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2019-07-04田兴家
我孤独地坐在床上,点燃一支烟,看到月光从半开的窗子照进来。
一看到月光我就想起我的媳妇。她第一次走进我房间的那天晚上,月光就像今晚一样好,照在她披着的长发上。可是后来连市医院也说不清我媳妇究竟得了什么病,她只能每天吃一堆奇怪的中药,最后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痛苦,趁我不注意,选择最后一次吃药——乙酰甲胺磷。媳妇永远离开我了,她停止呼吸的时候嘴角好像带着一丝笑意,让我的眼泪忍不住流出来。已经过去三个多月,我还没有从伤痛中走出来,常常在这样的夜里伤神。田兴家对我说:“她在这世间受够了痛苦,到天堂一定会过得很好的。”我说天堂真的存在吗?田兴家说:“天堂就在我们心中,只要我们允许它存在,它就存在。”我很感激田兴家如此好意地安慰我,我试着在心里面装下一座天堂。好几次从凄凉的梦中醒来,再无睡意,起身走到屋外,天已经快亮,我仰望着空旷的天空,想,我的心能容下一座天堂吗?
烟不知不觉燃了一半,我把烟灰抖落在月光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窗外响起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我知道是田兴家来了,他一定还带着酒。很多个晚上我们都在月光下喝酒,只有酒才能让我们稍微开心起来。田兴家推门进来,问我怎么不开灯。我告诉他电灯烧坏了,懒得再换,反正也没多大用处。田兴家叹了一口气,转身看着窗外。好一会儿,他转过身来,晃了晃手中的酒瓶,对我说:“这是纯苞谷酒,我今天在新通镇买的,喝几杯吧。”像往常一样,他搬桌子和板凳到院子里,我提一碗花生米和两个杯子出去,然后我们就坐下来喝酒。
我和田兴家从一年级到初三都是同桌,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好到哪种地步呢?我们曾经坐在学校背后的杉树林里分享那些和青春期的夜晚有关的经历,但这些事情都已经远去,我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就去外省打工,田兴家考上高中继续留在新通镇。我记得他高一大概读了半个学期就给我打电话说他谈恋爱了。后来他就把恋爱当作家常便饭,一场接一场地谈。他高三那年给我说女朋友怀孕了,让我寄一千块钱给他。我去给他寄钱的那天,天空阴沉沉的,我边走边想,他已经玩废了。果然不出所料,他高考落榜了。他的女朋友本来也应该落榜的,但她加上少数民族照顾分考上了省内的一所专科学校。田兴家不甘心,说要选择复读。他说他是聪明的,只是没有把心思花在学习上而已。他向父母保证,去复读一定好好学,考上大学。他父亲抽了几支烟后,和他母亲用马车拉了几袋谷子去新通镇。后来好几次喝酒醉后,田兴家都对我说他对不起父母。那天天黑,他父母刚回到家,就把钱递给他。他父亲当时一句话也没说,他母亲很沉重地对他说:“幺儿,不要再玩了。”可是他还是不争气。他寒假补课时,我带一位外省姑娘回家结婚,他请假回来吃我的喜酒,对我说他的精力又放到姑娘身上去了,可是每位姑娘最后都离他而去。我结婚几个月,媳妇就突然生病永远离开了我,我整天郁郁寡欢的。这时候他第二次高考落榜,也整天郁郁寡欢的。
不知道这苞谷酒到底纯不纯,喝起来是辣嗓子的。我们每喝一小口,就赶紧吃几颗花生米。喝了两杯后,田兴家说今天他在新通镇的书摊上看到一本关于宇宙的书,他本来想买,可是钱不够,就被别人买走了。我笑了笑说,太深奥了,我不懂宇宙。他说:“有很多个宇宙,在这些宇宙中,时间会发生重叠。”他大概觉得我没有听懂,便换了一种说法:“也就是讲,有很多个世界,比如天堂和我们人世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这些世界就好比一个个点,在空中不停地运动。当两个点运动到一起,就说明两个世界相交了,这两个世界的人就会相遇。”他说完举起酒杯跟我碰一下,喝了一小口,放下酒杯抓花生米吃。我好奇地看着他,问道:“那你是讲,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有可能会相遇?”他边嚼着花生米边点头:“嗯,有可能,有可能。”
