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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匠

2019-07-02杨家强

民族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刘老太爷磨盘

杨家强(满族)

夜里,我突然听到叮当叮当的响声。声音不紧不慢,听上去既真切又幽远。我熟悉这声音,是石匠开石发出的。我断定这仅是一个石匠所为。单调的叮当声,显得枯燥乏味且清冷孤寂,但持久执拗毫无停歇之意。我从被窝里伸出右手,试探着往炕头摸了摸,我爷睡得正香。我打开手电筒快速扫射一番,屋子里一切正常。除了我爷时断时续的憋憋屈屈的鼾声外,没有其他声源。电筒光漫过墙角那口黑洞洞的老木头柜,最后落在柜底下黑漆漆的荆条筐上。一只瘦高的大耗子从荆条筐里蹿出,它像一团脏抹布拖着细长的尾巴悄然隐遁在暗处。

荆条筐里装满了锈迹斑斑的钢钎、铁锤……那是我太爷用过的石匠家什。它闲置好多年了,我爷摇头叹息,这么好的家什锈成这个样子,不该,不该。我爷也是石匠,他现在是我们红桦谷最老的石匠了。他有自己的一套家什,他说他的那套家什远不及这套家什的钢口儿好,他说这是世上最好的石匠家什,可以创造奇迹。可他从来不碰这套家什。他只用自己的家什。他说,他只是个平庸的石匠,不配。他曾经满怀希望地让我爸继承这套家什成为一位超凡脱俗的石匠,可我爸对此毫无兴趣。我爸初中刚毕业就背着行李卷儿去城里打工了。我爸成了瓦匠,事实证明,我爸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现在石匠已经被淘汰了,而瓦匠特别吃香。所以我爸很轻松就娶到了长相不错的我妈,又很快就生了我。

城里有建不完的高楼,瓦匠就有挣不完的钱。我爸这个瓦匠有了钱就变质了,和工地里的另一个女人好上了,好得一直分不开,我妈就被迫改嫁了。现在家里只剩我和我爷一老一小勉强度日。我爷为当初未能说服我爸始终不甘,他一直在我身上打石匠的主意。他指着荆条筐里的家什说,强子,你看这么好的钢锈坏了多可惜,山里的石头那么多,随便敲打敲打就成个物件,总比你整天在纸上画来画去的实在。反正你也不爱上学,闲在家不如拿着钢钎铁锤去山里练练手艺,哪怕去去锈,听听叮当叮当的响动也好。我说爷,我只想画画。我爷不解,画画有啥用?好好的纸都让你糟蹋了,不如给爷留着卷烟。我很严肃地告诉他,画画是艺术。艺术是无价的。我说,好好的白纸被你叼在嘴上才浪费,一股烟儿一股烟儿的最后啥也没有了。我爷不屑,艺术有啥用?我说,艺术就是艺术,美术老师都说我有画画天赋。我爷见缝儿插针,那不好好去上学?我说,上学?学校每周只有两节美术课,我只想画画。我爷说,好歹也把初中糊弄完呀。我说,糊弄完又咋样?再往上念,高中、大学你供得起吗?我只想学画画。我爷说,画画?你想跟画画老师天天学画画?我说,我想人家不想,人家教画画是要收钱的。你这个石匠太穷了,掏不起钱。我爷拍拍裤兜儿,爷兜儿里有钱也不掏给他。他挣着工资还捞昧心钱。我说,掏不起就是掏不起还嘴硬,其实美术老师说可以让我免费学,可我不想。我不愿意看其他学生的白眼儿。我爷趁机说,爷教你做石匠,等你做石匠有了钱再学画画。我说我啥也不做,自己学画画。我爷皱着眉说,我的腿……我说爷,你的腿会好的。我爷说,可……可我还是听着叮当叮当的石声心里踏实……

我轻轻捅了一下我爷,我想问问他,听到叮当叮当的声音没有?可我爷翻了个身,面对着我,紧闭双眼,又响起了鼾声。我关掉电筒。仔细倾听,隐约的叮当声,是从山里传来的。我想,我又做梦了。最近我老是在熟睡后步入古怪无常的梦境里不能自拔,可醒来却又是一片茫然。哪怕一个清晰的片段也难以复原。有时我趁着尚未完全醒来,意识模糊,紧闭双眼苦思冥想,却依然捕捉不到一丝真实场景。唯一能感知到的是梦中所有的行为都与一个人有关,一个我尚未谋面的,一生连张照片也未曾留下的人。他是我爷的父亲,我叫太爷。

自打我爷进山摔断双腿后,他整天躺在炕上,时常给我讲起他父亲的一些事。他说,我爹,你太爷,他可能还在山里。我说,他当然在山里了,他一直都在山里,每年清明节你都带着我去山里给他送纸钱。我爷摇摇头欲言又止。

