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墓地
2019-07-04安庆
安庆
他们看到了黄昏里的墓地,在黄昏里静卧在墓地的牛。墓地前,是一地的野花。
“伙计”是办完丧事的第三天回来的——就是那头牛,这是一家人都公认的称呼,老人在世时天天都这样吆喝的。大水和二水跑出去,远远地他们就听出是自家牛的脚步了。二水抓住了牛的缰绳,大水在牛的身上抚摸着,兄弟俩都从头到尾地看着牛,看着他们家的伙计。
伙计出去几天了。
伙计是几天前被牵到几里之外表哥家的,牵到表哥家是他们兄弟俩商量好的。怎么说呢,老人走了,给老人办丧事,家里的地方就显得窄狭了,连牛屋也要用来做库房了,扩音器、录音机之类的东西也要往牛屋里堆,哀乐要从牛屋一遍一遍地放出去,丧事是要浓稠的哀乐缭绕的,好像哀乐代表的就是一家人的哭声。还有,他们不愿他们家的伙计——一头牛,去体验那种生离死别的场面。他们现在还记得伙计走那天不情愿的样子,梗着头,犟犟的,回头剜一眼牛屋,哞——长长叫了一声,牛的叫声里似乎包含了一种幽怨、一种委屈,甚至一种抵触。牛到底是牛,可能没有意识到家里已经出事了,不知道相依为命的老人一直往西走了,这一走就不再回头了。
老人走得急,送到医院时几乎不行了,只是嘴张了几张,像是在吆喝他的牛。
看出来牛还是有几分狐疑,牛的脚步走得有些犹豫。伙计可能在心里盘算着,它出村帮亲戚家犁过荒地,拉着老人去庙会上听过戏,也住过亲戚家。可这一次是有些异样的,而且这时候地差不多都已种进去了,连老人的河滩地都已撒了种子,那些抢在秋分后就种进的麦子已经露芽了。牛走在路上的时候,天阴着,像是要降那种绵绵密密的秋傻子雨。牛抬起头,望望蒙着黑片子云的天,在秋天的行程里有些闷气,脚步呢就迈得有些迟疑。秋葫芦叶样的耳朵慢慢地耸动着,一步压着一步像是在数着步数,尾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伙计现在回来了,伙计径直地进了牛屋,最后的几步是跑进去的,仰着头,好像憋了一路,屁股还在外边,那一声“哞”就吼出来了,扫视牛屋的眼像针一样的锋利。伙計都到家半晌了,表哥才呼呼地跟过来,他说一出青塘牛就尥起了蹶子,赶得真是急。说着话,他们都静静地看着牛,牛屋已经恢复原来的样子,连老人的床铺也还是照原样铺着的,一家人静静的,眼皮耷拉地看着牛屋,看着牛。
一晚上伙计都不安生。大水一直陪着伙计,给伙计添草时特意地多加了几把细料,就是在小麦磨面粉的过程中脱下来的那层麸子。草是大水细细筛过的,草的碎屑、藏在草里的土从筛眼里不情愿地钻出来落在牛圈里。牛梗着头,怄着气,不下嘴,额头上的一片印记在灯泡光线下显得苍白。大水哄着牛,用拌草棍一遍又一遍搅着槽里的草,那些长在野地被阳光晒干又被铡成短截的草在棍子的搅动中散发出一股浓香的草气,回响出蛐蛐叫一样细小的响声。大水想,牛反正是要吃草的,要反刍那些草,它就是吃草的主儿。牛却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快天明了还没有吃,好像没有胃口。