我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把酒喝完的,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连鞋都没有脱。田兴家的酒量比我大,但昨晚上他肯定也晕了,把我扶到床上就回去了。可是我穿的是拖鞋呀,他也不给我脱一下。我动了动身体,觉得头有些痛,我把拖鞋脱掉,盖好被子继续睡。
我习惯半开着窗子,风吹进来,有些凉。我起身走到院子,看到常孟扛着锄头走过来,他对我说:“快要下雨了。今天立秋,立秋下雨才好呢。”说完他抬头看看天,嘿嘿地笑起来。我也抬头看看天,确实快要下雨了。我对他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把锄头换到另一边肩膀,往他家的方向走去,嘿嘿的笑声也随他远去。连被人们称为傻子的常孟都知道今天立秋,而我却不知道,我突然感到有些自卑。一滴雨落在我的手臂上,我向远山望去,远山处正下着很大的雨,我知道再过几分钟,大雨就到我这儿了。
我回到屋里,光线有些暗,我随手按动开关,电灯没亮。又停电了。这么多年来,只要打雷和下大雨,我们青枫口村都会停电。其实停不停电都不重要,电灯对我来说好像只是个摆设,有也可,没有也可。家里的三个电灯全部烧坏后我就一直没用电灯,但昨天母亲过来看我,知道我的电灯全部烧坏,她便回去拿新的灯泡来给我换上。我父母和我弟弟住在老房子里,弟弟在读高中,成绩还不錯,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找钱给他读书。我住的新房在村头的土坡上,离村子有几百米远。房子是我用打工挣来的钱修建的,我以为我和媳妇会在这里面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可谁知道这世间总藏着那么多奇怪的病。
已经听到哗哗的雨声,雨点从半开的窗子飘进来,我把窗子关上,屋里更暗了。我从枕头边拿出笔和笔记本,坐在桌前,借着越来越暗的光线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虽然早就不读书,但我还是买了笔记本和笔,我想至少可以用它们来记账。手机虽然也能记账,但那东西是不可靠的,说不定哪天突然就开不了机,我觉得还是笔记本和笔好一些,我的手机扔在抽屉里好久都没打开了。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很多都喜欢玩手机,走路眼睛都不离手机,可我却偏偏不喜欢,我只有打电话的时候才会碰手机。我在笔记本上画了两个点,我想这两个点就好比两个世界吧。接着我让这两个点运动起来,点动成线,两条线弯来弯去地延伸,最后它们把半个页面差不多占满了,我便毫不犹豫地让它们相交,留下一个交点,然后各自继续延伸,一个页面很快就被占满了。我盯着这个交点看,耳边响起田兴家的话:“嗯,有可能,有可能。”如果真像田兴家说的那样,那天堂和人世这两个世界什么时候才会相交呢?
雨完全停下来的时候,房间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这个交点却无比清晰,像是媳妇的左眼,正注视着我。我认识媳妇的时候,她才十八岁,身材高挑,脸型无可挑剔,可惜她的右眼是瞎的。她总是微微歪过头来看人,瞎了的右眼让没有心理准备的人觉得恐惧。那时候厂里面大部分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们排挤她,连在食堂吃饭都不跟她坐一起,因此她总是一个人在角落里。经理建议她买一副墨镜戴,他说:“你戴上墨镜绝对和电视上的女明星差不多。”她对经理笑笑,轻轻说了声谢谢,过后并没有戴墨镜。我开始接近她,起先她一直保持着警惕,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才接纳我。
媳妇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她从小就跟嗜酒如命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每次父亲赶场回来都是醉醺醺的,吃饭时嫌她做的饭菜不好吃就开始骂她,骂着骂着就动手打起来,有一次就把她的右眼打瞎了。媳妇曾哭着对我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他是故意的。”我细心地为媳妇擦掉眼泪,安慰道:“应该是误伤,没有哪个父亲会故意把自己姑娘的眼睛打瞎。”媳妇说:“绝对是故意的。他怀疑我不是他亲生的,一直说我是他的累赘,害他再也找不到老婆。他把我的眼睛打瞎后,都没送我去医院。”我紧紧抱着她,沉默了很久,说:“我们一起存钱,以后去医院换右眼。”她咬着我的肩膀,轻轻抽泣着,说:“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够了。”
