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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后山

2019-07-04黄亚明

湖南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皖南后山芙蓉

黄亚明

皖南转折。皖南曲折。秋浦河曲折而下,而上。转折的老巷,湿漉漉渗水的青石板,青苔苦暗,明明暗暗——这是我想象中的皖南。其实也是江南。皖南滋味像肥实甜腻的南瓜,丘陵像一大批伺机而暴动的南瓜,暂时挂在车窗的左边,伴随青阳的山水迅疾飞逝。

九华后山下有一座湖,号芙蓉。芙蓉别号芙蕖,又名水芝,又名水华,取上善若水,步步生莲的意思。皖南亦为江南,多水之地。水势潺湲,生雨烟,生暮色,生三五粒豌豆大的游人。暮色四起,几丝风卷出湖中波光。我们在湖边走,湖水几无声息,像一个人静静坐在房子里。入夜芙蓉湖仍旧像是在曦色未开的清晨。而清晨的湖面宛似深夜,如夜黑般的深沉,水面有一种人们做梦时徒劳地挽留身边人的睡眼惺忪。两岸的树丛和厂房,远看,亦和水流浑然成一体。似乎是空地、绿化带,一片人造沙滩和湖里的树影、人影也在流。仰首不可名状的飞鸟流逝,白云流逝。远处的九华后山,双溪寺和这湖边的人群难分难解流逝。一阵风带出的花花绿绿电瓶车流逝。一个少女的往事流逝,从公交上下车的小学生书包、书包里的课本书页流逝。一位民工,大约是民工,在十字街头踟蹰。他在寻找什么,又用双手想护住什么。他在流逝——茫然和懵懂也在流逝。有一种不可知的水汽的力量在介入此地。秋天的枝叶金黄,似在飞升,五月的时候它们集体下坠。五月的水分太重,根本挽留不住刹那,到了秋天下坠就变成了向上飞升,它们归于天空。天瓦蓝,一片乡野的瓦的蓝,民歌的蓝,民间的蓝。我曾喜欢的裙袂的蓝。那些街上的风流逝,天空也随之流逝。天空是澄澈的水,看不见抓不住的水。我站在宾馆的窗前,凝视对面云化成水的波纹。它的浩荡就像汤汤顿顿的江声。皖南无大江,浩荡江声来自江边的安庆。我安庆的故乡江声伴随振风塔的钟声,都一起在皖南之地从我的内心奔流。之于小巧玲珑的芙蓉湖,皖江、长江就是一座座凌厉激越的巨峰,长刀一样流动在漠野上的巨峰。宾馆的清晨左右都悄无声息。旅客仍在酣睡。睡眠是睡觉和长眠的合体,梦里悄无声息。我也是客子之一——“客子光阴,又还是,杏花阡陌。”这是闽人黄公绍《满江红》里的句子,无端想起。黄公绍的杏花流逝,我能听见的全是喇叭声。晨光斜射于湖面,犹如一千阵风吹动上万片树叶,好像这九华山一百多个寺庙的香火。芙蓉湖之于青阳县城,好像那些香灰被时间掸落,像二胡之弦所保存下来的音乐的泪水。有时我感觉某一段湖面有些冤屈,带有树丛深处的少男少女的欢情。那棵行道梧桐树下,一朵花仿佛蜜蜂和蝴蝶的停机坪。这是秋天,故事早已不在,蜜蜂和蝴蝶的境遇换成大妈们在广场舞的领地散步。湖水业已矜持,像一本古籍《本草纲目》,老菖蒲、枯艾叶般泛黄。也有泛红的,泛绿的,各色光,几乎无人注意,习以为常。湖水并未理这一茬,照样和照旧,不古不今,不生不死地流淌。

一座城有一个河流型的湖泊,横贯两岸,就使一方乡土顿时逶迤缠绵起来,好像寻常百姓人家,有了养儿育女的炊具,有了提振门风的笔墨纸砚。而一湖水的婉转,又使一座城有了一抹中国的羞色。而这就足够了,一湖水的诞生、流逝,周而复始,提供给人们岸和流动。真好。

在我酒店窗外的芙蓉湖,静静地流。其安静虚薄,足可安放、置放一床古琴。我觉得远处的九华亦是巨大的扫帚,蓉城镇和芙蓉湖,包括古琴,因此一片沙沙的凝神。九华后山,或许也有小沙弥在扫尘。琴声幽越,芙蓉湖被阳光一层层扫着,湖水洗尘,清水洗尘,就有好几层的安静。

