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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倾吴昌硕(外一篇)

2019-07-04吴克敬

湖南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居图沈周黄公望

吴克敬

“一个人想要有钱是不难的,但是呼啦啦让其没钱也是容易的。同样的道理,便是一个团体想要有钱亦是不難的,但是呼啦啦让其没钱也是很容易的。”去上海陆家嘴的吴昌硕故居,我蓦然思接那位杰出的诗书画印的大家人物,悠悠然地听见他给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因此不能自禁的扶住他故居的门框,忍不住地想哭。

这是因为,我不敢向吴昌硕故居的四围看,迎门而立的是金茂大厦、上海中心和上海国际金融中心三座直插云天的现代化摩天大楼,与这三座摩天大楼并肩而起的还有数百座中国的、外国的金融大厦,初建于清末民初的吴昌硕故居,就这么矮矮的,小小的,围困在这许多高楼大厦丛中,以其雄强的文化气质和坚强的文艺情怀,不亢不卑,彰显出了一股多人心魄的力量,我因此而无法控制地想要哭给吴昌硕。怀揣着这样一种情绪,到了晚上的座谈会上,我说起了吴昌硕,说着还是忍受不住的泪倾而出,哭向了吴昌硕。

故宫博物院举办吴昌硕画展,瞩我为其写了序言,使我深刻地知道吴昌硕的巨大贡献,是不比他故居周遭的那些个高楼大厦矮什么的。甚至可以说,随便的一幅画作,都要高标出任何一座大厦或高楼。而与吴昌硕在一起的,不只他一个人,他们如那许多的高楼大厦一样,是是一群人。

何者为群?从羊,君声。君在左,羊在右,君羊相合,意即有君长的地方。我所以先要说群,是因为我眼里的那许多高楼大厦,比之于吴昌硕们,太轻薄了,轻薄而又猖獗。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好,他们高楼就高楼吧,他们大厦就大厦吧,但最终都是要被时间所淘洗、被时间所甄别的,唯有荣耀在时间中,为人所尊崇、所敬仰才好呢!

曾经的海派绘画,就是这样一个群。

群里继有虚谷、赵之谦、蒲华、任伯年之后,当属吴昌硕的名望,使人望其项背而不能及。是他把海派绘画,不怎么经意地推向了国画的一处新境界。这是许多画论者共同秉持着的观点,而我心念亦然,了无异议。这是因为要论人物画,不仅神韵,还有技法,他是略输任伯年的;便是山水画,包括吴昌硕在内,他们海派绘画群里的几位,其成就在国画史上,恐也难以博取相对高的地位。这也难怪,他们海派画家群里杰出的人物,似乎都特别擅长花鸟,而吴昌硕本人,于此尤为突出,以书入画,以印入画,以文入画,杂糅了中国传统艺文的诸种优秀成分,熔入一炉,灵性天然地实现了他所理想的那一种境界,如幻似梦,如仙似魔,极大地提升了国画的品格,不仅复兴了他们所经历的民国艺术,而且至今还为人们所感慨而发扬光大。

《花卉蔬果图卷》《石榴图轴》和《菊灯图轴》几幅吴昌硕的传世佳作图照,是徐小燕女士用电脑传给我的。她是我故宫出版社《国画的故事》一书的责编,通过几次电话,也发过几次短信,还说要微信的,但我对此外行,因此还没微信得了。这样的交往不能算深,但我愿意听她的话,只要她说了,我是都要照做的,而且不折不扣,一丝不苟。春节前她一个短信给我,要我写篇吴昌硕的文章,补充到我的书稿里,我回信说试试,但内心想了,我是不能辜负她的期望的。但我少有对吴昌硕画意的研究,所以耽搁了些时日,没能及时动笔,是为责任编辑的她,预感到了我的困惑,所以才有她邮传给我吴昌硕画作照片的动作。

