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潘柏林的公仔艺术初论

李砚祖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责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广东石湾是著名的“公仔”产地。所谓“公仔”，即陶塑的人物、动物禽兽、花草树木之类，其特点是以陶土为基本材料，上釉，现在的烧造温度当在1250度左右。从历史上看，岭南地区建筑尤其是比较重要的建筑如寺庙、家祠以及大户人家的住宅，其屋脊多以烧制的陶塑人物、动物禽兽、花草树木之类装饰，其装饰主题一般为吉祥、喜庆和历史故事为主。从现存的实物看，至少明清时期岭南建筑已经流行这种装饰及其方法。从建筑装饰的整体塑造品到逐渐将其局部独立成为室内陈设品和儿童玩具，这似乎是必然性的流变过程和产物。

石湾公仔的品类十分丰富，作为新的陈设工艺品甚至是艺术品现在已经大大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时期，无论表现的内容和题材、制作工艺乃至材料、釉色、烧制等等方面都在一个新的层面上展开和发展。在这里，我想首先提及的是作品的时代性问题。这个问题实际上包含两方面，一是传承，一是现代性（时代性），涉及主题和表现。传承，主题内容的延续，如吉祥主题，植根与传统文化和地域文化，自古以来没有太大的变化，这是公仔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和根本，除此之外，在主题内容方面，仍然增添了许多新时代、新生活的新内容，这可以看作是石湾公仔的现代性（时代性）之一；但这里强调的所谓现代性（时代性），是表现形式、审美和风格上的。就这一点而言，石湾公仔生产和创作表现出两种明显的趋向，一是传统型的，一是现代型的。传统型的创作者一般来自于行业，学徒出生，长期在工厂企业的生产一线生产和创作；一是现代型的，以现代美术院校的学习和教育为背景，以新的造型表现，如人体结构比例准确甚至更趋于修长，迥别与传统人物造型的结构比例。其对材料和釉色的运用也独具现代审美的品味。

当然，这两种类型不是固化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潘柏林作为石湾公仔工艺传统的传承者，一直在一线的工厂从事生产和创作，可以说，他首先是一个石湾公仔生产的“工匠”，这是他的第一身份；第二，他又努力学习现代美术，在中央美术学院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进修和学习过，具有了现代美术的知识和眼光，两者结合成就了他独特的石湾公仔艺术。也可以说，潘柏林先生的公仔艺术是传统型和现代型结合的产物。从学理上看，传统型是基础，它是石湾公仔的根本，既是根本的造型之源，也是根本的评价尺度；而现代型是时代的特征和表征，前者是传统的延续，后者是现代的内化，前者的来源是行业和传统，后者的来源是现代美术和学院；在工艺美术界，有很多工艺传人可以归集为传统型的匠人，他们往往固守传统，保持着传统工艺的样式和特色，成为一种主流的标本性的式样，同时也成为一种尺度和参照。这种现象在中国工艺的传统产区比比皆是，如景德镇的陶瓷、宜兴的紫砂等等，石湾也不例外。没有这种尺度和参照，就没有与之相对的现代型工艺。现代型工艺可以说是具有现代学院品质和现代审美品格的工艺样式，是在传统型工艺基础上的发展，它是传统工艺的现代化，是传统工艺现代性的必然结果。两者各有特色和独立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许多传人想走两者结合的道路，但很难成功，而经过现代美术教育的人真正学习和把握了传统，走两者结合之路则相对容易。潘柏林可以说是努力走两者结合之路的，这种努力，使他的作品传统之中有了某种现代性，不过，他的优秀作品及其独特之处是对石湾公仔传统的全面继承和把握，是传承石湾公仔工艺所具备的“工匠”本领和核心要素，而现代性给予他的主要是眼界。