后山是个动词,向后看山,向后看。山。山。山。都是山。山如秋树,万物脚迹如鸟爪印。看山是山,山也是一座守静的湖。安静堆积,叠静成山,散静成湖。一层层荡漾的静,漾到远处,人深不知处。公元七五五年,李白由金陵溯江赴浔阳,舟行至秋浦江面,遥望九华,想起在青阳任县令的友人韦仲堪,遂写下:“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次年,李白应故人之邀,曾一度上九华山,卜居化城寺东的龙女泉侧,读书作文。宋代此地建有“太白书堂”。吾乡岳西的禅宗名山司空山,亦有“太白书堂”,其时李白为避永王乱而隐居,行迹凄惶,虽筑草堂读书,心事当如浮云起伏。书生的梦寐之一就是有合心合意的书斋,可惜偌大山河往往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李白的游踪在皖南遍布,有《南阳送客》,“斗酒勿为薄,寸心贵不忘。坐惜故人去,偏令游子伤。离颜怨芳草,春思结垂杨。挥手再三别,临歧空断肠。”南阳即九华山南麓的南阳湾,今为青阳县陵阳镇辖区。又有《望木瓜山》,“早起见日出,暮见栖鸟还。客心自酸楚,况对木瓜山。”《江南通志》载,木瓜山位于木瓜铺,系唐杜牧任池州刺史时求雨处,今属青阳木镇。这些诗句像一台老式放映机,曾怦怦跳动着比例不一的幽寂、自伤、怀恋、怨别、慕想的复杂情绪,但在时光的黑白老影片里,我看不出诗人有多少安静,我看出的是一挂无法遵循本身自然流向的瀑布,因难以求诸内心的现实图景,而飞流直下放浪形骸。这些诗句落叶一样,堆积成为李白诗歌的后山。九华也是他的后山。每一位诗人都有一座精神发育的后山。它是一个永恒的发电厂,夜里看来,仍汩汩地喷涌电流。九华后山之下,李自亦在不知处,唯有无数的农家乐、小吃店。虫蚁一样的小车游动,虫蚁一样的游人、行人、浪人,穿梭蓉城镇,以短促无常,去蘸取尚温凉的湖水。

想象中,生逢亂世的诗人,长身而起,一个筋斗自天河倒挂而下,忽然就挥毫蘸墨在天幕写起了狂草。抖下的墨汁成瀑,成江,水流炯炯、汤汤、突突。水流崆谾。似乎念起佳人自在高楼。似乎铜钩铁画笔力精微。这是一位诗人的后山之水,心灵之水。

当晚在芙蓉湖边的一个小饭店,与青阳籍的浙大教授江弱水偶遇。这是个文静、文弱的男人,轻言小语,神态斑驳,身材纳兰词一样简约,以研究古典诗的现代性为业。是的,在古人李白的背后,必定隐藏有一个现代的古人。李白也是江弱水他们的后山。江弱水一样的现代古人,是李白,是李白之后问道九华的刘禹锡、王安石、王阳明、汤显祖、李叔同、赵朴初,留给现世的暗记和秘密之语。这个修长的现代人酒量巨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站着,背景是一湖水,看起来“慧美双修”。这个词几年前他评胡兰成散文时用过。我读他《诗的八堂课》,四通八达,大呼小叫,夫子绝尘。江弱水是老夫子。

秋来熏暖,中国的佛教有种中国式的檀香之美。这是后山之寺,僻静方才养出一个灵性的寺:双溪寺。竟然是双溪寺了。黄墙红瓦,红色的翘檐。俯身而上,要攀登几十级台阶。迎面是大兴和尚真身殿,仿佛一树坚果,有一份青天下突然清旷绝伦的铮亮。大兴和尚我不认识。他已经在另一个世界打坐,打柴。对于真身殿,我仿佛一个懵懵懂懂的闯入者,无所畏敬。佛要畏敬,我未成佛,所以我还是我。佛堂之下,一片空地,空地上有大香炉,青烟袅起。有一些不知名的树,这些树素不相识。树荫很好,像在宣纸上洒些淡墨,好得天地素洁一新。檀香的新。这是对双溪寺的第一印象。

