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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猪

2019-06-26孙鹏飞

四川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骏马绵羊野猪

孙鹏飞

一根深褐色水管,“嵫”的一声喷出水流。红猪缩了下肩,水花便将这个冷得正紧的世界完全覆盖了。绵羊、福狗、呆头鹅、黄鸭乱成一团,叫个不停。往常主人让他们列队,总是要说句什么的,可这一刻,他什么都没说,直接拧开了水龙头。

冲洗过后,主人把呆头鹅、黄鸭、福狗赶上一辆焊成铁笼子的翻斗车,摸了摸福狗湿淋淋的脑袋,福狗讨好地吠了两声。接着给绵羊和红猪四蹄捆绑,一并搬到了车上。

这时主人犹豫了,红猪是他十八岁那年的生日礼物。他第一个女朋友送的。刚见面时多么喜欢,喂饭、洗漱,也搂着睡过觉。和女友通电话的主题也是围绕这只猪。红猪在他怀中慢慢长大,暑假抱着红猪学车,他踩油门红猪掌握方向盘,这俩搭档的密切配合逗得女友捧腹大笑。那个晚上,来了他和女友的第一次。回忆起来并不坏。也许那一晚是感情的分界,之后开始走下坡路。他和女友总为一些事情争吵,后来利索地分手。红猪也变成了他的一个隐痛,只好视而不见。

眼下五花大绑给送到屠宰场,是有点舍不得。可是一家人要搬到城里了,猪狗一律带不走的。而且女友早已心有所属。他又望了眼红猪,狠狠心,“砰”一下关上笼门,发动起车子。

车子颠簸了起来。为了近一些,主人抄了小路。这个季节花花草草早都蔫了,可是常青的植被还是绿得很像样子。前面的山腰上,绿得像是挂到城里家中的一块翡翠。一块石头咬在了路上,也不是一块,他下车挪石头才知道前面还有几块,石头借着石头掩护着自己。

谁也没发觉从半山坡冲下一只长着獠牙的野猪,野猪走近嗅了嗅。等弯下腰去的主人反应过来,野猪已经一下子把他顶到了山崖下面。

红猪刚到主人家里时,主人还是一个长着毛茸茸胡子的少年。少年给红猪洗干净,立马抱在了怀里,“可爱”“宝贝”叫着像是哄一个婴儿。没想到,长大的少年竟然拧开了水龙头,对他喷着强劲的水花。红猪面对这个冷得正紧的世界,只是冷静地缩了下肩。

车子发动起来的那一刻,绵羊、黄鸭、呆头鹅都哭了。福狗没哭,福狗冲着农场方向叫了两嗓子。福狗是唯一没有遭到捆绑的动物。往常福狗会因为谁更有地位跟红猪叫嚣,可是这次福狗跟红猪说话,语气软了下来,主人要把我们卖到屠宰场。福狗说完,绵羊哭得更大声。山风吹着,水贴在身上浅浅一层,像是挂着真丝披风。红猪快冻成了晶体。福狗问红猪怎么办,红猪缩着肩说主人只是转移我们去另一家农场,不会卖了我们。

福狗嗤了一鼻子,绵羊嘤嘤哭着说,那为什么给我们洗干净了?

怕没有卖相呗。福狗说。

红猪不说话了,多半原因是冷,小半原因是没得说了。这就是猪狗的命运,他能说什么。就在四肢僵硬快没知觉时,车子咣当一声停在路当中,主人开了车门溜到山地上,站稳还不忘扫红猪一眼。

红猪如以往争宠般留给主人一个微笑,这是一个没来得及绽开就冻住了的微笑。可是这个微笑里面却饱含了太复杂的情感。红猪完全限不起主人,哪怕主人真的要卖掉他的一身肉。宠物就是要给主人分忧。这是红猪的爸爸老猪在世时常说的。

老猪也是作为宠物被人类抚养长大的。伙食好了,脑筋也就格外聪明。老猪的聪明深得人类喜爱。老猪的主人常常跟老猪抛盘子。主人抛出盘子,老猪捡回来。主人总是按住老猪秃了的脑门夸赞,猪真聪明。老虎成长在丛林,经历残酷的嗜血、杀戮,成为万兽之王,主人从没说过老虎聪明。一只猪,举着两只胖蹄子学人走路,把盘子叼回来。主人却总是按住老猪的脑袋夸赞,猪真聪明。人类对于聪明的定义,并不是虎鹿熊猿适应丛林法则,也不是牛马猪狗代替人类出力气,而是老猪这样直立行走着,模仿人类的举动。人类因此给了老猪一枚文明动物勋章,外加一张伪人证。人类统治的这千百年来,只有最聪明、最能干的动物才能拥有一张伪人证。

