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
2019-06-24韩丽明
韩丽明
一
1962年冬天,我家住在地方病研究所院子里的排房。虽然家里有炉子,但因为烧的都是煤面儿,炉子永远也不旺,半死不活的。
记得那时,后墙也开裂了。从缝隙往外看,能看见马路上的汽车和行人。
下雪的日子里,树木上、老墙上、屋顶上全是雪,整个世界肃杀而苍茫。融雪的日子,更是冷得厉害。房檐上垂挂着小檊杖一样粗细的冰凌柱,哩哩啦啦地滴着水。
家里的温暖全靠那一盘
炕,遗憾的是,那盘炕也不争气,除了炕头热以外,后炕冰拔凉。姥姥年事已高,睡在炕头,我和两个妹妹睡在中间,父母睡在后炕。入夜,因为有做晚饭的烟气,刚睡下时还不算难受。一到后半夜,炉子的火一熄灭,就感到了寒意。北风呼呼刮过,一阵紧似一阵撞击着木门,少许风趁机从门缝钻进来,直扑薄薄的被褥,顿觉背部冷飕飕的,脚趾也冰凉起来,只好赶紧蜷缩一团,盼天明。
早晨起得最早的是母亲,她要起来生火做饭。水缸后半夜就冻住了,母亲点着炉子,就开始砸冰取水,我每天都是被砸冰的声音惊醒的。
早晨起床是最难受的事,因为衣服冰凉,无法穿进去。母亲一起来,就把我们的衣裳塞进她的被窝里预热。如果炉火旺起来,她就会提溜着我们的衣服在炉边烘烤。
记得每天吃完早饭,父母上班,我去上学。学校在遥远的旧城,我穿着单薄的衣裳走在上学的路上,寒风打着呼哨扑过来,刀一样地扎疼我的脸、割疼我的耳朵,顺着袖口、脖子、胸口往衣裤里钻。一天,我在下学的路上把耳朵冻了。回到家都僵硬了,用手一敲“嘭嘭”作响。我吓坏了,这要是耳朵掉了,可咋见人呀?父亲严禁我用火烤,赶忙从外面盛了一些雪回来给我搓耳朵。一直把我的耳朵搓到热,疼得直掉眼泪。第二天我的耳朵肿得像猪八戒,胖胖的、红红的,擦上冻疮膏亮亮的,非常难看,一周后才渐渐消肿。
依稀记得,那时的孩子们穿得都很残破。有的棉袄前襟已经没有了棉花,棉裤的两个膝盖,只有里外两层布。有的光着脑袋、有的穿着夹鞋,就是穿戴最整齐的,也是光身子穿着棉袄棉裤,绝没有衬衣衬裤什么的。
寒冬腊月,教室的玻璃千疮百孔,学校没钱修补,老师便用玉米秆堵上,玉米秆哪里能堵得住嗷嗷叫的西北风,大风灌进昏暗冰冷的教室,如入无人之境。写字时,手冻得拿不住笔,把两手抄进袖筒里或凑到嘴上哈几口气暖暖手再写。
教室里的两个炉子,永远是温吞吞的。我们的座位是一周一换,每逢换在靠窗户时,一上午都在瑟缩发抖中。
那时,我们一伙毛孩子们个个冻得满脸蜕皮,风一吹手一碰如针扎。从腊月到立春,两个脸蛋冻得通红,大家互相取笑叫“红二团”。
在学校里,下课的铃声一响,我们就跑着挤到一堵太阳光照得到的背风的墙根前,一字排开从两边往中间挤。挤得很使劲,一边挤一边高声喊叫:“挤呀挤,挤香油,挤出粑粑换糖球!”中间被挤出来的人,会迅速地跑到两端继续往中间挤,直到浑身发热、冒汗。
在梦一般的记忆里,我们用各种方式来驱寒、寻找温暖,度过了一个个自由、率真、充满野趣的冬天。
二
1966年冬,我正在包头406工地施工。那年的冬季酷寒,青山区的北面没山,西伯利亚的寒流长驱直入。三九天,我们还在抢建一排汽车库,刚开工的工地上没有车库,一夜低温,汽车就无法发动起来。
那时,我在木工班,我们的任务就是在已经垒起的车库外墙上安放屋架。安放屋架没有起重机,全靠人力。一些人站在墙上用绳子拉拽,一些人在地面上连扶带推。尽管我们穿着白茬子皮袄、棉裤、大头鞋,戴着皮帽子、线手套,但在凌厉的寒风中仍然冰冷彻骨,感觉肌肤疼痛、面如针扎。按说,母亲给我缝的棉裤也够厚实,脱下来立在地上能立住,但恶风仍然能够打透。车库离住处很远,跑回去暖和也不现实。再说,屋架刚上墙,不固定好也不敢离开。那天的冷,我铭心刻骨,快五十年了,也不能忘记。
那天,师傅们一从墙上爬下来,我就领他们到了一个绝好的去处。那就是二电厂通往包头一、二机厂的供热管沟。管沟的地下空间十分宽敞,隔不远就有铁制的检修平台。我们沿着铁梯鱼贯而入,立刻感到温暖如春。戏剧性的是,那排汽车库,“文革”一开始就做了“牛棚”,我是第一批入住者!