我太爷是个固执的石匠。他极擅长打造石头碾盘,遗憾的是他一辈子也未做成一件完整的碾盘。可他依然是我们红桦谷的石匠们代代相传赞叹不已的怪人。我不知道把一块凹凸不平的巨石凿刻成一个浑圆硕大且沟槽棱角精确的碾盘需要多长时间,抡多少锤,淬多少次钢钎。我更不敢想象,一个人经年累月面对冰冷的石头不停地抡着铁锤,打着钢钎,在叮当叮当刺痛耳膜的撞击声中该是多么寂寞枯燥难耐的过程。我太爷一辈子都活在这一过程里。期间,他会打些石槽、石磨、石碑甚至石棺养家糊口。但那不是他的本意。他的心思全在碾盘上。他打造了九十九个碾盘。而且是背着所有人偷偷干的。直到临终那天他才告诉我爷。我爷说,我太爷的这些超常行为与一个女人有关。

我爷说,没有人知道每个碾盘的具体位置,所以那么多碾盘至今下落不明。

我爷说,那天傍晚,我太爷背着满满一筐家什刚迈进大门口就摔倒了。我爷听见铁器相互碰撞的声音连忙跑到大门口儿,把我太爷背到炕上。

我爷说:“他的身子轻得像一个枯木墩。只剩一个空壳儿了。我掀开他的衣襟摸了摸他的胸脯,湿漉漉的,像刚打上来的井水一样阴凉。他的身子已经骨瘦如柴了。我这才意识到他一生的精气全耗尽了。我想摸摸他的心跳,但他的双手一直紧捂着胸口儿。这时候他说话了:‘把我的家什拿来。我喊了声爹。他说:‘快去。快把我的家什拿来,全是好钢啊。我只得离开他赶紧去大门口收拾散落一地的家什。我看见那些钢钎的刃口儿都闪着银灰色的光。这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多工具竟无一被闲置。此前的许多年里,他的工具一直是放在山里的,他藏在只有自己能找到的某个石缝中,或树洞里。总免不了浸染山里的水气,稍不使用就会生锈。

“我把家什拿到他身边。他把那些家什挨个摆弄一遍说:‘还缺一把小钎子。我央求着:‘爹?他却说:‘找去!我边急着往外走边回头说:‘爹,你等我,等我回来。他冲我微微点点头。我沿着他每天进山的毛毛道寻到半山腰,看到路旁有一小片被碾压过的凌乱的草丛。那只钢钎就在草丛里。他一定是在这里摔倒了。

“我拿着钢钎跑回家,他接过钢钎说:‘我打了九十九个碾盘。他的声音很低,我以为听错了,就把耳朵贴到他嘴边问:‘爹,你说啥?九个碾盘?他又说:‘我打了九十九个碾盘。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我问他到底多少个?他说九十九个碾盘,但全未开孔。他开不动了,让我把中间的孔开了。我说现在已经通电了,都用机器磨米面,没人用碾盘了,你打那么多碾盘干啥?他说开孔,九十九个碾盘全开孔,开了孔才是成物儿。我说开了也没人要,新社会了,碾盘已变成废物儿了。他瞪著我说,开孔。我说,我在打猪槽,猪槽能卖钱娶媳妇。我都快三十了还打光棍儿呢。他又瞪了我一眼说,开孔。我要打石磙子,石磙子能卖钱娶媳妇呢。他狠狠地瞪着我说,开孔,开孔。我看他很生气就安慰他说,好吧。等我攒钱娶了媳妇就去开孔,反正早开晚开都一样,碾盘已经过时了,没人要了,一个子儿也不值了。他吃力地把手举起来,轻轻地拍在我的脸上。他这是在打我脸呢。他以前从未打过我,但是他已经打不动了,他的手滑下的时候在我脸上划出了五条口子。”

我爷把头伸向我说:“你细看,现在我的左边脸上还有五条疤痕。”接着,我爷又讲道:“随着他那只手的落下,他张开嘴冲我吼道,开孔!说着一口血全喷到了我的脸上。我急着问他碾盘在哪儿,可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就走了。尽管和往常一样,我俩总是说拗劲的话,直到临终也没说到一起去。可他好歹让我赶上了活口儿,少了些遗憾,心里踏实些。”

我说,真有九十九个碾盘?会不会是我太爷临终前神志不清在说胡话。我爷说,不会。别听大伙瞎说,说他精神失常了,我看他就是一个心眼儿钻碾盘里去了,其他事儿都正常,他从不说瞎话儿。

我爷说:“给你太爷穿寿衣时,我发现他心口窝儿挂着一对小石磨。坚硬的花岗岩磨盘已被他的身体磨得光滑乌亮,看样子比我年头儿长,到现在百年开外了。这对小石磨我以前听你太爷的师傅刘老石匠说过,但从未见过。我曾向你太爷要过,但他皱着眉凶狠地剜了我一眼说,丢了!吓得我再没敢提这茬儿。听刘老石匠说,他的八个徒弟里数你太爷最呆,不但呆,人长得也丑,脑袋也不开窍儿。岁数不大满脑门的抬头纹,光长脑袋不长个儿,人们都管他叫黄瓜佬儿。不但刘老石匠看不上他,就连其他师兄弟也瞧不起他。他在石场专干最累的苦力活儿,技术活儿根本轮不到他。但是谁也想不到,他却暗自用心,掌握了精湛的石匠手艺。”

我爷的话提起了我的兴致:“有多精湛?”我好奇地问。我爷说,这事儿得从刘老石匠的闺女刘岫岫说起。

“刘老石匠的媳妇生刘岫岫时得了产后病,一直没再生养,病病殃殃地活到刘岫岫十岁这年春天就走了。刘老石匠与媳妇打小就要好,因两人感情深,又担心闺女刘岫岫受委屈就没有再娶。刘岫岫长到十八岁,成了红桦谷最好看的姑娘,在刘老石匠的宠惯下性子极刚烈。红桦谷的大地主朱宝财总想把她纳为二房,几次提亲都被刘岫岫断然拒绝了。但朱宝财仍然不气不恼,逢人就说‘谁叫我稀罕她呢!