我感激徐小燕女士,把她邮传给我的几幅吴昌硕画作照片,在电脑上打开看了,借用电脑的功能,放大了看,缩小了看,我看得兴起,还就选择画作的一些细微处,举起手边的放大镜来看了。不能否认,几幅画作是为吴昌硕的精品,一支秋菊,一盏昏灯,即构成了《菊灯图轴》的全部,几笔顽石几棵石榴,即又构成了《石榴图轴》的全部,《花卉蔬果图卷》繁复了一些,但也未失他笔法简约,笔意简古的风格。

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我西安的一位画家朋友,特别崇尚吴昌硕,凡有出版的吴昌硕的画集,他是都要搜罗来,作为“课徒”稿临摹的。我是他的朋友,去他那里吃酒品茶,便会手拿起一册翻看赏习了。我记得的画作,即有《天竹花卉》《紫藤图》《杏花图》《花卉十二屏风》《兰石图》《松石图》《富贵神仙图》《蔷薇芦桔图》……我不能无休止地举例了,仅此即已可知吴昌硕的绘画作品是丰沛的,更是繁盛的,无不晕染出他所独有的艺术韵味,虚实相生,不拘成法,疏淡时可以走马飞鹤,细密时难以容针穿线,收到了他所追求的“大处着眼,小处收拾”的文化情致。

吴昌硕的画意就是这般高标,而这种他人无法企及的韵致,反映在他写梅的那部分画作上,展露得就更为叫人服气。

他酷爱梅花,像个偷花大盗,见着了自然天生的梅花,常会腿脚失措,盯着梅花看个不够,摹写在心,回到画室,即展宣泼墨,把他心里的梅花,传神如生般描绘出来。我把他草绘的梅花图在互联网上搜了搜,还在自己的记忆里搜了搜,叫得出名字的计有《墨梅》《红梅》以及《松梅图》《梅石图》《梅花图》《梅兰图》等,不一而足,着实太丰富了。

他所画的《梅石图》《梅花图》,可是不止一副呢,常常是今年画了,明年还画;明年画了,后年还画,有人统计了一下,发现他画的这类梅花,都在十余副以上。当然,因为他画的时候,年龄不同,心性不同,环境不同,所以决不雷同,一件是一件的风致,一件是一件的风貌。像他作于七十五岁时的那件《梅石图》,即以梅为主,附石为客,相互辉映,趣味焕然;且在用笔上,又巧借了篆书的方法,放眼整个画面,既气韵捭阖,又疏阔放纵,点点梅花,像是开在人的心上似的,烂漫似燃,馨香如兰。

是的呢!吴昌硕的梅花,盛开在他的笔尖上,焦墨枯瘦,逆去顺来,曲中求直,疏朗浓密,枝丫纵横,极富变奏,极端苍劲……作为一个观识者,我看他的梅花,无一次不觉自己仿佛置身在月色轻笼,花影横斜的意境里。

这我是要慨叹了,动情处,浸润在心头上的是他题识在画作里的诗文:

寒香风吹下东碧,山虚水深人绝迹。

石壁矗天回千尺,梅花一枝和雪白。

和羹调鼎非救饥,置身高处犹待时。

冰心铁骨绝世姿,世间桃李安得知?

这就是吴昌硕和他的梅花了。写梅少有全树,画花更非千枝万蕊,状如现代化的摄影特写,既紧致,又确真,未得梅花之灵性的人,是万万写不出来的。这便难怪,他要给自己起一个“苦铁”的名号了。

有作为的书画家,都有给自己大起特起名号的嗜好,譬如徐渭,譬如八大山人,再如吴昌硕自己,是为晚辈的他,对于历史上的国画大家,吴昌硕似乎最为青睐的即是徐渭和八大,因为青睐,所以学习,就也给自己起了许多的名号,初为香朴,抑或香圃,中年后改字昌硕,亦署苍硕、苍石,又还别称缶庐、老缶、老苍、苦铁、大聋、石尊者、破荷亭长、芜青亭长、五湖印焉等,而我独为上心的还是他“苦铁”的名号。