历史地看上述两者，传统型工艺是传统文化内生的，而现代型的工艺是现代美术派生的。前者是中国艺术体系的产物，而后者的现代美术基因则是西方美术教育体系所造就的。十九世纪以来中国的美术院校教育体系基本上是西方美术教育体系，而传统工艺则是中国传统艺术体系的产物，这是两个不同的艺术体系。石湾公仔是中国传统工艺体系之物，他的出新有自身的边界，如果从塑造而言，它是中国的本土雕塑，如果用西方雕塑的技艺和标准来做“公仔”，那无疑取消了其原有的身份和特质，变为西方雕塑。这个界是不能跨的。

包括石湾公仔在内的中国工艺美术是中国艺术体系的一部分，中国艺术体系又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是中国文化这一大系统中的子系统，其必然性地与中国文化的其他部分发生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在这里，我把中国艺术体系（主要是造型艺术）分为四部分：

一是书画艺术（平面的），这是建立在汉字书写基础上的中国绘画和书法，其特点是“点线面”、“韵味” 等等，如上所述，中国书画艺术与其他中国文化、艺术是一个大的体系上的不同分支，如书画与文学、音乐、舞蹈、戏曲、戏剧，与版画、剪纸、皮影、工艺、造物等等密切相连；其评价尺度也具有共同性，如谢赫的“六法”和所谓的“神妙能逸”，既可以用于书画评品，也可以用于工艺美术、中国音乐、舞蹈、戏曲、戏剧的评品，即其品鉴的精神高度和艺术尺度是一致的。

二是中国的塑造艺术（立体的），如新石器时代的陶塑、彩陶人物、红山文化玉龙、泥塑像 ，秦始皇兵马俑、汉代霍去病墓雕刻 ，佛教造像，唐三彩人物、瓷塑（德化） ，玉雕、木雕 ，无锡泥人、天津泥人张、民间泥塑、佛山石湾陶塑公仔 等等，他们具有共性。横向看，天津泥人张、无锡泥人、佛山石湾陶塑公仔从南到北相距千里，但无论造型表现还是形神追求多相似；纵向看，从新石器时代的陶塑、彩陶人物、红山文化玉龙、泥塑像、秦始皇兵马俑、汉代霍去病墓雕刻 、佛教造像、唐三彩人物、瓷塑（德化）到今天的石湾公仔，其味一其韵同。这是不同于西方雕塑的属于东方的另一雕塑体系，即中国的塑造艺术体系，是与中国书画艺术乃至其他艺术同根相连的塑造体系。西方雕塑体系是西方文化和西方艺术体系的子系统，从古希腊的维纳斯、大卫直到米开朗基罗和罗丹的雕塑到现代派雕塑 ，他们也是一个完整的体系。

三是中国的建筑艺术（空间的），中国的宫廷建筑、民居、园林与西方的宫廷建筑、民居、园林，也是分属于不同的艺术体系，他们多是各自文化体系中结出的不同瓜果。

四是中国的造物艺术，即实用艺术，如工艺美术、设计等等。综上可以看到，中国的现代美术教育，其主体延续的是西方的美术创作和教育体系，其评价标准也是由这个体系中产生出来的，无论是绘画还是塑造，都与中国的传统艺术体系不同。本文开篇所谓的“传统型”与“现代型”，简而言之，“传统型”是中国文化内生的艺术体系，是民族的艺术，是中国文化的艺术化表现和结晶。“现代型”出自于现代美术院校教育，而现代美术院校的教育，基本上是属于西方的。石湾公仔是中国本土的塑造艺术，是中国工艺美术体系的一部分。艺术家可以学习现代的美术知识和技能，与中国传统艺术结合，推陈出新，但其基本前提是你做的是“石湾公仔”还是现代雕塑？无论怎样变化，“石湾公仔”还是要有“石湾公仔”的样子。

潘柏林先生对我上述的议论有着切身的体会和一贯的追求，我认为，潘柏林的成功是传统公仔艺术全面传承的成功，也是石湾公仔艺术适应现代审美和生活需求进行创新改良的成功，他实际上既具有传承的自觉又有创新的自觉；他既有全面传承的功力又具有创新的眼界和高度。因此，可以说潘柏林的公仔艺术是石湾公仔艺术的历史结晶和当代代表，他的成功应该说是石湾公仔传统的创新性延续和发展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