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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花

2019-07-04陶根琳

时代人物 2019年5期
关键词:姨父索马里姨妈

陶根琳

低吼声伴随着危险的气息迫使华莉丝睁开了双眼,正午的太阳正毫不留情地炙烤着索马里沙漠。那头健壮的雄狮在几米开外走动着,凌冽的双眼不时扫向她,一群苍蝇围着公狮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华莉丝抓住身旁的树干,努力想要站起来,可一阵眩晕袭来,她又摔在了滚烫的沙石上。身体里最后一点能量消耗殆尽,华莉丝看向雄狮:“过来抓我吧,我准备好了。”

1965年,一个女孩出生在索马里——这个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母亲为她取名华莉丝·迪里,寓意沙漠之花,象征坚韧和勇敢。五岁那年的一个晚上,母亲给华莉丝的食物明显多于其他人,这让她兴奋不已。第二天天未亮,华莉丝就被母亲叫醒,两人来到了一片灌木丛。不久就听见拖鞋踏在冰冷土地上的声音,那个吉普赛女人终于出现了。

她头上披着彩色围巾,身着七彩棉裙,爬满皱纹的脸和那双冷漠的眼睛让华莉丝感到害怕。“她很严厉,眼睛里布满冰冷的杀气,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没讲”,华莉丝后来回忆说。接着母亲找来一根老树根,让华莉丝咬着,又用双腿夹住她的身体。那个吉普赛女人伸出干枯细长的手指在棉布包里摸索,掏出一枚破损的剃刀刀片,然后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翻来覆去的检查着。在被蒙上眼的最后一刻,华莉丝看见了刀片上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渍。那天如何开始,如何结束,在华莉丝的记忆里似乎有意被模糊掉了。只记得两根干枯的手指扯起阴唇,随之而来的便是冰冷、锋利地痛苦,一下又一下,来来回回……

辗转醒来时,那吉普赛女人手里拿着的合欢树告诉华莉丝,痛苦也许才刚刚开始。来不及发出叫喊,穿着白线的、合欢树的刺便穿进了华莉丝残破不堪的下体。穿过,拉紧,再穿过,比切割时强烈数倍的痛感让她下意识地咬紧嘴里的老树根。泪水混合着嘴里的血流到沙地上,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感觉自己飘到了空中。混沌中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华莉丝的两条腿已经被布条绑了起来,周边空无一人。不远处的石头上布满了已经干涸的血迹,旁边,静静躺着几片快要晒干的肉块。

家人把华莉丝安置在荒漠里的小棚子中,母亲和姐姐会不时来探望。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木然的望着棚顶,夜里的狮子和毒蛇已经不再让她感到害怕。躺在坚硬的土地上,她就像一条木头,没有欢喜、也没有恐惧。华莉丝后来回忆说:“我唯一惧怕的就是要小便,那灼燒感和噩梦般的回忆会在每一次小便时回奔我的大脑,我不懂成为一个非洲女人的意义,能体会到的只是一个孩子被动的承受着生命之痛。”

拉链一般的伤口缝合是为了保证了华莉丝在婚前的贞洁,只有在新婚之夜,丈夫才会拿刀割开那层禁锢。而华莉丝没想到,在十三岁那年,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就差点成为她的丈夫。

她的反抗被父亲的一记耳光制止。华莉丝决定逃,要是嫁给那个老头子,这辈子就只有照顾孩子和做不完的家务。她不想这样活着,只有逃离才能摆脱这一切,摩加迪沙的姨妈一定可以帮助她。听到华莉丝要离开,妈妈先是震惊,然后变成沉默,良久的沉默。或许她也知道,即使她不同意,华莉丝也不会顺从父亲的意愿,到最后她只是望着华莉丝说:“千万不要忘记了妈妈。”走的时候,父亲鼾声正响,姐妹们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她最后一次拥抱了母亲,想借着月光再看一眼她的脸庞,却什么也看不清。

夜幕下,在索马里的沙漠里,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正在奔跑。先是悄悄地、慢慢地,接着越来越快,直至消失在沉沉的黑夜里。

沙漠,还是无尽的沙漠。天边刚刚泛出的鱼肚白让华莉丝稍感安心,可是她仍然不敢停下来。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疲惫和饥饿拖住了奔跑的步伐。除了临走时匆匆披上的那条围巾,她现在一无所有。那头狮子终于走了,也许是瞧着华莉丝那瘦弱的身板实在不值得浪费时间。华莉丝顾不得其他,挣扎着赶赴到阿迈德。

但叔叔一家并不能理解华莉丝,她不得不在表哥的帮助下再次踏上逃亡之路。在摩加迪沙,她找到了姐姐阿曼,本以为生活会在美满和幸福中开始,可面对姐姐变本加厉的吆喝,和每天洗衣做饭的日子,她再一次选择了逃离。