苦铁人物梅大家。我受尊敬的徐小燕女士的嘱托,来写吴昌硕的评析文章,我没怎么多想,落笔即写下了这样一个题名。

有贤达者先就说了,而且还立足于五行之论,来说吴昌硕“苦铁”的名号了。日常生活中,没人不乐意享受甜的滋味,而尽量的回避苦的滋味。然而细究起来,甜蜜的物事,卻总难久长,且极易遗忘,而苦涩的记忆,情怀深刻,有总是不能忘记。所以如此,不知别人是怎么想的,但就吴昌硕为他起的名号“苦铁”而言,可以理解,甜属木,易缺失;而苦属金,可守成。这也就是说,苦难的记忆,于一个人的成长,是有大帮助的。

“苦铁”吴昌硕,也该是这样想来的吧。

“苦铁良铁也。周礼典口口丝则受为而藏之。郑云:良当作苦,则苦亦良矣。”诗书画印俱佳的吴昌硕,在他四十一岁壮年的时候,为他自己制了这方“苦铁”印,于边款处,题识了这几句话,虽有两字蚀损,不可辨认,却也可以清楚的辨识他的心迹,是寄托了五行的根脉的。他乐“苦”以致“良”,正如人们口头上那句朴素的经验之谈一般,“良药苦口利于病”。是他明确地感知到了“苦”的深刻,而又“铁”一般坚韧。

如此觉悟,与吴昌硕的生活是不无关系的。

一八四四年的八月一日,亦即清道光二十四年,天才的吴昌硕落草于浙江省孝丰县鄣吴村一个读书人家里。按说这是他家的大幸呢,然而大幸常又伴随着不幸,幼时随父读书,且已就读当地颇具声望的私塾,只要他按部就班的坚持,一条读书入仕的道路,即已铺展在他的面前。然而爆发的太平军起义,以一种惨绝人寰的态势,迅速蔓延到了浙西一带,使在家乡费心苦读的吴昌硕,与其家人仓皇避难于野山荒沟之中,亲弟热妹耐不住饥馑的摧残,先后饿毙,接着家人失散,年纪尚幼的他,为了有口饭吃,争抢着替人劳作打杂,流亡湖北、安徽数年,直到二十一岁时,随着太平军的消亡,这才返回故乡,既耕又读,苦心不辍,终有收获,竟然很顺利地考取了同治四年的乡试秀才,受人举荐,还做了江苏省安东县(今之涟水县)知县。然而天性淡泊的吴昌硕,把别人求之不得,甚至羡慕嫉妒而生恨的官帽子,就没当回事,赴任仅一月,即自刻了“一月安东令”的印章,便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潇潇洒洒地挂冠去了。

混迹于官场上的人,尸位素餐者,汗牛充栋,他们离不开那个脏兮兮的椅子,但吴昌硕就不同了,他畏惧那样的椅子,会玷污了他的屁股,污染了他的情志,使他丧失了最可宝贵的艺术气质。他没有办法,就只有躲开来,携家眷苏州安得了身,去上海亦住得了,自由自在,往来于江、浙、沪之间,于山水间养心,于书画里养情,广收博取,成就了他“海派”人物的巨擘。

名满天下的吴昌硕,我又如何来为给他撰写的文章收尾呢?轻松便捷的办法,还是抄录他为梅花图题写的又一首诗好了:

