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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意阿云嘎?

2019-07-02布仁巴雅尔海风

民族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作家

布仁巴雅尔(蒙古族) 海风(蒙古族) 译

其实,我和阿云嘎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相见相识。《花的原野》编辑部为庆祝内蒙古自治区成立40周年,在伊克昭盟杭锦旗举办全区蒙古族作家创作会议,我有幸参加。那时的伊克昭盟是个贫穷落后之地,放眼一望,尽是光秃秃的戈壁荒漠。我们乘坐的班车像嘎吱嘎吱作响的牛车一般走在蜿蜒的沙土路上,扬起漫天沙尘,车轮忽而陷入沙子里,一路推推扯扯,吃力地前行。一大早急匆匆喝完早茶即出发的我们直到过了晌午才风尘仆仆地赶到东胜,终于松一口气。晚上五点左右,《阿拉腾甘德尔》编辑部的莫·哈斯巴根喜笑颜开地来到我们住的旅店,用他独有的风趣语言说道:“老布啊,盟里的一位领导要为你们接风洗尘,千万别到外面去吃,乖乖地待在这儿吧!闻名遐迩的科尔沁离这里至少有几千里地吧?若不是酷爱文学创作,千里迢迢来我们这穷乡僻壤,那真是活受罪呀!”说罢哈哈大笑。

我们几位都与莫·哈斯巴根初次相见,但他就像老朋友一样称呼着“老布”“小高”,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我问:“喳,莫·哈,你们哪位领导要接待我们?”他说:“是你们的大舅哥呀。他岳父是你们盟政协副主席、统战部部长,叫阿日斯楞还是巴尔斯来着,反正差不多。作家阿云嘎是我们盟委副秘书长,你们也许认识他吧?”

“只读过他的作品,本人没见过。”

“哦,他简直称得上人中俊杰,虽然是个当官的,可对文学创作情有独钟。”我从莫·哈斯巴根的话语里依稀看见阿云嘎的形象。

这番介绍所言非虚,初见阿云嘎,只见他果真魁梧高大,英气逼人,头颅、毛发、脸庞、耳鼻、肩膀与高大的身躯完美相称。他身材虽然魁伟,但脚步轻盈,话语温和。

在接待宴上,阿云嘎说:“蒙古族同胞们光临我们家乡,就让我们欢聚在一起,唠唠家常。”接着说,“喳,第一杯酒干了!”咕嘟一声一饮而尽。他讲话不带官腔官调,亲切真诚,使我们的宴席气氛热烈起来。

那是一次难忘的相见,阿云嘎侃侃而谈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他说,什么样的作品才能得到读者的青睐?比如长篇小说《清澈的塔米尔河》开篇时,有个男人载着蒙古包,赶着牲畜沿着河岸走。此时故事虽然没有展开,但是这个从大老远赶来、看上去已筋疲力尽的男人会倍加吸引读者的兴趣,使他们好奇,这到底是什么人?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肖洛霍夫的作品《一个人的遭遇》开篇时只描写了战后第一个春天俄罗斯辽阔美丽的自然风景,第一段里没有出现任何人。在第一句里描写顿河上游辽阔的风景之后,突然笔锋一转一下将读者的目光聚焦到十分狭小的空间里,交代到“道路就简直无法通行了”,便向读者巧妙地暗示赶路人即将出现。这样开篇不平铺直叙,而是将作品的线索逐步呈现,引起了读者们的阅读兴趣。

阿云嘎聊得兴起时,拿起酒杯,朝大家一举,咕嘟一声,一饮而尽。他右手边备着打火机,左手拿烟,点燃了深深吸一口,快要燃到烟蒂烫到手时,又抽出一支点燃了,亮光一闪,动作流畅自然丝毫不影响交谈。整天与盟市领导们开会议事的他抽的是什么烟呢?我好奇地瞄了一眼他的烟盒——大青山,顿时感到熟悉又亲切。

宴席在继续,文学话题在展开,阿云嘎不仅就作品开篇的技巧列举了外国经典作品,还谈到作品的总体结构,他将眼镜提到额头上,说:“要波浪式推进。要让矛盾时而激化,时而缓和,使叙述节奏时而激进,时而平稳,故事情节时而强化,时而舒缓,有轻重缓疾地部署结构……” 我的眼睛不由发亮。他是说,作家既要把持读者的心,又要留给读者足够的空间。作品若过于拖沓则会影响读者的兴致,可过于紧绷又会让读者感到阅读疲劳呀。一个小说若不激起一两个波浪怎么可以呢,尤其是长篇小说,若不激起很多波浪,如何紧紧按抓住读者的心,使他们为作品中的人物牵引,投入到作品中的故事情节和矛盾中去呢。

我第二次见阿云嘎是1999年9月末,通辽市文联主席布和德力格尔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阿云嘎的岳父——盟政协副主席阿日斯楞去世了,我们现在就去参加他的追悼会吧!”

