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湖北书法二杰:张裕钊、杨守敬
2019-06-26孟庆星
◇ 孟庆星
道光以还,与全国书法发展同步,湖北的碑学书法运动渐成蔚为大观之势,就中成就最高当属张裕钊与杨守敬。
张裕钊的书法实践及其影响
1.张裕钊生平
张裕钊(1823—1894),初字方侯,号圃孙,后字廉卿,号濂亭。晚清书法家、古文家、教育家。道光三年(1823)出生于湖北省武昌县(今鄂州市东沟镇)。
张裕钊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7岁入学,24岁中举。道光三十年(1850),28岁的张裕钊国子监学正学录中试。其古文得到了阅卷大臣曾国藩的赏识,得以列曾氏门下,这对于张裕钊日后在古文、书法等领域的发展是至为关键的一步。
咸丰三年(1853),丁忧在家的曾国藩应皇帝之命组建湘军以应对太平军,作为曾氏门生的张裕钊遂入曾国藩幕府。在曾国藩幕府,张裕钊并未直接参与幕府中的公事,仅仅是“考究学问文章而已”。在曾氏幕府,张裕钊结识了不少有才学的名士,如吴汝纶、薛福成、黎庶昌,他们与张氏并称为“曾门四弟子”。其他的如莫友芝等也皆是颇负盛名的学者。
同治十年(1871),受两江总督曾国藩之聘主讲南京凤池书院。光绪九年(1883),张裕钊受直隶总督李鸿章之聘,赴保定主讲莲池书院。光绪十五年(1889),67岁的张裕钊应湖广总督裕禄之聘,主讲武昌江汉书院(兼经心书院)。光绪十六年(1890),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为提倡新学,在两书院之外另建两湖书院。这些都与张裕钊的学问旨趣和办学理念相抵牾,遂于光绪十七年(1891)赴襄阳主讲鹿门书院。光绪十八年(1892),张裕钊由任西安同知的长子张沆迎养入秦。光绪二十年(1894),张裕钊病逝于西安,享年72岁。
杨守敬73岁所著《学书迩言》 稿本 湖北省博物馆藏
2.张裕钊的书法实践活动
张裕钊的书法实践活动可以分为三个时期。从7岁入学开始习书到30岁即之间是张裕钊书法实践的早期阶段。从咸丰三年(1853)入曾国藩幕府到同治十一年(1872)曾国藩去世,即31岁到50岁之间是张裕钊书法实践活动的第二个时期。从同治十二年(1873)到光绪二十年(1894)去世是张裕钊书法实践活动的第三个时期。
由于张裕钊早期书法作品留存下来的很少,这为后人研究其早期书法实践活动带来困难。但通过有限的资料还是能探取其中的基本信息。关于张裕钊早年的书法师承,其弟子张謇曾说:“濂亭师书,陶淬唐宋诸家。”宫岛大八的弟子富永宽在《咏翁道话》中说:“张廉卿先生初学欧阳询、次习米芾。”张裕钊习过举业,研习“馆阁体”这是必修的功课。其中欧阳询是馆阁体的重要来源,因此富永宽的话是可信的。实际上,张裕钊早期于唐朝绝不仅限于欧阳询一家,其他如颜真卿、褚遂良等也应该临习过。但无论如何,欧阳询应是对张裕钊早年习书影响比较大的书家。因此,张裕钊早期的书法实践主要是以传统帖学为主的。
作为曾国藩四弟子之一的张裕钊,前者对他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这也表现在书法上。咸丰三年(1853),张裕钊入曾国藩幕府,直到同治十一年(1872)后者去世,这一段既是前者紧密追随其师,也是他碑学书法实践活跃、形成其碑学基本面貌的时期。其中曾国藩的书学观念自然对张裕钊影响最大。
曾国藩虽然在书法上没有大的建树,但他以碑补帖或融碑入帖的书学观念却是非常清晰的。如曾国藩在咸丰九年(1859)《复邓汪琼刘良驹片》《致澄弟沅弟》中多次提到研习《张猛龙碑》之事。在咸丰十年(1860)《复郭意城》中更是对《张猛龙碑》赞赏有加:“《张猛龙碑》,将隶楷融成一气,尤足津逮来学。”曾国藩对以《张猛龙碑》为节点探取北碑的书学观念深刻影响了张裕钊。后人对张裕钊早期的习书多语焉不详,但对后者中年研习《张猛龙碑》的看法却是基本一致的。如富永宽在《咏翁道话》中说:“张濂卿先生初学欧阳询、次习米芾,最后入古法—《张猛龙》。”胡宗照在《海藏书法抉微》中说:“廉卿先生得力于《张猛龙》。”张裕钊的弟子张謇在论及其师中年书法取法转向时说:“中年以后,专意元魏。”虽然这句话说得绝对了些,但中年时期张裕钊转向了以《张猛龙碑》为代表的北碑却是不争的事实。
