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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1”纪录片中的创伤、记忆与身份
——以《改变美国的102分钟》为例

2019-07-12李佳静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100089

名作欣赏 2019年24期
关键词:创伤性身份集体

⊙李佳静[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9]

一、“9·11”的文化创伤

毫无疑问,“9·11”事件是发生在美国本土的最为严重的恐怖攻击行动,其悲惨的场景被永远定格在历史长卷之中。虽然“9·11”袭击只持续了几个小时,却导致了世界格局的重大改变和国际关系秩序的重新整合,引发了美国攻打阿富汗,继而攻打伊拉克的两场战争。对政治和国家关系而言,“9·11”恐怖袭击是一个改变美国、改变世界的重大历史事件,但同时其结果、影响也一直在美国社会生活中持续震动。美国专栏作家罗伯特·萨默森说,恐怖活动炸毁的“不仅仅是世贸中心和五角大楼的一部分,而是美国的平静和安全感”。美国曾经不可侵犯的尊严轰然破灭,“美国人的自由假日从此画上句号”。它对美国民众心理世界的影响极为深远,这次事件不仅使人们感到惊慌失措,更在心灵深处留下了无法排解的恐惧和战栗。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到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至于不能用正常的方式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性的”。由此可知,创伤对于个人的影响不仅局限于身体,心理层面的伤害也非常巨大。而当“来自同一个群体的成员”共同经历过某些可怕的灾难性事件之后,这些记忆会被深深地烙在族群意识中,成为群体永久的回忆。“若是遭受创伤的群体 ,将其遭遇的事件进行重新整理并加以诠释、述说、传播,形成一个集体的记忆和苦难,便形成了文化创伤。”

那 “9·11”恐怖袭击可否被看作是一个引发美国集体文化创伤的创伤性事件呢?从《改变美国的102分钟》提供的影像资料中,我们或许能略知一二:轰然倒塌的大楼,熊熊燃烧的大火,尖叫着四处逃窜的民众,被浓烟染黑的天空,绝望中从被困高楼一跃而下的身影,整个纽约似乎都笼罩在恐惧之中。这份末日灾难式的恐惧和惊愕很快便借助电视媒体对事件的马拉松式全天连续报道扩展到整个美国。可以说,美国国民在“9·11”事件当天所经历的创伤在规模和影响上都是空前绝后的。而该纪录片中频频出现的脏话也是“9·11”创伤的佐证。我们知道美国网络电视对脏话的剪辑一向十分严格,但在这部纪录片中却经常出现各种脏话: “天哪!”“又有一架该死的飞机!”“你知道该死的五角大楼现在着火了!”等等。显然,电影制作人认为对脏话的删减或消音会造成意义的缺失和效果的减弱,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此次事件对亲历者和目击者的精神刺激程度之深,人们已经失去用正常的语言“谋求适应”的能力。在这个时候,对正常的情况下社会可接受语言界限的逾越也显得十分合理: 似乎只有使用荒诞的语言,才能与这次的离谱事件相匹配。

“9·11”事件的突发性和猛烈性使得大多数创伤主体不能及时对创伤性事件做出充分理解和即时接受,从而形成了创伤发生和主体意识接受之间的断裂。并没有被完全消化理解的创伤往往会脱离创伤主体意识的控制,在主体的无意识中反复再现,以一种挥之不去的梦魇的形式不断侵袭创伤主体,这就是卡鲁斯强调的创伤的“滞后性”(belatedness)。据统计,多数“9·11”亲历者都会出现明显的焦虑、不受控制的幻觉、梦魇或情感受限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改变美国的102分钟》中,亲眼目击了飞机撞入世贸大厦的幸存者凯瑟琳称,“在‘9·11’发生后的五年的时间里,都是很难熬的,我不敢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在后“9·11”时代,美国公众对创伤事件的不断回溯,使得个体心理创伤逐渐深化为民族历史文化中隐匿的创伤,“9·11”的文化创伤也就此形成。

