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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葛洪对“三不朽”说的批评与重建

2019-07-08管丽珺

北方文学 2019年17期
关键词:葛洪立言立功

管丽珺

摘要:基于对竞趋成俗、大道渐芜的拯救,葛洪对“三不朽”說进行批评与重建。从消解以“立功”为中心的“三不朽”地位格局入手,确定立德、立言以独立地位;重建立德、立言与立功之关系,以立德为本,并赋予立言以政治功能;最后,提出理想人格“志人”之说,以隐居求志,立德立言作为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实现人性自由。

关键词:葛洪;立功;立德;立言

春秋时鲁国大夫叔孙豹提出“三不朽”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三不朽”说影响着中国传统文人的人生态度,并作为毕生追求的终极价值在士人心理得以定型。“三不朽”说以“德”为先,而“立言”最次;其排列顺位亦可见人们对于“德”、“功”、“言”的传统态度。然而,伴随朝代更迭与文化变迁,立德、立功、立言在士人心中的位置与具体内涵都有或多或少的变化。

葛洪所处两晋之时,时局动荡、支离破碎。在个体生命动辄徒遭诛戮的重压之下,士人的人生态度畸变、扭曲,道德观念崩溃、错位。葛洪在《抱朴子外篇》中“闵世俗之流荡,疾贪邪之竞进”,对士人贪功附势的价值取向进行了激烈的批评,重建立德、立功、立言的关系,试图整顿精神教养。

一、消解“立功”的中心地位

士人所求,当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理想便包含着“立功”的追求,仕对于士人而言意义重大。孟子肯定君子“仕”的态度鲜明:“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除疆舍其耒耜哉?”仕作为士人之本职,学问、才能应当且必须“货与帝王家”。“三不朽”作为士人理想追求确立之后,逐渐形成了以“立功”为中心,“立德”、“立言”为附庸的地位格局。正如钱穆先生所评价,“学问与书本,却变成了一种变相的资本。……世代经学,便可世代跑进政治圈子,但无异一封建传袭的贵族了。”在魏晋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下,德行是定级官品的重要依据,德行与仕途的捆绑、以官阶激励德行的养成,也导致德行成了政治的某种“变相的资本”,确立了“立功”的中心地位。

然而,世之弊病,恰恰是迷惑于功名太过。“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一日无君,惶惶如也。”士无节操,奴颜求媚,官场溃烂。雄心之下,掩盖的是利欲熏心、官迷心窍。当务之急,不是士人乐衷之“立功”,而是强调“立德、立言”之本,这无疑是挽救颓败世风的另一种努力。

盖士之所贵,立德立言。若夫孝友仁义,操业清高,可谓立德矣。穷览《坟》《索》,著述粲然,可谓立言矣。(《逸民》)

葛洪认为,士人当以立德、立言为贵,求得身后之名,以期超越和不朽。葛洪并不否定立功,《贵贤》有言:“立功立事者,髦俊之所思也”。但是,面对当时“求竞成俗”、“大道渐芜”,“立功”不乏,所缺乃立德与立言。

葛洪的努力,在于扭转“立功”之滥觞,重新捋清“立德、立言”与“立功”的关系。葛洪将“立功”抽离出来,赋予了“立德、立言”独立的地位。“德行文学者,君子之本也。”(《循本》)学问、知识,不一定是“货与帝王家”的玩意,同时也是个人的创造活动,是自己放眼宇宙、社会或者注视自己的内心世界的思想。“隐居求志,立德、立言”便是求仕之路外的一条若隐若现、充满荆棘的羊肠小道。知识学问不再依赖仕而存在,士人不再以仕为唯一出路,立德立言提供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纵使“立功”不复,“立德、立言”同样可以独立存在。

二、以立德为本,并赋予立言以政治功能

“立功”与“立德”之间,应以“立德”为本。伯夷、叔齐,一介隐士,纵然无功名在身;然而,其志、道可嘉,葛洪称其“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志在则身不辱,不辱而身高。身高之人,得天爵,即天美之也。志修则道义具备,可轻视王公。换言之,德行之志比官位更重要。

夫麟不吠守,凤不司晨,腾黄不引犁,尸祝不治庖也。且夫扬大明乎无外,宜妪煦之和风者,日也;耀华灯于暗夜,治金石以致用者,火也。天下不可以经时无日,不可以一旦无火,然其大小,不可同也。江海之外,弥纶二仪,升为云雨,降成百川;而朝夕之用,不及累仞之井,灌田溉园,未若沟渠之沃。校其巨细,孰为旷哉?

桀纣,帝王也;仲尼,陪臣也。今见比于桀纣,则莫不怒焉;见拟于仲尼,则莫不悦焉。尔则贵贱果不在位也。故孟子云,禹稷颜渊,易地皆然矣。宰予亦谓,孔子贤于尧舜远矣。夫匹庶而钧称于王者,儒生高极乎唐虞者,德而已矣,何必官哉!(《逸民》)

葛洪反复论证的,可以归结为:贵贱不在于位,在于德行也。“麟”、“凤”、“腾黄”、“尸祝”,似乎暗指:为官只是小用,而德行为大。

“立德、立言”尽管不如“立功”与现实社会之关系紧密,但也关切社稷苍生。“隐居求志,立德、立言”,葛洪意在融通山林与政治,身在山林,心牵社稷,为国为民。透过这种融通之努力,大大扩展了隐士之生活内涵,从而为其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隐逸非但不是消极的政权对立,还可以积极地施展才华,影响社会,这是不在官位的为国为民,是“有益(社稷)的”,“合作的”。

