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黑棉裤
2008-03-26刘军
刘 军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一千古绝唱写尽了母亲对儿女的眷眷深情。在我吟诵着它而渐渐成长的岁月中,母亲也用她慈爱的手写了一首这样的诗——
“快捆上吧,这是最后一箱衣服了。”妻对我说。
我将纸壳箱里的衣服从上到下翻了个遍,然后十分肯定地说:“不对,还有没装箱的,你再好好找找。”
“你以为咱家是开服装店的呀,就这么两个装衣服的柜子,已经全空了,还找什么呀!”妻显然是对我不满。
“我那条黑棉裤呢?怎么一直没见到?”从搬家一开始,准确地说是从收拾衣服开始,我就老是惦记着那条黑棉裤。每当妻装好一箱衣服,我都要一一仔细翻检,然后才打捆的。如今已是最后一箱了,却仍没见到黑棉裤的踪影,我只得问她了。
“噢,原来你是说那条黑棉裤啊,让我捐给灾区了。当时你外出不在家,忘记告诉你了。”妻以抱歉的口吻说。
我顿时愕然。唉,捐,捐,捐什么不好,偏偏把它给捐了。那是一条多么不寻常的棉裤啊!
25年前的夏天,我下乡后第一次回宜昌探亲,虽说离家还不到3年,可妈妈却觉得我已离开她有半个世纪似的。她不断地问我,干活累不累,吃得饱不饱,冬天冷不冷,夜里没人看炉子,黑瞎子会不会吃人……其实,这些问题在我写给家里的信中已重复过多次了,可妈妈仍不放心,非要当面问问不可。我只能一一回答。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妈妈都听得十分认真。特别是说到冬天睡觉有时头上要戴上皮帽子,早晨跑步曾经冻伤过鼻子,有的知青患了关节炎的时候,她就不时地叹气、摇头……
一天,我出去看望同学回来,发现妈妈正在做棉活。“大热的天,怎么想起做棉活来了?”我知道,妈妈通常的习惯是入秋才开始做棉衣的。她手快,干活利落,一家人的棉衣用不了几天就能做好,根本不必夏天就开始做的。“给你做条棉裤,走的时候带着。”妈妈说。“您别做了。发的棉裤还好好的呢。”“发的哪有自个做的暖和,尺寸也不一定合身。”妈妈坚持着。我不好再说什么,只后悔不该说那些戴皮帽子睡觉、冻伤鼻子之类的话。
妈妈身边放着一堆棉花,有新的,也有旧的。妈妈对我说:“旧棉花朝外,可以挡风,比新棉花要好;新棉花朝里,更能保暖。”说罢,便开始一点一点地往裤里子上絮起棉花来。一层絮好后,用一张报纸铺在上面,妈妈盘腿捏脚地坐上去,为的是将絮好的棉花压平。我看见,妈妈在不时地用毛巾擦汗——本来天就热,人坐在棉花上,就更热了。
一层絮好,压平;再絮一层,再压平,如此往复,已不知有几次了。我说:“妈,棉花够厚了,别再絮了。”妈妈用手捏了捏棉絮,说:“不行,还得再厚点,这些棉花都得絮进去。”说完又接着絮起来。
棉絮已经絮得又厚又暄了,妈妈仍不满意。她干脆把饭桌倒扣过来压在棉絮上。压过一夜,第二天起来,妈妈又用手一寸一寸地摸,看还有哪儿不平,直到絮平才摆手。我看得眼一热:这哪儿是絮棉花呀,分明是妈妈要把自己的爱全部絮进这条棉裤里去。
该缝合了。只见妈妈从箱子里拿出好几块布,用指甲画个印就剪起来。我怀疑妈妈把布的尺寸算错了,忙问:“一条棉裤怎么能用这么多布呢?”妈说:“你不懂,这是两层里子两层面,里面用的是旧布,外面是华达呢黑布。双层好拆,华达呢结实,黑布经脏。”天啊,这么多说道,妈妈能为我这个笨儿子想的全想到了。
棉褲做好了,妈妈让我穿上试试。“别试了,一试一身汗。”我说。“得试,看看哪儿不合身好改呀!”妈妈不依,我只好试。好家伙,足足有2公斤沉,这哪儿是棉裤啊,比棉被还重呢!“妈,穿上这棉裤,还不累个好歹的?”我真有点怕了。妈妈却说:“大小伙子家,一条棉裤也能累着?沉是沉了点儿,可穿上它不会得关节炎。”还说:“原来没想到你那地方这么冷,早知道,当初下乡的时候就该给你做这么一条了。”
当年冬天,我穿上了这条黑棉裤,真是暖和极了。我自信,这大概在所有的棉裤中,可以列为“重之最”、“厚之最”了。我清楚,这条棉裤里,缝着妈妈的一颗爱子之心!
后来,我进了城,成了家,穿黑棉裤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然而,它一直被我存放在箱底,舍不得送人。孰料,妻子却把它给捐了。没了黑棉裤,就像是从我身上割掉了一块肉。妻理解我此时的心情,后悔做错了事。她轻声劝道:“好在我还存着妈妈给你做的一件棉坎肩,就把它作为对妈妈百年之后的记念吧。”
如今,89岁的老母半身不遂已经卧床4年多了。她再也不能为我做棉衣棉裤了。但是,母亲的爱,母亲对我的深情,是我永生不忘的——尽管没了那条黑棉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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