二、创伤性的集体记忆与媒介

“集体记忆”这个概念出自法国著名心理学和社会学家哈布瓦赫,他认为,个人的记忆并不是独立的存在,而是由社会所建构和形塑的结果,“人们通常是在社会中才获得了他们的记忆的。也正是在社会中,他们才能进行回忆、识别和对记忆加以定位”。从理论上来讲,创伤记忆首先是基于个体的创伤性体验,它往往有身体和语言两种展现途径,身体是“直接的、感性的和形象的”,语言则是“需要借助媒介的、理性的和话语的”。 虽然真实的“9·11”事件在2001年9月11日结束时就永远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但这并不影响后世的人们借助历史资料和经验记忆“重返”这次灾难。虽然无论在现实中或理论上,我们都无法真正返回这段历史,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文学作品或影视文本能对“9·11”事件进行全景式复原,但通过对“9·11”事件的“言说”,在最大程度上实现灾难事件的重构和再现,却极具可行性和可操作性。《改变美国的102分钟》通过美国民众和记者的原始镜头(影片在开头便提示观众:“下面您将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是2001年9月11日早晨发生在纽约的这一惨剧的真实记录”),几乎真实地“再现”了“9·11”袭击事件。这不仅使美国人有了“身体外部的、不受制于人的记忆的存储媒介” ,突破了“以身体为基础的活的回忆的界限”,更是在受害者群体和美国民众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把原本属于事件亲历者个人的记忆内容通过镜头上升到“社会层面的公共空间”中,使“9·11”恐怖袭击深化为每个美国人的公共知识和集体记忆,成为美利坚民族共同的历史。

在这个过程中,媒体作为对创伤进行集体记忆的重要场域,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什么是媒体?德国学者西格·弗里德·施密特认为 ,“我们可以从四个层面来理解媒体:媒介的载体(文字 、图像)、传媒技术(印刷术、电影技术)、社会文化层面上的符号传播机制或机构(如学校、出版社)和媒介产品(电视节目、文学作品)”。在《改变美国的102分钟》中,原初的、未经加工的原始影像给我们提供了通向“9·11”的新的入口,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已经完全不存在了的过去最可靠的证据,一个过去的瞬间继续“存在”的凭证。图像及影像往往用来“言说”那些无法用语言来加工的事件,尤其是创伤性的经验。在经历类似“9·11”这样重大的历史性创伤后,人们经常会吃惊地发现语言竟然惨白到根本不足以描述整个经历或表达自己的情感(例如乔纳森·福尔德小说《特别响,非常近》中的主要人物几乎都丧失了言语交际的能力),正如福尔斯莱斯所言:“9·11”事件作为一个符号学语言事件,代表着意义生成系统的完全崩溃。”这使得许多人抛弃了文字,把图像或影像这种记忆媒介看作文化下意识的更优先的载体。

作为一个影像文本,充斥着大量实拍镜头的《改变美国的102分钟》的播出能够营造出一种虚拟的现实感,仿佛将观众带回到了“9·11”事件发生的现场,尤其是对目击路人震惊、痛苦、悲伤、绝望、恐惧等一系列情绪的面部表情特写,以及路人充斥着脏话的惊慌叫喊,人们逃跑时摇晃的镜头,都有着极强的代入感。可以说,《改变美国的102分钟》的观看实践不仅为从未亲身经历过9·11的观众们提供了“在场”的体验,还成功地把处于不同时空但有过相同观看行为的观众们带入了“一个共同参与建构的仪式”中,观众们在这场“仪式”中生成了“一种虚拟的互动和交往”,从而形成对这次创伤事件的集体记忆。

根据传统观点,尽管媒体在创伤性集体记忆的传播过程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它并不参与集体记忆的内部核心生产过程,媒体似乎是一个不管在内容层面还是功能层面都外在于集体记忆的要素。但事实情况真的是这样吗?在信息时代,媒体的运行模式是建立在一套符号生成的机制之上的。在鲍德里亚看来,符号或形象的生成要经过四个发展阶段:“最开始的形象是对某种基本真实的反映;然后是对某种基本真实的掩饰和篡改;接下来是对某种基本真实的缺席的掩盖;最终得到的形象与任何真实都没有联系。”这时“超真实” 以符号的形式取代了真实,形象进入了仿真序列。在鲍德里亚的逻辑体系中,仿真作为一种具有自主生产能力的存在,可以在不与现实发生任何关联的情况下对另一对象进行“拟像化”和符号化。信息时代无处不在的媒体生产也是建立在类似的逻辑之上的,媒体从最初的忠诚于现实,到部分掩盖现实,直到对现实进行系统化模拟仿造,最终导致了真实和意义的“内爆”。这也就意味着,记忆一旦被“言说”,不管是通过何种媒介(文字,图像,影像或其他),都会变成对记忆的仿真。“记得故事”和“讲故事”并不是同一个概念,集体记忆的本质是一个族群对过去的符号化重构,它不是一个可无条件信任的“存储器”,而是一个不断被“重新塑形”的“团块”。尽管纪录片常常被视为对过去的权威记录,但电影制作人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回忆一件真实的事件,无论是通过情景再现、设置悬念还是交叉剪辑,都把本来并无关联的影像或音频重构为一部在时间线索推进下有叙述意义的作品,增加了这段创伤记忆的“可看性”,也在无形中赋予了它“故事性”。

