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鸣
2019-06-26曹多勇
曹多勇
一
是猛然一下子造成的。
有天早上,不算太早了,妻子哗哗啦啦地洗好衣服,叮叮当当地忙着晾晒。我家晾晒衣服的地方,在卧室的窗户外面。卧室连着阳台窗户,隔着一道窗帘,外面固定一副自来水管道焊制的铁架子。晒被子、晾衣服就在铁架子上。我和妻子的生活习惯有点不一样,每天早上她早一点起床,我晚一点起床。妻子最先要忙的就是孩子的早饭。孩子要早早地吃罢早饭,赶紧地去上学。一年四季,一天三顿饭,天天顿顿都是妻子在家烧着吃,很少有买着吃的时候,很少有孩子不在家吃早饭就出门的例子。地沟油,垃圾食品,不卫生,不安全,不说街头小吃店,就算正规大饭店,妻子都担心那里的食品有问题,都担心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会吃出一身的毛病来。那一年,孩子上初中二年级,正是长身体长心智需要营养的时候,不能随便地外出吃东西;我和妻子刚过四十岁,正往中年的门槛上迈,不能随便地外出吃东西。如此一来,妻子就只能天天顿顿在家里烧着吃。
我问妻子,在家里烧着吃就能保证不出问题啦?
妻子说,蔬菜、肉类、禽蛋、水果上街捡最新鲜的买,油、盐、酱、醋进超市捡最贵的买,要是还出问题,你让天王老子都没有办法。
实际上,在目前现有的食品状况下,一天三顿饭,只能稀里糊涂地吃,认真地想,理性地想,一口都吃不下肚子里。你说哪一样食品是没问题的?你说吃什么是安全的?
候孩子背上书包走出家门,妻子接着洗昨晚家人换下来的脏衣服。大件脏衣服,等下午下班空闲下来放进洗衣机里洗。内衣短裤袜子上手洗,要清早及时地洗干净晾晒出去,而后,妻子才能忙我俩的早饭。她吃罢早饭去上班,我吃罢早饭在家看书写作。我在市文联工作,不用每天去点卯坐班。老婆孩子不在家,上班时间,我自己支配,谁都打扰不了。这样一来,我每天早早地起床没有用,孩子走后,妻子走后,我懒洋洋地起床、刷牙、洗脸、吃饭、看书或写作,正适合。
妻子叮叮当当晾晒好衣服,忘记拉上窗帘,阳光愣头愣脑地探射进来,越过玻璃,越过阳台,歪歪斜斜地照在床上,照在脸上。我睡意朦胧地喊一声妻子拉上窗帘,妻子没有听见。我再喊一声妻子拉上窗帘,妻子在厨房里忙着,依旧没有听见。我的睡意渐渐地往浅出淡,像黎明前的夜色一点一点明晰起来。那一刻,我睡觉的姿势是脸朝上平躺在床上的。我想坐起身,目的是想下床拉窗帘。窗帘遮挡住阳光,营造出相对昏暗的环境,我好接着睡一睡回笼觉。人生难得睡一睡回笼觉。睡回笼觉舒服。睡回笼觉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别人睡回笼觉难,我睡回笼觉容易。关键是要不要早上上班。关键是有没有一副懒散的心态。
可能是我平躺着起床的姿势不正确,也可能是我猛然一下坐起身起猛了。我憋足一口气,身子一挺劲,坐起是坐起,头脑却“哐当”一声响,像地震一样抖动旋转开来。是头脑在地震。是头脑在抖动。是头脑在旋转。一瞬间,我重重地重弹回床上。平躺着坐起身,平躺着弹床上。天旋地转。天抖地动。整个身体,整个床板,整个房间,整个世界,跟着一起抖动旋转。我平躺变成侧身,蜷缩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整个世界才逐渐地平稳下来。我慢慢地起床,头重脚轻,站都站不稳当,只好重新躺在床上。
就是这么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却无形中损伤了我头脑里的某一根听觉神经。大约三四天过后吧,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起身去一趟卫生间,回床上躺进被窝里,就听见右边的耳朵里,有嘶嘶嘶的耳鸣声。嘶嘶嘶。嘶嘶嘶。细细的。微微的。怎么去形容呢?有人说,耳鸣像蝉鸣。其实我的耳鸣不能说一点蝉鸣都不像。凭借我的生活经验,仔细地品味,更多的时候,很像打足气的脚踏车车胎有了一个针眼那么大的漏洞,嘶嘶嘶地跑慢气。嘶嘶嘶,嘶嘶嘶,经久不息地,持续不断地。