苦铁苦受梅花累,草堂寂历求酣睡。

人间何事贵独醒,苦以冰霜涤肠胃。

……

别泪春来挥几度,忍饿空山定憔悴。

愧无粥饭共朝餐,画里梅花足心醉。

祝福吴昌硕,敬仰吴昌硕,你与时间同辉,你的故居亦将与时间同辉。

寻找黄公望

元朝画家黄公望,画了一幅的《富春山居图》,快六十岁时动笔,七十九岁完成,完成不久就去世了。几百年来,这幅画辗转流传,现在的状况是,一半放在杭州博物馆,一半放在台北博物院,“画是如此,人何以堪。”二〇一〇年三月十四日,十一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闭幕,温家宝总理举行中外记者见面会,台湾《联合报》记者问了他以个问题。温总理没有回避,他略作思索,就很温馨地说了一番话。那一番话即关乎黄公望与他的《富春山居图》。

黄公望有幸,在他仙逝六百六十周年的时候,因为他的《富春山居图》,让国家总理特别提起,使两岸同胞,闻之莫不动容心颤。作者如果九泉有知,不知该作何念想?

我不揣冒昧,猜想超拔如黄公望者,他该是一则喜,一则伤的。所以喜悦,在于他的山水画为后代儿孙们所宝爱;所以伤悲,在于他的代表作《富春山居图》因为两岸关系的隔膜,而不能完璧,叫人不免唏嘘慨叹……而这恰如他的生年,以及《富春山居图》的历史遭遇一样,是那样的诡异莫测,那样的蹉跎艰险。

这成了我心里一个抹不去的念想,想要寻找黄公望。

我寻找的黄公望生于南宋咸淳五年(公元1296年),最先跟着他的生父姓陆。生父指望他自强志坚,便给他起了个陆坚的名讳。他自己果然争气,不仅生得体壮,而且志气颇为豪迈。加之他聪慧颖敏,勤奋好学,少小时即为邻里夸爱。但他的生父母,却无福陪伴年幼的陆坚,先后罹病夭亡,抛下困厄无依的陆坚,过继给永嘉(今浙江温州)黄姓老翁为养子。黄公时年九十余高龄,膝下无子,心是空的,怀是虚的,忽然间喜从天降,收获一个神仙般灵童养子,他是大高兴哩,欣喜之余,喟然长叹:“吾望子久矣!”正是黄公的这一声感叹,小陆坚便有了这一盛传后世的名讳。

名黄公望。字子久。

黄姓老翁对黄公望的爱,不只在父与子的层面上,他充分发挥黄公望好学颖慧,兴趣广泛的特点,鼓励他博览群书,年龄及长,即成为一个文章、诗词、书画、音律等样样精通的奇男子。但他面对是那个以弓马定天下的元人统治局面,这便使他空怀一腔豪情,到头来受人举荐,只能作个办理文案的小吏。时也,势也,黄公望能怎么办呢?元人入主中原,蛮横地实行了一条民族歧视的政策,将天下百姓分了四等,江南原属南宋朝的臣民,被划为最低级而大受奴役的境地。有人举荐黄公望,他没有选择,便屁颠屁颠地去了。

黄公望不能吃风屙屁,为稻粱谋,是他当时最为迫切的问题。

举荐使用黄公望的人,是为浙西廉访使徐琰,他让黄公望在他的府衙作抄写。徐琰慧眼识珠,发现黄公望不仅抄写得好,而且为人正派,心里想着百姓,就把他推荐到了更高一级的衙门,希望他能早日出头,也好为民做些实事。徐琰的希望,也正是黄公望的所想,他出了徐琰的廉访使府衙,进了大都御史台下属察院当书吏。在元朝,官与吏的职责大相庭径,吏是办事员,一切听命于官,官说怎么办,吏跟上怎么办就行,切不可有自己的主张和作为。对此,颖悟如黄公望,是深以为意的,如果他照此而行,说不定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让他脱去吏服,戴上官帽不是没有可能,但他太爱承担责任了,这就难免不出问题。