“虽说朱宝财并未胡来,但刘老石匠还是很担心他总有一天会逼婚。刘老石匠想趁着朱宝财还没翻脸,赶紧在几个徒弟中选个上门女婿。这样,刘岫岫的终身既有了着落,自己的石匠手艺也有了继承人,晚年更有了依靠。八个徒弟中刘老石匠最喜欢老实巴交的大徒弟赵震东,赵震东大高个儿,无论人品与长相还有手艺都好。但刘岫岫从未流露过对他有啥不同,她心里究竟咋想的谁也不知道。刘老石匠背地里曾委婉地问过刘岫岫哪个徒弟好。刘岫岫说,除了黄瓜佬儿都挺好。

“这天,刘老石匠让徒弟们用手里打造大石磨的家什每人打造一对小石磨,而且能正常放进粮食,磨出面。在两个时辰内谁做的石磨最小、最快,刘岫岫就嫁给谁。你太爷正在一旁搬大石料,他听到这话就扔掉石料说:‘师傅我也试试。刘老石匠说:‘你也敢试?你太爷连连点头。刘老石匠说那好吧。你太爷就从石头堆里捡了根别人不爱用的钢钎和铁锤,找两块石头做了起来。

“結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你太爷做的石磨不但最快,而且最小。中间的磨孔一次只能容一粒谷子进入,像杏核儿似的小磨盘,旋转一周,金黄的谷粉就磨出来了。而赵震东做的小磨盘有苹果那么大,其他人做的就更大了。在场的所有人全傻眼了。这时,正赶上刘岫岫来给大伙送饭,她见到这场面顿时哭了,她捂着脸喊:‘我不嫁!我不嫁!说着就往家跑,你太爷在后面边追边喊:‘媳妇!媳妇!刘岫岫说:‘黄瓜佬儿,你再过来喊媳妇我就一头撞死。你太爷说:‘媳妇你别……还没等你太爷把话说完,刘岫岫就突然朝大石头撞去,你太爷先她一步扑过去挡在石头前,刘岫岫一头撞在了你太爷的裆上。你太爷疼得在地上翻滚,刘岫岫趁机跑回家里。你太爷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见大师兄赵震东死死抱着他不让他走。你太爷说:‘我的蛋已经被撞碎了。这辈子活着也没啥意思了,你敢跟我过不去,我就把钢钎钉进你屁眼儿里。人们都知道你太爷死心眼儿,爱钻牛角尖,较起真来不要命,赵震东看你太爷红眼睛了,就连忙松手了。你太爷一个人刚迈进刘老石匠家的大门,刘岫岫握着一把牛耳尖刀就从屋子里迎出来了。她用刀尖指着你太爷说:‘你这个黄瓜佬儿咋就赖上我了呢。难道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你太爷说:‘我做梦都想娶你。我这辈子除了你谁也不娶。刘岫岫说:‘住嘴。再敢胡说我宰了你。你太爷说:‘自古石匠石打石(实打实),说一不二。你爹敢不兑现承诺,你家只有死路一条。再没人来找他做活儿,石件一个也卖不出去。刘岫岫说:‘你非要娶我,你就娶个死尸吧。你太爷说:‘媳妇,你别死。你死我还活着有啥意思呢。刘岫岫说:‘想让我不死你就答应不娶我。你太爷说:‘不能娶你,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呢。刘岫岫说:‘这辈子你别想娶活的。你太爷说:‘不娶活的还有啥意思呢。刘岫岫把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说:‘少废话,这回你拦不住我了。你太爷说:‘等等。我不想看着你死。你把刀给我,我先来,我死了你就能改嫁了。刘岫岫说:‘黄瓜佬儿,你也会耍花招儿?想骗我手里的刀没门儿!你太爷说:‘我不骗你,要不你再给我找把刀,我先死。刘岫岫说:‘你想行凶?你太爷说:‘我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给你看,也叫行凶?刘岫岫说:‘不行,万一你反悔砍了我爹咋办?你太爷说:‘你不相信我,就别拿刀了,给我找碗卤水来,我当着你的面一口喝掉,看我对你是不是真心。