其时,阿云嘎被选为内蒙古文联主席已有五年之久。他最忌讳为私事麻烦朋友,有事总会自己悄悄地处理。

他的岳父阿日斯楞主席是赤峰阿鲁科尔沁人,一参加工作便来到哲理木盟,在哲里木盟的建设中功勋卓著。他身材高瘦挺拔,穿着像军人般整齐,走路时双手总是背着。他讲起蒙古语不掺一个汉语,说起汉语,不带蒙古调,蒙汉兼通,水平极高,是个德高望重的老领导。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通辽市的蒙古族有个习俗,一到腊月二十三小年时,都聚在一起,祭火欢庆。阿日斯楞参加聚会,总是在最后离开。他讲话音色清亮,使听者感到舒畅;休会时,他不像别人那样说“休会”,而是用文言文说成“会休矣”,引得参会者们哈哈大笑。

阿日斯楞酷爱民歌、安代舞、乌力格尔。一旦有旋律响起,他就会伴着节奏,将右手放在膝盖上,大摇大摆地打着拍子,摇晃着头,深醉其中。

记得我从鄂尔多斯回来后,去位于内蒙古民族师范学院南门的理发店理发,一进门就看到坐在镜子前理发的阿日斯楞,他问我说:“一个多月没看见你了,出差了吗?”他指着旁边的椅子,“坐这儿,聊聊天!”

“是的,我去鄂尔多斯参加文学创作会议,昨天才回来。”

“那见到阿云嘎了吗?”

“见到了。他把我们当成从亲家来的人,摆下丰盛的宴席,接待了我们。”

“你以前认识阿云嘎吗?怎么知道他是我的女婿?”

“以前沒见过,这次有幸得以认识。”

“你们以后多来往。他是个十分可怜的孩子,听说他只见过亲生父亲一次。他小时候有一次来了个牵骆驼的陌生人向他问路,于是他直立着,为其指路。那路人夸赞道:‘真是有教养的聪明孩子。然后掏出一大堆糖块,放入他的衣兜里,抚摸着他的黑发,久久凝视。据说这是阿云嘎在村子前第一次见到父亲,也是最后一次。母亲为他说明缘由时他才晓得那是他的父亲。父亲可能认出了儿子,但对一个孩童说什么呢,久久注视了他一番,眼里噙满泪水,离他而去。说来阿云嘎也是有福气的人,他的养父是个大好人。” 说到这,阿日斯楞心满意足般深深松了一口气。

德高望重的领导阿日斯楞就这样走了。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泪影婆娑地走入追悼会现场。真可怜!那场面让人不忍一睹啊,他的掌上明珠,他倍加疼爱的姑娘乌日娜由两个女儿搀扶着,为失去慈父沉痛万分,阿云嘎在一旁,默默地站立着,偶尔深深吸口烟,嘘声叹气。他心事沉沉,噙着眼泪,操办着火化遗體等后事。在追悼会后的答谢宴上,阿云嘎代表亲属发言,他向大家深深鞠躬,嗓音嘶哑,心情沉重地说:“首先,感谢培养和淬炼我父亲的党和政府;再感谢父亲的同事,特别是参加追悼会,目送父亲驾鹤西去的全体同志;还要感谢为延长我父亲的生命,奉献医术,不分昼夜,辛苦付出的全体医生和护士……”言简意赅,但道出了欲言之事、心中之意。

第三次见阿云嘎为我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我负责通辽市文联和《哲理木文艺》的工作之后,他几次去通辽视察工作。一次是中国文联曲艺家协会、内蒙古党委宣传部、内蒙古文联及通辽市市委宣传部、通辽市文联联合,决定在蒙古族曲艺艺术大师——琶杰、毛伊罕的故乡扎鲁特旗为两位大师竖立纪念碑,阿云嘎为此事专程来到通辽市。吃完晚餐后,经验丰富的自治区理论研究室主任白音那老师找到我,十分认真地询问:“阿主席明天的讲话稿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匆忙说道:“没有啊,没人吩咐我们写讲话稿呀。”

白音那老师态度坚决地说:“唉嘿,那可是正厅级领导啊。这次还是代表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来的。这是你们策划举办的活动,你们不提前准备好领导的讲话稿,他到时候讲什么呢?”白音那老师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义正词严。

“多亏兄长提醒,但别说准备讲话稿了,我们就连想都没想到。喳,如果必须要准备的话,今晚我来起草吧!”我匆匆推门而出,正巧碰见阿云嘎。

阿云嘎对我说:“嘿,您也在这里呀?我是来看白音那老师的,他是曾经修改我作品的恩师,也是你们家乡的元老、著名的曲艺艺术专家,请你们多多关照啊。您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到你们故乡不是吗?”

“过去兄长是您的老师。可如今您是老兄长的领导。刚才白音那老师问我有没有准备您明天的讲话稿。”

“为著名说书人琶杰、毛伊罕竖立纪念碑一事非同小可,而且中国文联副主席、曲艺家协会主席罗扬要来。我的讲话稿你们就不用管了,但你们需要准备好他的讲话材料。我们之间无所谓,还是好好协调嘉宾们的事吧。”他确实是多年担任秘书长的老手,深知基层工作人员的辛苦,一句话就为我们解除了精神负担。

越学识渊博的人,越谦虚,我从阿云嘎的身上看出这一点。他的讲话不那么长,主要讲了打造文化品牌,以及如何保护、继承文化遗产和发扬传统文化。正如他所讲:“琶杰、毛伊罕——不只属于内蒙古,不只属于蒙古族。而是属于中国乃至世界的两位曲艺大师……”

就在我调到内蒙古文联之前,阿云嘎为评选全区旗县文联工作会议的典型而再次到通辽。

其时,我们市委接待局都有规定:从自治区来厅级领导,由相关单位报给接待局,在该领导临走之前,市委书记或市长前去做汇报,进行接待;若来副厅级领导,由分管的市委副书记、宣传部部长或副市长出面接见,听取相关建议,进行接待。一旦市接待局着手操办,便对该领导的作息、出行、饮食进行周到安排,细致到该领导几点起床在宾馆的哪个雅间,由哪位领导陪同喝早茶;上午在哪个会议室,由哪个领导出席汇报工作的同时听取来自自治区领导的建议;下午又从宾馆的哪个厅由哪位领导陪同乘坐几号轿车,去哪里视察……将所有安排分发给相关人员,人手一册。

因此他每次来都特别叮嘱说:“不用跟上边的领导讲,我们还是自自在在地做自己的事情吧!”