如果我们听见的是一种外在声音,不管是蝉鸣或是车胎跑慢气,最起码想听,听一听,不想听可以躲避开,不去听。耳鸣的嘶嘶嘶声音,是响彻在耳朵里,是驻扎在头脑里,是隐藏在身体里,一分一秒不停歇,像是你的脑袋原本就是一个充足气的庞大车胎,永远嘶嘶嘶地在跑慢气。
那一个夜晚,耳鸣造成我下半夜失眠。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嘶嘶嘶的耳鸣将会成为我终身的疾病,而且差一点要了我的命。
二
上午我去市第一人民医院就诊。医生说,回家静养,耳朵的听觉神经受损伤,修复需要一段时间。医生开几种辅助性的治疗药物,要我按时按量服下去。我问医生,我的耳鸣能好吗?医生说,这个谁都说不准。我又问医生,我的耳鸣是大毛病还是小毛病?医生依旧说,这个谁都说不准。一大早,我去耳鼻喉科门诊室,掏钱挂号、排队等候、就诊离开,前后不足半个小时。其中就诊时间更短,往宽裕处算一算,都不到三分钟。这是一个做事急躁的年轻医生,缺乏耐心听完我关于耳鸣诱因的陈述,就匆匆忙忙地开处方,就急急慌慌地打发我。这是一个什么都说不准的年轻医生,两个“这个谁都说不准”,使得我不能相信他,使得我愈发地不放心。
我接着去矿务局第三矿工医院。我需要找一个说得准的医生。是耳鸣的需要,更是我心理的需要。医生开出一张检查单,要我做头部CT扫描,说看一看头脑有没有长瘤子。我说,我的耳鸣是猛然一下子起床造成的,跟头脑长不长瘤子有什么关系呢?医生说,你知道耳鳴的病因,还来医院干什么?我说,治疗耳鸣。医生说,耳鸣是那么好治疗的?这个医生年纪稍微大一点,倒是耐心地听完我的耳鸣诱因陈述。医生说,我不能说你说的耳鸣诱因不可能,但还是要排除其他的可能,导致耳鸣的缘由多种多样,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我的意见还是先做脑部CT扫描,排除一下头脑长瘤子的可能陛。
头脑长瘤子,阻碍了听觉神经。这是医生说服我做CT的医学逻辑。
我点头接受医生的建议。
我头点得沉重。接受cT检查,就意味着承认头脑有可能长瘤子。头脑长瘤子,不管良性的恶性的,都像是一颗定时炸弹,细胞分裂,越长越大,有“轰隆”一声爆炸的可能陛,有粉身碎骨的可能陛。果真,医生跟我说,耳鸣是小问题,不疼不痒,要不了人的命,要是头脑长肿瘤就是大问题了。
要是耳鸣与瘤子是互不相干的平行关系,我宁愿选择耳鸣。要是耳鸣与瘤子是因果关系。耳鸣已经存在,我只能祈求上苍眷顾我,不要头脑长瘤子,不要有这种因果关系的可能性。
这是我第一次做CT检查。那个时候,CT是-种先进的检查仪器。费用差不多是我那个时候月工资的三分之一。社会上流传说医生开CT检查单有回扣。病人需要不需要做CT检查,都开一张CT检查单。当时我同意做cT检查,诊断头脑长没长瘤子,显得比怀疑医生拿不拿回扣重要得多。说实话,当我躺在机器平台上被推进CT圆筒的那一刻,我有一种被推进坟墓的感觉,或者说我有一种被推进火化炉的感觉。那一刻,我感觉死亡离我特别的近。我心跳加速,头上脸上有汗珠冒出来。我平躺着不动,圆筒加速旋转,顺时针旋转,逆时针旋转,再顺时针旋转,再逆时针旋转。我知道机器在用科学的眼睛,上帝的眼睛,仔细地剖析我的头脑内部。机器的愿望或许与我正好相反,我希望我的头脑内部空空荡荡,找不见哪怕一粒灰尘那么大的瘤子,而机器反复勘查就是想找一点什么病灶来。要不CT被发明制造出来还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我从机器平台上下来,有一种虚脱的感觉,更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我问医生,我的头脑里有没有瘤子?
CT医生说,要候CT片子冲洗出来,诊断才会出来。
我问,什么时候能出来?
