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槟榔谷

2019-07-02覃儿健

民族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石壁槟榔老先生

覃儿健(土家族)

槟榔谷与槟榔无关。

槟榔谷因槟榔洞衍生成名。

槟榔洞也与槟榔无关。

清道光三年修刊本《永定县志》载:槟榔洞……洞中产白石,花纹如槟榔,故名。

其实槟榔洞不产“纹如槟榔”的白石。我多次入洞未见有槟榔石;世居此地的村民亦不曾听传有此一说;其他史志中亦不曾有相同的记载。

槟榔谷一带及至武陵山片区,压根儿不产槟榔。槟榔洞何故以槟榔为名,实在是值得一番探究。

槟榔洞是我家乡的一处名胜。位于张家界西部的罗塔坪与青安坪两乡交界处。其一山洞穿,洞高数十米,宽约百十丈。洞内有若干支洞,纵横交错,有如迷宫。洞壁有锣鼓岩,扣之起锣鼓之声;又有牛角岩,吹之如牛角之鸣。

由洞西出,景色豁然:只见青峰壁立,环廓如城。中有一坪。坪中有溪。溪水经坪中流约里许后,于尽头的石壁间穿岩沉汆而去,流入山外的茅岩河。遇春夏涨水,源头的太平溪与槟榔溪到此汇流,石壁汆水不及,致满坪汹涌,惊涛拍壁,蔚为壮观……

清康熙二十五年编修的官方权威地理志书《大清一统志》有载,清康熙二十四年编修的《永定卫志》有载,清道光三年编修的《永定县志》有载,清同治七年编修的《直隶澧州志》有载,清光绪三十二年编修的《永定乡土志》均有载——

槟榔洞,古为通川(四川)、鄂(湖北)要塞,亦为群蛮往来之所。昔徭(《永定卫志》写作“猺”)人侵扰,邀击屈服,与之盟约,画此为界,镌石象人,立于洞左。古为民徭分界,过此即为徭人所居。

我将“徭人”理解为“徭役之人”,即古时候被统治者剥夺自由强制实施无偿劳动的人。由此我立马想到我那多灾多难的土家先民。因为过槟榔洞即为我的家乡青安坪。青安坪有史以来皆为土家人集居地。难道我土家人的先祖即为远古的“徭人”?!难道槟榔洞外所立石人是我青安人的鼻祖?!

故而我斗胆妄断:那时徭人的首领或许就叫“宾郎”。槟榔洞外所立石人或许就是“宾郎”。“槟榔洞”或许原名“宾郎洞”,年长日久叫成了“槟榔洞”!

于是,我对槟榔洞自有一份特殊情感。

于是,每到槟榔洞,我都要到洞口石壁间久久寻觅。我要寻找那尊石像。我要在石像前掸袖长揖,三拜九叩!

1983年,我受命编写《大庸县志·艺文志》。

时湖南省民委民族历史研究所有名龙炳文者来大庸县考察。龙炳文先生对中国苗族和土家族历史起源及演变发展有深入研究和独到见解。

一日,我邀约龙老先生至槟榔洞。

我就我的妄断求教于龙老先生。

龙老先生告我:过去志书皆为手抄木刻而后线装成书。既是手书难免会出现错字和别字。“民徭分界”应为“苗瑶分界”。“民”是“苗”的近音字,“徭”为“瑶”的别字。

龙老先生也曾认真研读过这段文字。

龙老先生告诉我一个理由:如志书所书“徭人”即指“徭役之人”的话,徭役之人即为罪犯。这些被剥夺了人身自由的罪犯还能“结群侵扰”吗?即是“结群侵扰”,作为统治者还会和他们“与之盟约”吗?还会为他们“立石为界”吗?——不会的。龙老先生说:早“咔嚓”啦!!

于是,龙老先生给出的结论是:槟榔洞是古苗族与古瑶族的分界处。

这就要溯及到上古时期的尧臣欢蔸了。

《尚书·舜典》载:……舜放欢蔸于崇山以变南蛮,后成苗人始祖。崇山在大庸城西南。远古的大庸人多为苗人。此地距崇山不足百里,当属古苗族领地无疑。只是在这边远的西部山区,也有古瑶族在生息繁衍。

我听后且信且疑。

后面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对龙老先生的说法不得不信。

龙老先生擅观“风水”。

那日龙老先生站在槟榔洞口,抬眼审视一番洞外周边的山川形胜,指着对面一座石峰说:那座石峰顶上有可能葬着瑶王的墓陵!

当时陪同我们考察的有当地村支书及七、八个村民。龙老先生说者无意,村民们听者有心。几个月后,我听说有一郭姓村民听了龙老先生的话后,连夜偷偷爬上峰顶挖墓。事情真被龙老先生言中,姓郭的果真挖出一穴古墓来。不料此人在下山时摔破了头颅,不治身亡。

《永定县志·艺文志》中,载有明嘉靖岳州知府胡容写的一篇游记,名《游槟榔洞记》。文中详细记述了他同友人游览槟榔洞的全过程及他所见的一应景物。文云:

既如洞,萦纡而下,豁然轩敞,苔斑错落,石室幽深,巧若天造。崖畔多穴而空,令童子出没其身以为戏。行未一里,则岩门洞开,高约百丈。……出岩门,四壁环壁如城。中有坪,下有溪,春夏水涨,穿岩而出。上有石如笋,旁有矶头岩,岩有仙机杼、仙灶與……崖畔有斑鸠咸。微雨止,崖水咸,鸠群饮之……

1984年夏,我揣着这篇游记,专门到槟榔谷做过一次考察。我想看看,今天的槟榔洞和四百多年前胡知府笔下的槟榔洞究竟有什么变化。我亲临现场,搬着文章,逐一对照。发现洞内景物除洞口石壁上多了民国覃绶祖的一首诗刻外,其余竟同四百多年前一般无二。洞外景物依然。石壁间的矶头岩、仙机杼、仙灶與仍静静地躺在那里。斑鸠泉上空依然有鸠群在飞,只是泉名改叫“梆梆泉”——在泉边洗衣的村妇告我:这泉水平时很小,洗衣时只需用洗衣梆一敲,水流眼见着就变大了,故名“梆梆泉”。

手捧胡容文章,眼观身旁景物,我忽然起了迷糊。我一时弄不明白,是我走近了古人,还是古人走近了我;是我驾驭了时空,还是时空驾驭了我。我感觉这文章像是刚刚写下的。我甚至幻觉这名叫胡容的知府就是我的一位故人。故人才刚刚离去。他前脚走,我后脚来。

真的是:风景依旧在,弹指四百年。

槟榔洞因处地边远,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多年来不为外人知晓。近年随着张家界旅游西线概念提出,槟榔洞才开始走入人们视野。

有心志者在保持原始风貌的前提下,修建游道,整理環境,配套设施。他们将坪中小溪尽头的汆水石壁凿通,让溪水畅流,与一山相隔的茅岩河构成通途(茅岩河岸是土家英雄覃垕王抗击明军的古战场。那里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太多太多的古迹和太多太多的谜……)。

这里,除了传奇的槟榔洞外,还有槟榔溪,还有槟榔坪,还有四壁如城的槟榔峡谷。于是,他们将这里叫作——槟榔谷!

如今的槟榔谷,游人纷至沓来。

游人到此的万千情致,是寻幽是探迷,是想来这里和古人做一次酣畅淋漓的心灵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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