敢言直承的黄公望,在他为吏浙西的日子,曾短暂地协助一个叫张闾的官员经营管理钱粮的事。元仁宗延佑元年(公元1314年),张闾有感于其时农业税收的混乱,国库收入减少,而社会矛盾突出的问题,上书朝廷,建议仁宗皇帝颁发各级地方政府,要求他们在四十天之内,如实上报土地和赋税状况,发现欺哄瞒报者,无论官职大小,也不论贵族或贱民,都要严惩不贷。对于元人统治而言,张闾所言,是为了他们好的,但他想得幼稚了,上书所言,直接指向了大地主和大官僚的利益,因此,势必遭到他们的联合反对。有了这么多既得利益的搅扰,张闾献给元仁宗的的好主张,才刚颁令下去,就被握有实权的贪官污吏和贵族富户念歪了,他们借此为非作歹,欺压本已贪困不堪的百姓,引起许多地方的民暴,但富户奸员不以己非,反污张闾:“括田逼死人命。”参与经理钱粮的黄公望,深以为张闾的怨深,他没有沉默,为张闾辩污说理,结果越辩越糟,越说越黑,最后竟然给他戴枷扣锁,关进了大狱。

元人的监狱可不好坐,黄公望却坐出了门道,明白了世间事,是没有是非曲直和黑白的。为此,他仿佛顿悟般灰心了仕途功名,一变而淡漠世事,成了个思想超然的方外之人。年届半百,黄公望从大狱里走出来,便决意避世隐居,改号“一峰”,自称“大痴道人”,入全真教,学道执卜,交游书画,过着浪迹江湖的自在日子。

史有明载:黄公望学画于三十一岁。但他际遇坎坷,到五十岁左右才专心于山水画的创作。

较之人物画,中国画的山水写意在时间上要晚一些。最初只是人物画的背景呈现,画中人物和山水不成比例,人物巨大而山水较小。直到魏晋以后,始有纯粹的山水画面世,典型如展子虔的《游春图》,是目前存世可见的最早的山水画。此后有唐代的大小李将军,宋代的荆浩、关仝(北派画家)和董源、巨然(南派画家)等。宋代以后,更兴盛起一股文人画的风气,在那一抓一大把的山水画家里,元代的黄公望是堪称文人画的代表人物。

黄公望目中无人,溺笔濡墨画山水,是他失望了人,而寄情于山水的。因人事而伤了心的黄公望,哪里可以倾谈他心中的不平之气,在他看来,大概就只有默默无语的山水了。他热爱自己,师法自然,自然成为救赎他灵魂的不二物象。头扎道士巾,足蹬草麻鞋,游遍了神州的名山大川,于晚年时,结庐定居在富春江畔的的筲箕泉边,在这里度过了他人生中最为饱满光耀的一段时日,为后世留存下许多绘画作品。著名的《富春山居图》,便成画于这一时期。

这个时期的黄公望,已是个七十多岁的耄耋老人了。

长达六米多的《富春山居图》,就这么成熟在黄公望的笔下。

有个名叫无用禅师的人,常常伴在黄公望的身边,让他人到暮年,却还要笔耕不辍……我们知道,含冤受屈,蹲了几年监狱的黄公望,出狱后入了全真教。这位无用禅师,可是他最为知己的道中朋友。无用禅师如黄公望一样,偏也是一位热爱山水的痴人,他们结伴煮茶焚香,赏玩晨昏达旦,明月当空。其间,两个老朋友会干些什么呢?黄公望是要绘画的,无用禅师就在一旁览赏。一纸一纸的山水,谁敢说不是美仑美奂,但是览赏得久了,是为好朋友的无用禅师,于欣喜之中有了些微的不满足,他向黄公望讲了,何不把他的画作接续起来,构成一个长卷,也不失为一种醉心的寄托。

心有灵犀一点通。黄公望听懂了无用禅师的用心,他开始了《富春山居图》长卷的描画。

这是一个工程,浩大堪比登天。黄公望不惧登天难,他寒来暑往,呕心沥血,竟至数年,终于在他即将辞世之时,完成了這一大气磅礴、美不胜收的历史文化奇迹。

慷慨的黄公望,没有把《富春山居图》藏为私珍,而是提款送给了好朋友无用禅师。因此,才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一画界盛事。