我接到通知便去市宾馆,安排阿云嘎的食宿。

女服务员问我:“要来什么客人?”

我说:“自治区文联主席要来。”

女服务员又询问:“是什么级别的领导?”

“是厅级领导。”

“正的,还是副的?”

“和我们市委书记、市长同样级别的领导。”

“那能预订豪华套间。”

“一宿多少钱?”

“888元。”

“不行。我们的那位主席不住这么贵的房间。”

“不是由市接待局负责接待吗?”

“我们这位主席不喜欢热闹。”

“那可以预订行政套房。”

“多少钱?”

“666元。”

“还是不行。”

那位女服务员好奇地说:“嗨,其他单位的人一听说自治区哪个厅长要来,几天之前就联系我们,要求我们留着最大的套房。同样是厅级领导,你们的领导咋这样?没办法,那只能预订440元的标准套间。”

翌日,阿云嘎进入套间吸着“大青山”说:“嘿,布主席,这么大的房间有什么用?赶紧换个单人间!您不是不知道我们文联很穷,日子过得很拮据。”

我说:“要报给市接待局吧,您坚决不同意。我们文联再穷,也能付得起您几宿的房钱。”他却说:“嘿,我这是走公差,为何让市文联掏住宿费呢!”

次日早上,我与市委的王明义书记、宣传部部长闫鹏等人请阿云嘎喝早茶,前去宾馆敲门时没有动静。我想,他可能因疲劳睡过了头吧。就去找服务员开门,但那姑娘告诉我说:“您一走,那位高个子领导就把房间换到三楼的单人间了。”

我们走进303房间时,他正津津有味地读着艾特玛托夫的中篇小说《查密莉雅》。

我问他:“阿主席,王书记和闫部长来看你了。您为何换了房间?”

他说:“唉,那么大的房间没用。这单人间蛮好的。喳,请两位领导坐这里。”他硬是让我们两位领导坐到沙发上,自己却坐在床的西南角上,坐得床都陷下去了。

来通辽之后的第二天晚餐过后,他对我说:“老布啊,已经跟你们的领导吃了几顿饭。该讲的都讲了,该聊的都聊完了。明天晚上,能否跟你们通辽市的作家们坐到一起?我们都是搞文学创作的人,要说的话很多……”

“当然可以,我们作家都听说您来了,纷纷打听能否有机会呢?喳,那就安排在明天晚上吧,要不明天下午召开个座谈会?”

他说:“不用,老布,偶尔喝点酒,畅谈文学岂不好?”

我立即通知了十几个作家,扎鲁特旗、科左中旗的几位青年作家也正好来到通辽。他们大多只读过阿云嘎的作品,未曾见过本人,所以都想与他见面。可一入座,大家却鸦雀无声。不仅如此,他们介绍自己时,都紧张得满脸通红,嗓音颤抖。

幸好阿云嘎的妻子乌日娜姐也应邀出席,她说:“嘿,你们不都是作家吗?老阿从呼和浩特出来时就对我说,这次再忙也要与哲理木的作家们聊一个晚上。今天他是以一位老作家的身份与你们坐在一起,请大家开怀畅谈吧!他还是你们的姐夫呀,不要太拘谨!”这番话,打开局面,“姐夫”这一词拉近了大家的距离。

我们当中的一位好奇地问道:“听说,阿主席在小的时候曾被认定为呼毕勒罕?”

“是的。我三岁时,与另一个小孩一起已被选为小呼毕勒罕。可恰逢解放,我们两个谁都没来得及被鉴定。但亲戚和邻居们开始对我刮目相看了。我们家人也开始特别注重我的饮食,亲戚给我买的礼物也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了。一天,我外公领着我去引见给乌兰葛根(活佛),葛根接受顶礼膜拜时让我坐在身旁。”

“一个小孩儿,懂什么呢。我好奇地看着葛根给人灌顶,有时,看到摆在案上的糕点、奶皮子、奶豆腐和糖果,我不由伸手。哪里懂什么宗教?只是看到乌兰葛根白白的脚丫子,感到惊讶。一天,乌兰葛根叫我的乳名说:‘喳,沙金诺日布啊,革命来了,我不能再领着你了。好好学习蒙古文和汉文,将来对你有益!然后把我交给外公送回家。那座阿云嘎的寺庙至今依然存在,我先后去施舍过两次。”

满桌子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若无其事地说话的他身上,好像是被吸铁石吸住一般。大家可能都在想,若他真坐上呼毕勒罕的宝座,肯定是一位法相庄严的呼毕勒罕。

有人问道:“您的首篇作品是哪一个?”