离开阿曼,她寄居在萨茹姨妈家。一天华莉丝正在打扫厨房,一位客人到访,那个男人看起来很着急。从他和萨茹姨妈的对话中华莉丝隐隐约约听到“伦敦”、“大使”和“女佣”几个字眼。对方是她马瑞姆姨妈的丈夫,也是一位驻伦敦的索马里大使,此次前往伦敦需要工作四年时间,所以想找萨茹姨妈介绍一位女佣随行前往伦敦。听到此,华莉丝觉得有股热血冲上大脑,全身发着烫,这就是她一直所期待的机会。几乎没有迟疑,她拉开门就冲了出去:“哦,您好先生,原谅我的唐突,但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个工作。”

就像华莉丝的名字,她不一定一直幸运,但是上帝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伦敦的生活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如意,除了第一天晚上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外,接下来的工作常常让华莉丝喘不上气。每天早上六点必须给姨父上早餐,七点送咖啡到姨妈的房间,接着煎薄饼给孩子们,九点要准时送孩子们上学。回来之后开始打扫房子,一层一层的掸灰、拖地、擦拭、打蜡,而且是四层楼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必须尽善尽美,否则就会听到斥责声:“马桶为什么跟没刷一样?这个地板必须发亮,像镜子一样的发亮!”姨妈不但喜欢夸大其词,近乎苛刻的要求也让华莉丝时刻绷紧了神经。

除了繁重的工作,华莉丝唯一的娱乐就是蹲在门后听电视机里播放的电视剧,偷偷模仿里面人物的发音,因为她很羡慕姨妈一口流利的英语。一天有人告诉她附近有免费的英语教学,每周三晚上七点到九点,她去央求姨妈,结果自然是否定的。但不久,华莉丝又找到另一个令她感兴趣的东西——时装。她把姨父的衣服穿上,扮作男人的样子走到客厅,引得全家发笑。姨妈的一个朋友说,应该让她去试试当模特。姨妈一口否决:“我们是索马里人,又是穆斯林,绝对不可以做模特。”华莉斯把反驳的话压在喉咙里,来伦敦这几年,她学会了很多,她知道有些机会需要等待。所以只要一有时间,她就钻到表姐的房间里,借她的时装杂志来看,然后悄悄观察家里或者客人的穿衣搭配,在心里给出分值,赶上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在脑子里给对方想出一套更好的搭配。

1983年的一個清晨,华莉丝把自己的护照埋在了花园里。前几周姨父宣布任期结束,必须返回索马里,她正在为自己争取一丝希望。这四年她什么都没有,难道回到索马里要告诉母亲,她会做意大利面条和刷马桶吗?离开的前一天姨父大发雷霆,他不信华莉丝那一套说辞,但又无计可施。第二天,姨父一家驾着白色的车子绝尘而去,在混着灰尘和尾气的空气中,华莉丝高高地跳了起来。这一次,她真的自由了。

几经周折,华莉丝找到了一份麦当劳的工作,在厨房擦地板。华莉丝用上了当女仆时学到的技艺,尽一切力量擦去厨房的油渍。后来华莉丝在采访中谈到:“厨房的人手永远都不够,但我从未抱怨,只要能活下来,做什么都无所谓。” 一天下午,华莉丝带着满身的油渍准备回家,一个男人拦去了路。男人从上衣内口袋掏出一张名片:“女士,请原谅我的唐突,您的侧脸实在太过美丽,我想为你拍一组照片……”华莉丝认识这个男人,他已经跟踪了她两年。

凌晨四点,与她同住的哈乌打着呼噜,华莉丝却一直睁着眼,枕头底下的那张名片让她心烦意乱。第二天她将事情告诉了哈乌,两人决定一探究竟。当走进工作室,华莉丝便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墙上琳琅满目、挂满了各种肤色女性的写真,这就是华莉丝梦里的景象!当即,她就答应了马尔科姆的拍摄请求。几个月后,她又收到了一家经纪公司面试模特的邀请函。

“哦,那天的裙子不长不短,显得我的腿很难看,但在当时那居然是我最好看的一套衣服。”提起这段人生中最重要的面试,华莉丝大笑着说。第一次拍摄时就出现了问题,摄影师要求华莉丝脱掉上衣,她愤怒地摔门而出,认为这是对她的侮辱。经纪公司打来电话,告诉她摄影师是特伦斯·多诺万,拍摄过戴安娜王妃,还有很多大牌模特。华莉丝心不在焉的听着,直到听到对方说每天可以给她一千五百磅,她才心中一动答应下来。

苦尽甘来,她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倍耐力的月历照片让华莉丝一炮走红,经纪公司开始给她安排更多的拍摄。伦敦、摩洛哥、巴黎,到处都留下了华莉丝·迪里的名字。在伦敦试镜《007:黎明危机》时,她偷偷溜到理发店,把本来就只剩发茬子的头发漂成了金色。走在路上小孩子们都离她远远的,回到公司后又听到一声又一声的惊呼。经纪人痛心疾首,以为这次机会肯定要被错过了,没想到最后这个略带怪诞的非洲女孩,竟然真的被导演选中。