横636.9厘米,纵33厘米的长卷,无用禅师是其第一位藏主。他珍爱《富春山居图》像珍爱他的生命一般,唯恐有“巧取豪夺者”。但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能长生不老,所以只有惴惴不安地怀抱着老去,这便历史地落入到沈周的藏室里。应该说,落入沈周的藏室,是个非常不错的结果。因为沈周也是一个爱画如痴的人,《富春山居图》到了他的手里,他还能不视为掌上明珠。我不知道,沈周可日日临摹黄公望?但是一幅《富春山居图》藏在他的手里,他是一定要受了感染的,若不然,他要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大画家,将是非常困难的。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昭示着沈周,也引领着沈周,使他与文徵明、唐寅、仇英一起,被后来人称为“吴门四家”,他比他们三位的名望似乎还要高一截,是为“四家”中的首一位。台北的故宫博物院,藏有沈周的一幅纸本《庐山高图》,据说是他画给老师陈宽祝寿的。我无法看到这幅祝寿图的真迹,却也间接地看到了一幅印影照,直觉沈周的《庐山高图》是大受了黄公望影响的。整幅画,从布景、构图、诗文来看,都颇为用心,他以故乡著名的庐山为背景,大写了老师陈宽的品格,是如庐山一样,要让人高山仰止的。

《富春山居图》安然地藏在沈周的手里,这该是《富春山居图》的幸运。然而在明之成化年间,像自己的生命一样喜爱着《富春山居图》的沈周,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却遭遇到一个“巧取”的人。

这位“巧取”者是沈周的朋友,他叫什么名字,我遍查资料,还在互联网上检索了几回,却没能找到这人的线索。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沈周的这位朋友,一定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如不然,沈周在得到《富春山居图》后,他每日观赏,临摹,突然地灵光一现,想要找人给他宝爱的《富春山居图》题跋,朋友是慎重的,没有草率地题写,只求沈周让他把《富春山居图》带到他家里去,他要用心描摹,认真思索,为《富春山居图》题跋的。可他还没有在画上题跋,他的儿子见了画,知道此画非同一般,心头遂生贪念,悄悄地把画偷了去。

沈周可能预感到什么,他过了一天多的时间,就去了朋友的府上,想要取回他的《富春山居图》,可他的朋友怎么都拿不出画来。朋友没了奈何,脸红得像块烙铁,烧烘烘只能给沈周说,《富春山居图》被贼偷跑了。

沈周闻言,失魂落魄。但他能怎么办呢!他是个老实人,怏怏不乐地回了家,把这件痛心的事埋在肚子里,给谁都没说。

沈周这么做,无它,只为保全朋友的名声。因此才有朋友丢了他的《富春山居图》,到头来真相大白,却给历史留了一个悬案,没人知道弄丢他画的人是谁。不过还好,沈周与《富春山居图》的缘分还未尽,没过多久,他在路过一个古董铺子时,进去讨了一口茶喝,正喝着,却见《富春山居图》完好无损地悬挂在铺中的墙壁上,待价而沽。沈周愁苦了多日的脸,雨过天晴一般地哭了起来。他让古董店的老板好生保管《富春山居图》,他赶紧回家去,翻箱倒柜地筹措经费,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搜刮出来,还当出一些值钱的物品,想要把丢失的《富春山居图》再买回来。可是古董铺老板的要价太高了,以卖画为生的沈周怎么也凑不齐那笔巨款。过了几天,这幅让沈周牵肠挂肚的《富春山居图》,就被苏州巨富樊舜举重金买了去。

有意思的是,樊舜举特别赏识沈周。他在把《富春山居图》买回家后,又来延请沈周,到他的府上去,掏出非常厚实的一捧润笔费,让沈周给《富春山居图》写了一段题记。百感交集,原为沈周珍藏的心爱之物,辗转而为他人所有,沈周浓墨重彩,写下了他对黄公望的崇拜:人品高,则画亦高。