“其实,刚开始我写诗歌。那是‘文革快要結束的时候,我在《内蒙古日报》上发表了诗歌《鄂尔多斯沙漠的春天》。后来又写了《五七抒怀》《牧区大寨乌审召》等诗歌。但不久我感到自己并没有写诗的才华和感觉。1976年11月11日,我的第一篇小说《鹰飞不去的沙梁上》发表在《内蒙古日报》,写的是学大寨的故事,时代色彩很浓。描写为了征服连雄鹰都无法飞跃的沙漠,拼死与天地斗争的大作战,写作手法也模仿了那些反映为征服大自然,勇敢‘战天斗地的作品。”

在座的作家们兴致盎然,有一位作家问:“您最喜欢自己的哪个作品?”

他说:“我对小说《“浴羊”路上》最为满意,我试图深入描写人性和心灵。在当时仅仅以政治、道德或某种社会意识形态标准评判作品好坏的倾向普遍而严重。我这不是说不能写此类作品,但一旦形成这种习惯的话,作品的艺术质量必然就下滑!” 我对他的作品《“浴羊”路上》至今都记忆犹新,小说写的是浴羊路上三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喜欢上同行的两位姑娘,他们喜欢与两位姑娘接近,又不愿让其他男人接近,他们心中萌生了一种异样的冲动和矛盾,因而感到伤心、羞涩,甚至失眠、流泪的成长故事。

那晚的聚会,与其说是酒席,还不如说是一次文学讲座。在座的青年作家们并非饮酒陶醉,而是因受到作家前辈的文学启发而感到欣喜、深深陶醉!见到这些基层的青年作家,阿云嘎也非常高兴,他说:“不聊文学了。老哥为你们唱一首《献给妻子的歌》,是为纪念与你们乌日娜姐结婚四十周年而创作的。”他看一眼身旁的妻子,笑容满面地站起来。

“喳,我们的‘厨房歌手阿云嘎先生要给大家献歌一首,让我们鼓掌欢迎!”乌日娜姐又风趣地说:“这位先生别处不唱,一进厨房就会唱歌,所以,我称他为‘厨房歌手。” 阿云嘎唱道:

您是为我系领扣的手儿

您是我远行时送行的目光

您是我酒醉时暗流的眼泪

您是他人向我媚笑时的戒律

在这悲喜交加的世上

您是我命中的伴侣

您是我远在旅途时的梦

您是我从远方归来时的门扉

您是在我枕头上鸣唱的鸟儿

您是赤红心脏跳动的心率

在这悲喜交加的世上

您是我命中的伴侣

您是为我两位老人的拐杖

您是我两个孩子的一片天

您是我照亮我狭窄寒舍的太阳

您是我生活七个音符的旋律

在这阳光灿烂的世上

您是我一生的伴侣

阿云嘎就是如此与基层作家们亲密无间,将他所掌握的文学创作知识传输给青年一代的作家,当作自己的一种神圣的责任。2006年我调到内蒙古作家协会,负责日常工作。我和阿云嘎的办公室正好挨在一起。有一天,他右手里夹着烟,左手拿着发表吉·清河乐小说的《花的原野》杂志,走进我的办公室,欢喜地说:“老布,您认识这位青年吗?他的小说写得非常好。”他把杂志递给了我。

我说:“听说过他的名字,作品没有系统读过,好像是赤峰市翁牛特的青年吧?”

“看样子,是个读过很多中外经典名著的青年,文学基础可以,艺术手法也运用得当,构思新颖,正探索着摆脱老一套的创作手法。您是作家协会的常务副主席,要关注这种新出现的青年作家!”

我问他:“那您认识这位青年吗?”

他道明来意:“不认识啊。第一次读他的作品,觉得很有滋味。以后有什么机会,可以特别推荐他去学习!”

也是在几年前,我担任《哲理木文艺》杂志主编时,一天他打来电话说:“老布,您可能知道在你们库伦旗额勒顺苏木达产淖尔嘎查有一位名叫扎·哈斯巴根的青年作家。可怜啊,他在学生作业本的背面写了作品寄给我,很明显是偏僻贫穷地方的人。如果你们杂志有稿纸,拜托您寄给他几本可以吗?以后,您来呼和浩特,我替那位青年给你敬三杯酒!”阿云嘎给人的感觉是平时不太爱管闲事,从不因自己的事麻烦别人,但却如此怜惜和关照着基层的青年。

其实,我认识扎·哈斯巴根。他是《哲理木文艺》已故老编辑扎拉嘎木吉的同乡青年。我曾为看望这位年迈的老师去过达产淖尔嘎查。阿云嘎的猜测是对的,达产淖尔嘎查四面环沙,小轿车难以驶进,十分偏僻,离通往额勒顺苏木的柏油路有十几里远,只能把车放置在野地里,跨过沙漠,步行进去。在同乡老编辑扎拉嘎木吉的鼓励下,扎·哈斯巴根一直创作小说和散文,曾发表在我们杂志上。

这位青年怎么认识阿云嘎了呢?我问阿主席说:“你们是亲戚?”

他说:“什么亲戚呀,这位青年给我寄来新写的小说,若加以修改的话,还可以。我提出建议,给他回寄过去了。老布,请多关照扶持基层的作家吧!他们整天为庄稼和牲畜操劳,晚上在忽明忽暗的油灯下写作呀!”

