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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伦理机制”的检视
——谈《樊家铺》的主旨经营

2019-07-12徐凌风香港岭南大学香港999077

名作欣赏 2019年24期
关键词:伦理小说母亲

⊙徐凌风 [香港岭南大学,香港 999077]

吴组缃的小说创作始于中学时期,在二十几岁发表了几部受注意的作品后他创作渐少,1949年后更是潜心古典文学研究。吴组缃的小说名声一直不温不火,他的作品既不符左翼阵营的“期待”,又“不入强调艺术纯粹性的批评家的法眼”。近年,研究吴组缃的专著和文集纷纷问世,2011年,安徽大学教授黄书泉撰写了专书《乡土皖南的书写者——吴组缃创作论》,2012年,北京大学也出版了《吴组缃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文集》。吴组缃的作品毕竟不多,两本书中已囊括了相对丰富的见解,对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尤其称赞的《樊家铺》一篇,也聚集了不少讨论。

对于《樊家铺》的主旨,大致都是从社会经济、伦理两个层面进行理解。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指的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农村的经济破产,这点吴组缃深有体会,他说:“那时正当世界资本主义经济恐慌,在中国,由于蒋介石要打共产党,就在1931年和1933年两次同美国签订了大笔的“棉麦借款”,把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转嫁到中国,使得本来就危机四伏的中国农村濒临彻底破产。……在这样的社会、时代背景下,我写了一些关于农村破产的作品,当时很受社会的注意。”

至于在伦理层面的理解,各家表述呈现出不同的侧重。钱理群在《吴组缃先生小说创作中所体现的独立自由创造精神》一文中表示,《樊家铺》是批判——因社会的动乱而导致的人性的堕落、道德的沦丧,尖锐地提出“谁之罪”的问题,从而达到社会剖析与人的心理剖析的有机结合。此处,钱理群回避了对“谁之罪”的回答,《樊家铺》中社会剖析和心理剖析肯定都存在,人性、道德的部分也确实是在社会动乱的背景下发生的,但这一表述没有顾及线子弑母这一主要情节,稍嫌笼统了一些。夏志清着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对此做了回答,将线子弑母的发生归咎于线子娘的罪恶。书中说:“她不单是一个活生生的农村妇女,同时也是全篇故事里一个罪恶的化身。……最后弒母一节,如果说是迫于经济上的需要,倒不如说是她母亲的种种邪恶丑行,逼得她非加以铲除不可,否则便无法保全自己道德上的清醒。”线子杀死母亲是不是出于道德上的清醒,首先要认清楚线子娘是不是伦理破产的始作俑者,如果线子杀死母亲的动机不是因为母亲集合了所有的负能量而有其他原因,那么将线子弑母的内涵理解为批判邪恶母亲就站不住脚了。本文会在稍后为线子娘“正名”,以示线子娘并非小说最终的矛头指向。

前人的点评启发了我们对《樊家铺》的理解,我也认同线子一家的剧变是在时代浪潮中进行,但线子弑母的发生情境是母女争夺,弑母动机是救夫心切,《樊家铺》的伦理指涉,应是女儿因为丈夫而杀了母亲这一事件。

线子娘可被视为罪恶的化身吗?线子弑母是出于道德上的醒悟吗?平心而论,线子娘在小说中尽管是负面人物,但吴组缃对线子娘的经营却未必是拿她当线子的“靶子”那么简单。我们不妨总结一下线子娘的形象特征。

第一,照顾人口多、经济负担重。线子娘说自己不愿跟东家去上海是因为舍不得家里人,她说:“东家也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东家。太太要带我到上海去。我怎么个去法,我家里大大小小一大窝?”再看下面几句。“‘我辛辛苦苦做到头发白,我做了强盗?抢了人家?我肉里出钱?’……老婆婆说着,老花眼里漾满了泪珠;颤抖着手从掩襟里伸进去,掏了半天,掏出一块手帕来擦眼泪。”佣人身份的线子娘,工作想必不会轻松,她从赵老爷家只能拿回几根蜡烛,可见她也刮不到什么“油水”。除了艰难维持的会钱,她并没有什么财富,但是一家的开销却需要她来支撑。她曾向莲师父这样哭诉:“这一家饿瘪臭虫,不就在我一个老棺材身上盯血吃?……不是我不管呀,我拿什么管?我一家十多个身分,十多张嘴,不吃不用了?就是我一个老棺材是该死的?”