曾国藩对黄庭坚书法颇为推崇,他在咸丰十一年(1861)二月廿八日日记中说:“余往岁好黄鲁直,近日未尝厝意。山谷书得晋人真意,而逸趣横生,当更致力。”在这一点上,张裕钊是颇能心领神会,如他在咸丰九年(1859)十月十九日致曾国藩的手札就绝类黄庭坚。碑学书法与帖学书法并行、互融的推进,构成了张裕钊中年以后书法实践的基本态势。
[清]杨守敬 行书立业得仙七言联 136.2cm×30.7cm×2 纸本 湖北省博物馆藏释文:立业惟思到仲举,得仙信有王方平。光绪辛丑嘉平月,邻苏老人。钤印:宜都杨守敬印(白) 惺吾(白)
就晚清湖广书法来说,曾国藩与其他“湘楚钜公”推崇邓石如、何绍基碑学书风,以及张裕钊与同为曾国藩幕宾邓石如儿子邓传密的交往都会深刻影响中年时期的张氏书风。如张裕钊也像邓石如那样注重研习篆隶。如贺涛在《武昌张先生七十寿序》中说:“先生取法北魏,而隶于汉,篆于秦以上契乎取象造体之旨,而古法遂得其真。”〔1〕但与邓石如、何绍基不同的是张裕钊研习篆隶不是以此而名世,而是为了充实其碑体楷书。如张裕钊在书法上持中锋用笔之说,而且其作品中的点画中段坚硬厚实,这显然受了邓石如的碑学实践及其弟子包世臣在其《艺舟双楫》中所鼓吹的篆隶古法“中实”之说的影响。
道咸时期碑学书法走向新的境界,其中要的标志就是从篆隶书体溢向了北碑楷书,其中何绍基的书法实践及理论可谓首发其端。何绍基首先给当时的书坛提供了借助北碑援篆隶入楷书的认知路径:“余学书四十余年,溯源篆分,楷法则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绪。”其次何绍基又提供了以欧阳询、颜真卿书法融汇篆隶的认知路径:“有唐一代,书家林立,然意兼篆分,涵抱万有,则前惟渤海,后惟鲁国。”在这两点上,曾国藩与何绍基的看法是极其相似的。这些都会对张裕钊产生关键性的影响。同样写楷书,张裕钊与何绍基既有相同点又有不同点。先看不同点,何绍基由北碑“溯源篆分”,其目的是为了开掘出唐楷的新境界出来;而张裕钊则不同,其研习篆隶、唐楷是为了开掘出北碑的新境界出来。同时二者又有相同点,即张裕钊借助唐楷欧体等去寻绎北碑的脉络。曾国藩在咸丰十年(1860)七月二十三日《致沅弟季弟》中认为:“然古今书家实从欧公别开一带门径。”这些观点都会对张裕钊发生影响的。张裕钊的魏碑楷书主要以欧体等唐楷为基本构架,吸收了《张猛龙碑》等北碑铦锐方折的用笔而形成了自家的面目,在这个过程中,减弱了北碑中险峻的结字之势。
张裕钊第二个时期的代表作可以《李刚介公殉难碑记》为典型。此作约书于同治六年(1867),是年张裕钊45岁。此作结体近乎唐楷欧体等,但方折铦锐的用笔却是模仿了北碑刀刻的效果。
[清]张裕钊 楷书蟠胸指掌七言联 纸本释文:蟠胸武库杜元凯,指掌舆图郦善长。惺吾仁兄大人嘱书篹句奉诒,廉卿弟张裕钊。钤印:张裕钊(白) 廉卿(朱)
从同治十二年(1873)到光绪二十年(1894)去世是张裕钊书法实践活动的第三个时期。张裕钊目前留存于世的作品大部分是在这个时期。在这一个时期,清健刚劲的北碑《张猛龙碑》等碑刻依然是张裕钊所取法的对象,如他在光绪十一年(1885)所作的《吟诗生白》联中的落款中有“觉清健之笔不减张猛龙也”。从用笔上来说,方折的特征更加明显,横画更近似篆书用笔。尤其是横竖画交接时内圆外方的笔法成为张氏魏碑书法的一个品牌性的符号。但这些用笔又是近乎勾描,显得造作不自然。从字形上来说也由早期的趋扁变为后期的趋长,字内空间更加雍容疏朗。这个时期北碑楷书代表作品是《重修南宫县学记》,此作书于光绪十一年(1885),正是其创作旺盛的时期。这个时期,除了北碑楷书之外,张裕钊的还有一路援北碑方折用笔入帖学行书的作品,如约书于光绪八年(1882)的《苏轼待月台诗行书轴》就属于这一类作品。晚年的张裕钊对自己的书法作品颇为自信。其友吴汝纶曾转述张裕钊对他的话说:“往时廉卿尝从容为余言:‘比者吾书乃突过唐人。’”