想起这些,我又开始心如刀绞。媳妇生病之前,我们正计划着要孩子。晚上我们完事后相拥躺着,她就问:“你想要儿子还是姑娘?”我说:“都要,生一个儿子一个姑娘。”媳妇说:“那你得对我好,要不我不生。”我说必须无条件对你好。她很高兴,可过了一会突然说:“我们的孩子长大后,会不会嫌弃我的眼睛瞎?”我说:“不会的,我们孩子一定会像我一样爱你。”她捏了捏我的脸,咯咯地笑着说:“大孩子,你就是个大孩子……”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响,我回过神来,感觉有泪水从脸上滑下。
我煮了一碗面条,只吃几口就不想吃了。我又想起媳妇,想起她煮的面条,那味道是谁也煮不出来的。我逼自己吃完面条,点燃一支烟。我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地里面,甘蔗地估计长草了,得去把草除掉。我想我得振作起来,不要一直这样消沉。抽完烟,我扛着锄头往甘蔗地走去。
地里长了一些草,但甘蔗长势很好,这些草对甘蔗不会有任何威胁。风吹来,甘蔗叶子便沙沙响。在阳光下看着这些甘蔗,心里不禁莫名激动。这块甘蔗是媳妇和我一起栽种的,可是媳妇永远也看不到这么好的甘蔗了。想到这里,我的心又开始痛起来。为了阻止心痛,我便去看甘蔗,拍拍这棵,打打那棵,仔细查看每一片青绿的叶子。我突然看到一片叶子的背面有一排白色的小虫,这是会传染的,如果不消灭这些虫,那就会一片叶子传一片叶子,一棵甘蔗传一棵甘蔗,不到一个月,整块甘蔗地就完了。乙酰甲胺磷能消灭这些白色的小虫,可是乙酰甲胺磷是我心中永远的痛。媳妇死后,家中剩下的一瓶乙酰甲胺磷被我含着泪狠狠地砸在石堆里。我想,不就是一些小虫吗,不用乙酰甲胺磷也能解决。我用手把这些小虫全部捏死,看着它们流出浅红色的血,心里突然觉得非常痛快。我又继续找,我要把带有虫的叶子全部找出来,要把这些虫全部消灭掉。
一直到太陽落山我才忙完,至少有五百片叶子带有虫,幸好发现得及时,要不再过一个月,这块地的甘蔗就白栽了。我有些累,坐在地头抽烟。常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扛着锄头站在我面前,对我傻笑。我把抽了一半的烟给他,又重新点燃一支。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把锄头扔在一边,在我面前坐下来。这时候我竟觉得我活得还不如常孟,至少他天天都是开心的。他抽完烟后,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凑上前来轻声对我说:“你猜,我今天看到了哪样?”我厌恶地一把推开他,拿起锄头起身回家。他在我身后说:“我今天在后山的洞里看到一个死人。”小时候在后山放牛,我们常常点上蜡烛去洞里面玩,如今村里已经没人养牛,山上荒得连路都没有了。常孟在后面喊道:“你猜,那个人是哪个杀死的?”常孟前两年的一个雨夜被秋波一板凳砸在头上,从此他就变傻了,常常扛着锄头到处转,见到谁都嘿嘿傻笑。我懒得回应他,他接着又喊道:“告诉你,是我杀死的。”
走过树林,竟然就遇到秋波在砍一棵树,树有手腕粗。他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砍,我觉得不打招呼会有些尴尬,于是问他砍树去做哪样,他把树砍倒后才回答,说砍去做锄头把。稍一停,他惊讶地问:“你还一直在家?个把星期不见你,我还以为你出门了。”我往前走着,说了声没有。他那公鸭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憨得很,如果我是你,我早就出去打工了。”我装作没听见,懒得回应他。
我要不要出去打工呢?我边走边想。结婚后,我和媳妇就做了决定,不再出去打工,留在村里过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男耕女织生活。可这种生活才刚刚开始就走到了尽头,好些亲戚都劝我出门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我总顾虑着什么(到底顾虑着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一直没有动身。走到家门口(也想到家门口),我终于下定决心,就留在家里吧,等着天堂和人世相交,等着和媳妇相见,把她带回我们的小屋。