大水掂过来半桶水,他在桶里看见了自己蓬乱的头发,头发的深处已经渗进了几丝雪白,脸上铺着一层灰尘,像刚从土窑里钻出来,那层灰色像是贴在脸上的一件道具。他腾出手后拽住牛笼头往桶里凑,牛可能是渴了,那么就让牛喝水吧。可牛犟上了,固执任性地别着头,像是牛脖子里插进了一根直棍子,牛的头是低不下来了。大水又抓了一把麸子撒到水桶里,麸子把他的影子遮住了。他劝着牛,其实一晚上这样的话已经说了好几回了。他说,喝吧,伙计,喝了水再吃草就顺畅了,爹去串亲戚了,去了大草原,去了天堂,去了牛的故乡,牛多的地方;他可能会再赶一头小牛来,再牵回一个小伙计,这样你就有伴儿了。牛好像要消解心中的委屈,终于“哞”地迸出一声,牛嘴里哈出的气射向头顶,头顶的灯泡晃悠着,屋子里晃满了灯泡的光影,紧接着又是“哞”一声,满屋里又是灯泡的影子。叫声把二水也招来了,把大水和二水的媳妇也招来了,他们都吃惊地站在牛屋门口,听着牛吼,看牛仰头,很不情愿、很迷惘的样子。他们从来没有听见牛这样大声地号过,声音简直要掀动房顶了。二水问哥,牛是咋了?大水摇摇头。大水从牛屋出来站到一座草垛旁,那是为牛过冬准备的,一冬天的草。他还在听着牛叫,牛还在别着劲地叫,一声压着一声,那牛不止在叫,简直就是哭了,声音高高低低的像个孩子。
大水倚在草垛上,头往垛里拱,干乱的草马上和他的头发杂糅成一个鸟窝,支棱着。草垛歪了,他们都沉默地听着牛叫,后来听见牛在挣,在挣脖子里的缰绳,挣纵横几道缠在头上的笼头。
二水要去牛屋,大水伸手把他拉住了。
黎明的时候伙计终于把缰绳挣断了。牛把放在槽边的桶拱翻了,大水二水一家人都听见那桶水被拱翻了,水顺着门缝蚯蚓一样弯弯绕绕地往外溢,牛又在咚咚地抵牛屋的门,犄角把门撞破了,牛的叫声最后把门喷出了一个窟窿。外边的风起来了,挂着唿哨,似在和着牛的吼声,把大水二水一家人都号哭了。全家人一哭,牛的叫声变得闷起来,没有那么震耳的高了,但听起来还是很痛,一种发自内心的疼。风的哨音越来越大了,枯干的树枝都被卷跑了,草垛在风中颤着身子。
他们不忍地打开了屋门,牛眼泪汪汪地瞅着大水,瞅着二水。伙计走到草垛旁,使劲地叫几声,头一抵把草垛掀翻了,草散着,在风中飞,桐树叶配合着哗啦啦落了一地。伙计的叫声把瓦塘的所有声音都压住了,它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们,好像说你们带我去找老伙计吧。那样子真是让人可怜,叫人心疼。
伙计去了村头的老井边。它还小的时候,一次啃着井边的草时,掉进去了。老人竟然在春天的寒气里跳了下去,他在井下摸着小牛,摸着小牛的腿,摸着小牛的耳朵,摸着小牛刚透出头顶的犄角。摸完了他对小牛说,伙计,你的腿还好啊,我真怕你的腿废了,那样你就不能享受野地的小草了,那么好那么肥的草你就没有福气了,就得让别人家的牛都吃了。老人小心翼翼地抱住牛,托着牛的屁股,让大水二水在上边拽。拽上来了,又烘了火给小牛烤,烤完了火又牵着小牛溜达,让小牛一身的水抖掉,小牛的一身毛又顺溜了。最后老人又领小牛去了村西的河洼上,哄孩子一样哄着小牛慢慢地吃草,一手一手地捋着牛,小牛终于又悠闲地吃草了。就是那天,牛被老人喊成了“伙计”,后来天天都喊小牛伙计了。
