,我发现了父亲的大男子主义,也看到了丈夫思想上的封建遗留;在单位,我看到了女性职业生涯中的各种束缚,她们没办法走向更高的人生境界;在社会,无所不在的是对女性的歧视,女性在商业社会的被凝视、被消费、被物化……我很难过,像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我开始反思,或许,在为人与为女人的问题上,我需要一些突破。
2009年女儿出生后,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养育她的生活中。没有经验,没有老人的帮助,完全靠着书籍,女儿健康地成长着。一度不愿意成为母亲角色的我,在这个过程经历了很多痛苦,但也收获了很多快乐。那些来自书本的知识让我感到迷茫。尽管为人妻为人母,让女人失去了很多,可似乎也是女人成长的必经之路。母职的履行和担当,令女人的生命更加丰盈。如果波伏娃也有自己的孩子,或许她的观点会有些不一样吧。
2016年下半年,公公婆婆相继离世。在探望与奔丧的路上,我忽然发现,对于自己逃离了将近二十年的家乡,我产生了十分想要与它亲近的渴望。坐在回乡的火车上,我竟创作起诗歌来。那些诗的底色,都是深入灵魂的故乡与童年往事。然而,当我踏上家乡的土地,我的内心又强烈地想要离开。那些埋藏在童年深处的不愉快记忆,让我抗拒。我跟心理学专业的同事诉说我的矛盾心理,她建议我阅读一些原生家庭方面的书籍。当时,我没有在意。2018年,身患绝症的弟弟,在经历了短短一个月无法言说的痛楚与折磨之后,离开了人世。看着弟弟眼角最后的泪水,我知道,原生家庭,我和弟弟共同的父母、童年,那些创伤,如果不去面对和化解,将永远啃噬着我们的心灵与健康。
弟弟住院期间,我已经开始大量阅读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希望可以帮助他,至少可以让他在面对死亡时,可以少一点恐惧。美国心理学家琳达·卡尔森的《正念——癌症康复》、越南一行禅师的《正念的奇迹》等都是正念疗治方面的经典。我尝试着运用这些理论,虽然没能帮到弟弟,但却为我打开了人生阅读的第三个阶段:认识自我。
随着阅读的拓展,我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是童年创伤。童年时,父母的长期异地而居,将父亲天生的坏脾气放大到了最大程度。父亲对母亲的不信任,以及随之而来的吵嘴打架与家暴,成了父亲与母亲周而复始的相处之道。加上父亲的重男轻女观念,对三个孩子中排行第二的我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我成了最不受人关注的那个孩子。美国心理学家罗纳德·理查森《超越原生家庭》一书中的描述,跟我的童年遭遇十分吻合。表面上,我长成了一个父母所期待的孩子,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性格中存在着很多问题。如果没有这些创伤,或许我能走得更远。理查森说:“原生家庭不但影响我们的过去,也影响我们的现在和未来”,“改变与原生家庭的关系,不再做恶劣家庭环境的牺牲品,将家庭转化为人生积极动力的源泉”。
我一边阅读,一边自我分析。才慢慢明白自己的自卑、不安全感、不快乐等负面情绪的来源。我还阅读了台湾心理学家余德慧的《生命史学》,他让我明白,要想宁静地活在当下,更重要的是跟过去和解,因为所有的当下都是过去的总和。读了海蓝博士的《不完美才美》后,我知道要想跟自己和解,就必须接纳那个不完美的自我。
当电视剧《都挺好》里的苏明玉终于跟家人拥抱在一起时,我流泪了。也深信,跟她如此相似的我,一定能够治愈自己的童年创伤,跟过去和解,跟亲人和解,跟自我和解。
罗曼·罗兰曾说:从来没有人为了读书而读书,只有在书中读自己,在书中发现自己,或檢查自己——这正是我的阅读人生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