“刘岫岫左手端着满满登登一碗卤水,右手握着尖刀紧顶着自己的胸口。她把卤水放到距你太爷挺远的台阶上说:‘你自己拿去吧。刘岫岫退到一边看着你太爷走到台阶前端起卤水碗刚沾到嘴边。刘岫岫突然喊:‘别喝!你这个一根筋儿,想死自己上乱坟岗死去。别脏了我家院子。你太爷端着卤水碗刚走。刘岫岫说:‘站住,想死你自己想法子去,别拿我家的卤水害命。你太爷说:‘我家没有卤水。刘岫岫跺着脚说:‘你这个死心眼儿,你连命都能豁出去,就不能放过我?你太爷说:‘我就想娶你。不能娶你不如死。说着又把卤水碗端到了嘴边。刘岫岫说:‘别喝!你真想娶我?你太爷说:‘真想。刘岫岫说:‘那你先把卤水放下。你太爷听话地把卤水放回台阶。刘岫岫跑过去一脚把卤水碗踢翻说:‘你穷得叮当三响,拿啥当彩礼娶我。你太爷举起那对小磨盘说:‘你看这对石磨,一个凹一个凸,凹的是你,凸的是我,咱俩合在一起才是一对儿。有个老谜语说,你肚挨我肚,你肚有我半截物,说的就是这玩意儿。刘岫岫的脸腾地就红了,她说:‘闭嘴。这算啥狗屁彩礼,糊弄三岁小孩子的破玩意儿。你太爷说:‘我有的是力气。刘岫岫说:‘力气顶个屁。你想让我跟你喝西北风呀。你太爷说:‘我是最好的石匠,我的手艺没人能比。刘岫岫说:‘我要过地主婆的生活,吃香的喝辣的。你太爷看了一眼洒在地上的卤水低声说:‘我只有力气和手艺。刘岫岫说:‘那好吧。你要真心在乎我,就给我做一百个碾盘当彩礼。要不我就一刀捅进去,一了百了,我家的信誉丝毫不受影响,你也永远别想再见到我了。你太爷看着刀尖已扎进刘岫岫的白布衫,艳红的血从白布衫里洇了出来。你太爷的脑门儿上突然冒出了汗珠子,他说:‘九十九块吧。刘岫岫不依不饶地说:‘一百块。一块不少。你太爷瞪着眼睛吼道:‘九十九块,就九十九块。你就这样看不起我?我还不值一个碾盘吗?刘岫岫说:‘哦,值值,听你的,九十九块。你太爷说:‘当真?刘岫岫说:‘当真。你太爷转身就往院外走。刘岫岫在后面补充道:‘一年,我只等你一年。打不出九十九个碾盘我重新嫁人。你太爷走出刘老石匠大门口头不回地说:‘我打好九十九个碾盘来娶你,不管你是谁的人。打不出九十九个碾盘之前随你。刘岫岫扔掉手里的尖刀,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这个丑八怪,是人是妖呀,咋比五大郎还丑呢。这时,站在一旁始终没吭声的刘老石匠悄声安慰道:‘岫岫别哭了,放心吧。一个最好的石匠一辈子也做不出九十九个碾盘。刘岫岫双手抓地哭得更厉害了:‘你懂个啥呀?这个丑鬼他真……唉,他咋就这么难看呢。哪怕有一点儿人样子也行呀。”

那天,我太爷出了刘岫岫家的大门就直奔山里去了。不知為什么,刘岫岫看着我太爷的背影竟反常地说:“宁可做小,也决不嫁给石匠。”谁也没想到,一年后,刘岫岫没有嫁给赵震东却嫁给朱宝财做了二房。刘岫岫虽嫁给朱宝财做小儿,但必须答应她两个条件。第一,只带一件嫁妆,牛耳尖刀。一辈子刀不离身,人在刀在。第二,她若不同意,绝不许勉强碰她,一辈子不同意,一辈子不许碰,碰了就一起死。朱宝财说:“只要你能进我的门,啥条件都答应你,我整天看着你也开心。”

之后的许多年,我太爷就一个人不停地在山里开石头。红桦谷的人们没日没夜地听到从山里传来的叮当叮当的响声,却从未见我太爷做出一个完整的碾盘。红桦谷的人都说我太爷疯了。渐渐地,他就被红桦谷的人淡忘了。但是,刘岫岫一直没忘。

我爷很小的时候,跟他母亲我的太奶来红桦谷要饭,要到了朱宝财家。管家正在往外赶他们娘俩时,刚好刘岫岫出来了,她把管家打发走,把他们娘俩带到厨房饱吃了一顿。饭后一攀谈,我太奶和刘岫岫家是远房表亲。刘岫岫指着我爷跟我太奶说,孩子眼看一天天长大,老是要饭也不是长久之计,总得找个男人才有依靠。我帮你找个人家吧。红桦谷里有一个光棍石匠,除了人长得丑,各方面都不错。我太奶说,那敢情好,只要能把孩子养大,咋样都行。

傍晚,刘岫岫就把我太奶和我爷领到了我现在住的这个家。我太爷刚从山里回来。刘岫岫对我太爷说,这娘俩交给你了。你以后别做碾盘了,反正一辈子也做不完。叮当叮当的敲得人心烦意乱。我太爷看了我爷一眼说,怪可怜的,要不嫌弃就住下吧。可是后来我太奶还是嫌弃他了。

