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排汉
2019-07-02王成均
王成均(土家族)
大自然是以母亲的身份进入苏木绰马头溪乡亲们视野的。千百年来,马头溪乡亲们以儿女的身份在母亲的怀里撒欢、哭闹之后,一次次一批批吮吸母亲的奶水,榨干母亲的血汗,母亲瘦了老了,儿女大了壮了,变成了父亲母亲,父亲母亲老了,变成一抔坟土,又躺在大自然母亲的怀抱,回报母亲的恩情。
这是我在苏木绰马头溪村李土坪寨子全周华老人家里听到的新鲜叙事。新鲜叙事唠唠叨叨,像是从对面的南武当山刮过来的一排风,反反复复在李土坪旋呀旋。新鲜叙事曲曲款款,又像是后面的观音堂山飘来的一阵雨,在李土坪的瓦屋上滴呀滴。风生水,雨生土,土生万物。李土坪因风便有了风物风情,因水便有了水码头放排汉,因雨便有了土地,因为土地便有树木花草,五谷杂粮。全周华说这些话时,眼睛是空灵的,话语是空灵的,也只有这空灵,才对得起马头溪的山山水水。
全周华老人额头多皱,皱纹如苏木绰连绵起伏的山脉,手掌枯瘦,伸出手似一只鸡爪,饱经岁月的沧桑。就是这额头这手掌,可以触摸到人生的坎坎坷坷,酸酸甜甜。
李土坪寨子山多田少,一条叫马头溪的河遥遥远远通往远方,指明一条道路,于是便有了放排汉。李土坪寨子的始祖用竹条捆绑后山观音堂伐下来的树木,扎成木排,马头溪遥远的地方,需要这些木排修建木楼,构筑家园。
放排多在端午前后,夏至即至。此时,正值李土坪发端午水。端午前后,品了家里亲人们包的粽子,喝了家里亲人煮的雄黄酒,一股雄壮便在李土坪壮汉的骨骼吱嘎吱嘎作响,堆在马头溪的木排听到壮汉们的吱嘎声,有了感受,河水的上涨,也激活了捆绑木排的竹条血液,竹条应着汹涌的浪,也吱嘎吱嘎起来。
壮汉身上的吱嘎和木排身上的吱嘎在李土坪寨子抑扬顿挫,弹出一曲雄奇的交响乐。全周华告诉我,他就是在十三岁那年,跟着父亲学放排的。十三岁,全周华的骨头还嫩生着呢,母亲、奶奶都不准他放排,哭着闹着,撕心裂肺地痛,爷爷和父亲细细劝着家中各自的女人,反复叙说马头溪祖先流传下来的一句关于夏至的治家名言:“夏至初边吃边愁,夏至中边吃边松,夏至来边吃边悔。”夏至,五谷生长,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放排是最好的谋生。一排排木料顺着河流过险滩,闯暗洞,千疮百孔的木排到达目的地,一根根木头上的树皮早已被河流的尖石利峰削得干干净净,光滑的树干刮起一道道刮痕,数十数百年的木料又一圈圈年轮诉说大自然母亲的恩宠。
全周华老人忘不了六十年前的那次放排。十三岁的年龄,正是放飞好奇的青葱岁月,一根汗巾,一条短裤,便开启了一生难忘的放排生涯。放排的日子,是翻了又翻经过考证的黄道吉日。李土坪几十条汉子青一色一条短裤、一根汗巾站在木排的前头,一竿竹篙握在手中,古铜色的脸庞,古铜色的身躯,与碧绿碧绿发出咆哮的河水交相辉映,全周华白嫩白嫩的皮肤成为众多放排汉的亮点。送行的女人,女儿把目光投向白嫩白嫩的小不点,目光里有担心有欣赏。女人中,全周华的奶奶、母亲哭哭啼啼,如受伤的母鹿发出痛苦的呻吟,这呻吟是压抑的,从胸腔传出來,又从喉管憋了回来。屋里的男人已迎着风站在排头,吼出了一句:“伙伴们哩——”全周华父亲的领头声从丹田迸出,震得两岸送行的女人、女儿心尖尖一颤,这一声吆喝,把八百里浪里讨生活的雄壮喊得天崩地裂。