只有十多天就开学了,弟弟得回学校继续上课。高中的假期都要补课,但这个暑假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补。弟弟开学就读高三,学习将会很紧。我想,作为一个哥,应该要过去看看他,而且今晚顺便在那边吃晚饭。母亲好几次过来看我,都让我搬去和他们一起住,我说我还是住这里吧,房子久没人住会变得破败的。我买了几大把面条,有时候不想煮饭就煮面条吃。这几天没菜,我天天吃面条,都吃厌了。我走到门口,看到父母和弟弟正在吃饭。母亲看见我,喊我吃饭,她放下碗,去给我拿碗和筷子。父亲和弟弟都没说话。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的性格遗传给了我和弟弟。这是自己家,有什么客气的呢?我拿一张板凳过去坐,接住母亲递来的碗筷,盛了一碗饭吃起来。
我们父子三人沉默着吃各自的饭,只有母亲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幸好母亲是一个话多的人,要不这个家庭将寂静得不堪想象。母亲说弟弟开学就读高三了,高三毕业就要高考。这谁都知道的,但母亲还是说得津津有味,仿佛弟弟一定会考上大学似的。我随口说:“读书是好事,但不要像兴家一样,复读了一年,连个专科都考不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母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你就不会讲点好话?怪不得张姨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看不上你。”前两个星期,张姨给我介绍了蓝枫口村的一个姑娘,一见面那姑娘就直接说不同意。其实是母亲逼我去见的,见面前我就知道我对那个姑娘不会有半点兴趣,果不出所料,谈了几句就各走各的,但当时那个姑娘的表情让我很不舒服,似乎我是比她低几个档次的人。我本来都已经忘记,可现在母亲一提起,我的心头又来气了,我说:“本来就是嘛,我讲的又没错,我是在提醒他。”这时候弟弟放下碗,冲着我说:“你还是先提醒你自己,你不要像小江一样就行了。”说完他走进了他的房间。小江的媳妇也是结婚不久后生病死的,他离家出走将近一年,有人说他去了外省打工,有人说他根本就没去,而是在后山的那个洞里生活。弟弟居然把我跟小江放在一起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本来想继续发脾气,可母亲制止了我。她说:“你都结过婚的人了,懂事点行不?”
父亲吃饱了饭,坐到一边抽烟。电视是关着的,可他却紧盯着电视,有节奏地吸一口烟,吐出一股烟子。我只吃一碗饭就放下了碗,母亲正在慢慢地喝汤,问我:“你不吃了?”我掏出烟盒,说:“被气饱了。”母亲继续喝汤,喝完后便收碗筷。我和父亲沉默着抽烟,我知道我们抽的烟都是黄果树,但他抽的是六块钱一包的蓝黄,我抽的是十二块钱一包的磨砂。我们几乎是同时吸烟,同时吐出烟子。我突然想,这抽烟的节奏也是父亲遗传给我的吗?
父亲先抽完烟,把烟头踩灭在地上,然后打开电视。我们父子三人性格都很像,唯一不同的是,父亲和弟弟喜欢看电视,而我不喜欢。结婚的时候我都没有买电视,再说那时候也没有多余的钱了。田兴家曾经问我要电视不,他说他能在新通镇给我搞一台电视过来。我对他能搞到一台电视很感兴趣,但我笑着说我不需要。我也抽完了烟,把烟头踩灭在地上。父亲正津津有味地看战争片,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我说我要走了。我不知道我是对母亲说还是对父亲说,或者是同时对他们说。母亲说:“你再坐一会,我和你讲几句话。”我看着母亲,点了点头。母亲拿一张板凳坐到我旁边,对我说:“你要抓好机会,再找个媳妇。”停了停,她又说:“你真的不要像小江一样……”我无声地笑了笑,说:“有可能会像他。”说完我起身走出去。母亲追到门口喊了两声,我没有回答,她重重地叹着气。但或许她并没有叹气,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田兴家说他明天就要去打工。当时我正蹲在院子里磨镰刀,磨镰刀去做什么呢,我还没有想好,我边磨边想。身后突然传来田兴家的声音。