得到伪人证的老猪常常趴在猪圈里,写心得报告写到深夜。写好后把农场的动物召集起来,把自己的思想一五一十向他们汇报。

老猪寿终正寝前留给红猪的一句话是,永远忠于主人。那时的红猪还属于另一个主人。老猪接着说,特殊年代需要你保卫主人,和平年代需要你娱乐主人,带给主人开心快乐。年幼的红猪尚不能深刻理解这些话。

后来红猪有了这个年轻的主人,也确实凭着聪明才智娱乐了主人。

主人跌进山崖,下落时惨叫一声,传来了沉闷的回音。

福狗咬开了绵羊身上的绳子,绵羊咬开了红猪的绳子,相互之间松了绑。绵羊福狗为终于免于一死,松了一口大气。龇着两颗獠牙的野猪把脑袋拱在车斗的栏杆上,嗅了嗅问红猪,我救了你哎,有吃的没有?

红猪说你看見的就是全部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红猪开了栏杆下了车才知道,野猪还是只小母猪。绵羊福狗为终于取得了自由兴奋不已,雀跃着刚要下车,红猪顶了一下栏杆门,铁笼子又关上了。绵羊嚎了一嗓子,你这只阉猪,你要干嘛。福狗龇出满嘴牙冲着红猪狂吠两声。

红猪瞪圆了眼睛,站立了起来,这一刻他学主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他说,谁也离不开人类。早上离开,晚上就抛尸荒野,你们信不信?

绵羊小跑起来用脑袋撞栏杆,铁栏杆疼得嘎嘎叫甩断了一条胳膊。

野猪上前嗅了嗅红猪红彤彤的身子,野猪说,我救了你哎,有吃的没有?

红猪抬起蹄子指指山崖,刚才我们活生生的主人掉下去了,你去吃吧。

野猪倒吸一口凉气说,都是人吃我们,我们可不敢吃人。和人类结了怨,总没有好果子吃。

你刚才不是把我主人杀了?红猪缩着肩来回跺着两只后蹄,冷暖气温的较量使得每一次张嘴,都喷出一长串白气。

野猪嘿嘿笑,那就要看他命多大了。

绵羊福狗这次合力撞,铁栏杆倒下了,笼子开了。野猪一看便试着跃上车子,两只前蹄搭到栏杆上又掉了下来。野猪说,我饿坏了,随便放只鸭子下来,我吃了他。

绵羊他们一听,倒是老实了,福狗也不再叫了。

正在这时,主人爬上了山崖。主人的一条腿摔断了,因此往上爬得格外吃力。红猪想上前帮衬一下主人,他看了看野猪。

野猪喷了一个响鼻,在砂石上蹭了蹭后蹄,像是湖面突然溅起一道金簇银箭,群山环绕,一下下拍打出凶猛的回声。

红猪看到了绯红的天空,成群结队的杉树染绿的山脉,褶皱的荡起一圈圈重叠的涟漪的黑土地,黑暗在地表下一点点腐烂。主人旋转起来,像一个轱辘。

红猪往山崖下滚,枯死的荆棘让他短暂地倒立起来,天空、群山、荆棘、大地,像是鱼啄破了水,血一股股往外冒。憔悴的针叶杉铺满了山石,鲜血淌进了针叶底下的石缝里。红猪看见野猪也跟着下了山崖,拱了拱主人的身子,试着用一张貌似憨厚的大嘴裂开主人的肚子。头顶上裸出天际的一角一口吞下一朵乌云。

红猪到了山崖下,已是瑟瑟发抖。野猪抹着嘴上的血说,你不用怕了,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红猪看着开膛破肚的主人,说不出一句话。

野猪拍拍红猪的肩膀说,自谋生路吧,我知道你不笨。猪很聪明的,是吧。野猪两脚踩在岩石上,瞅了眼崖上的车子,然后从从容容走进了树丛。

红猪愣了一会儿,这身肉原本也是要主人卖掉摆上餐桌的,对主人有了更深的恨意之余,还是规规矩矩鞠了一躬,用“通用语言”对主人躯体说了“对不起”三个字。待他返回到车边,已经想到了一个好的去处。他宣布道,我会给你们幸福的。福狗再也不敢对着他叫了。绵羊、呆头鹅、黄鸭眼睁睁看着他把铁栏杆关上。车斗又成了铁条做成的牢笼。