第二,重男轻女、养儿防老的观念深。虽然线子娘要养十多张嘴,可却有轻重之分。她明显更偏袒儿子,体现她养儿防老与重男轻女倾向的有这几处:

(线子娘):“莲师父,我这样的人,活一年是一年;活一天是一天。仔细想想,都断了念头了。人家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呀,我现在是现在是——”

(线子娘):“就怕——我听人说,就怕自卫队退到城里守住了,一时打不开。……我怕你大哥,你大哥——……”

第三,对未来生活的悲观。线子娘从赵老爷家回来,说的便是“现在我们都要饿死了,都要饿死了”,可见她对于失业后生活的悲观;而另一方面,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衰老,她对线子感慨自己老了,“没走上几里路,浑身骨头都痛了”。一位无业而力衰的老人,一位没有可靠子女侍奉的母亲,一位对战乱感到恐惧的百姓,这三种顾虑叠加起来,打消了她拿全部身家救一位女婿的动力。

线子娘的这几个特征,与小说的发展密切相关。因为第二、三点,线子娘不愿拿全部身家救济线子和小狗子,当她知道救小狗子的成本从“随便凑几块,俺说得过去”变成“衙里要赶快办,办得很严,差不多就是没手脚做了”之后,她就彻底放弃了小狗子。但是我们不能否认,线子与小狗子同样被线子娘视作家庭的一部分,否则她不会对线子的生产经营提出建议,也不会尝试解救小狗子。尽管她的付出是有限的,但她并不是小狗子犯案的起因,也不是害小狗子被抓的元凶,她只能说是一个伤了女儿心的母亲。吴组缃对她的塑造是有过斟酌的。

之前提起,有些学者认为线子弑母是批判罪恶的母亲,我觉得不是。如果吴组缃想写一个邪恶母亲,他何必用如此多的笔墨去展现她的苦衷与艰辛。何况,吴组缃并没有在小说尾处安排一情节戳穿线子娘的“诉苦”,说明他要呈现的,就是一个无业、衰老、对未来生活悲观(这悲观要靠会钱才能缓解)的母亲形象。我认为线子娘的负面程度到此为止了,她一向是被动接招,而非主动出击的角色。对于线子弑母,我们是时候看看动手的那个人了。

线子,一个无力阻止丈夫犯罪,却可以鼓起勇气为了杀人的丈夫而杀掉母亲的人物形象。她在小说中一直显示出压抑、疲惫的状态,似乎是为了贴合她最后恍惚之间中杀死母亲的气氛。线子不懂什么国家大义,也没有造反精神,她因为债务而消沉,而杀人则因为丈夫性命的危急。线子杀死母亲,并不和摆脱陈腐、对抗邪恶有关,纯粹是为了救自己的丈夫。我们可以把整个过程再理一次。小狗子为什么会干上杀人越货的勾当?是因为夫妻二人无力偿还债务,而两口子的困境缘自扩大经营却碰上物价下跌,这是当时中国农村的宏观经济状况。可是,经济环境差就要杀人吗?经济环境差就要弑母救夫吗?作者是将这两者联系起来,批判经济破产吗?未必。我们不能将伦理的破产简单归结于经济的破产。线子弑母的最大动机是救夫。如果线子不爱夫,小说几乎没法进展,光有经济破产的刺激是不够的。经济破产只是故事的底色,是“一视同仁”的大流,而线子弑母却是具体到个人的行为,我们该探讨的是,人为什么会在那样的状态下做出那样的行为。

人在世上的生存依赖资源的获得,经济活动是人们想要获得更多资源而设立的“赌性”交易,成功者自然开心,失败者则可能面临生存危机。另一方面,伦理关系让每个人都获得更好的“照顾”,在面临生存危机时可以不被饿死,但对于接济人来说则是“无偿”的资源的赠予。线子作为家庭成员,她认为母亲需要承担这种“接济”的责任,帮助自己渡过经济危机,所以她被拒绝后才会生恨,她不会恨莲师父,也不会恨赵老爷就是这个原因。从线子的立场,她觉得那50块会钱是自己应得的“照顾”。然而,伦理关系不是彼此负责的两个人,它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线子娘认为自己要照顾的成员太多,而50块会钱又是“家庭财产”的全部,她作为这笔钱的掌控人,“理性”地拒绝了线子。如果《樊家铺》里人人都有足够财富,这种因资源的有限而招致的对伦理机制的挑战就不会走到那么极端,而这也恰恰是《樊家铺》的最大特征,即把“伦理机制”放在最极端的情况中测试、检验的做法,它体现了吴组缃在人性、伦理领域的探索与观念。

我们知道,吴组缃一贯主张文学要反映社会,可这不等同于他要以文学说教。只凭对人性复杂的承认态度,就已令他高出多数左翼作家一筹。吴组缃出彩处在于他对人性理解之深刻,以皖南乡村为故事场景更加强了这种“实录感”。至于《樊家铺》里逃难的太太、衙门的差役、打伞的军官、放高利贷的莲师父,他们则多少对应着时代中的负面形象,吴组缃把他们放置在《樊家铺》的各部分,除了增强小说时代性的考虑,也为了让伦理叙述的语境更加真实、自然。这些形象与时代的紧密程度,甚至比线子一家还要高。

总的来说,《樊家铺》讲述了20世纪30年代农村经济破产的背景下,一个女儿为了营救丈夫而狠心杀死母亲的故事。故事的冲击力在于它引发了人们对“伦理机制”本质的思考,线子弑母是“伦理机制”在极端状态下的一种可能行为。《樊家铺》体现了吴组缃对人性的深刻认识,这种认识经过艺术的加工,成功转化为作品的文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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