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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的戏曲文献学意义

2019-06-19

关键词:戏文曲谱曲牌

自王国维先生开创以清代朴学与近代学术相融会的治曲方法以来,在戏曲文本校注上取得巨大创获者,首推王季思校注《西厢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55年版)和钱南扬《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二者采用文献考据学方法治曲,以其博大精深卓立于世,分别代表北杂剧和南戏校注的最高水准,为后世戏曲校勘学提供了经典的范文,至今仍未被超越。若以繁难程度论之,钱注《戏文三种》似更甚于王注《西厢》。主要原因在于:在曲本文字的校定上,由于《戏文三种》仅以孤本、残本(《宦门子弟错立身》《小孙屠》为残本)存世,校注孤本因无其他版本可资参考,错讹、残阙处须凭校注者省思独断。《西厢记》则版本众多,自成体系,校定曲文时可以参考各种版本做出推断;在曲文标点上,《戏文三种》所含曲文为几为南曲(只有《宦门子弟错立身》《小孙屠》出现过几处“南北合套”),《西厢记》纯为北曲。由于南曲曲牌、格律、用韵等较北曲更为复杂,故标点也难于北曲;在曲文注释方面,由于《戏文三种》所属的南方语系方言众多,曲词音义辨析也较属北方语系的《西厢记》更为复杂。但王注《西厢记》、钱注《戏文三种》所具学术造诣,均为后学树立了绝高的榜样,其成就也不可甲乙论之。笔者有感于当今学界纵论王、钱校注之成就者,多以“精审”“博雅”等浮文虚词应之,而对其实绩创获,则少有所发明。本文择取钱南扬《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以下简称“钱校本”),参照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以下简称“王校本”)三剧点校,旁及胡雪冈《张协状元校释》(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简称“胡校本”)对《张协状元》一剧的文本校释,归纳钱氏校曲释词的理路方法,发掘“钱校本”的戏曲文献学意义,以期对后世之治学戏曲文献学者有所裨益。

一、注重曲韵、参考曲谱的曲词标点方式

众所周知,当今学界从事南北曲戏曲剧本校点整理者,其曲文标点大多依据《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康熙曲谱》《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等几种明、清人所编的曲谱,这对于明万历中期之后文人依谱填词所撰著的传奇、杂剧剧本的点校是行之有效的。但问题是,《戏文三种》出现于宋元时期,远早于现存最早的曲谱,即蒋孝的《旧编南九宫谱》所产生的明嘉靖年间,而且现存的明清曲谱对于《戏文三种》的吸纳非常有限,仅限于《张协状元》中为数不多的几支曲子[注]据笔者统计,沈璟《南九宫十三调曲谱》收入《张协状元》中【醉太平】【阿好闷】【呼唤子】三支曲牌各1曲;沈自晋《南词新谱》收入【醉太平】2曲;张大复《寒山堂曲谱》收入【醉太平】1曲;钮少雅《南曲九宮正始九始》收入【醉太平】(1曲)、【哭相思】(1曲)、【大圣乐】(1曲)、【三犯狮子序】(1曲)、【红衫儿】(1曲)、【叨叨令】(2曲)、【阿好闷】(1曲)、【呼唤子】(1曲)、【狮子序】(3曲);周祥钰等《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收入【狮子序】3曲。,至于《宦门子弟错立身》《小孙屠》则一曲未收。故对于《戏文三种》的点校,实无曲谱成例可依。为此,《戏文三种校注》采取将曲牌分类处理的办法。其一,将《戏文三种》中不被后世曲谱收录的曲牌,依照曲文的曲韵、文意直接标点;其二,对于业已为后世曲谱收录的曲牌,则考查它们与后世曲谱所收曲格之间的传承和变易关系。其中,某些曲牌与后世曲谱中所收同名曲牌的曲格不存在传承关系,针对这种曲牌,“钱校本”也采取依照曲韵、曲意直接标点;其三,对于某些与后世曲谱所收同名曲牌存在传承关系者,则合理吸收后世曲谱的标点成例,对其进行标点。由于南戏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不断地出现变异,《戏文三种》中大多数曲牌的曲文与后世曲谱所归纳的同名曲牌的曲格有所出入,完全依照曲谱标点的属于少数,需要校点者根据实际情况做出相应的调适。“钱校本”正是充分地考虑了南戏曲牌流变过程中出现的曲体、格律变异情况,对其曲文点校做出科学合理的判断,堪称精审详备。其成果也得到同人的高度认可,如“王校本”“胡校本”在曲文点校上,全面吸收了“钱校本”的成果。