在一个遥远的年代,周边也是这样连绵的白象般的群山,也是一个西北风呼啸冷得正紧的冬日。主人的祖先在一个山洞前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关于怎么治理这群动物,他们要开一个很长的会。大会一开就是七天,定下了十七种章法,每种章法又包含五大条规定。结束前,他的祖先说,以后每隔七年,我们在这里再开一次大会,重新研究怎么管理这群畜生。

祖先说完,旁人小声参谋道,这么说可不妥。祖先忽然懂了,正色道,不是管理他们,我们是帮助他们。旁人附和道,我们做的这些,就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

口号是这样,温顺的家禽一早归依了人类,会飞的一早去了远方。老虎、豹子、豺狼躲进了群山自立为王,百十年间相继倒在乌黑的枪筒下。鱼虾蟹海狮海象上不了岸,提出过海洋独立,只是岸上的人一直不答应。

岸上不答应,海里的又一直不上岸,就这样僵持着。

人类第一次大会的主题便是,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动物之间只说本家话,一律不得使用通用语言。通用语言只适用于人类之间传递重要信息。

那以后人类占了语言的便利,闲拉呱侃大山,勾引诬蔑,挑拨离间,惹得黄鼠狼种群造了反。黄鼠狼造反,倒没有跟人类兵戈相见,而是像鹰像鱼,远远地离开了人类的势力范围。

躲进深山老林的黄鼠狼小团体,把通用语言也带走了,夜半时分相互间说的人话常常以假乱真。

七年之后的大会又定了一条规矩,表现优良的动物,可以申请伪人证。得到伪人证者,可以学习通用语言,实现跟人类的密切交流。

红猪没有得到伪人证,却已经学会了通用语言。主人从没有教过他,只是应了翳:猪的话———猪很聪明的。

他把车子发动起来,但是开得很慢。车子像醉了酒,一点点洒在山路上。半道上绵羊一下子撞开了栏杆,红猪瞧了眼后视镜里突然狰狞的面孔,他刹了车。不知哪儿来的麻雀跟着车子盘旋一阵,落到前面的一棵树梢上发起呆。

绵羊想逃跑,红猪像杀死主人那般杀死绵羊,只是这次,红猪在车前富有耐心地扒下了绵羊一张惨白的毛茸茸的皮。绵羊跳下车时说,以前没得选,现在,我选择自由。红猪说自由需要代价。绵羊想了想说,哪怕明天一早死在丛林里我也认了。福狗迎着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吐了出来,别过脸去不再看绵羊。麻雀突然飞了起来,逆着凄厉的北风越飞越远,直到和黯淡的天空化为了一体。

红猪再次关上栏杆,再次发动起车子,一路顺利地开到了一家新农场,都没有动物敢碰笼门一下。

主人生前是要送他们去新农场还是屠宰场已经不得而知,但是老猪教导过红猪,死也要死在圈里。当车子在新农场门口停下时,新农场的主人没顾上穿鞋,红光满面地跑出来迎接。当知道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红猪把这些家伙送来的,主人大方地伸出手,跟直立行走的红猪紧紧握在一起。

不等把黄鸭赶进鸭舍,把福狗拴在新农场门口,把接待红猪的猪饲料准备好,新主人就已经把一张字迹滚烫的伪人证,一枚文明动物勋章递到红猪手里。红猪不能像人伸展开五指,只好用力握了握蹄子,牢牢夹实了。

当晚他躺进新主人的猪圈里,看得出来是精心打理过的猪圈,三面土墙,一扇破落的木头门,身下铺着干草,干草像地板几乎铺满了整个猪圈,猪头正冲着硕大无比的一口石槽。他乐得合不拢嘴,举着伪人证看了会儿,把证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无从体会当年老猪的心情,第一次从老猪那里见到伪人证,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猪崽。如今他长大了,变得比老猪更优秀。他全身都在发冷,尽管把盖在身上的羊皮裹紧了,他还是感到莫大的孤独。远处昏暗的灯光打在身后的土墙上,他轻轻地抚摸着伪人证,无边无垠的孤独,他彻夜不眠。

隔天一大早,红猪趴在一汪水潭上整理了仪容,又把羊皮披在肩膀上左右晃了晃,这才满意地敲开了主人的房门。经过一个晚上的斟酌,红猪根据人类七年一次的大会,又整理出了几十条动物自我管理条约。

新农场有马牛羊,鸡鸭鹅,但一直都是主人忙前忙后照顾。现在红猪拥有先进的管理模式,提出的几点自我管理建议又切实可行。主人不得不对红猪另眼相看,拍着红猪软绵绵的肩膀,鼓励他好好干,放心干,加油干!