牛是管不住了。
牛疯了。
全瓦塘的人都听见了,伙计站在院子里,它朝着天号,到河边的时候朝着河吼,站在荒地对着荒地吼。牛不正常了,牛在村里村外狂奔,正跑着又忽然停下来,牛的神经错乱了,每一条道路上都贴满了它的蹄印子,那些蹄印子是没有规则了。牛后来找到了坟,牛就凭着它的灵性,在某天的午后到底找到了老人的坟。看见一片墓地旁又添了一座新坟,伙计已经知道结果了,伙计的泪水决口了,干涩的眼皮扑嗒扑嗒地睁合着,他就那样孤零零地在坟地上站着。伙计的叫声已经不是叫声了,成了呜呜的浊音,好像一个男高音的声带被累垮了。
那个叫它伙计的老人把家搬到这儿了,就这样抛下它不问不管了。伙计曾经跟老人来过这个地方的,老人每次来独独地守着一座坟,守坟的时候老人就不管它了,任它在墓地旁有一嘴没一嘴地啃着草。伙计慢慢地走近坟,在坟前默默地站住了,眼里噙着贼亮的泪珠儿,眼皮搭一下,泪珠子哗啦啦地淌下来。它就这样闭着眼,睁了一千次又闭了一千次,搭着眼皮,痛快淋漓地喷着泪,虔诚都藏在泪水里,牛的脸上成了泪河,泪道子纵横,像田里的渠。后来伙计往回退,退了几步它把头慢慢地往下拱,一次又一次地往下,它腿一弯又跪下了,它的两条前腿弓着,又蜷到胸部下面,后腿在草地间支撑着。这样跪下去的时候它又哞哞地叫起来,它就这样地跪着,哞哞地叫着。跪过了,它起身,低着头绕着坟墓转圈儿,转了圈还是腿蜷曲着跪下去。
太阳快要落山了,小鸟已经回林了,树叶儿开始卷堆儿,天上的云彩开始染成墨一样的颜色,无边的土地变得模糊了。从夕阳的身下绕过来的风吹着墓地上的树,墓地上的风,在墓地上轻轻地绕着,掀动着地上的草,掀动着墓边的干土,夜色慢慢地往下落,离地面越来越近了。牛站起来抬起头趁着天色往墓地的远处瞅,这一瞅它的目光瞅远了,然后嗒嗒地上了河滩,像望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朝着一个方向跑,耳朵尖使劲地往前忽闪着。到了一个河湾里,牛在河湾里找到了一片小树林,那个槐树、榆树、杨树、楸树、桐树长在一起的小树林,树林里爬满蓬乱的草,草聚成一个个草窝儿,草缝里钻出几株野花儿,有一种野菊花,像长不大的向日葵。老人曾经把花挽成一个帽儿戴在头上,曾经编成个花环挂在伙计的脖子里。伙计头一弯,叼了满满一嘴的花,然后嗒嗒地往墓地回,再回过去又叼了满嘴的野菊花……日头将要挨着地皮时,墓地前开满了野菊花,组成了一个大花篮……暮色里,伙计默默地瞅着开在夕阳里的野花儿,在墓地前又跪下了……
那一夜,牛是一直守在墓地的。
老歪婶来了。
老歪婶直接去了牛屋,好像是曾经来过的,没有一点陌生。槽里的草是大水又重新拌上的,已经更换了几次。大水对牛是真心疼,槽里的草上浮着一层的料,像野外的草地落满了小星星——就是那种精细的麦麸,正常的牛是不拌细料的,在乡村都知道牛是最好饲养的一种畜生,就连草也不挑不拣。可大水每次都要给伙计撒上厚厚的一层麸皮,草是已经拌过几次的,远远地已经闻着麸皮的香气,那种经雨淋经阳光滋润了的麦子的香气。老歪婶呼啦撑开了两扇门,朝着牛,一步步地走近,叹一口气,训着牛,伙计,你咋这么犟,这么不安分啊,你天天号,号得我在槐塘都觉得身上发毛!
