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助学金的故事
2019-07-06施昌寿
施昌寿
福州方言“吃”字使用得很广泛,除了字典的词义解释之外,还有许多独特的表达,例如:下馆子就说“吃馆店”,享受社保待遇谓之“吃社保”,还有饮酒称“吃酒”、喝茶称“吃茶”、服药称“吃药”、吸烟称“吃烟”等。
言归正传,就说说我中学期间“吃”了6年助学金的故事。
一
20世纪50年代的福州街头
20世纪50年代初,我家刚回到福州。父亲因当过高雄市警察局督察长,被定为“四类分子”。找不到工作,只能每天挑着箩筐去收购废品,要养活一家祖孙三代共8口人实在困难,时不时要向居委会领取救济金,相当于现在的“低保”。我上不起学,还要帮家里去摆摊、守店。先是用两只固本肥皂木箱装上几十册人仔书即连环画,在上渡棺材店门口、西门关帝庙门口摆摊出租,人称我“人仔书依弟”。后来有所发展,父亲在军门前即现在安泰中心租了一间小店面,出租小人书与小说,我每天独自守店早出晚归,从自家的图书里也增长了不少文史知识。
在军门前守“人仔书店”的时候,我的偶像是家住南营的杨姓中专生,他母亲是福州市人民广播电台的第一代播音员,绰号“麻幼娣”,用方言广播宣传党的政策和播报时事。杨兄告诉我:考中专须得初中毕业,考取后学杂费全免,还按月发给生活补贴,以解决理发、洗澡、购买牙膏肥皂等所需费用。除服装之外,就和当兵的供给制差不多了。而且毕业之后,包分配工作,就是国家干部,当时教师医生算干部。每月十五日发工资,不用天天为营业收入而发愁,多幸福啊。但是我连小学都没有毕业,何谈读中专?到了1953年,听说读普通中学,家庭经济困难的可以申请“人民助学金”,由政府拨到各个学校,再由学校分配到每个班级。我心里有了底气,念书的愿望更加迫切。我瞒着父亲购了册《升学指南》自学,以同等学力资格考取了离家较近的光禄坊福州二中。那时不发录取通知书,只在校园图书馆外大墙上张榜公布。发榜那天,我在初一戊班的新生名单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欣喜若狂,回家把这消息告诉父亲,特地安慰他说可以申请助学金或学杂费减免的,不会增加家里经济负担,虽然这几年不能摆摊挣钱,但是以后毕业有了工作,每个月有固定工资收入就好了。父亲虽不高兴,但也不好反对。
二
如今的福州二中
开学伊始,班主任就和班委们按校方配给的金额数,研究评定全班该享受助学金的同学和等级。当时助学金分四个等级:甲等9元,乙等8元,丙等6元,丁等4元,按月领取。为此我还特地去刻了一枚木质印章。我被评上丙等,6元可以购50斤大米,够我一个人的伙食费了,但我还是全数上交给父亲,由他摊到家庭费用里。助学金不是现在的奖学金,主要看家庭收入、阶级成分和表现,我家庭成分不好,评上丙等也知足了。有位跟我要好的同学,他的成分栏里填的是“小土地出租”,评了丁等。班上最高甲等,是孤儿,又是贫农,连学杂费都全免。助学金是浮动的,一年一评,基本上由班主任说了算。
当年的助学金和现在的奖学金有所区别,前者以家庭贫困为前提,学习成绩不是主要条件;而后者则主要是奖励学习成绩较好甚至优异的学生。我虽然二者兼备,却总是评个丙等。只有初三那年例外,竟评上了乙等。可能是因为我获得市“三好”学生积极分子称号,团市委还颁发了奖状。