我爷说,这事不能全怪我太奶,我太爷除了把卖石件的钱毫无保留地交给我太奶,和她没有一丁点儿男女私情。有天半夜,我爷听到了两人轻声的对话:

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可你没拿我当人呢。我和你过三年了,虽说没红过一次脸,可你从来都不碰我一下,男女这种事哪能扳得住呢。都正当年,何必憋着呢。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你心里装着谁我管不着。要是不在一个炕上睡也就罢了,夜夜睡得这么近,你一个堂堂大男人,不睡女人谁能信呢。

我……我不行了。

我听村里人说你那玩意儿被刘岫岫撞坏了,大哥,你若真坏了我也不嫌弃你,照样伺候你一辈子。可你……你那玩意儿明明好好的。

你……你咋知道?

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趁你熟睡时偷着摸过,硬得像钢钎一样,你明知道是我的手,却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一点儿那意思都没有。

你做的饭真香。我每天从山里回家都能吃上可口的饭菜。我舍不得你。

那你现在想不想要我?

我……

你试一次就知道我有多好呢。

我……

虽说我是过来人,可这种事你不能让我一个女人家主动来吧,那样你会更看不起我的,觉得我太贱。

你是好女人。

大哥,只要你主动开个头儿,有了第一次,以后全都我主动伺候你也行。可你对我一点儿那意思都没有,我咋好意思主动和你亲热呢。总得有个你情我愿吧。我这剔头挑子一头热算咋回事呢。

我……我不会。

你……你上来就会了。你要了我以后才能真心疼我。

我一直真心疼你。

那可不一样。

可……可我做不来。

你做不做也没人知道。

可我自己心里知道呢。我还是做不来。

明明好好的咋就……你别急,慢慢来。

我……我是不是真不行了?

哎,你这个人呀。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我爷说:“那之后,我时常听到你太奶在半夜抽抽搭搭地轻声哭泣。大概又过了一年,你太爷和每天一样照常去山里开石。你太奶却异常地收拾起包裹。她边往包裹里装衣裳边不停地抹眼泪。收拾完一大一小两个包裹后,她又做好了一锅饭菜,但一口也没吃就对我说:‘咱们走吧。我说:‘往哪儿走。她说:‘别问那么多了,快走吧。我说:‘我哪也不走。她说:‘不走又能咋样。这终究不是咱安稳的家,妈心里没底儿,迟早是要走的,早走要比晚走好。我说:‘反正我不走,我过够了要饭的日子。她看了一眼西边快落山的太阳说:‘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说:‘我死也不走。爱走你自己走吧。她说:‘也好,你爹稀罕你,对你错不了。等妈那边的日子过好了再想法子来接你走。我说:‘我永远不跟你走,你是个坏女人。我不知道当时我为啥说出那种话。她惊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捂住脸大哭起来。

“她把装着我衣裳的小包裹重新放进老木头柜里,又从柜底下掏出一个小木头盒子递给我说:‘这是你爹这几年挣的钱,除了一家吃穿花销,我一个子儿也没动。你交给你爹保管好。随后,她头也不回地说着‘妈走了,妈走了……她仓皇走出院子后,过了好一阵子,我才跑到大门口,我躲在门口的老槐树后,看见她瘦弱的身子背着包裹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不见了。之后再没见到她。她是跟村里的一个穷光棍走的。听说走后第二年就死了,死于难产。”

我说爷,我太奶,她长啥模样。我爷说,她走那年我也就七八岁吧。只记得是很清瘦的一个人。具体的面容记不太清了,记得最清的是那天西边的太阳像血一样红。多年后,你太爷竟抚摸着我的头莫名其妙地说:“其实,你妈比刘岫岫长得好看。”

我爷说:“那天你太爷从山里回来,我把那个装钱的小木盒递给他,他就明白了,他啥也没说,抱着屋子中间的木头柱子,身子不停地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扯着嗓子大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吓得我也跟着哭,一边哭一边喊爹,他的脑袋咣咣地撞着柱子哭喊着儿子儿子……打那天起,他一直都亲近地喊我儿子。之前他多数时候都叫我小名儿,从不叫儿子。”

讲到这儿,我爷解释道:“有些话本不该和你说得太细,毕竟你还没长大成人。我本想临终前告诉你爸的,可他这个混蛋心里早就没这个家了,他不配做石匠的后代。现在我的日子不多了,这些真实的家事,好也罢,丑也罢,应该让你知道详细的来龙去脉。”我说:“爷,你的腿会好的,你没啥大事。”我爷说:“我自己的事我清楚。”我说:“爷。”我爷轻轻摸着我头顶说:“别哭,人迟早都得走。我都这把年纪了,早走晚走都没啥可怕的。只是一辈子忙着活命,到老了才想起给你太爷的碾盘开孔。想不到年头太多了,山里的落叶、泥土盖得太厚了,我在山里转了好多天也没找到一个碾盘,腿还摔断了。”我说:“爷,等你的腿好了,我陪你去山里找碾盘。”我爷说:“我这辈子是上不去山了,你太爷从小把我养大,我没能给他的碾盘开孔,心里总觉得不安。”