从此,《富春山居图》走马灯似的在一些藏家的手里流转着,既有樊舜举、谈志伊、董其昌等,明末清初,不知什么原因,这便流传到宜兴望族吴家门中。

宜兴吴府的当家人吴之炬是个雅兴很高的收藏家,《富春山居图》进入他的府内,就再没有让画作出府门。老爷子不可能长命百岁,他咽气时,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富春山居图》传给了他的儿子吴洪裕,正是这个吴洪裕,好像比起乃父,对《富春山居图》的喜爱更胜一筹,因为他的痴爱,差点酿出一个无法挽回的大悲剧。

恽南田《瓯香馆画跋》记了这样一段话,直言吴洪裕在“国变时”,置其家财而不顾,惟独随身携带了《富春山居图》和智永法师的《千字文真迹》两轴珍品,在满清铁蹄前四处逃乱。吴洪裕的态度很固执,他是作了打算的,愿意与这两轴珍品共存亡。到时世安静下来,他回到宜兴故里,出资为《富春山居图》盖了一座“富春轩”,小心地珍藏着,一刻也没有松懈他的偏爱。不厌其烦的吴洪裕,渐入老境,但他无一日不去“富春轩”,观赏、临摹《富春山居图》。直到有一天,吴洪裕生命垂危,烛光摇曳的病榻之前,他的生命气如游丝,就像如豆的烛火,说不定吹来一股风,就能把烛火扑灭了……吴府中,所有的人围在吴洪裕的身边,焦急地想要听到老人的遗嘱。弥留之际,他说话了,没说家中的千金窖藏,只说他宝爱的《富春山居图》让他子侄拿了来,在他的眼前让他看着,生火烧了去。

家里没人肯遂吴洪裕心意,唤来仆人,先在火里烧了《智永法师的千字文真迹》,然后又烧《富春山居图》……焚烧前,仆人取来画,徐徐地展开在吴洪裕的面前,他垂死的眼睛睁大了,死死地盯着《富春山居图》,看了没一会儿,眼角流下了浑浊的泪水,,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吴洪裕是撒手人寰了,但他遗愿焚烧《富春山居图》的事情没有停下来,家人按着他的遗愿,是要烧了此画给他殉葬了。仆人把《富春山居图》毫不怜惜地丢进了老人倒头旁的火盆里,刚一接触火苗,锦帛装裱的画轴即已腾起一股幽蓝色的火焰……在场的吴洪裕儿子吴静庵,感觉不是在烧画,而是在烧他的心,他忍无可忍,“疾趋焚所”,“起红炉而出之”,以另一幅画作换下了《富春山居图》。即便如此,吴静庵还是慢了半步,一幅完整的画轴,无法挽救地从中间烧去了五寸许,让画作历史地一分为二。

分为两截的《富春山居图》,前一截仅余下一尺六寸。一九五二年时,为吴门中才子吴寄谷得到,他为这一截画作起了个《剩山图》的名字,小心地收藏着,到了康熙八年(公元1669年),自觉地让给了王庭宾,后来不断地转手,藏于诸多收藏家之手。抗日战争爆发,我国近代著名画家吴湖帆于战火中偶得之,直到一九五六年,上海中国画院举办宋元明清名画展览,吴湖帆把《剩山图》从他家里拿出来,作了第一次展出,使书法大家沙孟海观之而不能忘记。其时,沙孟海供职的浙江省博物馆,以为这样一件国宝,在民间辗转流传,极易损毁不存,只有进入国家博物馆,才是保护国宝的最上策。于是乎,沙孟海不厌其烦,数次去上海的吴湖帆家里,与他足膝相谈,晓之以大义,恳请他把此画捐赠浙江博物馆收藏。画家吴湖帆,岂有不爱《剩山图》的道理,他起初不愿意捐赠,一次次拒绝着沙孟海。可是沙孟洋像吃了称砣,铁了心地说服吴湖帆,直到他无计可施时,就又请来著名收藏家钱镜塘,书画家、鉴赏家谢稚柳等人,从中周旋,终于说服吴湖帆松了口,同意割爱,使《剩山图》顺利地归藏浙江博物馆。

