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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风尘:1949年妓女改造

2019-07-04郭伟

时代人物 2019年5期
关键词:柯岩妓院妓女

郭伟

1949年5月初,南下的解放军在丹阳驻扎,为接管上海做准备。对都市生活完全不了解的干部们,在这里接受了各种知识培训,并总结将来的工作重心。其中,娼妓改造被视为最困难的环节。对新政权来说,清除娼妓是让中国变成强大、健康的现代国家的必须动作。但怎么着手?有的干部认为一天也不能忍,应该立即禁绝。但一些熟悉妓院及其背景的党内外干部,大多数主张要权衡现实,不能马上取缔,“房子还没有准备好,怎么能收容?收容起来,当天就没饭吃,把妓女又变成乞丐啊?那么这算什么政策。”即将担任上海市市长的陈毅听到这些意见后沉默了许久:“只好让她们再受受苦吧,不过,一定会很快解决的。”

查封

1917年,英国社会学家甘博耳对世界8大都市的公娼人数和城市总人口之比作了调查,上海为1:137。1947年国民党实行公娼制度后,上海妓女业更盛,娼妓总数超过10万。老一辈上海人都记得,100多家妓院林立的四马路(现福州路),每到晚上,霓虹灯上就闪着妓女的名字和电话。但在解放后,最先采取禁娼行动的,却不是上海,而是北京。

1949年11月21日晚,冬日北京的街巷渐渐沉寂下来,但八大胡同却正是迎来送往的热闹时分。晚饭刚过,胡同里来了些穿干部服的人,他们将各个妓院的老板和领家(俗称“老鸨”)叫去派出所开会。这并不是第一次集中开会,老板、领家虽心有不满,却并不反抗,乖乖地去了。大约8点左右,突然有几辆卡车驰入胡同口,从上面冲下来带枪的解放军战士和穿制服的民警,他们堵住每一个妓院的门口,熟练地登上房顶,占据最高点,其余的人则迅速守住大门口、天井以及街角。

这一天,北京市244个妓院一夜之间全被查封,无一漏网。450名妓院老板被逮捕,送法院依法审判。1286名妓女被集中起来,分别送往8个专门为她们而设的教养院,帮助她们改造思想,医治疾病。行动由北京市公安局长罗瑞卿亲自指挥。就在此前,当天下午5点,北京市第二届人民代表会议通过了关于封闭妓院的决议。行动后第二日,《人民日报》即发表评论文章宣告:从此,在人民的首都,妓院绝迹,妓女解放。

继北京封闭妓院后,上海、天津、南京、石家庄、郑州、兰州等各大中城市先后采取措施封闭妓院,并成立教养院或工厂,帮助妓女转行就业。上海于11月25日晚上8时开始行动,到第二天上午10时,共逮捕324个妓院老板, 181名持照妓女和320个街头“野鸡”被送到妇女劳动教养所改造。 行动的第二天,上海报纸上的许多报道都引述了一个叫吴彩凤妓女的反应,据说她站在闸北分局的一张凳子上宣布说:“姐妹们,我们解放了,我们新生了!……今天,是我们最可纪念、最感到光荣的一天。”

但是,对于大多数妓女们而言,其实她们并不知道被“解放”意味着什么。

对抗

许多妓女是在惊惧中被拉入卡车,送进教养院的,她们对自己的“被解放”,充满抗拒。

1948年,在革命性变化来临前夕,一项对上海市500名妓女的调查发现:56%的妓女对她们的职业表示满意。主要因为这一职业比起她们所能从事的其它职业来,收入更加丰润一些,有一半人表示无意改换职业,而有略微四分之一的人还表示想找一个有钱的丈夫。

俞欣芝14岁就被迫进入上海的娼妓行当,多年的坎坷经历令她对生活不存幻想:“对新中国成立我是麻木的。国民党、日本人、美国人,然后又是国民党,我见的人多啦!共产党来了,我还是卖自己的‘咸肉!我根本不信‘长三、‘幺二(妓女等级名称)们能自己干活养自己。”相对比较满意的收入,对国家权威的恐惧,对外人的怀疑,和对人生的自暴自弃,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使得俞欣芝和姐妹们对生活的突然改变而感到恐慌。

同样对妓女改造持抗拒态度的,还有许多教养院的工作人员。在上海,很多妇联干部听说自己的工作是去改造妓女時,都在闹情绪。“我不愿意。大家印象中妓女是下等人,叫我们去跟这种人打交道,思想上不容易接受。我坐在楼梯上面大哭不去”。管理干部杨秀琴后来回忆说。