我转身看着他,他又说了一遍明天就要去打工。我把镰刀放在水盆里,站起来问他:“你要去打工?”他点点头。我很吃惊地问:“你要去哪打工?准备做些哪样?”他掏出烟盒,递一支烟给我,自己拿了一支。我们各自点燃了烟,他吐出一股烟子,说:“去广东,搞工地。有几个同学也没考上大学,上个星期就已经过去了。”我又追问道:“搞工地,你能做得下来吗?”他笑了笑,说:“有哪样做不下来的?”我觉得他没出去见过世面,现在说起来倒轻松,怕上几天班就坚持不下去了。我本来想给他说打工很苦,让他跟家里商量,再复读一年,跟我弟一起高考,但是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说。稍一停,他说:“我们去新通镇喝酒吧,好久没在新通镇喝酒了。”
我和田兴家去他家里收拾行李。他父母没在家,我问他跟父母说了没有。他面无表情地回答:“讲过了,他们不管我,我是悄悄拉家里面的谷子去賣才得车费钱的。”田兴家的侄儿只比我们小几岁,他忙着去跟姑娘约会,骑摩托车把我们送到新通镇就走了。我和田兴家走进一家新开的餐馆,里面宽敞而且人少,正合我的意,我不喜欢喧闹嘈杂的地方。他点了几个菜,对服务员说要一斤苞谷酒。服务员说没有苞谷酒,只有青醇。他问我:“你敢喝青醇吗?”我说:“有哪样不敢的。”他便对服务员说:“那就来一瓶青醇。”
也许是因为心情吧,我们喝完一瓶青醇,才刚刚显得有些醉意。田兴家喊服务员再拿一瓶青醇来。我本来不想再喝,可是想到他是我这么多年来的好朋友,比我和我的亲弟弟还好,而他明天就要出门去了,陪他喝点酒是应该的。我们叫老板再炒两个菜,然后边喝酒边聊天。
“你晓得不?其实我是没有办法才出去打工的,和那些没有文化的人做同样的工作,心里面会觉得不舒服。”他说完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我试着劝他:“我晓得你的意思,但是总得一步一步地来。”
“我本来是可以考上……”他没有再说下去,抬起了酒杯。
我知道他心里很难受。为了绕开话题,也为了解答我心中的疑问,我问他:“你讲过天堂就在我们心中,又讲天堂和人世是两个世界,像两个点一样,这咋个解释?”
“这个不矛盾,不矛盾。”他想了一下,“首先我们心中要有天堂,才会觉得天堂是另一个世界。”
算是解答了我心中的疑问。要是换作以前,我会把这种话当作迷信,绝对不相信。但是现在,我越来越相信心灵了。有时候心里面觉得有的东西,往往就会出现。比如有一次,我在睡午觉,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院子里有蛇,我出去看,就真的有一条蛇挂在树杈上。
喝完第二瓶清醇,我们都醉了,相互搀扶着去镇上唯一的一家酒店开房休息。收银员登记好身份证信息后,田兴家突然问:“有没有那种服务?”收银员是一个很胖的女生,她看了看我们,说:“没有。”可稍一停,她又说:“如果你们想要,我可以打电话帮你们喊,从县城来,价钱有点贵。但如果来了,你们看不上,也得付五十块钱的打车费。”田兴家打了一个饱嗝,说:“那算了。”收银员歪过头去,用手蒙住鼻子。
第二天起早送田兴家上车。说不清为什么,我们好像都很平静,仅说了几句保重的话。等车子远去,再也看不到后,我就回家了。我是走路回去的,我特意绕道从山上走,去看媳妇的坟。媳妇的坟边有一块很平的石头,是我当时特意抱过来的。我走得快,有些累了,便在石头上坐下来。山下是两片树林,两片树林的中间是一片甘蔗林。树林里不断传来各种鸟叫声,有一只鸟从左边树林飞出来,贴着甘蔗林上方,飞进右边树林里。好久没有这样看景了,我的心中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想媳妇现在在天堂是怎样的情形,她过得好不?她会思念我不?天堂里也可以婚嫁吗?我不愿意再想下去,我在心里说道:媳妇,我的心里已经有一座天堂了,等天堂和人世相交,我们就可以相遇了。
媳妇十五岁就出来打工,是悄悄跑出来的。那时候她父亲为了获得一笔可观的彩礼钱,把她嫁给村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听说男方家已经选好日子,过完元宵就把她娶走,她赶紧跟一个小学同学逃了出来。那是她小学一二三年级的同学,她只读到三年级,父亲就让她辍学了,那个同学读到初中毕业出去打工,打了半年的工,存了一点钱,愿意借车费给她。我曾经对媳妇说:“要不我陪你回家一趟。”她坚决拒绝,说:“我自从逃出来后就没想过要回去。”那时候管得不严,媳妇用的是假身份证,一直没被查出来过。听了她的话,我有些担忧,说:“以后我们办结婚证,得过去拿户口呀。”她沉默良久,说:“走一步说一步吧,现在我的年龄没达到,也办不了结婚证。”