夫仕也者,欲以为名邪?则修毫可以洩愤懑,篇章可以寄姓字,何假乎良史,何烦乎镵鼎哉!孟子不以矢石为功,扬云不以治民益世,求仁而得,不亦可乎?(《逸民》)

盖君子藏器以有待也,稸德以有为也,非其时不见也,非其君不事也,穷达任所值,出处无所系。其静也,则为逸民之宗;其动也,则为元凯之表。或运思于立言,或铭勋乎国器,殊途同归,其致一焉。(《任命》)

抱朴子曰:妍姿媚貌,形色不齐,而悦情可均;丝竹金石,五声诡韵,而快耳不异;缴飞钩沈,罾举罝抑,而有获同功;树勋立言,出处殊途,而所贵一致。(《博喻》)

无论是“铭勋乎国器”,“树勋”,都是立功之义。立功与立言都是殊途同归的。

而从个体生命的角度讲,隐居并非碌碌无为,相反也是充满人生价值的。“立德、立言”便是其价值之落脚点。葛洪并不强求留名:“求仁而得,不亦可乎?”“立德、立言”本身即为追求。

三、“志人”之志:立德立言,以求自由

对于理想人格,葛洪提出“志人”之说:

凡所谓志人者,不必在乎禄位,不必须乎勋伐也。太上无己,其次无名,能振翼以绝群,骋迹以绝轨,为常人所不能为,割近才所不能割,少多不为凡俗所量,恬粹不为名位所染,淳风足以濯百代之秽,高操足以激将来之浊,何必纡朱曳紫,服冕乘轺,被牺牛之文绣,吞詹何之香饵,朝为张天之炎热,夕成冰冷之季灰!(《逸民》)

“志人”有两个显著特征:一为“恬粹”,即无禄位污染之极致干净,从心之所好,任性之自由,而不以禄位进趋为生命价值,具有高度的人性之自由;二为“淳风、高操”,即身后之名,不必依靠功勋立业。

葛洪的富贵观是“绝群”、“绝轨”的:“醇而不杂,斯则富矣;身不受役,其则贵矣。若夫剖符有土,所谓禄利耳,非富贵也。且夫官高者其责重,功大者人忌之,独有贫贱,莫与我争,可得长宝,而无忧焉。”常人都以禄利为富贵,而葛洪却独以贫贱为宝。禄利侵心,则染杂不醇,受制于外物,不复自由自在之己身。换言之,为荣华禄利所牵绊之内心,便无选择之自由。流俗之欲是己身自由的最大障碍。因此,“流俗之所欲,不能染其神,近人之所惑,不能移其志。荣华,犹赘疣也;万物,犹蜩翼也。”在葛洪看来,荣华如同毒物,避之尤不及。如何去欲?只有万物皆视若无物,不沾系于心,于己无关,方能忘却欲望、摆脱迷惑、守笃心志,获得真正的自由。故而,“古公杖策而捐之,越翳入穴以逃之,季札退耕以委之,老莱灌园以远之,从其所好,莫与易也。”食色,性也;远离欲望,便是远离己身;及将无身,无牵无绊,无阻无碍,自由自在,方至最高境界,即“太上無己”。

物各有心,安其所长。莫不泰于得意,而惨于失所也。经世之士,悠悠皆是,一日无君,惶惶如也。譬犹蓝田之积玉,邓林之多材,良工大匠,肆意所用。亦何必栖鱼而沈鸟哉!嘉遁高蹈,先圣所许;或出或处,各从攸好。(《逸民》)

生命都是唯一的,长短高下各有不同。生命之自由,便是“安其所长”,从心所欲,从物所善;生命从而有了安住,灵魂有了居所。更进一步,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所”,置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芸芸众生,自由自在,鱼游鸟飞,各得其所,便是“物各有心,安其所长”的绚烂图景。世人多贪慕禄利荣华,风气之弥漫,以成气候,乃至于势与利成为了世间单一的追求,生命世界单调而了无生趣,甚至乌烟瘴气。不论其人其才,都以禄利为富贵,竟趋出仕,无疑是一场场“栖鱼”、“沈鸟”的闹剧。折腾来折腾去,终究灰飞烟灭。己身一世,倏忽一瞬,何必奴颜婢膝?“或出或处,各从攸好”,立德立言作为另一种生活的可能,在聒噪的世界中显得尤其珍贵。

四、结论

葛洪从消解以“立功”为中心的“三不朽”地位格局入手,确定立德、立言以独立地位;重建立德、立言与立功之关系,以立德为本,并赋予立言以政治功能;最后,提出理想人格“志人”之说,以隐居求志,立德立言作为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实现人性自由。

葛洪并非否定立功,“立功立事者,髦俊之所思也”(《贵贤》),足以见其对立功的期待。而在两晋衰风俗世中,隐居求志、立德立言更有益于社会与教化。“三不朽”之中,并非只有立功一途,以立德为本原,立言为实践,同样为国为民、建功立勋;人格价值的多元化,更是“物各有心,安其所长”的人性之自由实现。

知行合一的葛洪,在其辗转的岁月里,以自身的经历践行着“立德”、“立言”与“立功”的生活追求。早年葛洪讨伐石冰起义,“立功”而被加封伏波将军然而乱世中“立功”并非唯一追求;随后葛洪转而“立德”和“立言”。终至于罗浮,炼丹修道。葛洪志向“期于守常,不随世变”(《自叙》),自号“抱朴子”,这既是其代表作的书名,更是其一生的德行与人格追求。

参考文献:

[1]杜预注、孔颖达等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第 1979 页中.

[2][清]吴德旋:《初月楼文钞》(卷一),光绪壬午花雨楼刻本.

[3]《孟子·滕文公章句下》,见[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48页.

[4]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第30页.

[5]《论语·微子》,见[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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