在北京,市妇女生产教养院的指挥部就设在八大胡同的春艳院,下设8个分所,集中在八大胡同的两条胡同:韩家潭和百顺胡同。教养院的工作人员年龄普遍偏小,都在20岁上下。二所所长裴棣25岁,从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调来;后来成为著名女作家的柯岩当时才20岁;而大学刚毕业的孟睿才18岁。她们忐忑不安,不断为自己打气,因为后面有一场未知的战争。

在妓女们被送入教养所的第二天,负责上海妓女改造工作的曹漫之来给她们做动员报告,结果却成了抗议的靶子:“有一个妓女喊了,姐姐妹妹,哭!很灵,她这么一喊,三百多人一齐哭。有的叫:妈妈啊,你在哪里啊,孩子在这里连通信给你都不行啊。我坐在那里,叫警卫营长搬来一个凳子,看着哭。哭了几个小时,送饭来,盛完了,都泼在地上,没有一个吃的。”

在北京,一早赶到教养院来报到的柯岩,也见识到了同样的场景:扑面而来的是一片乱象:又哭又闹的,上房逃跑的,寻死上吊的,往外冲的,还有凿墙洞的,无所不有。“之前妓院的领家、老板造谣说,共产党要把她们送到东北去配煤黑子,共产党要共产共妻,一个人配十个伤兵等等,所以她们很害怕,不知道把她们集中起来干什么。”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裴棣负责的二所又出了状况。就在工作人员去打饭时,一名妓女突然对着站岗的战士敞开上衣,战士当即背过身去。半裸的妓女就喊:姐妹们快跑,解放军不敢向我们开枪!

柯岩到教养院不久,接到了给妓女们建立档案的任务,谈话常常这样开始:“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哎,同志,你不懂,自古红颜多薄命,我不是长得俊么……”妓女们多半称自己为大家闺秀,和某公子私定终身,不幸遇上了薄情郎,被卖身为妓。但年轻的柯岩抹着眼泪递上去的材料,大姐们随手翻翻就说:假话,明天重说。第二天,柯岩不好意思地试探问:你们会不会有些地方记错了,不那么准确……立刻召来大哭:同志呀,真对不起你呀,我昨天骗了你……反反复复,几天的工作被拖至两三个月。

上海教养所的情况大同小异,俞欣芝回忆,“我们是不太怕”,“甚至瞧不起她们”,旧社会笑贫不笑娼,我们看那些女管理干部人人穿个二尺半大褂子,心想:‘男不男女不女的,还不如我呢!劳教所的所长姓杨,比我大两岁,是个大姑娘;我们私下说:‘就凭她管我们?她见过个屁!”

上海市民贺宛男的母亲曾是教养所的分队长,管着56个妓女。小时候,她缠着母亲去教养所看看,但失望地发现,这些在旧小说里貌若天仙的女人们,有的对着镜子痴痴地照,把头发梳了又梳;有的把窄窄的旗袍硬套在胖墩墩的身子上,扭着难看的屁股;有几个似乎是在谈男人,谈着谈着,竟尖声怪叫起来:“没有男人,闷死我了。”她还亲眼目击,有妓女闹着要出去,达不到目的就上吊,被管理干部救下来。

除了妓女的情绪,站岗的解放军战士的情绪也需要安抚。柯岩说,每次所里开会,解放军战士都哭,因为许多妓女佯装不小心,往他们身上泼脏水,然后凑过去摸他们的脚。

攻心

俞欣芝是上海最后一批被收容的妓女,在第一次收容行动中,她意外逃脱,去咖啡店当了暗娼。她是在1952年国庆节前被收容的,这次被逮捕的人数比第一批人数多了一倍,而且难对付得多。俞欣芝回忆,“当天夜里进去了数千人,我们大哭大闹。尤其我这样的,干了十几年,又听了许多反动宣传,心里是恨极了。”

“现在回想起来,对她们最有效的安抚,是归还了她们的个人财物。”裴棣回忆说,查封妓院时,所有人都不能将财物带出。“她们都有些私房钱、首饰,一律贴上封条,原封不动。过了几天,情绪安抚下来,就有人问:东西还有没有?我们就组织她们回去拿自己的东西,”裴棣说,“看得出她们很高兴。”

看病则成为安抚情绪的另一有力手段。北京市政府组织了北大医学院、性病防治所等单位给妓女们治病。经检查,1316名学员(包括后来收容的暗娼)中,有95%以上的人患有性病,还有人患有梅毒、淋病、第四性病等多种性病,连9岁的小孩都患有性病。“政府从国外进口了13000余针盘尼西林给她们治病,总共拿出1亿多元(折合12万斤小米)。”主持妓女改造工作的张洁珣说,“病情较轻的,就在院内治疗,病情严重的,就送到医院治疗,反正一定要治好为止。”

治病缓和了妓女们的抗拒心理,但要彻底改变她们的认知,还需要做许多工作。其中重要的一项是开忆苦会和学政策。俞欣芝说,“忆苦会上,先进来的姐妹带头忆苦,我们后来的也有人忆。我认为忆也白搭,那些脏事谁不知道?苦又怎么样?还不是等着让人家送兵营去当‘共妻?”