钱南扬先生在戏曲曲牌标点方面的造诣还表现在对于阙夺曲牌(包括词牌)的补订、同名联曲的析分上,这是从事戏曲标点者极难圆满解决的问题,若无扎实的曲学功力,绝对不能达到“钱校本”的水准。下表列“钱校本”对这两项的处理情况,并择例对其进行说明。

剧本名增补曲牌名析分同名曲牌张协状元【满庭芳】(1);【三台令】(44)同名曲牌连缀,共143曲;底本注明【同前】者21例,其余122例均为《戏文三种校注》析分曲文,增补曲牌。宦门子弟错立身【解三酲】(9);【斗鹌鹑】(12);【么篇】(12);【天净沙】(12);【三叠排歌】(14)同名曲牌连缀,共16曲;底本注明【同前】者1例,其余15均为《戏文三种校注》析分曲文,增补曲牌。小孙屠【梁州第七】(7);【黄钟尾】(7)同名曲牌连缀,共54曲;底本注明【同前】者2例,其余52均为《校注》析分曲文,增补曲牌。备注曲牌后括弧内的数字,表示该曲所在剧本的出目数。

关于“增补曲牌名”情况,如《张协状元》第一出《满庭芳》词牌名原阙,“钱校本”根据词作句式、格律及南戏的用曲(词)习惯确定其为《满庭芳》词牌,因为《满庭芳》词常出现在南戏剧本的第一出中,作为副末开场念词使用。[注]《满庭芳》词见于富春堂本《岳飞破虏东窗记》第一折《开场》首词、大兴傅氏钞本《苏武牧羊记》第一出《家门》首词、富春堂本《吕蒙正破窑记》第一折首词、富春堂本《韩信千金记》第一折《引场》首词、富春堂本《张巡许远双忠记》第一折次词、《新刻浙江新编出像题评范雎绨袍记》第一出首词、富春堂本《姜诗跃鲤记》第一折首词、富春堂本《赵氏孤儿记》第一折《开场》次词、富春堂本《周羽教子寻亲记》第一出次词。且此词格律与《满庭芳》相符,《戏文三种校注》将其词牌名确定为《满庭芳》,可谓合理准确。

关于“析分同名曲牌”情况,这是南戏曲牌处理中最常见的问题,不像明清传奇同名曲牌联曲析分“前腔”已经成为惯例,《戏文三种》等早期南戏很少区分“前腔”,且存在句式不够规整、字词时有脱落或增衍情况,析分“前腔”并非易事。“钱校本”为189支同名联曲增补“前腔”,并为其精确标点,体现了深厚的曲学造诣。

二、有误必改、有疑必注的曲文校订原则

古籍校点,尤其是品流驳杂、传抄随意的戏曲文本的校点,必须做辨订曲牌、曲文的工作,涉及到对存疑曲牌、曲文的校订、改正、注释。不校,则无以发现底本存在的问题;校而不改,会造成校点后的版体依然难以卒读,不能给读者提供一种日常阅读及研究用书。擅改,又会破坏底本的原貌、损失背景信息,不便研究使用;改而不注,则无以说明存在的问题及改动的依据。“钱校本”在曲文的校订上贯彻了“有误必改、有疑必注”的原则。具体表现在:

(一)辨曲必明

据笔者统计,“钱校本”对40支存疑曲牌进行了辨订。包括:《张协状元》(29曲):【武陵春】【犯樱桃花】【借黄花】【胡捣练】【夏云峰】【贺筵开】【金钱子】【醉太平】【菊花新】【添字赛红娘】【添字尹令】【麻郎】【滴漏子】【转山子】【哭妓婆】【卖花声】【台州歌】【五方神】【五更传】【忆秦娥】【上堂水陆】【秋江送别】【金牌郎】【过绿襕踢】【林里鸡】【太子游四门】【金莲花】【一枝花】【斗双鸡】;《宦门子弟错立身》(3曲):【桂枝香】【斗鹌鹑】【麻郎】【三叠排歌】;《小孙屠》(7曲):【惜奴娇】【破阵子】【地锦花】【粉蝶儿】【南曲犯衮】【金珑璁】【念佛子】。针对上述存疑曲牌,“钱校本”做了“订曲牌”“明曲源”“辨曲格”的细致工作。