几天后,我正打算依阿云嘎的嘱托给扎·哈斯巴根寄稿纸,他本人却来到《哲理木文艺》杂志社。

我对他说:“嘿,你行啊,自治区文联主席都知道你。”

他害羞似的红着脸,看着袖子说:“我喜欢读阿云嘎的作品,于是想让他修改新写的小说,写了几次信,没敢寄出去。后来,下决心试试,提心吊胆地寄了过去。出乎意料地,收到了他的修改建议,我高兴得整夜没睡,按他的嘱托修改作好作品,寄给了《花的原野》,结果发表了!”他说话时,眼里噙着泪水,心情很激动。我立即将一捆稿纸递给他。远在几千里外的阿云嘎都牵挂着扎·哈斯巴根生活的困境,真让身旁的我们感到汗颜。

阿云嘎曾多次对我说:“我喜欢冷峻、粗犷的作品。”这大概与他的成长经历有直接关系。“文革”时期,将他视作亲生儿子一般呵护抚养的养父惨遭批斗。那时,没人理会他们一家,可他一担任盟委委员、秘书长,自称亲戚的人整天络绎不绝。

他说:“我时常想念故乡的人们。他们是那么可怜又可爱。他们不求你得到什么东西,不想弄点钱财。整年种地放牧,用辛苦挣来的钱过好日子。他们不与你勾心斗角,不会骗人,更永远不做坏事。发生争斗,也不搞什么冤假错案或谋财害命,反而将此视为极度罪孽,遇到什么事,都遵守天道。”还颇有感触地说:“我作品中出现的那些普通人在生活中都有原型。我们只有从他们的立场去审视社会,以他们的观点剖析社会,作品才能成为佳作。”

“说到普通老百姓,我永远忘不了一件事。几时想起,几时就会心跳加速,似乎对他欠了债般痛心!”他给我讲起自己经历的真事。

那是在八十年代初期,阿云嘎担任盟委副秘书长,分管落实政策办公室。有一位姓张的年轻人来找他。他是住在市区的农民,“文革”中被当作强奸犯被法院抓捕,后来因为事实不清又被释放。但罪名已传开,连说媳妇都难了。年轻农民来找他,是为了平反昭雪,澄清事实。但是法院那边没有他到底有没有罪的明确判决。他多次去找法院,但法院的人对他瞪起眼说:“已经把你放了,还来找我们干什么!”年轻农民没办法,这才找到盟里的落实政策办公室。

阿云嘎对他严肃地说:“你这事跟政策没有关系,与法律有关系。谁抓捕了你,就去找誰吧!”说完打发他走了。

过了几天,年轻农民又来找他,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放到他的办公桌上说:“领导,里边是一些证据材料,请您过目!”说完起身就要走。

“站住,把它拿走!”阿云嘎大声喊道。

年轻农民踌躇一阵,泪水顺着他的鼻子流下来。

他说:“没有办法呀,领导,平民百姓没有其他法子了。这一百块钱也是我多日捡煤卖的钱啊……”说完,他嗷嗷大哭。

可怜啊!只见皱巴巴的一百元钱从信封一角露了出来。

年轻农民看到自己最后的希望也已落空,心灰意冷,抽噎着:“我们平民百姓就这样,有话没地方说,有事难以澄清!”说完,将信封怀揣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讪讪而走。

“从表面看,我没有一点错。我有什么理由收一个农民辛辛苦苦挣的钱!假如那位年轻人不是一个平民而是哪位领导介绍过来的人,我会对他冷漠吗?敢对他耍态度,赶走他吗?人的虚伪就在这里。如果对一个蹲冤狱的年轻农民说几句暖心的话,安慰几句,告诉他可以将中级人民法院误判的事向高级人民法院上诉的话,不管对那位年轻农民能起到多大作用,至少能给个心理安慰嘛!我每每想起此事,都会感到懊悔不已。”他的自责之情溢于言表。

阿云嘎真心关注平民百姓,关心他们的观点立场、希冀,他的作品里出现过很多农村偏僻牧区的普通人物形象,让人觉得这些人物就生活在身边。

举办会议、讲座时,几时邀请阿云嘎,他便会几时赶过来,从不摆厅级领导的架子。

在2013年年中,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在呼和浩特举办了内蒙古少数民族青年作家培训班。可天公不作美,连日滂沱大雨使北京的老师们不能及时赶来,一个月前制定的授课计划突然有了变化。鲁迅文学院的成副院长急得给我打来电话说:“布主席呀,看今天这雨是停不了了。现在怎么办呢?明天上课的老师没有喽!”

“成院长啊,现在是晚上九点了呀。明天早上八点就要上课,去找谁呢?现在才邀请有些失礼吧?”

“当然是那样。可事已至此,没有其他办法了,只好麻烦您了。”

求谁好呢?要是有影响的蒙古语作家,还要会讲理论。我束手无策之时,首先想到的是阿云嘎。

“我想到讲课的老师了,成院长。此人一定能行,青年作家们也喜欢听他的课。”

“是谁?快讲!”一向谦虚的成院长一高兴,声音也高了许多。

“内蒙古文联原主席,国家一级作家,用蒙汉两种语言创作的,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阿云嘎。”

“嘿,临时请那么有名气的人,能行吗?”