CT医生说,明天上午。
明天上午,就是说我要煎熬一个下午,加上一个夜晚。下午还好过,我出去遛一遛逛一逛。晚上我怎么过?真要这样等下去不等死我才怪呢!
中午,我给矿务局宣传部的熟人打电话,说明一下情况,想让他下午陪我一起去矿三院,早一点看CT诊断结果。这个熟人说,没问题。又说,下午三点半钟,我俩分别去矿三院再找熟人。我的一颗心暂时地踏实下来,想一想却又更加地忐忑不安。万一CT检查出来头脑长瘤子,这么早去看诊断结果,不是早早地跑去找死吗?好在头脑长不长瘤子是客观的,不是早去就有,晚去就没有。经过一段漫长的等候煎熬,天随人愿,CT检查没有问题。医生又开出几样药让我拿回家。我翻阅药品说明书逐一对照一查,都是扩张脑血管的,都是治疗脑溢血的。耳鸣的原因是脑溢血?我再一次紧张起来,像是一时半刻就会危及我的生命。
这一夜,我自是没有睡好觉。嘶嘶嘶的耳鸣经久不息地在右耳里呜叫,好容易睡一觉,一觉睡醒,嘶嘶嘶的耳鸣就像一种提醒,或者说就像一种警告:你都大难临头了,竟然还能睡着觉?我辩解说,我的头脑没有长瘤子,怎么会大难临头呢?嘶嘶嘶的耳鸣说,我是这么好对付的?我大睁两眼等天亮。天亮我好起床,再去医院找医生。昨天晚上我又一次打电话找熟人,想再去市第一人民医院看一看。市委宣传部的熟人联系上市第一人民医院的耳鼻喉科杨主任,让我明天上午去找他。中国是一个熟人社会,我想找一找熟人,走一走熟人路线,尽快地把耳鸣治疗好。
隔天一大早,我直接去市第一人民医院找耳鼻喉科杨主任。他让我去做耳道和听力检查。耳道检查,是怀疑耳道不正常。怎样不正常?耳道有异物、或耳道变形。有异物就是长瘤子,压迫听覺神经,导致耳鸣。听力检查,是检查耳鸣是否影响到听力。耳鸣与脑瘤没扯上关系,却又与耳瘤扯上关系。看来耳鸣是表象,与身体内部的何处有关联,真是不容易说清楚。杨主任带我去下属科室检查耳道和听力。一个中年女人一边摆弄仪器,一边与杨主任笑谈。从他俩说话的热络程度,可以判断出关系不一般。杨主任精瘦干练,手指伸出来,白净,小巧,天生就是一双拿手术刀的手。女人五官,身材,气质都不错。不知道怎么的,我不喜欢这一类女人,觉得她们说话轻飘,天生一副不实在、不可靠的样子。耳道检查的结论,耳鼓膜凹陷。耳鼓膜凹陷不算大毛病,手捏鼻子,使劲地顶一口气,瘪下去的耳鼓膜就能凸起来。听力检查的结论,右耳比左耳的听力稍微差一点,也没差到哪里去。从好的一面去理解,右耳的听力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从坏的一面去理解,右耳的听力已经受到影响。杨主任开出的药方,与之前两位医生的差不多,依旧是扩张脑血管的,依旧怀疑耳部某一根细小的血管破裂有轻微的脑溢血。
杨主任说,耳鸣不可怕,可怕的是听力受影响,慢慢地减弱,慢慢地失聪。
失聪患者需要面对一个寂静无声的可怕世界。
我问,下一步怎么治疗?