“那年月,能活过来真不易。我其实是从你太爷的饭碗里争饭吃呢。”我爷感叹道。“有一年闹饥荒,粮食贵得没边,我饿得要死就央求你太爷说:‘爹,我快要饿死了,求你别做碾盘了,做些能换钱的物件吧。你太爷说:‘我早就不做碾盘了,可我做一个月的石件只能勉强换五斤米,咱爷俩一个月只有五斤米度命。我饿得难受就呜呜哭了。你太爷说:‘儿子,别怕,要饿先饿死爹,你还小。爹活多大岁数也是窝囊废,反正爹也累了活够了。

“可是,老天爷饿不死瞎麻雀,没过几天,你太爷就惊喜地告诉我,他接了个大活儿,朱宝财家定做了十八个大碾盘,光订钱就够我们爷俩活一年了。我说:‘朱宝财家订这么多碾盘干啥?他说:‘我没问,管他干啥呢,朱宝财家有的是钱,管家把订钱都给了,咱爷俩先活命再说。那年,红桦谷饿死人无数,我们爷俩用朱宝财的订钱度过了饥荒。

“不久,咱红桦谷就开始打土豪分田地,朱宝财成了头号反动人物。碾盘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赵震东带领一帮石匠把朱宝财五花大绑架到山沟里。赵震东拿着长长的钢钎对准朱宝财的头顶,要把朱宝财活活钉死。这时,你太爷赶来了,他找到工作队长说:‘朱宝财虽是恶霸地主,但也做过一件好事。他出钱让我给全红桦谷的每个村子打一个碾盘。队长说:‘真的?你太爷说:‘真的,朱宝财对我有夺妻之恨,但我不能昧着良心隐瞒实情。我讲出实情,你们爱咋处置就咋处置,我心里没愧了。他凑到工作队长的耳边小声说:‘朱宝财共让我做十八个碾盘,还给了我九块大洋的订钱,另外九块大洋等我把碾盘做好再给我。不信你去单独问问朱宝财,听听他说的数符不符。工作队长来到朱宝财近前一问,果然与你太爷说的碾盘和订金数一致,就免了朱宝财的死罪。

“后来刘岫岫埋怨你太爷说:‘你为啥要救他?你太爷说:‘我不救他谁养活你?刘岫岫说:“你不是有力气有石匠手艺吗?你太爷说:‘等我打够九十九个碾盘就娶你。刘岫岫说:‘你救了一只恶狼,看日后工作队的人走了咋办。你太爷说:‘朱宝财救过我们爷俩的命。刘岫岫说:‘你这个死不开窍的木头疙瘩,那……那是我跟他换来的。你太爷说:‘我去做碾盘,我打够九十九个碾盘就娶你。刘岫岫气得说:‘我变成鬼也不会嫁你这个丑鬼。”

刘岫岫虽说得很绝情,但朱宝财死后。她还是去找我太爷了。“我记得很清楚,”我爷卷了根旱烟说:“朱宝财死后一周年,刘岫岫去山里给朱宝财烧完纸就直接进了咱家。她说:‘把你爹叫回来。整天叮当叮当地敲个没完。我跑到大山里把你太爷喊回来。他见到刘岫岫很惊讶:‘你……你咋来了?刘岫岫看了我一眼,脸一红说:‘我来找你。听了这话,我知趣地出了屋子。但我没有走开,我偷偷躲在窗户底下听他俩说话:

我在做碾盘。

你已经做了十三年零十八天了,还没做够?

我才做二十六个,还有七十三个没做完呢。

你是啥狗屁石匠?做得这么慢。

碾盘料不好找,做着做着有残缺就不要了,还得重新找料做。

你的力气呢?你的石匠手艺呢?

我偷懒了,我得做别的物件卖钱,供我们爷俩吃饭。

你以后不用做碾盘了,朱宝财走整整一年了。

我做够九十九个碾盘就娶你。

你不用做了。这十多年你没日没夜叮当叮当地敲打,把我的心都震碎了。震得我啥心思都没有了。你不是在打石头,你在打我,我听到叮当声就像钢钎扎我身上一样疼。

我做好九十九个碾盘就娶你。

你的蛋真被我撞碎了?

我做好九十九个碾盘就娶你。我哪儿也没坏。

你这个死犟眼,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吗?你这个榆木疙瘩脑袋,你这个花岗岩脑袋,用钢钎也打不开窍吗?