我觉得大兴和尚是九华后山一颗变异的种子,在一方端肃、空明的佛地,完全属于僧人中的异数。起先我没有关注,我亦不知大兴和尚何人。这世界上有一本书《大兴和尚传奇》,翻了一翻。后人称他大兴法师。一八九四年生,俗名朱毛和,安徽太湖县人——太湖我去过多次,从来不知道叫朱毛和的——后来就是著名的大兴和尚。三十一岁之前,他放牛,打铁,采药,学医,被抓到吴佩孚部队当号兵。三十一岁,在九华山百岁宫,从小沙弥干起,大约我梦寐中听到的沙沙扫帚声,来自大兴和尚。三十七岁,他到南京古林万寿寺受戒,用四年时间参学五台、峨嵋、普陀。这段经历并不出奇。让人讶异的是,一九四七年,大兴居青阳城东火焰山破烂小庙,幽默入世,自得其乐。一九五八年,大兴参学双溪寺,常年为生产队放牛,亦农亦禅,其口头禅为:“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空!空!空!”那时候,他也许栖身于杂七杂八的耙、犁、锄头、粮票、草药中间,身边或有老式的木头匣子,老牌的收音机,但并无幽寂。在佛殿里称他为大兴也可,在乡间称他为朱毛和也可,二者似无区别。一九八四年,九十一岁的大兴圆寂后,当地民众要求保留其遗体,装缸建塔并立纪念碑一座。五年后拆塔开缸,遗身未腐,颜面如生,喉结可见,如初跏趺坐。记得禅宗六祖惠能于广东倡导众生禅,一洗禅修的孤傲霜气,俯身下沉,故陈寅恪称赞:“特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一扫僧徒繁琐章句之学,摧陷廓清,发聋振聩,固我国佛教史上一大事也!”我想起来了,大兴本是农夫一个,农夫粗头乱服。农夫入佛,要讲究什么僧道气,研究什么章句之学?农夫不是学院派,自在随性,照样能得始终。所以若问来路,朱毛和也可,大兴也罢。若问去处,大兴也可,朱毛和也罢。只要本心,扼守本心。可这通达机理妙道的心性,少有人能弄懂。

大兴和尚身材瘦高,骨骼宽大,身穿长服。长得一点不像高僧,倒像邻家老头。

寺里住持果心法师,着一袭黄袈裟,赐我女儿一个银质平安符,内装信众祭拜大兴的香灰。在禅堂我和法师慢条斯理聊些世俗之事,淡淡如茶。走下双溪寺,回首,空山不见人。只见遍山青葱。一缕白云似乎正从青葱里起身。似乎是芙蓉湖里也传来大兴和尚清灵的木鱼声,如同白亮亮的雨,又像结束了一场水陆法事。雨过天晴般阔大的静里,我的耳朵被另一种声音拉长——木鱼在响,一声比一声急促。那声音,从一个毛孔钻进去,又从另一个毛孔拱出来,这样的穿越,有一种超度的感觉。过了一阵,木鱼声顺着水势戛然而止,像某个休止符在湖面滑翔,渐行渐远,走向邈远。那根浑圆细长的木法器攥在大兴老头儿手里,攥得很紧,终于没有敲下。那一刻,时间静止,连一缕风声也没有,所有的一切进入圆寂之境,只有芙蓉湖水靛蓝,蓝得让人心惊。第二天清早,我才恍然大悟,大兴圆寂了——圆寂了,仿佛不是三十五年前。大兴在内心的寂静里走完了他的一生。我看见他坐在蒲团上,嘴角边挂着一丝笑意。这笑,显然是阅尽人间、洞穿一切后的福利,似有长河落日般的静穆与超然。恍如隔世。恍如,隔了几世。

皖南丘陵本多红土,但九华后山黄土、黑土居多,红土迹近乎无。山意葱茏,偶露峥嵘,一块巨石横卧,或一山突起如剑。这是有精气的地方。精神的地方,气质的地方,即是精神病的地方。皖南的地势多有精神病,不可与人言,与人言即是错。它就是错乱的,宣纸上涂墨,一大团一大团的墨,松墨,竹墨,然后一奇石,奇石垒成奇峰。我乡岳西有妙道山,也有三五座奇峰,然溺在无数平庸的山峰中,虽如万绿丛中一点红,到底被淹没了。迹近乎无,到底只是一点红。红不过皖南处处辛奇。