一家人赶到牛屋时,老歪婶正在絮叨,疙疙瘩瘩的手摩挲着牛鼻子,牛鼻涕在老歪婶手下哩哩啦啦地扯成了串儿,黏黏的,像桃树上的胶。牛直愣愣地瞪着老歪婶,葫芦葉样的耳朵合着眼皮扑搭的节奏,一点点地耸。二水的女儿说,牛哭了!声音细得像小石块落在沙上。他们都没有进门,都不愿看,牛要哭起来比人哭得都投入,都让人难过。
他们站在门外,尽量不和牛打照面。他们看见老歪婶抬起了一只手,袖头摸着眼袋了,另一只手抬过去,提着袖子的一个角。老歪婶在呜咽里对着牛说,说的都是安慰伙计的话,老歪婶的话让他们懂了老歪婶的眼泪。老歪婶侧过身去提槽边的水桶,在把水桶往槽里提时对伙计说,伙计呀,不是你一个人孤的,都孤,都孤啊,好在我还没有死呢,你叫唤啥。老歪婶勉强地把水桶往槽里掂,桶里的水在她的手中打着颤,牛竟然仄过身张开嘴帮老歪婶往上提,它的嘴咬住了桶把儿,水桶就这样放进了槽里,牛感激地看着老歪婶,竟然把嘴往桶里扎了。牛喝几口抬起来,嘴角挂着水珠,掉到桶里,滴答滴答地发出回响。
一家人都在商量着牛的问题,一家人很快地聚齐了,大水、二水、大水媳妇、二水媳妇,大水的儿子、二水的女儿,青塘的表哥也来了。其实就是关于牛的归宿,关于解决牛正常饮食的问题,人是铁,饭是钢,这样下去牛终归是要瘦下去的,牛一瘦各种毛病就会来了,就连身上的毛都会不顺溜。这样下去终归不是个事儿——伙计好像要搞什么绝食了,好像和一家人赌气没让他参加老人的葬礼,好像要自绝身亡,要到阴间去撵老人了,去吃老人给他拌的草,给老人犁他的荒地。
其实也没什么可商量的,说过来说过去,商量的结果就是要给牛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要找一个它肯吃草吃料喝水的地方,找一个愿意去的地方,找一个它愿意伴守的人。这样商量的结果自然就是把牛送到老歪婶的家里。打老歪婶来那天,大伙就已经看出了牛和她的默契。老歪婶的家在槐塘,一个槐花飘香的村庄,临着沧河的另一个河岸,五月的时候槐花铺满了河床,经水润过的槐花像浮在水里的白鸟,像一个个白色的小蜻蜓。事实就是这样的,老歪婶一来,那牛开始认食了,开始喝水了,舔了撒在草叶上的细料,可能还吃了几嘴槽里的草。
说着牛,说着要把牛牵到另一个地方,他们终归是有点不舍了,自家的牛,自己的伙计,真是的,怎么能舍得啊。可说到底还是为了牛,说着牛他们又想起好多事,牛是咱家的伙计,真是又亲又疼的伙计。牛是在家里一寸寸长大的,就像大水二水一样是家里长大的一个孩子,长得腰肥体壮的,身体宽宽长长的。这牛是给家里生过几头小牛的,可那年牛生下一头小牛时生了一场大病,好像从此就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可是老人不嫌弃,大水二水不嫌弃,因为牛不再是牛,已经是家里的一个伙计。牛好像是心领了,好像用其他的方式来弥补自己失去的能力,帮老人开荒时格外地掏力气,拉车犁地弓着头吭哧吭哧地使着蛮力——这就更讨人喜欢。每一次犁地老人都让它中间歇一次,让它落着汗去啃河边的草。那一年二水的女儿跟着大水的儿子去河边玩,二水的女儿去够水里的一枝花,滑进了深水,伙计跑过去在水里硬是用头把女儿托上水面。这样一回忆,二水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二水的眼泪一下来,全家又都憋不住了,憋不住眼泪的二水嗵嗵嗵跑到牛屋,搂住了牛的脖子,头挨在牛脖子上呜呜地哭!
