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富的言外之意和道德演出
2019-06-26李浩
李浩
《白象似的群山》是一篇含满了“言外之意”的小说,它的每句话都联接着说话的人的表情、性格、内心和对待事物的基本态度,尤其是对待群山的态度和“那个手术”的态度,这里面也折射着对于对方的态度,其中还包含着众多丰厚的波澜。小说中,那个男人和那个女性的面孔并未获得描述,他们的服饰和身世背景也并未获得什么描述,甚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直接的描述——它只是一个场景,而且很静态,只有对话和小部分的停顿。然而它的丰富感却让人惊叹。在如此小的场景中、如此短的篇幅中展现那么多并延展着荡漾的回音,这也是海明威的高明之处。
这篇小说较为充沛而示范性地展示了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昆德拉说它,“除了对话之外,这一短篇小说只包含一些必要的描写,甚至戏剧的舞台提示也没有比它更加简白。”海明威把自己的写作比喻成在海上漂浮的冰山,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只是海面上的八分之一,而八分之七都在海面以下,它属于省略,有意的掩藏。它必须是有意的掩藏,也就是说,海面下的八分之一,作家知道,懂得,对它的省略是种故意,而不是非要依借阐释甚至是过度阐释来完成的。海明威省略的其实是我们凭經验可以填充、想象的部分,因此这种省略技巧就最大限度地调动了读者的经验参与,使读者觉得作家很信任自己的理解力和经验能力,而与此同时,海明威也需要自己的阅读者是肯于动脑、能够主动参与的“理想读者”。他对阅读者提出了智力和经验上的要求。
《白象似的群山》可以部分地看作是一出“道德剧”,最初的阅读者就是这样来看的,而且它也显见地包含了所谓道德追问的成分,那个“小手术”其实是堕胎。小说自始至终没有提到这两个字,这也是小说高妙的地方。一个美国男人,用种种的手段说服了姑娘,并“陪同”她去堕胎——它表面平静,之间的争吵和姑娘的威胁(我要尖叫了)都保持在一个可控的限度之内,仿佛是水杯中的微澜,然而内在却有着波涛汹涌。所以,在贝茨看来,“这个短篇是海明威或者其他任何人曾经写出的最可怕的故事之一。”
但更妙的是,海明威有意地隐含了他的道德判断,他让自己和所有的仲裁者全部缺席。海明威示范性地提示我们,越是具有价值判断(其实每篇小说或多或少或明或暗都有着价值判断)的道德小说,越应当采取客观、零度的方式来书写。你需要把你的价值判断稀释,努力让它不显现,不溢出文字表面。在《白象似的群山》中,我们看不到任何一句具有价值判断的话,也没有标明情感和好恶的形容词,没有,它有的只是貌似的客观。有的,只是一个摄影机的固定机位。
没有,似乎没有,才能更让阅读者进入。判断的权力归他,由他做出,由他选择。也许,这个阅读者就是那个美国男人。他会在这个故事中重新发现他自己,他可以为自己辩护,小说给予了他这个权利。但,没有做出价值判断的文字一定会让他重新认识自己,让他认识自己故意不识不察的。小说,在这里伸向了人的沉默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