“他是十分体谅别人难处的老作家,日前刚将反映保护民族文化遗产之艰难的长篇小说《满巴扎仓》全文发表在一期《人民文学》上,正在火候上,可以请他讲讲创作这部长篇的心得体会。”

“那太好了。请您现在就替我们邀请阿主席!”成副院长呵呵笑了。

晚上十点,我拨通了阿云嘎的手机。他已关机。对了,我想起他说的话——人退休以后会忘记开手机,忘记星期几,忘记刮胡子。他的两个女儿都已成家,为各自的事业忙碌,他与老伴留在家里。于是乎有了足够的创作时间,就如饥似渴地扎进文学创作里了。

其实,我应该亲自去他家请。但雨下得没有间隙,与其冒雨去闹腾老领导,不如直接给他家打电话。

“嘿,是布仁巴雅尔吗?有什么急事在夜里来电话呢?”他嗓音嘶哑地说。

“无事哪敢惊动大作家,阿主席还没有休息吗?”

“啊哒,你说什么呢。这么早休息了,这革命工作做还是不做?”

“呵,您依然年轻啊。革命的火热激情尚在。”

“喳,有什么重要指示?请开尊口。”他似乎晓得我有急事。

我们是亲密无间的知心朋友啊。虽然在人们面前显得严肃,但私下总是互相调侃。记得在文联旧楼上班时,我们俩的办公室紧挨着。一天,我怎么都打不开办公室的门,正焦急上火,后边有人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别急!哥哥还有几年啊。”我回头一看,阿云嘎挎着合身的大黑包,微笑着站在我后面。天啊,我这是在鼓捣他的办公室门啊?我竟然能如此糊涂,只好不好意思地朝两步之外的自己办公室走去。可没过几天,换成他在那里用钥匙捣弄我办公室门。这回我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后边,拍着他的右肩膀说:“老兄啊,中国再缺什么,也不缺人。您如果在主席位置上坐腻了,就直说,接替您的人就在不远处哦。”“嗷嘿,我这是在捣弄你的门啊?我就奇怪了,怎么弄也不开。喳,请你开门,下午没有急事,我给你讲新故事。”

我知道,他肯定是写了一部新作。这已成为他的习惯,一旦新作写完,就去找作家、评论家审读,收集意见。还将作品的故事情节讲给朋友们听,仔细观察作品能否引起他们的兴趣,情节设置是否符合主人公的性格,或者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否则他内心里就没底。

其他民族的朋友见到我们毫无拘束地相互调侃,总是惊奇万分。有时他们会问:“你们没有领导和下属的区别吗?”

阿云嘎就对他们说:“我们在工作时比谁都规矩,但私下就没有那么多拘束了。”

我对他直接说明晚上打电话的缘由:“明天上午九点您需要讲课喽。”

“给谁讲?”

“给青年作家们。”

“唉,你老兄我没几个故事,不讲不行吗?”

“阿主席,您不会不晓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吧。”

“那讲什么呢?”

“《满巴扎仓》。”

“嗯,作为老者,还是讲讲自己创作生涯的得失和经验吧。”

大约九点时,他来到内蒙古党校教学楼下面。可怜,匆忙之间他连雨伞都没带。说是七点从家里出来的,整整走了两个小时。

我坐到教室最后一排,不由为他担心,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讲什么呢?

“先说说创作的感受……”他用低沉的声音开了腔,以自己的小说《沙漠那边是十三世纪》为例说明如何在作品里把握和描写细节。接着,又围绕作家的创作风格展开,他说,作家的风格不是知识或技能,而是一种特征。不模仿他人,在叙述角度、语句应用、对人和环境的理解认知方面都表现出自己明显的特点……

讲到这儿,他顿了一下,摸了摸衣兜,他是一天抽几盒“大青山”的人啊。接着他似乎提醒自己这是在课堂,看看时间说:“嘿,到十点半了?怎么样,需要休息一会儿吗?”可青年作家们似乎意犹未尽,都说:“老师,请您接着讲吧!”

他笑了,又摸了摸口袋。可能在想,这帮年轻人只顾自己,不顾我这老头。

“一个作家必须要有艺术灵感。这是成为作家的根本条件。那么,什么是艺术灵感?当你看到普通的人和事物之时,突然心情激动,引起美妙构思的那种特殊感知即是艺术灵感。有句话说,作家不是创造美好的,而是感知美好的。要感知美好,艺术灵感会起到重要作用……”

从老作家阿云嘎的讲座中青年作家们懂得了在总体结构方面,调整好作品的轻重缓疾,把握好风格,运用好力度,风趣地展开故事情节是引起读者兴趣的最明智之举。作家因受到生活中某个事物的刺激,时常会激动。这其实是在你心灵深处蕴积的某种感觉在突然苏醒、开始被调动起来的预兆,这便是阿云嘎再三强调的“艺术灵感”在降临。此时作家的形象思维已进入最佳状态,莫要错过,立即开始动笔写作至关重要。如果不能把握住这机遇,形象思维立马会受到束缚。阿云嘎认为,塑造人物形象是准确地找到主人公的心理、性格的踪迹并表达出来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为主人公担上太多的“任务”,强行通过主人公来完成作者的诸多想法则会成为不伦不类的东西。既有缺陷又有性格特点,没有理想化或概念化倾向的人物形象才能讓读者眼前一亮,印象深刻。