学杂费与书簿费是捆绑在一起收的,它与助学金的发放属于“收支两条线”,所以每学期开学必须交了两费方能注册并发给书簿,而收齐两费便是每个班主任最头疼的事。记得初二那年,家里交不起两费,我向班主任请求缓交,但平时和蔼可亲的她,却铁板着脸说:“不行!不能开这个例,无论如何得先交。”还说这和助学金是两码事,即便获得减免费的同学,也是先交了以后再退还他。话说到这地步,我也理解了她的难处,只得哭着回家求父亲。父亲叹息了一声,搜出了一床约有八九成新的印花被单,用龙头布包了要我自己拿去典当。
家里常当东西我是知道的,但我自己去当铺还是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当铺就在现如今作为景点的光禄坊与南后街交叉口,写着一个特大的“当”字的那一间。柜台老高,我踮起脚尖,把被单举过头顶递了上去,柜台里给了我两张一元的钞票和一张当票。我拿了钱一路小跑赶到学校交齐了。晚上把当票交给了父亲,他后来是否去赎当,就不得而知。
南后街上当铺旧址,现为福州三坊七巷美术馆
班主任是个善良的人,她很同情我自幼丧母,家里又穷,兄弟姊妹又多,有一学期开学时就建议我:“这个学期你领了助学金还是到学校食堂来寄膳吧,不要再交给家里了。你瞧你老是吃不饱,这么瘦弱。”我听从了她,把每个月6元钱的助学金交了伙食费,在学校吃午晚两餐。伙食很一般,但比家里的番薯粥、芥菜饭,清汤寡水的好多了。有时高中的同学吃不完,我就和几位同学去“扫底”,把他们的剩菜吃光,完成了“光盘”行动。
福州二中的伙食,我只吃了一个学期,之后又回家和弟弟妹妹们同甘共苦了。我实在不忍心自己作为长兄,只顾一个人吃饱。
三
虽然有了助学金,但添置衣服,理发,购买牙膏、肥皂等日用品,还得父亲开销,洗澡就由父亲带进澡堂,不用另买票。有一年冬天,学校给贫困学生发棉被、棉衣,我还申请到一件“救济棉袄”,黑色的,很保暖。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新建立的福州高级中学,到仓前山去当寄宿生,助学金要用来缴伙食费,不能再上交父亲了。福高学生食堂是固定编桌,各人有自做记号的饭罐,以防拿错。周末回家要事先停膳,到事务长处登记,将写有自己名字的小竹牌翻成背面,就表示该生不“在膳”。星期天晚上回校就必须去“开膳”,否则次日就没饭吃。有的同学怕麻烦,不去停膳,就交代不回家的同学“把我那罐吃了”。我这样吃双份也好几次,有时还和别人分了吃。十几岁正长身体,又喜爱体育锻炼,消耗很大。
每天上午第二节课下课,课间休息时间较长,师生们做完课间广播体操后,就纷纷去校门口吃课间餐,牛奶、豆酪、面包、蛋糕……不一而足。家庭经济状况好吃得讲究些,差的就吃便宜的如烤红薯也挺好的,家长说:“三顿饭吃饱就不错了,还吃什么点心?”我有位要好的同学阿莫,是印尼排华潮时归国的穷侨生,享受比我低一档的助学金。但他总归在国外生活惯了,回国后他说“我把脚踏车(自行车)卖掉、手表卖掉也要吃”。他爱吃煎包,一定要蘸辣椒酱的,好几次请我到乐群路口梅坞那家“快活林”去吃,一次就是10个,店家都喜欢他来。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阿莫虽然是穷侨生,但手头总比我阔绰,周末到仓山影院看电影,也多是他买票。为了省钱,我们还向附中初中部的发小借来符号,冒充初中生,可以购半票。阿莫了解我家境贫寒,还赠送我几件旧衣,虽然旧,但样式还是海外新款,我很高兴。后来,他学习跟不上留级了,我很内疚没能帮助他。
对于学生来说,学期结束,放寒暑假是最高兴的事。尤其是暑假,长达两个月,可以去旅游、探望外婆、游泳、参加夏令营……而这一切对我都是奢望。
有了助学金,助我得以完成6年的中学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