较之前一截《剩山图》,后一截被命名为《无用师卷》的画要长得多,总共约有两丈长。《无用师卷》不知何时从宜兴吴家流散出来,流出后可以知道的收藏家,计有江苏泰兴的季国是,并历经江南著名收藏家高士奇,王鸿绪、安岐诸人之手。清朝乾隆十一年(公元1746年),江苏的地方官为讨好乾隆皇帝,征召来《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贡献入宫。按说,自诩为“十全老人”的乾隆帝,还是有点儿书画古玩知识的,可他得到地方官贡献给他的《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却没太当回事,竟以為假画而置之一旁,极少眷顾。这是不通情理的,但也不能责怪乾隆帝,因为在此一年前,亦即乾隆十年(公元1745年),他从民间已经征集到了一幅《富春山居图》,老人家金口玉言,他把这幅假画说成了真的,有了真画也就只能视为假的了。正如《红楼梦》里那句经典话说的“假作真时真作假,真作假时假亦真”,谁还敢说乾隆帝手头的两幅《富春山居图》哪一幅是真的,哪一幅是假。

中国的皇权政治,有时候就是这么好笑。

乾隆帝宝爱着他以为真画的那幅《富春山居图》,在上面钤了好多他的印玺,兴趣来了,他还在画面的空白处提写了诗句。后来,乾隆御批编辑《石渠宝笈》,也把视为真画的那幅假画《富春山居图》收了进去。不过,我们应该承认,这幅假的《富春山居图》也是很好的,古画的研究专家,多有对照沈周的山水者,判断这幅假的《富春山居图》该是出自他手的临摹卷,董其昌就曾不吝笔墨地夸赞沈周,以为“其肖似若过半”。

真的只是“其肖似若过半”哩。我把目光盯视在《富春山居图》上,而人却还逮住机会去了富春江,眼见着“丘陵起伏,峰回路转,江流沃土,沙汀平畴;云烟掩映,村舍依稀,水波荡漾,渔舟出没;近树苍苍,疏密有致,溪山深远,飞泉倒挂;亭台小桥,各得其所,人物飞禽……”总觉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有些神似而形不像!

我的心里因此有了一团疑惑,以为《富春山居图》真如董其昌所说,“其肖似若过半”之外,应该还有黄公望墨些这幅画作的另一处萦绕于他笔下的地方。

这个地方在哪儿呢?受邀浙江瑞安,来到圣井山下,飞云河畔,抬眼望向云遮雾罩的山峰,突然心头一阵窃喜,回想幼年过继在温州的黄公望,就曾在圣井山居住了三年。期间他一心为道,拜逢来庵金月岩为师,整日里游赏在圣井山与飞云河畔,所以在他动笔描绘《富春山居图》时,自觉不自觉的把圣井山与飞云河的景色,便也写进了长卷中。原来“其肖似若过半”的《富春山居图》,是也有圣井山与飞云河景色的补充哩,为此也才有了完整的长卷刻画!

我为我的发现不仅兴奋了起来,以为《富春山居图》整合了两处山水的美丽,到后来却宿命地断为两段,其中可有什么难以猜测的命运?我遗憾着,又可惜着,喟叹时至今日,更为一湾浅浅的海水,致使《富春山居图》天各一方,无法合壁……温家宝总理在全国人民代表会上深情的为此而呼唤,希望火烧水隔的两段《富春山居图》,能有机会合壁成一幅。

这个机会还远吗?我想不会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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