他还讲到,一部优秀作品不仅会树立有血有肉的鲜活形象,还能从中看见一幅完整的真实画卷。契诃夫的一篇短篇小说里写,一位画家在宾馆给一个妓女画裸体画。那画家画不下去了,走到妓女面前,去摸索一根根数她的肋骨,引得妓女咯咯直笑。画家生气地说:“你为何嬉皮笑脸?”妓女依然咯咯笑着说:“你的手凉。”在这句话中那妓女的形象就变得鲜活生动了。

阿云嘎对蒙古文小说的题材宽度和内容深度方面存在的问题,做了深刻剖析。他说,题材范围的狭窄,与我们的作家们只关心当下面临的问题或重大事件有关。

文学是反映生活的,但生活当中除了问题和事件,还有许多元素。比如爱情、理想追求、困惑、思念、悲伤孤独、欢心快乐……收放自如地反映这些,同样有认识生活、启迪民智的价值。我们可以写为爱情痛心疾首的年轻姑娘,斩断情丝、伤害妻子的男人,可以写为实现理想目标而努力奋斗和遭受挫折,甚至可以写狼的勇敢、狐狸的狡猾、狗的诚实、牛的憨厚……优秀作品其实不在于写了什么,而在于如何写。

他认为,内容深度的搁浅,表现在过于表面化的人物形象。作品不能停滞在说明主人公的社会地位和人性好坏这一层面上,而需要在塑造人物形象深度上倾注笔墨,触摸更深层的意义。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生在牧区的两个历史性变化是:将土地和草场承包给个人和牲畜的商品化。对游牧民族来说,他的一切基于牧场,民族风俗、思维特征、人际关系都来自牧场的丰腴土壤。当千百年来归属于大家的牧场被一片片地分割开来归到个人,多少年来被牧民视为生活依靠的牲畜突然变为买卖的商品时,谁都无法阻挡牧区的生活也随之改变。“在巨变的时代产生精湛的作品”,出现在牧区的这个巨大变化是否会触动蒙古文学的新突破?或者在考验蒙古族作家的文学功力?为要实现这一突破我们究竟要注意什么呢?

阿云嘎的眼睛眯缝成一条线,眉头紧蹙,似乎有风云在他的脸颊上狂卷,话语宛如泉涌:小说是一个民族的心灵秘史。难道骑着摩托车疯狂行驶的人们不怀念那骑乘骏马时的威风吗?怎么看待为草场纠纷,亲戚间骨肉相残的情景?怎么评价去南方饭店唱歌跳舞的姑娘?伤心折磨、困惑忏悔、忧伤徘徊,民族的传统道德、传统思维、传统习俗面临前所未有的激烈挑战,为我们民族的心灵深处激起思绪浪花,激起某种向往,为我们的文学提供了挖掘不尽的丰富题材。他更进一步指出,一个民族面临的问题是整个人类面临的普遍性问题。环境的破坏、竞争中的悲伤、现代化进程中人性的变异、价值标准的迷惘、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变异……不只是蒙古族面临的问题,需要从整个人类的角度去观察,要与整个人类的命运一起联想。这既是我们深化作品内容的重要方法和路径,又是蒙古语小说的突破点所在。

外面雨声簇簇,雷声滚滚。教室里纸笔摩擦沙沙作响,掌声雷动。他讲座的结尾部分——“从文学巨匠的作品中所获的心得”更是激发了青年作家们的兴趣。“《静静的顿河》的开头真美!‘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在村子的尽头。牲口圈的两扇小门朝着北面的顿河……平实的叙述不仅让我们清楚地晓得这一家的位置,还描绘出实实在在的环境及氛围;海明威的两部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和《永别了,武器》写得那么干净利落。”他所说的“干净利落”是指,故事线索清晰,情节简约。

我们民族在本质上是个豪迈的民族,望眼欲穿的苍茫戈壁、辽阔的荒野、酷暑、严冬、风暴、积雪、冰雹……蒙古人生存的自然环境即是考验他们豪情的竞技场。通过千百年来的历史变迁,他们所遭遇的战争、杀戮、仇恨、威逼、阴谋等为他们的血液里融入不屈的壮志和忍耐力,不计较得失,不为那些威逼和阴谋而悲伤,尤其是无与伦比的承受能力均是蒙古族豪迈精神的踪迹。

但这些特征未在我们的作品里占据主导地位。我们为何只看见茫茫的绿草原、蜿蜒流淌的河流、洁白的蒙古包,却看不见人踪罕至的雪山、磨破驼队蹄掌的荒凉戈壁、铺天盖地的大风暴?我们为何只看见在系绳上哞叫的母牛和牛犊、在棚圈里咩咩叫的羊羔,却不去注视盘旋于高空的雄鹰、为觅食而奔走荒野的狼呢?我们为什么只看见母亲慈爱的目光、亲密爱人的娇羞笑容,却不注意愁云密布的脸颊、放射仇恨之光的眼睛?我们何故只看见卑微的一面、却看不见英勇的秉性;在回忆传统之时,只看见落后困境,却难以认识力量和向往呢?

豪迈是生命的内在力量,应以人本性的呈现来体现。杰克·伦敦文集的序言中说的“请聆听荒野里狼的嚎叫,那就是杰克·伦敦的作品……”看到此番话,不觉得是为我们暗示某个因素吗?