三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雁北农村都是土房。玻璃不大,窗棂上糊着纸。多晴的天,太阳也照不到屋里,一整天都是又阴又冷。冬季取暖除了那盘炕,每家都有一个泥火盆。早晨起来,主妇做好饭,总要从灶坑里扒出一盆还没烧透的柴炭,端到炕上,一会儿屋里就暖和了。
记得每天早晨,五妗妗总要吼喊孩子们起炕。有时喊几遍也不起作用,五舅就从院里把冰凉的捶衣棒提回来,往孩子们的被窝里塞,孩子们只好慌忙起身。
孩子们下学后先用火盆烤烤手,然后才能张开僵硬的手指写作业。孩子们饿了,妗妗拿出一穗玉米,给他们烤着吃。如果在火盆里烧上几个土豆,那香气叫人垂涎欲滴;剩玉米面饼子放在火盆上烤一会儿,直到两面焦黄,吃下去也香甜酥脆。
家里来了客人,首先把火盆端到跟前。然后烤烤手,暖暖身子。再递上烟笸箩,卷起一支烟,直接在火盆上点着,边吸边聊天。家里有老人喝酒,把酒倒在壶里,煨在火盆里,温热后倒上一盅,就点烂腌菜,仔细品着,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表哥说,关于寒冷的记忆,他最难忘的是那些圆溜溜、胖乎乎的鹅卵石,那些鹅卵石是妗妗去御河边洗衣裳时捎回来的。妗妗选择那些大小适中,形状可爱的鹅卵石洗净带回家。晚饭后,将几块石头堆在火盆里,到了睡觉前石头已经被烤得很热。妗妗又把每一块石头用一块破布裹住,放进孩子们的被窝。每个孩子钻进暖和的被窝里,脚蹬一块石头,怀抱一块石头,冬天的寒冷就躲得无影无踪。
舅舅年轻时,每年冬闲就用牛车从大同拉上炭来归化城卖。那时的冬天恶冷,尽管舅舅穿的是毡鞋,走路还可以,但是站着不动10分钟就冻透了。雁北没有靰鞡草,舅舅就把玉米叶子撕成细条,再用擀面杖砸软,絮到毡鞋里,穿上它就暖和多了,也灵活轻便。麻烦的是,晚上一定要把那些玉米叶掏出来,放在炕上炕干,第二天再絮上。那些年,就是这双鞋才让他赶着大车,度过了滴水成冰的冬天。
我刚成家时,住在呼和浩特西郊孔家营子。那是两间大的一个屋,里面空荡荡的没有盘炕,双人床上铺得十分单薄,一个小铁炉子的炉膛又非常小。再加上煤的质量也不行,家里根本热不起来。好在两个人还都年轻,相濡以沫,可以用体温来取暖。
寒冷培育的疼痛真是刻骨铭心啊!寒冷刺骨的感觉,犹如刀割一般。冬天进入寒冷的被中时,犹如在澡堂里进入高温热水。一下伸不进去,需要慢慢地、一寸寸地适应。妻子总是等我睡安稳了,她才上床。她一钻进被来,就径直把冰凉的双脚塞到我的肚腹上,我还得咬牙忍受。待到后半夜炉火熄灭了,家里犹如冰窖,起夜是一难关,灯绳离床很远,后来我找根工地线连接后拴在床头,总算万事大吉。
贫贱夫妻百事哀。后来,我去包头电力修造厂工作,妻子一个人孤衾寒夜更难熬,她找了五六个葡萄糖瓶子,灌满热水,像老母鸡抱窝一样揽在身下,可以取暖于一时。
四
九十年代的一个冬天,我去呼伦贝尔的根河公出。那次开车赴现场考察,因风雪迷路,差点冻死。风是残暴的,普通的棉服根本抵挡不住它,任由它从里到外地上下其手,使体温骤降。体温下降到可以让我感觉到心的热度,血液好像不再流向四肢,而只在心脏周围徘徊。时间越走越慢,我开始后悔出门时不听人们的劝阻,一台车就上路,这是对生命的草率。
寒冷给人的感觉是一种疼痛感,如针刺,如刀割。就在我们准备点燃汽车取暖时,电厂的几辆车在暴风雪中寻觅了几个小时后,终于在旷野中找到了我们。
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说我现在钱够花、觉够睡,是否属于后福?因此,人年轻时受点冷冻其实无所谓,如果到老了还冰锅冷灶的那才叫悲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