后来,还没等到办结婚证,媳妇就突然……我知道从法律上来讲,她还不算是我的媳妇。虽然和我在法律上还不算夫妻,可她却活着时做了我的人,死了后做了我的鬼。想到这我不禁轻声地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我感觉有人依偎在我身边,我一看,竟然是媳妇。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紧紧搂着她的头,她的脸贴在我的胸口,我的哭声更大了。直到哭累了,我才回过神来,我怀里什么也没有。
我转眼去看媳妇的坟,上面开始长起青青的小草。几只麻雀飞过来,朝我叽喳叫了几声,然后啄那些小草。
媳妇十五岁出来打工后,就跟家里面断了联系。我们结婚的前一个星期,我犹豫着说:“我们还是想办法联系你家里面吧。”她没有回答,坐了很久后,开口说:“我倒是想给我妈烧点纸钱。”我和媳妇跪在门口,朝她老家的方向跪下,开始烧香烧纸。她边烧边说:“妈,我长大了……”刚说完这一句就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她调整好情绪,说:“妈,我就要结婚了,他对我好得很,现在就在我一边,你看看满意不?”说着她转过脸来看我,假装生气地说:“还不快求妈,等一会妈不同意我们结婚了。”我清了清嗓子,说道:“妈,我们就要结婚了,你放心,我会对她好的。”风不知从哪个方向轻轻吹来,她高兴地说:“妈,你是不是同意了,如果你同意你就把钱带走。”风力顿时增大,把烧过的纸钱朝媳妇老家的方向吹去。她开心地喊道:“我妈同意了,我妈同意了。”喊了两声后又大哭起来。
我常常想,媳妇逃出来打工后,她父亲找过她吗?他会不会为失去一笔可观的彩礼钱而难受?媳妇没告诉过我她父亲的年龄,我也没问过。他现在还活着吗?他估计死也不会想到他的姑娘被一个外省男子带回家结婚然后一声不响地死去了。如果现在让他知道,他又会怎么想呢?会不会暴跳如雷来到我面前?算了,别再想媳妇的父亲了,她不愿让我提到他。我抬头看着天边,那个叫作天堂的世界正慢慢靠过来,我似乎看到媳妇在向我招手……
我就这样坐在媳妇的坟前胡思乱想,一直到了下午才起身回家。
母亲走进院子的时候,我正蹲在门口吃面条。母亲提着几个瓜,她说:“你没菜吃就去地里面要,地里面有很多菜,我给你拿几个瓜来了。”我告诉母亲我已经吃了一个多月的面,我说:“妈,要不我给你煮一碗面?”母亲走进屋,把瓜放在菜盆里,说:“我不吃了,我还要回去煮饭给你爸爸吃。”听母亲这么说,我想难道我弟弟去学校了,于是问母亲,母亲说他前两天就去了。“天快要黑了,开灯嘛。”说着母亲打开电灯,她看到桌上依旧放着那么多面条,便问我:“你打算一直吃面?”我说有这个想法,煮饭很麻烦。母亲看着我,难过地说:“要不就去和我们住吧,我们那边很宽的。”我心里也有些难受,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我笑着说:“妈,没事的,你不要担心,我想吃饭会自己煮的,如果不想煮还可以去你们那边吃。”母亲说:“你要听话点,我讲你都是为你着想,希望你能过得好起来,不要像小江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都没人晓得他是死是活。”唉,母亲每次过来看我都说这些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但我知道这些话确实都是为我好,母亲真的很心疼我。我曾想过自杀,自杀能解决我的一切痛苦。可我明白母亲绝对接受不了,我不想让她感到痛苦,便放弃了这样的念头。
我对田兴家的话越来越有感觉,我觉得天堂和人世真的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会觉得自己飘起来,似乎飘到了人世的尽头,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世界——天堂。每天晚上我都是在这种状态中睡着的,睡到第二天早上,我会觉得我从很远很高的地方往下掉,最终掉到床上,就醒过来了。我想,天堂和人世这两个世界正在慢慢靠近,也许就快要相交了,也许我和媳妇就快要相遇,我们相遇时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我迷恋上了夜晚,好像每过一个夜晚,我就离天堂近了一步。我白天不再去做活路,整天就待在屋里,等待着夜晚来临。为了打发时间,我还拿出笔在笔记本上不停地计算着。我用我在梦中看到的各种奇怪的数据和公式,试着推算出天堂与人世相交的时间。