3.张裕钊的书法成就及其影响
清朝碑学书法实践有一个不断走向深入的过程。清初以隶书书法的复兴为契机,标志着碑学实践的开始,其代表性书家是郑簠等;清朝以小篆的复兴为契机,标志着碑学实践走向深入,其代表性书家为邓石如等;晚清以楷书、行书北碑化为契机,标志着碑学实践开始走向高潮,以唐楷为底,以北碑为面的张裕钊成为这个时期的代表性书家。从这个角度说,张裕钊是具有开创之功的,虽然其前面有何绍基和同时代有赵之谦,他们的书法都具有浓郁的碑学特质,但北碑方峻的面目都没有张裕钊那么突出和鲜明。故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认为:“本朝书有四家,皆集古大成以为楷:集分书之成,伊汀州也;集隶书之成,邓顽伯也;集帖学之成,刘石庵也,集碑之成,张廉卿也。”〔2〕
张裕钊的碑学书法实践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康有为曾自叙张裕钊对他的启发和影响:“吾得其书,审其落墨运笔……乃大悟笔法。”〔3〕如果将上面提到的张裕钊《苏轼待月台诗行书轴》与康有为的魏碑行书相比较就可以看出二者有明显的承继关系。
张裕钊对近代的沈曾植、郑孝胥的书法也产生了重要影响。沈曾植曾经向张裕钊请教过笔法。袁昶《渐西村人日记》中云:“(光绪十一年八月二十日)子培前日与廉翁论执笔……”〔4〕在贺铸的《武昌先生七十寿序》中说“嘉兴沈子培嗜先生书如性命。”王遽常撰《沈寐叟先师书法论提要》中也说:“先师门人金甸丞蓉镜尝论之曰:‘先生书蚤精帖学,得笔于包安吴,壮嗜张廉卿,尝欲著文以名其书法之源流正变,及得力之由。’”〔5〕《海藏先生书法抉微》认为张裕钊对郑孝胥的书法影响很深:“海藏先生书法,中年以后,亦多得力廉卿先生,惟已变化,不留形貌。其疏朗宽博之处,固廉卿先生法也。”〔6〕
就湖北本土来说,张裕钊书法的影响脉络也是清晰可见的。如对杨守敬的影响,这在下面有详述;又如对其弟子刘心源的影响。刘心源,字亚甫,号幼丹,湖北嘉鱼(今属湖北咸宁)人,光绪二年(1876)进士,精鉴赏金石文字之学,工书,与杨守敬及其师张裕钊,被张之洞称为湖北三大书家。费行简《近代名人小传·张裕钊》:“(张裕钊)工书……弟子刘心源得其仿佛。”
[清]杨守敬 行书当户隔花七言联 144cm×37.1cm×2 纸本 湖北省博物馆藏释文:当户老松如对立,隔花啼鸟似相招。光绪癸卯正月,邻苏老人。钤印:宜都杨守敬印(白) 邻苏老人六十五岁作(白)
张裕钊的书法在日本也获得广为传播,其桥梁就是其日本弟子宫岛大八。宫岛大八(1867—1943)于光绪十三年(1887)负笈来华,投入张裕钊门下。后“自畿辅而鄂而襄阳而关中,相随数千里,至历八年之久”〔7〕。大八回国后创立了善邻书院,致力于中国语教育和张氏书法的弘扬。在日本近代书法史上,大八有着很高的地位,其门下弟子众多,著名的如上条信山等。
[清]杨守敬 行书闲看曾为七言联 131.8cm×32.5cm×2 纸本 湖北省博物馆藏释文:闲看秋水无心事,曾为梅花醉几场。光绪辛丑嘉平月,杨守敬。钤印:宜都杨守敬印(白) 惺吾(白)
杨守敬书法及其影响
1.杨守敬生平
杨守敬(1839—1915),字朋云,号惺吾(又作星吾),晚年别署邻苏老人。
湖北宜都人。同治元年(1862)年,24岁的杨守敬中举,此后照例三年一次往还京师,参加会试,七次赴京会试,皆以失败而告终。从此杨守敬绝意科名,专心著述。
光绪六年(1880),杨守敬受清朝驻日公使何如璋之邀,东渡日本充外交随员。杨守敬在日本期间,购得很多流落日本的古书。