杨主任说,回家观察观察再说。
杨主任开的药我没拿。我没有必要拿这么多药回家吃。相对来说,我倒是相信第一位医生,就是那位“这个谁都说不准”的年轻医生。不啰嗦,不旁顾,一是一,二是二,不知道的事就说不知道,不该做的检查就不去做。耳鸣就是耳鸣,由某一根听觉神经受到损伤导致的,或者说由某一根耳部细小血管破裂溢血导致的。不是头脑长瘤子。不是耳道长瘤子。更不是耳道畸形变异。我回家吃第一位医生开出来的药,定时定量地吃,足额足量地吃。我期待耳鸣消失的那一刻。
三
半个月过去,嘶嘶嘶的耳鸣声,一点减弱的迹象都没,一次停歇的可能都没有。这些天,我养成这么两个每天必做的习惯。
白天,我拿起一只喝水的空玻璃杯罩在耳朵上,手指不断地离、合玻璃壁,静听手指粘黏玻璃壁的声音。空玻璃杯罩在耳朵上,有一种沉闷空旷的感觉,有一种声音被无限放大的实际效果。宏伟的部分被扩大、被夸张,细微的部分被发现、被呈现。在这样一种细微的声音里,对比两只耳朵的听力差别。经过反复实验,两只耳朵确实有差距,左耳朵比右耳朵灵敏,右耳朵比左耳朵迟钝。手指粘黏玻璃壁的声音,右耳朵听见的是粗糙的,单一的,大而化之的,左耳朵听见的是细腻的,丰富的,层次饱满的。
记得小时候玩过这种类似的游戏。那个时候,直接把吃过的饭碗罩在耳朵上。饭碗不断地变换距离的远近,声音时大时小,像冬天的寒风刮在干枯树枝上的呼啸声。若是变换的频率慢,发出来的是“呜呜哇哇”的声音,若是变换的频率快,发出来的是“呜哇呜哇”的声音。那个时候,是一种游戏的心态,得到的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现在再做这种类似的游戏,是一种诊断的心态,得到的是一种恐惧的感觉。右耳朵与左耳朵相比,确实在慢慢地丧失听力。会慢慢地失聪吗?这是我最担心和害怕的。
夜间,我一觉睡醒,持续不断的嘶嘶嘶耳鸣,干扰得难以重新人睡。半夜,耳鸣会比白天扩大许多,八十分贝,一百分贝,一百二十分贝,一百五十分贝,你想象它有多少分贝它就有多少分贝,总之会吵得你受不了,会感觉耳朵要爆炸。嘶嘶嘶的耳鸣就生发在右耳朵里,我能听见它的嚣张喊叫,我能感觉它的存在重量。是的,它像一块巨大耳屎,放置在耳朵的深处,堵塞在耳朵的深处。我伸出手指不断地往耳朵的深处掏、掏、掏。我能试着手指越掏耳鸣越响。我能试着两只耳朵内壁的温度不一样——耳鸣的右耳比不耳鸣的左耳温度高。我家住得离铁路不远,京九线大动脉。白天,客车和货车往来经过不去多注意。夜深人静时,火车呼啸驶近驶远,车轮摩擦铁轨的噪音,显得特别的尖利刺耳。火车急速前行产生一种强烈的声波,穿越空间,穿越墙壁,直抵床头,直抵我的右耳朵。这种时候,我发现耳鸣会发生变化,改变频率,显得更加地急促而尖锐,像是要生出翅膀,从我的右耳朵扑棱一声飞出来,追随陕速远去的火车。我恐惧这种耳鸣急促而尖锐的变化,紧紧地关上房门,紧紧地捂住耳朵。这种时候,你会发现火车声波的穿透力,是人为因素阻挡不了的。按照物理学原理,声音振动是有波长的,火车的噪音波长,与我耳鸣的波长相一致,就会产生共鸣与共振。耳鸣在我的右耳里毒蛇一般狂乱地舞蹈开来,蛇芯伸进伸出不断地舔舐着我的耳道。
有一天深夜,我的左耳朵竟然也嘶嘶嘶地耳鸣了。左耳朵的嘶嘶嘶耳鸣,比右耳朵的嘶嘶嘶耳鸣,节奏缓慢一些,声音细碎一些,像是两种分裂开来的声部,是不一样的耳鸣。就是从这个夜晚起,我开始彻夜失眠。我只能更加地恐惧和焦虑。我不知道我的耳朵怎么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
再一次去市第一人民医院找杨主任。杨主任是我接触过的最具权威的耳科医生。这种时候,我相信和依赖权威。这种时候,我只能相信和依赖权威。杨医生说,该做的检查做了,该吃的药吃了,剩下的就是要调整心态,你的左耳朵耳鸣,你的右耳朵耳鸣加重,说不定都是你的焦虑引起的,从生活习惯上来说,晚上吃过饭出去散一散步,临睡觉前喝一杯热牛奶,都是有助于睡眠的。杨医生不再是耳科医生,变成一位心理咨询专家.我语气绝望地问,我的耳鸣就没有办法治疗了吗?杨医生回避我的问话说,你现在调整好心态比什么都重要。杨医生开出十粒安眠药,说晚上实在睡不着就吃一片,顶多吃两片。吃安眠药要谨慎,不能形成药物依赖。什么叫药物依赖?就是离开安眠药就没办法入睡。