三、集体记忆传递身份建构

“被回忆的过去”并不等同于我们称之为“历史”的,关于过去的冷冰冰的知识。被回忆的过去永远掺杂着对身份认同的设计、对当下的阐释以及对有效性的诉求。就像莎士比亚通过亨利五世这一角色不仅设计了勇敢、负责、虔诚的理想君主的形象,同时也建构了英国简朴、鄙视花言巧语、民众团结一心的英国民族性格。集体记忆的首要任务就是传递集体认同和塑造民族共同体,尤其是在当代社会,个体的存在与行为往往不可避免地内嵌在集体存在与行为之中,而集体记忆作为某个社会群体成员“共同经验的积聚”,其成员之间往往共享同一种价值观和信仰体系,最终结果是该社会群体会建立起一个稳固且具有特异性的“文化标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身份”。要注意的是这里的“身份”是建构主义意义上的“身份”,在建构主义的框架下,个人和群体的身份都是“分裂的、流动的、残缺的、碎片化的、开放的”,是社会通过权力话语和知识秩序合力作用的结果,所以说,集体记忆所建构的“身份”与所在群体的政治意识形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这个意义上,“9·11”创伤性的集体记忆可以被看作美国作为一个民族国家建立身份认同的手段,而与“9·11”有关的文学和影视作品其实是渴望记忆的群体与希望通过记忆来获得归属感的个体的一种共同投射。作为一个借助媒体的播散而被带入美国各个角落的集体性事件,“9·11”是所有美国人的共同财产。这段创伤记忆并不直接告诉它的接受者他们应该做什么,而是他们是谁。来自不同阶层的观众在观看《改变美国的102分钟》这部纪录片时,并不需要彼此认识就可以共享同一个身份。在这里,种族的、地区的以及阶级的差异并没有被抹平或者取消,而是被吸纳进了一个新的、共同的身份认同所提供的更具普遍性的框架中。而这一身份认同只有通过与外族划清界限才能更加轮廓清晰。影片中不时出现 “美国不会被恐怖主义打倒”“我们应该立刻发动战争,打倒他们”“所有阿拉伯国家都该死”等言论,这种民族身份认同和复仇想象的现实意义是统治者和记忆形成联盟,并通过对创伤性集体记忆的不断回溯来达到自己的政治诉求。“9·11”事件后,几乎所有能维护国家安全的技术都被“神圣化”了。据调查,同年八月份,仅有54%的美国人支持国家部署导弹防御系统(NMD),而在“9·11”事件发生后的第14天,80%的受访者都对该系统在美国的全面部署表示支持。“9·11”事件激发了美国的“超级民族主义”情感,据美国民意测验显示,90%的美国民众支持美国对事件组织者实施武力打击,从而实现了美国在中东发起战争的“合法化”。

在把私人记忆转化为公共话语之时,其实暗藏了一种危险,在“9·11”事件过后第七年,《改变美国的102分钟》的制作人通过实拍镜头和采访,“再现”了当年恐袭带来的文化创伤,回溯了那段集体记忆,加固了美国人民族身份认同,却仍然没能对“为什么发生9·11”“当时美国应该如何更有责任的应对9·11”以及“9·11带给美国和世界什么启示”这些不难想到的命题进行发问。影片对“9·11”发生背后复杂的政治历史原因的刻意忽视,不仅把美国塑造成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也使得“9·11”的创伤记忆被永久地标志化和程式化,变成了美国意识形态及霸权政治的工具和美国发动中东战争的绝佳借口。

结语

遭受创伤是一回事,利用创伤来对可能与创伤施加者毫无关系的目标进行无限制的侵略是另一回事。如果想告别恐怖事件带给我们的创伤,我们要做的并不是完全的忘却,而是应该向暴力说再见,因为“只有通过记忆,我们才能告别暴力” 。就“9·11”袭击而言,那些未经历过如此创伤的个体、民族或国家应该对其进行超越边界的征用,并将其内化为自我历史的一部分,把恐怖袭击放在全人类的角度来反思。只有采取这样的角度,恐怖袭击才会成为全人类的集体遗产和共同的过去,全球化的语境才能真正帮助我们进入这一特殊和异常的事件,并与当前的社会需求联系起来,最终形成全球性的记忆联盟,并促成新的人类道德共同体。人类整体为避免再次被伤害,应该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重新制定关于社会正义的规则与标准,从而共同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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