这天晚上大水和二水回到瓦塘时,夜色已经很深了,一轮下弦月在秋天的蓝空上吊着,小星星把下弦月围成一个圈,弦月像牛的一个角。老歪婶那儿竟然答应了,尽管老歪婶起初不表态,但终究还是点头了,说好了。他们还和老歪婶看了屋子,是一间东屋,屋子也是很宽敞的,伙计在屋里不会受委屈,那里也曾经养过一头牛的。去槐塘时他们还忐忑着,还有几分犹豫,他们从小卖部买了软和的糕点,那种软软的咬一嘴连声音都不会有的蛋糕,买了两袋奶粉、两斤白糖。到了槐塘,月色已经把大地照亮了,找到老歪婶时,终于吞吞吐吐把话说透了。
他们是真的不舍得那头牛,舍不得他们的伙计,好像牛是一个即将嫁出去的闺女,好像这一走就是千里万里。这牛真是在家辛苦了一辈子,它最贴心的主人离开它远远地去了,让牛成了一个孤儿,现在还得把它送出去,想起来都让人心沉。他们又聚在堂屋里商量着牛在家最后的日子该怎样招待,招待这个亲密厮守的伙计,伙计是牛,又不能给牛送礼物,但心意是笃定要表达的,不然就是一辈子的疚、一辈子的愧。日子基本上定下来了,就是农历的十月九日,所以说最后待牛的事已经不容再有什么推辞。商量来商量去,方案总算定下来了:要给伙计换一副新笼头,那种又结实又好看的新笼头,笼头一定要接上一溜的绸绺,红色的绸绺,耳朵前要吊上一截的红缨子;再给牛好好地洗一次身,把牛浑身都好好地洗一洗,从蹄子的根部往上洗,用那种雕牌的洗衣粉。给牛洗身的事儿就交给大水和二水的媳妇了,两家的孩子嚷着要给牛洗身,大水和二水说,那你们和你们的妈一起洗吧。二水媳妇去小卖部买了洗衣粉,然后等待着太阳亮亮朗朗地照下来。秋收已经过去了,天是一截一截地往凉处走,他们已经选定了场地,洗身时得让阳光充足地照着,牛身会很快被太阳晒干的。而最后对伙计的招待就交给老二了,但究竟怎样喂也得有个方案,喂就得有个喂的标准,得有一个喂的方式,无论如何得让牛在家里吃好最后的几次。
老歪婶那边也在准备了,牛屋是收拾好了,还在牛屋的一面墙上贴了老人的照片,老歪婶在牛屋垒了个新槽,新槽其实也是大水和二水过来垒的,槽边栽了个新木桩,是用来拴牛的。垒槽时,他们想着按照家里的样子,在牛屋的东墙上新打了一扇窗洞,这个窗洞他们家里的墙上也是有的,每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口射过来贴在牛身上,让牛身上暖洋洋的,好像是从天堂里照过来的一面小镜子,好像告诉牛又一个日头开始了。伙计在家的时候是喜欢这一缕阳光的,几乎每一缕日头照过来时牛都会对着日头叫一声。牛爱吃的那种野草准备了一个大垛,垛上的麻雀像是从家里撵过来的,草也是这边的两兄弟帮助堆起来的。
往槐塘送牛的那一天,全家人都到齐了,亲戚近门的也都来了,瓦塘在家的大人小孩也都赶过来。然后他们把新笼头、新缰绳从一个木头的小匣子里慢腾腾地掂出来,慢慢地把缰绳和笼头往一轮阳光里举,红绸布、红缨穗是透明的,温暖的阳光从红绸布、红缨穗的缝隙里穿过来,一根根形成彩色的金线。大水和二水慢慢地端詳后,恭敬地往牛头上戴笼头,往笼头上系缰绳,卸下来的笼头和缰绳被大水和二水的媳妇又恭敬地收进匣子里,新笼头上的绸布和红缨在秋风里飘着。
然后他们隆重地赶着牛,隆重地迈着脚步,像送一个出阁的老闺女。
从槐塘那边传过话来,老歪婶和她的亲门近族在村口等。牛是大水和二水牵着,分别牵着牛笼头的这边和那边,牛走在路上很庄重,脚步慢条斯理,走一步脚下一个坑,完全不是前几天的脾性。牛的身体映在秋日下,耳朵在秋日下慢悠悠地耸动。风和阳光在秋天的大地上交织,头顶上飞着几只白鸽子,阳光在秋风中慢慢地走。河水的亮光已经近在眼前了,牛回过头了,潮湿着双眸,对着身后的瓦塘“哞”一声,几只鸽子和一群麻雀站在了桥栏上,好像在看着这送牛的场面。
二水忽然说,我们多笨啊,我们真笨啊,我们咋没想起把老歪婶接过来呢?伙计的脚步突然顿住了,蹄下叩出萝卜一样深的坑。来送伙计的人都侧着耳,牛又是慢慢长长的一声“哞——”
这时候他们走到了河滩上,对岸是那片小树林。小树林的这边是老人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