我依照杨医生的建议,晚上吃罢饭出去散一散步。走出小区大门,是一条东西主干道,往西有市电信大楼,市中级人民法院,市总工会,马路斜对面有一处小公园。过去看书写作累了,我无数次地来这里溜达。不过那都是白天。我没有晚上散步的习惯。电信大楼前面有一群大妈跳广场舞,法院大楼前面有一群大妈跳广场舞,总工会大楼前面有一群大妈跳广场舞,小公园里有一群大妈跳广场舞。所到之处,都是跳广场舞的大妈,都是充塞耳朵的噪音。华灯初上,是大妈跳广场舞的好时候,却不是我散步的好时候。我心情格外的烦躁,一转头回家来。
当天晚上十点半钟,我被耳鸣折磨得实在受不了,我被困倦折磨得实在受不了,毫不犹豫地服下一粒安眠药。过去没有吃过安眠药,不知道安眠药能不能安眠我,不知道安眠药安眠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安眠药真是一種神奇的药物,增强困意,削减耳鸣,不知不觉地睡着,不知不觉地滑向黑夜深处,一觉睡醒,睁眼已是半夜三点半钟。也就是说,我吃一粒安眠药,持续地睡了五个小时觉。要是在往常,我一觉睡醒,就会爬起来看书写作。我是一个早睡早起的人,早早地睡觉,早早地起床,早早地看书写作。反正白天上班时间是单独属于我一个人的。白天里什么时候困了,再什么时候补觉。现在停下看书,停下写作,整天面对的只有耳鸣。耳鸣无时无刻不在,无时无刻都要面对。耳鸣是我割舍不掉的疼痛,耳鸣是我纠缠不休的魔鬼。现在找到一种疏离耳鸣的办法,就是服安眠药。吃一粒安眠药,就可以割断耳鸣与我的联系,或者说就能分离耳鸣与我的纠缠。但吃安眠药的睡眠,与不吃安眠药的睡眠,是两种不同的睡眠。前者是药物性的强制睡眠,后者是生理性的自然睡眠。生理性的自然睡眠,睡得踏实,自然地睡去,自然地醒来,头脑是清醒的。药物性的强制睡眠,睡不踏实,噩梦连连,醒过来又什么都记不住。药物的苏醒,是药物减弱,但还没完全地消散,头脑依旧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像遭受一场苦霜一般。
四
每天晚上十点半钟,我按时服下一粒安眠药,靠药物睡一觉。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接着与耳鸣相依相伴,接着与耳鸣纠缠不休,接着睁眼失眠。我知道失眠是耳鸣造成的,更是焦虑造成的。我知道耳鸣是我身体上的毛病,更是我心理上的毛病。晚上离开安眠药睡不着,天黑天明,眼睁眼闭都一样。白天睡不着,头晕脑胀,记忆丧失,精力疲乏,什么事都做不成。往常午睡时间,我不再奢望午睡,走出家门,走出小区,来到马路对面的小公园,坐在太阳底下暴晒。我像是一个身患疟疾的病人,感觉到的不是太阳的温暖,而是太阳的寒冷。寒冷来自哪里?显然来自我的内心。我体会到命运的残酷。什么叫命运的残酷?就是在你高昂的头上,使劲地按一下子,你若不低下头来,会再使劲地按你一下子,直到你低下高昂的头,直到你折服命运的安排。看来我唯一的出路,必须向命运低头,必须向耳鸣屈服,必须与耳鸣达成长期和解与宽容。
我会心甘情愿吗?
公园是一个休闲的地方,不是一个休躁的地方。我内心焦躁不安,肯定在公园里坐不了长时间。我站起身,挪开腿,胡乱地溜达,钻街溜巷,哪里都去。过去去过的场所去,过去没去过的场所也去。前面有一家中医门诊,我照直走进去。我想听一听中医怎么说我的耳鸣。我知道中医、西医是两个不一样的诊疗体系,是两个不相同的话语系统。接待我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问我有什么病?我说,耳鸣。女人问,你看吗?我说,不看病我来这里干什么?女人说,那我去喊大夫。门诊连接住处,女人走进去,过一会儿,走出一位老者。老者不足八十岁,睡眼朦胧,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女人是老者的闺女,还是老婆,我判断不出来。我像播放录音似的述说我耳鸣的诱因。我像碎嘴女人似的述说我就医的经过。老者缓过精神,让我伸舌头,我就伸舌头,让我伸胳膊,我就伸胳膊。老者看一看我的舌苔,说苔色淡白。老者把一把我的脉象,说沉细无力。老者瞅一瞅我的头发,说须发早白。老者问,你是不是腰酸腿软?我说,睡觉睡不好,整天腰酸背疼,四肢乏力,上楼都上不动。我在老者的眼里,肯定是神情焦躁不安,一身困倦,满脸愁容,像是—个昼夜奔波不止的在逃犯人。
老者说,你是肾精不足,耳窍失养,轻则耳鸣,重则听力下降,甚至耳聋失聪。
我问,肾精不足与耳鸣真的有联系?