我做好九十九个碾盘就娶你。我打得动碾盘就娶得了你。我的蛋结实着呢。”

“打那天起,刘岫岫离开了朱宝财家,回到自家,一个人过着寡居清苦的日子。直到你太爷临终那天,十多年间,刘岫岫一次也没登过咱家的门。”我爷遗憾地说。

有一天,我闲着没事,画人物面部表情。我说爷,我太爷到底长啥模样。我爷说,丑得吓人。可具体长相他却说不清楚。我凭想象画了好几张奇丑无比的老男人拿给我爷看。他都摇头说,一点儿也不像你太爷。

“想不到的是,你太爷死后的面容却变好看了。”我爷一脸迷惑地说,“最先发现这个变化的是刘岫岫。那天,见你太爷咽了气,我就忙着给他净身穿寿衣。说是寿衣,其实就是他平时不大舍得穿的一身补丁少些的衣裳,真正的寿衣哪买得起呀。我里里外外刚把你太爷弄好,刘岫岫就来了。咱们家因为孤一户住在谷里,平时很少有人来,我也没好意思惊动谷下的村里人。想不到她第一个及时赶来了。这让我感到很意外,她一晃十多年没来了。

“她说:‘我来看看你爹。今儿我听他的叮当声蔫了吧唧的。断断续续的有点儿不大对劲儿。他终于打不动了吧。我看他这回还和我嘴硬不。我说:‘他刚走。她說:‘走了?黑灯瞎火的去哪了。我说:‘哪也没去。在炕上躺着呢。她凑到你太爷近前说:‘老丑鬼,睡着了?碾盘做咋样了?凑够九十九个没?咋不做了?你终于打蔫儿了?你就是做得动,我怕是也活不到那一天了。最近老梦见我爹妈来接我走,说别一个人活遭罪了。死犟眼子,你说话呀。再不说,日子不多了。我说:‘他真走了。她把两根指头往你太爷的鼻子底下放了一会儿说:‘真走了?想不到他这么逞强的硬货走到我前边了。走了好,走了一了百了。走了就静心了。都静心了。这个死心眼儿,和我较了一辈子劲,傻不傻,一辈子没沾过女人的边儿,亏死了。这个死木头疙瘩,钢钎都打不开的死木头疙瘩。你亏不亏?你亏个屁,我才亏。我比你亏多了。我好好的女儿身,闹饥荒那年为你……刘岫岫嗓子像噎满了东西,突然发不出声了。呆愣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指着你太爷的脸惊讶地喊道:‘你看,你看,你爹死了咋像活着似的。一点儿也不吓人呢。不对,不对。他死了咋比活着时更像个人呢?你看他脑门儿上的皱纹全开了。比他年轻时还顺眼呢。这个丑鬼,活着时咋那么丑呢,唉,丑得让人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我爷说,那天,刘岫岫待到很晚才走,临走前,我爷和刘岫岫的目光都盯在了我太爷胸口上的那对小磨盘上,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但直到刘岫岫离开,谁也没有提及这对磨盘,更没有碰它一下。我说,爷,我想看看那对小磨盘。我爷说,你太爷一辈子就这么个心爱之物,我哪好留下。我说带走了?我爷说,带走了。我说埋土里可惜了。我爷啧啧道,那真是绝活儿,我后来曾多次央求你太爷再做一对这样的小磨盘,让我开开眼界。可他苦笑着摇头说,做不出来了,再没有那股精气神了。你想想,用打造大磨盘的钢钎和铁锤做这种极小的磨盘难度有多大。家什远比磨盘大上几十倍,手劲儿稍大,小磨盘就碎了。手劲儿小了钢钎尖在石面上打滑,根本无法凿刻。你说他是怎么弄出来的。我说不知道。我爷说,他后来和许多石匠都尝试过做一对像杏核那样的小石磨,但无一成功。但是我太爷那对小石磨确实是用笨重的大家什雕凿出来的,刘老石匠和几个师兄亲眼所见。

“你猜那对小磨的轴是用啥做的?”我爷问。我说:“用针?”他说:“我原以为也是针。其实他用的是山里的老鸪眼的刺做的。这种木头的刺坚硬如铁。扔到水里眨眼间就沉底了。老鸪眼的刺是紫红色的,看着还真像生锈了的针。可这种物件上要插根针,总不如木头让人心里觉得舒服。你太爷这个人呀,整天沉默寡言,看着木呆呆的,可他心里装着许多常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爷说,奇怪的是,生产队集体迁坟平地那年,他在我太爷的坟里只找到了凸的那扇小磨盘,那上边的磨轴竟然完好如初。

“可能是这老木头刺被你太爷贴身戴久了,吸收了他身体里的气血,在土里埋了这么多年还是紫红乌亮的。这要是针早就烂没了。”我爷又说:“更怪的是凹的那一扇磨盘我翻遍了坟坑里所有的活土也没找到。直到生产队解体,土地承包的第二年,我在自家的地里拔草,无意中发现了凹的那扇小磨盘。这块地离你太爷原来的坟很远,中间还隔着一条深山沟。而这地方正是刘岫岫原来的坟地。你说怪不怪?”我说:“真有这种怪事?”他说:“千真万确,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我说:“你把凹的这扇磨盘放哪了?”他说:“我本想把它放到你太爷的新坟里,合成原来的一对。可是后来我一想,这扇磨盘太蹊跷,既然是从刘岫岫的老坟里捡到的,又放到了刘岫岫的坟里。”我说:“会不会是刘岫岫在太爷临终时拿走了那扇凹磨盘。”我爷说:“绝对不是,那晚刘岫岫一直待到后半夜才走。她走后再也没来,直到第三天入葬时是我亲手把那对小磨盘放进棺材里的。随后,木匠就钉死了棺材钉。没人能打开。你太爷走后没过百天,刘岫岫也走了。”