我们的作品越来越脱离了豪情壮志啊!我们的作品在严重缺乏民族精神呀!

真正成熟老练的作家在一部作品里创造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指我们的现实世界,而是文学世界。艾特玛托夫曾在自己作品里创造了很多奇特世界,他在《查密莉雅》里创造了一个成长男孩的内心世界;在《花狗崖》里创造了人为生命顽强拼搏的世界;在《一日长于百年》里创造了低阶层劳动人群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在《死刑台》里创造了探讨社会、生命、宗教和竞争的哲理世界。读艾特玛托夫的作品,就会清楚地看到我们蒙古语小说的差距。我们一直在书写本民族的弊病,一直在反映本民族所遭遇的诸多困境,但一些作品一直漂浮在表层上,没有深入到人的本性,没有从全人类命运的高度去观察问题……

阿云嘎总结自己二十几年来的小说创作,在内容上有三个转折——即从社会问题转向民族命运;从描写本民族弊病转向悲情和懊悔;从悲情和懊悔转向对生存境况的关照。在表达手法上有两种变化——从致力于剪辑结构,到开始注意氛围和风格;从追求抒情式的叙述,转为淳朴叙述。这三个转折、两种变化是在创作实践中,尤其阅读和学习中外经典作品之后产生的。

接着他讲出创作中的三个迷失的建议。象征的迷失:象征方法作为一种创作方法早就存在,但它只是与其他表达方法处于同等位置,难以替代它们,更不能替代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性甚至现实主义创作宗旨。表达的迷失:直接表达思想是文学的大忌。但我们的作品中直接道明思想内容的现象比比皆是,这恰似在美女的脸上写下“我是美女”一般,纯属粗鲁的方法。文化的迷失:文化思维存在于人的思维的最深层,它只能通过人日常行为来表现。只有塑造出蒙古人形象,才能表现出蒙古文化思维。若不能说,只要祭拜敖包赛马,只要在饮酒唱歌,或者只要拉着马头琴吟诵诗歌,就表现发蒙古族文化思维。要成为文学作品,必须努力塑造蒙古人的形象,而放下人物形象,去追求蒙古文化思维,我觉得实在有些不妥……

阿云嘎确实是一部让人读不尽的巨书,他总像湖水一样宁静稳重。他常常用作品激起千层浪,再默默潜入创作。他至今出版《僧俗人间》《有声的戈壁》《留在大地上的足迹》《燃烧的水》《拓跋力微》《锡尼喇嘛》《满巴扎仓》《草原上的老房子》《天边那一抹耀眼的晚霞》等九部长篇小说;一部儿童中篇小说《幸运的五只岩羊》;一部评论集《小说创作谈》;一部短篇小说集《大漠歌》;一部选集《有声的戈壁——阿云嘎小说精选》。短篇小说《黑马奔向狼山》《半圆的月亮》被《小说选刊》选载,短篇小说《狼坝》被《十月》选载。他的《吉日嘎拉和他的叔叔》《大漠歌》《“浴羊”路上》等三部短篇小说分别荣获“索龙嘎”奖一等奖,短篇小说集《大漠歌》获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长篇小说《满巴扎仓》获全国“朵日纳文学奖”大奖,作品《赫穆楚克的破烂儿》《天上没有铁丝网》获得《民族文学》年度奖;2016年,长篇小说《满巴扎仓》获得“乌兰夫基金民族文化艺术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天边那一抹耀眼的晚霞》在《民族文学》发表后获得2016年度“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的“优秀作家贡献奖”。

尤其发表在2013年12期《人民文学》杂志上的长篇小说《满巴扎仓》成为《人民文学》杂志自创刊以来,汉译少数民族母语创作的长篇小说全文发表的首例。2014年中旬在北京召开该长篇小说研讨会时,《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徐坤曾激动地说:“起初计划将具有13万余字的该长篇小说删减到将近一半,作为中篇小说发表,但读完作品时,要删减六七万字,成为不可能。优秀作品就是这样,你不论从何处删减,故事情节就变得不完整。所以,要发表就得全文发表,若不发表就会留下很大遗憾……”

他曾担任伊克昭盟盟委委员、秘书长,伊金霍洛旗旗委书记,内蒙古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内蒙古自治区人大常委会常委等职务,如此身兼要职、工作繁忙之人,却四十年如一日坚持利用业余时间进行文学创作。由此可见,创作在他心里占有何等重要的位置!

真正认识人并非易事。他说,他与我结交二十几年,在文艺战线上并肩工作十来年,才“认识”了我。而我在三十年后的今天才得以真正认识、理解他。

他如今已成为历经70个春秋的老作家,血压高,血糖高,血脂高,但依然在饮酒,抽烟,写作。

当我对他说:“血糖高的人与烟酒无缘喽。”他却笑逐颜开,若无其事地说:“唉,老兄我不是毫发未损地活过七十了吗!若实在不行的话,动个手术也能多活个十年嘛!這人吧,不想当官,不贪得无厌,就会变得简单多了。有句名言说‘若是该死的病,医生也没办法;不该死的病,阎王爷也没法子。做我该做的事,心情乐观豁达,一切顺其自然!”

他不玩麻将,不打扑克牌,不下棋。只是每天喝半斤酒,抽三盒烟,吃几块肥肉,一旦打开电脑坐下来就两耳不闻窗外事,整日忙于创作,像从前一样。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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