登后山而小天下。天下很大,人很小。辗转是华严道场。寺前石级数百,石级两侧茶棵数千,低伏谦卑,露洗烟消,鲜新可掬。寺名翠峰寺,原名天柱庵,唐咸通五年(864年)始建于天柱峰前。翠峰,也称滴翠峰,其名可知峰峦翠叠,雄踞,轩昂。但我觉得秀色可餐,滴翠可作佐料。滴翠峰是一盘天地大菜,华严论道是菜中应有之味。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普照法师会同月霞、印魁、通晓、可安等法师,在此兴办华严道场,又称华严大学,专门讲授《大方广佛华严经》,学制三年。当年招收学僧三十二名,其中有后来成为一代佛门龙象的虚云、心坚、谛闲、智妙等高僧。金庸有华山论剑,滴翠峰有华严论道。道可道,非常道。对佛教我认识拙浅,连小道也无。现今文人也论道,多是批评家一派吉祥,集体和谐,与华严论道不可以道里计了。金庸刚刚离世,华山论剑成为绝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在华山七天七夜狠斗,已成绝响。攀登滴翠峰,一人像个渺小的逗号,七人上行像个加长的省略号。站在巨石上的大树下拍照,俯首苍茫,个个都是孤独的感叹号。

庙台上立一大大的“戒”字,触目心惊。

离后山数十里,往东,至黄山市太平岭,有苏雪林故居。岭下苏家,据载是眉山苏辙的后代。这还是个宁静的村落。虽有刨花起飞,匠人们在修建复古建筑,仍无碍这种乡土的寂静。走在永丰乡村的巷中,有一种经典的美,那是中国式的美,黑色的墙头、屋顶,黑色的宅院,被雨水濯得清雅而洁净的巷里,不规则的石板拼成了乡村蒙太奇式的道路,让人容易沉浸于一种宁静的美中。

黑白像上的苏雪林梳着学生头,民国式学生头。也有五四味道。五四味道是老电影的味道。她新婚在这个村子,村子里这些巷弄,这些黑白建筑,仿佛是她的陪嫁。皖南就是这种旧式女子的味道,心里有奇崛,外表不动声色。苏雪林是个特例。在内在外她都是急管繁弦。当年哭着吵着到安庆求学,后来自主到法国留学。归国后在安庆、武汉、上海等多地任教,著书立说,一直到台湾,终身与胡适颇为投缘。但与鲁迅的一桩公案,却让人不喜。鲁迅生前,苏雪林对其文佩服有加,撰文专述,然逝后不过月余,即扛刀杀伐。此后半生,孜孜于以文字斗殴死者鲁迅。前后态度如天壤,其中因果恩怨不得而知,但这绝不算论道。类似阿Q式的背后骂娘,旧年乡间小脚婆的夜半诅咒。

苏雪林是个矛盾体,一生要冲破旧式女子的命運囚笼,却屈从于旧式包办婚姻,与丈夫张宝龄婚前从未见面。两人冷淡一生,怨恨一生,结婚三十六年,同居不到四年。苏的爱情散文优美,却只是内心的想象图景。她的旧日婚房,上书:荆乐堂。

一丛低矮小门,一扇破败小窗,遍生孤寂。老墙和翘檐清冷,木头门板膨松发苦。报载苏雪林一九二五年走苏州教书,离乡七十余年后于一九九八年返乡,曾在当年的婚床上小坐,其时一百零三岁,身如枯木,或许心有微澜。

另一处建筑上书:苏氏宗祠。飞檐翘阁,远看像只振翅的大鸟,前后两进,四堂归水。还有依河而建的海宁学舍。两层小楼,鹤立鸡群。因楼主苏文开曾任浙江海宁知府而得名。木制楼梯逼仄,楼梯道口旁,有一间面积不过五六平方的小房间,内有一张旧式书桌,想必就是苏雪林当时的读书处了。临北的窗前,但见整个村落的乌黑屋脊,疏密有致。村后青山如黛,烟云四合,风起处,竹林摇曳生姿。

阳光金黄。沿途可见高大生猛的徽州牌坊,散落在田畴间。稻茬枯槁,偶有雀鸟扑棱棱飞过。鸟影转瞬便是从浓到淡,从淡到无。阳光亦转瞬已成夕光。暮而归。暮色峭拔深静。岭上苏家,像泛黄的民国印刷品,挂在岭头,被无边秋风哗啦哗啦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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