我爷常说,世间的许多事是讲机缘的。有些东西只有未成人的童子才能看见。有的在梦境,有的在现实,“也许有一天你有机缘找到那九十九个碾盘。”

我又轻轻推了一下我爷,我说爷,你听到叮当叮当的响声了吗?我爷又翻了个身,他背对着我说,开孔,开孔……随后,鼾声又起。我揉了揉眼睛,屋子里一片漆黑。我掀开窗帘一角向窗外看了看,白亮亮的月亮离我很近。我重新打开手电筒,穿好衣裳。我从老木头柜底下的荆条筐里找到一根最长的钢钎,还有一把铁锤。一来防身,二来……我把手电筒放回炕上,据说,夜里有些东西最怕电筒光,电筒光一打就全没有了。我借着月亮光向山里走去。

这时我听到了“呜……呜……呜”山吼吼古怪瘆人的叫声。据说这种鸟最能迷惑人。人一旦听多了它的叫声就会神志不清,被它带到坟坑、悬崖边等险地。而被迷惑的人会把坟地、悬崖当成自家屋子,自己慢慢走进去……我敲了敲手里的硬家什。铁器碰撞发出叮当刺耳的响声,与远处山里隐约的叮当声相呼应着。我一路用铁锤敲着钢钎壮胆往深山里走,我的耳边一直响着叮当叮当的响声,我分不清是我的敲击声还是山谷间的回音,抑或那个时隐时现诱惑着我的叮当声。这时,我看见眼前出现一个黑屋子,我走了半天又转回家了?还是我压根儿哪也没去,一直躺在自家炕上在做梦?我停住脚步,猛地用力敲了一下手里的钢钎,钢钎突然闪出火花,屋子不见了,山吼吼的叫声也消失了。仔细看,眼前正是深不见底的山涧。

我转身离开悬崖。耳边又响起了叮当声。我寻着响声走到一片杂木林子里,声音越来越近。我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在不紧不慢地抡着铁锤,铁锤落到钢钎上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原来真有人在开石。我急忙凑过去,未等我开口,这人头也不回地说,你来了。我说你是谁?深夜开石。他又说,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他说话时手里的锤子并没有停下来,依然不紧不慢地打在钢钎上。可奇怪的是,铁锤像打在棉花上一样,原来的叮当声没有了。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我的后背撞到了一棵老柞树,我喊道,你是人是鬼?到底在干啥?他说,我在给碾盘开孔,可是我的钢钎和铁锤都变成木头了,开了这么多年也没开成。我说,你有九十九个碾盘没开孔?他说,你知道。我等你好多年了。我说,你是太爷?你回头让我看看。他说,我太丑,会把你吓跑的。我说我不怕,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他说,还是别看了。天底下没有一个人真心愿意看我这张脸。所以……我转到他面前说,所以你宁可一辈子一个人在山里不停地做碾盘。

他生怕我看见他的脸,把头紧紧埋在胸前说,我丑,老天爷怕我饿死,才把绝艺给了我,可我还是起了太多贪心。我说,你一直在等我帮你开孔?他说,嗯。我说,你带我去看碾盘吧。他始终背对着我带我一个一个地把所有碾盘全找到了。这些碾盘有的在悬崖峭壁上,有的在深谷里,有的在陡峭的峰顶上,有的在茂密的老林里。但每一个碾盘的正面都能完全被月光照耀。碾盘上有满满的月光洒在上面,每一个碾盘都闪着水一样的银光,清凉耀眼。这些碾盘,你全是夜里借着月光做的?他说,嗯,我白天要做能卖钱的石件换粮食。

我暗叹,难怪我爷找不到呢。我说,不多不少,正好九十九个。他略带央求的口气说,幫我开孔,开了孔,才是成物。我说,你当初为啥不做一个开一个。他说,那样,我怕做不出九十九个碾盘就死了。开料是大活儿,开孔毕竟不消耗太大气力。我说,你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就帮你开孔。他说,好吧。反正所有碾盘我都带着你看见了,现在不怕把你吓跑了。他转过身,面对着我有些羞愧地慢慢抬起头来。他其实没有想象得那么丑,更没有人们传说得那么吓人。我叫了声太爷,他却突然不见了。我不停地喊太爷,太爷……我睁开眼睛,见我爷用他皱巴巴的手巾在轻轻地擦着我的眼角。做梦了?梦见你太爷了?我一骨碌爬起来,迅速在白纸上画出一张人脸。我爷见了突然喊道,爹!便晕倒了。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我爷的身子动一下。我慢慢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我爷已经走了。

葬好我爷。我从老木头柜底下抱出黑漆漆的荆条筐。这筐家什原本是刘老石匠的。刘老石匠在临终的前些天,亲自背着家什来找我太爷。刘老石匠说他这辈子没做过任何昧心事,只是觉着对不住我太爷。刘老石匠把这筐跟了他一辈子的家什,咣当一声撂到我太爷面前转身就走了。我太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刘老石匠的背影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师傅。

我背起这筐石匠家什一门心思向山里走去。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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