老者说,中医认为肾与耳关系密切,肾为先天之本,藏精生髓,上通与脑,开窍与耳。
我问,我的耳鸣能治疗?
老者说,你需要补肾填精。
我听老者言之凿凿,满腹经纶,不能不信,不得不信。
老者说,开几服中药,你回家试一试,有疗效你继续吃。
我问,要是沒有疗效呢?
老者说,调换药方。
我问,药方里都有哪些中草药?
老者说,熟地、黄精、鹿茸、龟板、山药、河车、枸杞子、牛膝、菟丝子……
老者一味一味说得很仔细。或许他以为我懂一点中药,其实我狗屁不懂。
我说,你照着这个药方开吧。
老者说,先开七服。
我不是相信中药。我只是想试一试。
煎药需要药罐,我去农贸市场,七拐八弯地找到一家店铺,买一只药罐。药罐,砂锅,铁锅,菜刀,花盆,炉子,澡盆,摆放在同一家店铺里出售,有那么一点别别扭扭的感觉,像一幅超现实主义油画,画面上的每一件物品在现实生活中都存在,可组合在一起就有一种超越现实的荒诞感。
我手提草药,怀抱药罐,叮叮当当地走进家门,吓了妻子一大跳。
妻子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吃中药。
妻子说,你跑去看中医了?
我说,基地菜市场旁边的中医。
妻子问,你相信?
我说,西医治不了耳鸣,我只能找中医。
妻子说,你这是瞎折腾。
我说,要是你耳鸣试一试看?
妻子说,前几年我贫血经常地出现耳鸣幻听,我跟你说过吗?
我和妻子争吵起来。耳鸣后我心情一直不好。闺女放学回家不见我回避我。妻子在家回避不了,我俩就经常地吵架。妻子过去是一家企业职工医院的护士,懂得一些医学常识。妻子不让我煎药,我就不能煎药。妻子不让我中医治疗耳鸣,我就只能暂时搁下来。
就是这天晚上,我服下最后一粒安眠药,竟然没有睡着。可能是我与妻子争吵,心情更加地焦躁不安,导致睡不着觉。也可能一连十天十粒安眠药服下去,体内已经产生抗药性,一粒安眠药不再起作用。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一个铁一般的事实是我睡不着觉,回到先前彻夜无眠的状态。
夜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成千上万支冷箭一齐往我的耳朵里射。我抵挡着。我煎熬着。虚汗一层一层从我的身上冒出来。我爬起床,去卫生间小便,消磨漫长的时间。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黑灯瞎火,隐隐约约地看见里边的人影子,魔鬼似的两眼凸睁,实像与虚像相互对视,像是要对打。一瞬间,我想砸碎镜子,或直接把头往镜子上撞,撞碎玻璃,撞碎头脑。我身上打一阵寒战,赶紧地离开镜子。我转身站在卫生间的窗户前面,眼睛茫然地向外张望,远处有星星点点的鬼魅灯光,近处有东西走向的黑暗铁轨,一列火车正呼啸着穿行而过。我不再躲避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尖利噪音。我不再害怕尖利的噪音会加剧我的耳鸣。我倒希望我的脑袋像车胎一样爆炸开来,“轰隆”一声巨响,结束我在这个人世间的一切。镜子下面有一只小抽屉,小抽屉里有一把十字花螺丝刀。我重新走到镜子前面,慢慢地打开抽屉,慢慢地拿起十字花螺丝刀,慢慢地捅进右边的耳朵里。我想使足劲地往墙上撞,带着十字花螺丝刀一起往墙上撞,螺丝刀深深地刺进我的右耳朵里,深深地插进我的头脑里,鲜血汩汩地从我的右耳朵里涌出来,我慢慢地倒地上抽搐死去……我是一个懦夫,缺乏往墙上撞的勇气。我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慢慢地从右耳朵里取出十字花螺丝刀。
我走出卫生间,重新躺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