光绪十年(1884),杨守敬带着所得古籍百余箱归国,其中宋元奇珍无数。归国后,杨守敬赴黄冈人教谕。光绪二十五年(1899),应湖广总督张之洞之邀,任两湖书院教习。后任勤成学堂、存古学堂总教长等职。
宣统三年(1911),武昌起义爆发,杨守敬避居上海。时袁世凯为笼络文人,邀杨守敬入京参政。后入京。1915年1月9日,杨守敬逝世于北京,享年77岁。
2.杨守敬的书法与书学
与擅长古文和书法的张裕钊不同,杨守敬是一位学富五车的学者,在金石学、地理学等领域都卓有建树。在书法方面,杨守敬既是一个书法家,又是一个在书学研究方面有很大成就的学者,二者互为表里,相互推进。
与张裕钊一样,杨守敬早年也汲汲于科举,因而馆阁体构成了其习书的重要内容。1856年,杨守敬18岁赴府参加院试,因其书法草率,三场皆不中.杨守敬从此苦练书法。先是从江陵的朱景云学习书法及文章之法,苦练书法凡六年,从欧体入手,兼临《兰亭序》等。其后杨守敬多次赴京参加会试,虽然皆以失败而告终,但结交了许多在书画金石碑刻有成就的学者、书家,如李慈铭、顾子山、邓承修等,其中潘存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位。潘存(1818—1893),字仲模,别字存之,号孺初,文昌(今海南文昌)人,官至户部主事。潘氏精碑版之学,富收藏,也工书。同治六年(1867),杨守敬在京师师从潘存,二者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后者曾指导前者临习《郑文公碑》并授以古人笔法。杨氏始知学碑当从六朝入手,也由此奠定了其碑学书法的基础。此年杨守敬参加会试未中,在崇文城南设馆授徒,每天课后即步行到琉璃厂旧书店寻购各种碑版,进行鉴别考证,写下了《激素飞清阁评碑记》四卷,第二年又写成了《激素飞清阁评帖记》二卷。《平碑记》共评价历代碑刻288种,《评帖记》共评帖96种。
《评碑记》与《评帖记》既是杨守敬在碑帖考证方面的力作,同时又表达了其早年的书学理念,这在晚清金石学和书学研究领域是非常独特的。在杨守敬晚年的《学书迩言》中又提出了“碑帖融合”的书学思想:“夫碑碣者,古人之遗骸也;集帖者,影响也;精则为子孙,不精则刍灵耳。见刍灵不如见遗骸,见遗骸不如见子孙。去古已远,求毫芒剥蚀之余,其可必得刭。故集帖之于碑碣,合之两美,离之两伤。”〔8〕从“碑帖融合”的书学理念出发,杨守敬的书法一方面融篆隶北碑于其书法中,故其书法富于金石趣味,另一方面并没有一味拙厚,而是又融进了帖学的灵动感。故杨守敬的书法在醇雅朴厚中又显示出浓厚的书卷气。显然,杨守敬的书学主张、书法实践与邓石如、包世臣、何绍基及张裕钊不仅一脉相承,而且又有所创新发展。
3.杨守敬在日本的影响
杨守敬的书法在晚清已经很有影响。在湖北本地,其书风被习书者所追仿,如湖北江陵的邓定丞。据《寒松阁谈艺琐录》卷四载,邓定丞以知府官江西,工书画篆刻,喜收罗金石书画,书仿杨守敬,有过之无不及。
杨守敬所处的晚清时代,书法早已突破了原来帖学的藩篱,当时的书家鲜有不习北碑者。而在杨守敬赴日本之前,日本书法界仍然在沿习“帖学”,书法被萎靡纤弱的帖学书风所笼罩。光绪六年(1880)年,杨守敬如日本在中国公使馆中任职。当时杨守敬随身携带了一万三千多件拓片,其中大多数是北朝碑刻拓片。作为富收藏、精于碑帖研究又擅长书法的杨守敬,使得日本的书法界为之一新,掀起了一股强大的旋风,改变了近代日本书法的格局,所以被日本称为“日本书道近代化之父”〔9〕。
杨守敬在日本期间和很多文士来往,其中有四人是书法名家,他们是日下部东作(号鸣鹤)、岩谷修(字一六)、冈千仞(字振衣)、松田雪柯(字子践)。杨守敬虽然年龄比这四位书家都小,但出于对杨氏学问的敬佩,在学术上却以师事之,其中的日下部东作后来被日本人尊为书道泰斗。杨守敬包括与日本书家的笔谈录在内的书学著作以及个人传记也在日本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