早饭根本没顾得上吃,红猪已经在鸡舍鸭舍各选出了一个代表,通知从今以后鸡舍鸭舍卫生自己打扫。并且派驻同来的福狗,看紧鸡鸭,不能偷懒。有个脏兮兮的扁嘴代表觉得不妥,红猪摆摆蹄子说,那不难为你,我换一只鸭子。把这个代表换成了同来的黄鸭。再下命令,很明显有了执行力。

红猪还处理了跟他同来的呆头鹅。鸡鸭鹅原本散养,过去对于蛋量从不登记。红猪上任就抓得紧了些。既然呆头鹅没有生产力,处理了也没啥可惜的。只是主人的几个功臣,那几头牛得不到充足的草料,抱怨不休。也是红猪建议,不耕地时,草料该减下来。闹到主人那里,主人不同意,认为草料必须充足。尽管主人是这么说的,分发给牛的草料依然紧张。

白色的骏马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浓烈的荷尔蒙气息,连马蹄子都是滚烫的,落地成坑。骏马的目光却是冷冷的,把红猪看得冰凉。骏马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个字,滚。

红猪冷哼一鼻子,背着手转了一圈说,这是主人的意思。

骏马说,滚,这是我的意思。

红猪在胸前拍了两下前蹄,清脆、响亮的两声“嘚嘚”,福狗得到指示,便冲了上来。在靠近骏马屁股前又迅速刹住了,地面扬起一幕浮尘。福狗看看高头大马,又掉头看看胖得流油的红猪,不说话,只是吐吐猩红的舌头缩回了脖子。

红猪绕着骏马踱了一圈,想拍拍骏马肩膀,但是够不着。红猪边走边说,要是畜生都像你这样自私,那工作还怎么开展。我红猪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全体动物。我就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任何阻碍全体动物幸福的行为都是要严厉制止的,都是要秋后算账的。哼。红猪哼完,长鼻子哼出一溜泡泡。

早饭红猪虽然一口没吃,但是红猪说完这些话,亲自给骏马抱来了两大捆干草,还在上面淋了新鲜牛奶。

被挤的几头奶牛倒是没敢有多少意见,相反,看红猪的目光都是讨好而柔和的。

骏马的目光仍是冷冰冰的,打量了红猪一会儿,埋头吃起了草料。抬头时一张马脸白岑岑湿漉漉,透眷怪异的奶香味。

只是一个早上的功夫,一切都处理妥当了。主人很满意。这日以后主人愈加清闲,休闲、娱乐的时间倒是大把增多了。刚开始还只是要求动物们自己管理自己,自己选举代表分配吃喝,自己打扫卫生。后来主人宴请宾客时,红猪也安排福狗端盘子,安排黄鸭带着小鸡子帮着饭后收拾。

主人咽了两杯酒红了脸,跟客人说,看到没,多省心。主人看向红猪的目光是带着极大温隋的。

客人瞅了红猪一眼,用筷子夹起一块猪头肉撇了出去,红白相问的肉在空中划了道长长的弧线,要落未落时红猪踮着脚一仰脖子够到了。对于红猪迅疾的反应,主人是满意的。主人红着脸“啪啪”拍起了手。客人嘲讽道,这头猪在学你呢。

主人用手捋了捋唇上早已过时的两撇小胡子,刚要说话,红猪也举着蹄子摸了摸自己的长鼻子。旁边的客人笑得连人带椅倒在了地上。

扔肉的客人说,都成精了,可别让这猪上床啊,哈哈哈哈。

笑倒在地的客人笑得四肢无力,含糊不清地说,谁不让谁上床还不一定呢。说完意味深长地瞥了主人一眼。

主人冷峻的脸庞闪过一丝狡黠。

红猪站在一边,彬彬有礼地看着这一切。福狗耷拉着舌头进来,给每个客人满上了杯中酒。主人站起来挨个跟他们碰了杯。本來客人还憋着笑,喝完酒,突然一齐笑作一团,还拍着桌子助兴。主人涨熟了脸,当场就嚷嚷要阉了红猪。