不过,当民警将妓院老板、老鸨等人押上台,宣布他们被逮捕劳教时,气氛开始有了变化。上海教养所所长杨洁曾回忆,一个叫陈翠英的女子率先走上台,痛诉自己被卖进妓院、被逼卖淫,妓院老板还强迫自己的姐妹跪玻璃渣,导致姐妹惨死的事。一个个妓女开始轮番走上台诉说自己的血泪过往。有人被逼迫吃蝌蚪打胎,有人长了杨梅大疮被老板用烙铁烙两下继续“干活”……说着说着,台上台下又哭成了一片。

但那些“头等妓女”和“二等妓女”却让教管员们很头疼,这些现实中的陈白露们人数多,风华正茂,有点文化,学过吹拉弹唱,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资本家、美国军官之类的中上层人物,收入颇丰。对她们来说,仿佛无苦可诉。于是,教管员们从三四等老病妓女中请一些人来和她们谈心。老妇们先对她们发出赞叹,然后说:不错,姑娘们现在是有模有样,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们能年轻多久?“你知道八大胡同当年有个喜连红吗?——那就是我。”原来这些老妇都是当年在八大胡同红极一时的名妓。她们回忆起当红时的风光和得病之后沦为四等妓女的惨痛,号啕大哭。教管员们还带这些头等妓女和二等妓女去参观三、四等妓女住的“白房子”“老妈堂”“烂土坑”。这一方法收到了成效。“我们所里有六个头等妓女,都是苏州的,有的是逃难来当的妓女,有的是被拐卖的,后来她们和别的妓女一样,自己组织起来烧水,打扫卫生,安排值班表。我们就很省心了。”裴棣说。

重生

此外,劳动同样是妓女们获得尊严和新生的关键步骤。娼妓生活使这些女子们失却了尊严。嬉皮笑脸,拉拉扯扯,让人轻不得重不得。她们中有些人,甚至连一块手帕都不会洗。教管员们首先改变了娼妓们的作息,并让她们在干部的言传身教中,学会简单劳动。这批妇女根据个人爱好和身体条件,选择摇纱、织袜、织毛巾、缝纫等工作,慢慢培养起对劳动的热情。贺宛男回忆说,“后来,我又陆陆续续跟妈妈去过几次教养所,发现这些女人一点一点地在变。她们不再疯疯癫癫地大谈男人,而是满头大汗地织袜、摇毛巾,休息下来,便唱歌,读报。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一个女人捧着一张报纸大哭起来,原来报纸上刊登着记者采访她转变经过的报道,后来她那失散多年的丈夫按着报纸提供的线索找到了教养所,和她夫妻相会了。”

妇女们生产出来的袜子、布匹、毛线,后来被统一命名为新生牌,被上海百货公司收购后,发往全国各地。1953年,上海市举行庆祝五一劳动节大游行,上海市妇女教养所也组成了一个方队,曾在风月场中千娇百媚的俞欣芝们大步流星地走在人民的队伍中,脸上笑得灿若骄阳。

1953年,教养所开始陆续释放改造好的妓女,标准是政治表现好;疾病痊愈,无恶习;有技术,社会上能接收。1954年春节,上海教養所里19个姑娘居然被大工厂录用,这在当时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事。

杨洁曾还负责帮姑娘们牵红线,努力让她们组建家庭。“新疆没有女的,大部分人找不到老婆……我们这儿的妓女无家可归,妓女出身找对象也不容易,我们就介绍她们到那里。”杨洁曾回忆说。1955年,所里1000多妇女自愿报名参加新疆建设兵团的援建工作,最后去了920个。援建新疆的大多是青壮年男子,姑娘非常少,这批妇女去了之后,几乎都很顺利地找到了对象,也有一些和当地人结婚生子,留在了新疆。

1958年,上海教养所的使命完成,期间总计7000多名妓女在这里接受过改造。自1951年起,新中国逐渐建立了一套群众积极参与的监督网,与国家权力相连,使得妓女和老鸨无处安身,更别说重操旧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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