华莉丝的一生,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做模特之前,是上帝让她受尽人间之苦,品尝人生百态;做模特之后,是上帝给她的奖励,奖励她没有轻易被击败,做了自己的英雄。但在1997年,正值模特生涯巅峰的华莉丝突然宣布退出模特圈。外界议论纷纷,做出百般猜测,没过多久报纸上就报道了她的新身份——非洲反割礼运动形象大使。

“不知道你要问我什么?做模特那一套我已经腻了,如果你答应把我的事迹发表出去,我就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1997年,华莉丝与著名女性杂志《嘉人》的撰稿人劳拉相约于一家餐厅,见面之后,华莉丝直截了当的提出自己的想法。采访进行到一半,劳拉就关掉录音机低声哭了起来,她说从来没想到世界上还存在这样的事情。

华莉丝不仅对劳拉讲述了自己的童年,还讲述了在英国做手术的过程。初入伦敦,华莉丝跟表姐同住。有一次一同使用卫生间,她发现只有自己小便时需要一滴一滴地尿,每次都需要十分钟。别人问起,她只是笑笑就敷衍过去。可是一到月经来临,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从十一二岁的初潮开始,她就会疼痛难耐,实在忍不下去,就跑到树底下挖出一个洞,将下半身埋进去,这样能暂时缓解疼痛。一天早晨,华莉丝刚刚端着托盘走出厨房,突然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地上。英国的医生并不知道这是割礼带来的影响,只随便开了一点避孕药帮她止疼。

但避孕药的副作用让她苦不堪言——乳房和臀部开始变大,体重暴增。华莉丝小心翼翼地去问姨妈是否要找一个特殊医生,可姨妈一口回绝:“你打算怎么跟那些男人说?”姨妈的话外之音华莉丝听得懂:割礼这种非洲习俗,绝对不可以向白种男人提起。可是疼痛占据了上风,华莉丝不想再继续痛苦的活下去。她偷偷约了一个医生,躺上检查室的床上时,华莉丝脑子里的羞耻感几乎将她撕碎。一个索马里女孩将双腿分开,把下体赤裸裸的呈现在白种男人的面前,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事情了。

医生很和蔼,但是限于交流障碍,他让护士找了位索马里男子来做翻译。他告诉那男子:“你告诉她,必须尽快进行手术,缝合太多了,我都不知道她怎么活到今天。”但那个索马里男人紧皱着眉头,面色阴沉。他问华丽斯:

“你这么做违背了索马里的传统,你家里人同意了吗?”

“老实说,不知道。”

“那你应该跟他们商量商量。”

不出所料,非洲男人一定会这样讲!本应立即预约手术时间,可是华莉丝想到姨父一家的态度,就迟迟没有再去医院。直到一年后,姨父一家已经离开了英国,和她同住的玛丽莲发现了问题。在不断追问之下华莉丝脱掉了裤子,只看了一眼,玛丽莲就转头大哭起来。“天哪,如此糟糕的事情,亲爱的,我不敢相信会发生在你的身上”。在玛丽莲的帮助下,她鼓起勇气预约了手术。当麻醉剂让华莉丝陷入睡眠,仅剩最后一丝清醒时,她回想起那个吉普赛女人的脸:如果当时有麻醉剂,那该有多好。三个星期后,华莉丝第一次在割礼之后感到畅快的小便居然如此幸福……

这篇文章一经刊登就引发轩然大波,杂志社以及为妇女争取权益的“平等现在”组织,收到了成堆的读者来信,表示支持华莉丝。一位读者在信里写到:“假如允许我切开一个男人的生殖器,再给他缝上,我敢担保这种恶行就会终止。”

不久,一位化妆师在乘飞机的时候,看到了《嘉人杂志》中对华莉丝的报道,边将杂志递给了她的老板——美国著名新闻主持人芭芭拉·沃尔特斯。后来芭芭拉告诉华莉丝,那篇报道她没看完,因为太难过了。她决定在新闻杂志节目《20/20》中用这个故事制作短片,让更多人认识到这个古老而残酷的手术。

联合国人口基金会也看到了那部短片——《治愈之旅》,并且邀请华莉丝出任联合国特使,加入取缔女性割礼的斗争之中。随后华莉丝创办沙漠之花基金会,反对割礼,关注祖国儿童教育和健康。此后,残害女性生殖器官的行为,在非洲许多国家被陆续禁止。1998年华莉丝开始写自传,她借由文字,将那些被粗暴剥夺的、被否定的、被忽视的生存权一一夺回,也成为遭受不公正待遇的非洲女性代言人,成为一朵绽放在苦难女性心中的希望之花。

在出发前往非洲的时候,朋友担心她会被宗教狂加害。毕竟教旨主义者们把这种罪行视为神圣,而她正在做一个神圣的破坏者。后来芭芭拉问她会不会感到害怕,此刻的华莉丝已经结婚生子,她怀里抱着两岁的儿子沉吟之后回答:“当然会,尤其我不再是一个人之后,可是一想到每一年都有近两百万的小姑娘正经历着我不敢回忆的那一切,我就感到愤怒。”

再次踏上索马里的土地时,华莉斯独自跑到一个小小的沙丘上,静静的立着。身上那条多年前的围巾迎着风飘了起来,像一面胜利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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