红猪一听倒退着到了门边。几个客人极力相劝,说是玩笑过头了,没必要虐待红猪。

主人摔杯子大叫,畜生,敢学我。

笑得站不起来的客人把一把弯刀插进炉膛,烧了片刻,拿过来递给主人。另一个客人两手抻开了一条长麻绳,一下子勒在猪头上。

红猪一下子拱倒了主人,拱开了房门, “哼哼唧唧”叫着跑向院子。在院里空地觅食的成群的野鸟撒开翅膀飞了起来,黑乎乎一大片。

红猪一下把院门撞开了,撒开蹄子向夜里奔跑。幽暗的地面踩踏出的一圈圈涟漪,很快与另一圈同样迅疾、同样矫健有力的涟漪相遇了。福狗猛地扑了上来,叼住红猪的一条后腿。废弃已久的夜晚,枝条和树影在暗色中织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

主人和几个客人也出了院门。

马厩里的骏马嘶鸣一阵,挣脱了缰绳,还把一根木桩子撞倒了。

晃荡的月光给主人手里的阉猪刀,镀上了一层惨白的银光。

骏马一脚把福狗踢开了,福狗贴着地面狂舞了一会儿,吐了一大口血。

红猪的一条后腿用不上力,骏马原本是想俯下身子驮着他,可是时间来不及了。主人扔了刀子,取来了那把装饰了墙皮多年的黑黝黝的猎枪。

枪口警陽地看往前方。

红猪愣了下,骏马回头看时,枪声响了起来。

大门外有很多户人家,每一家的方窗里都透着暖色的灯光。窗边,养在竹笼里的蔫了的花花草草,在夜风里发出细碎声响。红猪脚下的地面湿漉漉,光粼粼,乍看竟像是半悬在了湖上。

红猪不太记得老猪的样子了,和老猪在第一个农场的时候,他尚没满月。印象中老猪是阉猪,老猪说,要忠实地跟随人类。身体上是不是忠实,比较容易验证,可精神上忠实与否,没有谁真的知道。

红猪似懂非懂,只记得人类把他抱走之前,老猪说,人类这么觉得,身体上阉割了,精神自然而然就跟上了。

直到那个夏夜的晚上,红猪才真正弄懂这些。主人抱着红猪开车,一人一猪同样热得大汗淋淋。红猪两只胖蹄子灵活地拨弄着方向盘,车管子冒出黑烟,兜头浇灭了湿漉漉的小喇叭花,以及歪歪扭扭举着的嫩青的子宫。主人累了,下了车,主人的女友蹲在一旁,独自守着黑夜一样大的球场。主人和女友说了几句话,拽着红了脸的女友上了车。

草场上的蝈蝈,突然“吱吱”叫了几声。热气要把红猪淹没了,红猪擦了擦猪头上的汗水。车玻璃变得湿涔涔的,除了喘息声,好像什么声音也断了。女友哭着打了主人胸口几拳,还是老老实实把脸埋进主人胸口。主人提上裤子时,远处藏在枝叶间的一个路灯朝着车子望了过来,主人突然哈哈笑个不停。主人摸了摸红猪说,连畜生也知道硬啊。

所以骏马中枪之后,红猪的最后一个主人捉住红猪,再一次给他五花大绑,把烧红的刀子伸向他时,哑然了。客人也凑上去看,看完止不住叹息。主人疑惑道,这猪谁给阉了?客人说,别装了,除了你,还能是谁。主人通红的刀子掉到了地上,烫得细如粉尘的地面嘶嘶叫了起来。主人像是问自己,莫非这猪是天阉?

猪的寿命就那样几年,主人上厕所免不了经过猪圈,总要哀叹几句这只日复一日老去的红猪,为此还同客人争议过,养起来的和野生的,哪一种活得更久?主人下了禁言令之后,红猪和其他动物都失去了说话自由。可是要红猪说,红猪肯定会说,当然是养起来的更容易存活。只是那一日,福狗死去之后,主人邀三五好友吃了个狗肉火锅。雾气蒸腾中,红猪似乎听见了猪叫声。待仔细探寻声音出处,一切又都模糊了。屋里的玻璃湿涔涔,他第一个主人阉他那天,呻吟声也使得窗玻璃湿了。

猪叫声仍在蔓延,似乎躲在院墙外面。有些熟悉,等又嘶鸣了几声,才敢确定那是那日救了他一命,问他有没有吃的,那只野猪。

还能记起野猪,他多少还是惊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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