以前母亲一个星期才过来看我一次,可最近她每隔两三天就过来一次。她坐在我面前,我看到她头上有了不少白发。她说:“辉明,你过去和我们住吧,我怕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住出病来。”不管母亲怎样劝,我还是坚持一个人住这里。最后母亲说:“你不过去住,那我和你爸爸就搬过来和你住。”我赶紧说:“不行,我习惯一个人住。如果你們搬过来住,那我就搬过去。”母亲再也没有办法。
有一天她对我说:“听讲蓝枫口有个算命的,算得准得很,要不哪天我带你去算。”其实我还真想去算算命,看看我命中到底走错了哪一步,才活得如此痛苦。但我想想还是拒绝了母亲,我知道如果命中真的走错某一步,得花四千八百块钱去“改”,我目前一分钱不沾身,父母还要顾弟弟读书,他们也没有多少钱。等我自己存够了钱再说吧。
这天晚上下着雨,哗哗的雨声非常大,我用纸把耳朵堵上,还是睡不着。耳朵里塞着纸,响起嗡嗡的声音,更令人心烦意乱。我把纸拿出来,然后开始数数,数来数去也没有效果。我翻了一下身,心想别管了,顺其自然吧。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奇怪了,这么晚了,而且还下着雨,有谁会来找我呢?也许是听错了。我掏了掏耳朵,仍然听到哗哗的雨声中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辉明,辉明,辉明……这声音很奇怪,不像是我们世人发出的。我按电灯的开关,没亮,又停电了。奇怪的声音一直持续着。我在黑暗中从抽屉里摸出手机开机,我想打个电话。手机里只存有三个号码。第一个号码名为“家里座机”,是父母用的,打给他们没用,他们也解释不了什么,而且还会吵醒劳累了一天的他们。第二个号码名为“田兴家”,是田兴家的,我毫不犹豫地拨过去,可手机里传来: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前不久我刚收到他的短信,现在怎么就变空号了?我又拨过去一次,系统依然提示是空号。奇怪的声音一直持续着。我翻开短信箱,只有田兴家前不久发来的那条短信:“兄弟,我已经到了,一切都很顺利,你不用担心,我暂时没换号码,我有空会给你发信息。”奇怪的声音一直持续着。第三个号码名为“媳妇”,是我媳妇用的。送她上山安息的那天,我让前来帮忙的亲戚把她的东西都烧给她,包括手机和卡。但现在不知道怎么的,我竟然按了拨号键。居然打通了,手机里传来“辉明,辉明,辉明……”跟雨中传来的声音一模一样。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挂断电话,起床去开门,走进雨中。
奇怪的声音一直持续着。我习惯裸睡,刚才起床也没穿衣服,雨水一下子就把我淋湿了。四处黑漆漆的,我只听到雨声和雨声中传来的这个奇怪的声音。我借着雨水抹了一把脸,仔细听,发觉声音是从对面坡那棵高大的树上传来的。我抬头,看到一个发着白光的“人”在树顶的一边,挨着而没有碰着树,是浮在空中的。这个“人”全身都是白色的,好像没有头发,脸部是模糊的,双手像翅膀一样。
刚才那个奇怪的声音消失了。我好像接到一个友好的意念,让我接近这个白光人。不知道怎么了,我似乎忘了身边的一切,走到对面坡,爬上树。我踩在树枝上跟白光人面对面,我问:“你是哪个?”白光人告诉我他来自另一个世界。我说:“哪个世界?天堂吗?”白光人说是的。我问你是怎样来到我们人世的?白光人说:“我们能够随时来到人世,我们了解人世的一切。”我惊喜地问:“你们天堂的每一个都可以到人世来吗?”白光人说:“不是的,就像你们人世,不是每个人都能上太空。”我迫不及待地问:“天堂和人世这两个世界会相交吗?”白光人说会的,但要很多年才会相交一次,下一次相交还要等几亿年。我感到惊喜,原来田兴家说的话是真的,但随即又感到心凉,下一次相交竟然还要等几亿年。我说:“我媳妇死了,她去了天堂,我也想死,然后去天堂找她,但我担心我妈难受,所以我现在想活着去天堂看我媳妇,然后明天早上回到人世,你能带我去吗?”白光人停了停,说:“可以。你媳妇在那里过得很好的。”白光人转身,扇动着像翅膀一样的手,向前移动。
“来吧,快来吧。”白光人回头对我说。
我无声笑了笑,张开双手,轻轻扇动,离开了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