全周华听到父亲的吆喝声,身上的血液一下沸腾起来,眼角的泪水一下奔涌而出,什么叫牵肠挂肚,什么叫生死离别,一下子在河面上吱吱嘎嘎的木排上定格。全周华什么也没想,和众多的放排汉等父亲的声音刚落,马上发出了一声叹息:“哎——嗨——哟——”竹篙撑地,木排一阵吱嘎声,便脱离了河岸,顺着汹涌的河流,狂躁地蹦跳起来,一浪接一浪的浪头打了过来,浪花打在身上,生疼生疼。全周华一下感受到了生命的恐惧。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个个木排在汹涌的浪涛里沉沉浮浮,每一分每一秒的生命都勒在裤腰带上,全周华看到两边的山快速往后倒退,前面的山张开了一个个大口,要把他们当成生命的快餐。那一刻,全周华发现昔日的山不再亲切自然,可亲可恋,一座座大山变成庞然大物撞击而来。此时,全周华觉得木排下的汹浪激涛才是可以依靠的。起起伏伏的浪涛和着激烈的心跳声,拨动着全周华的神经,一种莫名的瘫软传遍全身。
全周华的父亲望了望儿子,射出一束蔑视的目光,一下把全周华的胆怯击得七零八落。一排巨浪狂扫过来,撞在父亲身上,父亲的脚趾紧紧扣死排木,稳如泰山,父亲两手使劲撑竿,把所有的力道划进水里,借力打力,木排如一把利剑,一下刺进浪尖涛头的心脏,浪尖涛头发出温顺的吱嘎声,全周华的父亲借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吼出了一句:“风浪急哩——”众人马上应和“哎——嗨——哟——”
渐渐地,父亲的声音成为所有放排汉子的定魂丹,一个个艰难险阻一次次生与死的考验扑面而来,过了一关又一关,全周华听到父亲吼出的声音传遍四方,河两旁的回音荡在河面上,没有高音喇叭扩音,父亲发自丹田的声音早已和浪尖涛头交相呼应。
八百里浪尖涛头,八百里惊涛拍岸,父亲的放排号子一路领航。全周华明白了家里的奶奶、母亲舍不得他出门的原因了。他是家中的香火,九死一生的浪尖涛头随时会夺去她们的儿子孙子,全家现在的顶梁柱和未来的顶梁柱都在木排上。
苏木绰的夏至出了一张妙趣横生的试卷,让苏木绰的男人女人作答,男人答得血液奔涌,女人答得泪水奔涌,同是奔涌,折射出两种人生况味。放排号子就这样在13岁的全周华心田定格,一生一世,响在骨骼里,香在梦乡里。时不时,放排号子在全周华老人的梦呓里吼出,听得躺在身边的妻子张任芝眼泪婆娑,听得远在天南地北打工的儿女子孙心潮澎湃。
时间悄悄过去了六十年,一条条高等级公路把苏木绰马头溪村的李土坪寨子串联起来,马头溪仍旧流淌着生生不息的歌声。昔日的水码头早已改成了护河石堤,一道道水坝把马头溪的河水拦成几段,制造成高低起伏的瀑布,只有五月端午前后发起了端午水,蜂拥而至的游客会慕名而来,观看全周华老人的放排演出,不收演出费,七十多岁的全周华老人会一根汗巾,一条短裤站在木排前面,吼出经久不绝的放排号子,点燃“不堪回首”的记忆,小康的钟声早已敲响,放排汉的雄壮成为一种表演,这不由让全周华老人感慨万端……
睡梦里,全周华眼里的山还是原来的山,溪还是原来的溪,木排还是原来的木排,只是木排上的领头人变成了自己。站在木排前头,全周华幸福无边,八百里浪尖涛头跌宕变幻,放排号子成为驱逐惊险消除恐惧的强心剂。梦的美好,美好的梦是虚幻的,也是真实的,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诗句,在全周华这里有了新的诠释。
领:把稳篙哟——
众:哎嗨哟!
领:过险滩哩——
众:哎嗨哟!
领:莫打野眼——
众:哎嗨哟!
领:莫想妹子——
众:哎嗨哟!
领:莫花心哩——
众:哎嗨哟!
领:有暗洞哩——
众:哎嗨哟!
领:有暗礁哩——
众:哎嗨哟!
领:点稳篙哩——
众:哎嗨哟!
领:险已过哩——
众:哎嗨哟!
领:再起浪哩——
众:哎嗨哟!
领:下大雨哩——
众:哎嗨哟!
领:风浪急哩——
众:哎嗨哟!
领:要站稳哩——
众:哎嗨哟!
领:莫动摇哩——
众:哎嗨哟!
领:早到洞天溪哩——
众:哎嗨哟!
领:找相好哩——
众:哎嗨哟!
领:带回家哩——
众:哎嗨哟!
领:生娃娃哩——
众:哎嗨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