“订曲牌”即对曲牌的辨订。如【借黄花】注称:“‘借’应作‘惜’。此调出于宋词,及诸曲谱所载,都作‘借’。”此乃订正曲牌名称之误。又,【五更传】注称:“今曲谱都作【五更转】。案:【五更转】之名,虽早见于《唐会要》卷三十三《诸乐》、五代敦煌写本。然古代‘传’、‘转’二字可以通用。如唐词【河传】,也作【河转】;宋词【转踏】,也作【传踏】。而元刻本《琵琶记》二十六出也作【五更传】,可见‘传’字不误。”则是辨明曲牌之名不误。反映钱氏严谨踏实的学风。

“明曲源”即探求曲牌的来源。如【菊花新】注:“曲谱只有引子【菊花新】,与此不同。此与下文【后衮】【歇拍】【终衮】四曲出于大曲、应总名为【菊花新曲破】,即大曲的【入破】以下一段。这一段一般本有七曲:【入破】【破第二】【衮第三】【歇拍】【中衮第四】【煞】【出破】。这里省去【破第二】【煞】【出破】,故仅有四曲。【后衮】即【衮第三】,【中衮】即【中衮第四】。” “钱校本”对曲牌的探讨细致入微,体现钱氏深厚的曲学功力。

“辨曲格”即对曲牌体式格律的辨析。如【武陵春】注:“此是生上场引子,句格和《东堂词》【武陵春】上半阕同,惟末句多一衬字,曲谱无此调。曲谱只有过曲【武陵春】,句格全异。”辨明其曲格出自【武陵春】词格,而非【武陵春】曲格。又如【桂枝香】注:“【桂枝香】叠句,一般在第五句,而这里却在第六句,当是另一体。只有第四曲叠第五句,与一般体合。”辨明【桂枝香】联曲曲格的正体及其变体。

(二)订文必决

“钱校本”在对待曲文中存在的错误和疑难时,都有明确的判定,做到是、非、疑毫不含糊,有助于培养读者建构正确的曲学知识体系。其主要做法可归纳为:

2.辨订疑字。“钱校本”中保留可能错误的字,但在注释中做出明确判断。如《小孙屠》第十八出底本原文是:“【高阳台】一点幽魂,满怀冤苦,冥冥杳杳鲜悲。鲜血流红,痛和泪滴交垂。” “钱校本”注:“‘鲜’应作‘伤’,涉下‘鲜血’而误。”对所误之字做出明确的判断,并推测致误原因。但不改动原文,体现了精审的态度。

3.删除衍文。对于可以确定的衍文,直接删除,在注释中予以说明。如《小孙屠》第九出的剧情提示“生睡叫介”,“钱校本”注:“原叠‘睡叫’二字,衍,删。”又如《小孙屠》第四出曰:“去处莫迟延,娘亲望眼穿。” “钱校本”注:“‘处’原作‘处处’,衍一‘处’字。删。” “钱校本”在校点原文时直接删除衍文,有利于提高校注本的阅读和使用效果。

4.增补夺文。对于可以确定的夺字,在校本中直接补上,在注释中予以说明。如《小孙屠》第十六出曰:“谁知它朝夕殢酒。”“钱校本”注:“‘朝’下原夺‘夕’字,今补。”又如《小孙屠》第十九出曰:“(生)兄弟,你端的是人来。”“钱校本”注:“原夺‘人’字,今补。”直补夺文也有利于提高校注本的实用价值。

(三)疑处必注

“钱校本”凡遇存疑之处,尽量保持原本面貌。但对于存疑之处,必注明原因,绝不回避问题。

1.保留音、形同而义疑字词。汉语作为形声文字,声同(近)、形近文字往往具有词源上的关系。特别是作为俗文学的戏曲,必须充分考虑到汉语形声字的假借关系,否则会犯以今律古的错误。如《张协状元》第四出曰:“成都府自家唤做每对手。”“钱校本”注称:“‘每’,疑当作‘没’。‘没’、‘每’双声,音近借用。”这是同声假借的例子。又如,《小孙屠》第二十一出曰:“李琼梅感煞忘恩,朱邦杰不仁不义。”“钱校本”注:“‘感’,‘憾’之省文。《汉书·张安世传》:‘何感而上印归邸?’‘感’即是‘憾’。《广韵》:‘恨也。’”这是近形借用的例子。这类判断乃基于钱氏对于汉语发展演变历史的深刻理解,并在实践予以贯彻。

2.疑夺字不擅补。对于疑夺字,钱校本尽量保留底本原貌,不擅补夺文。如《张协状元》第二十出曰:“吃得脸儿酒归来。”“钱校本”称:“酒上当夺一字,疑是‘带’字。”“王校本”则直接补为“带”,并出校记曰:“‘带’字原夺,今补。”又,《小孙屠》第十五出曰:“不知我娘为下鬼,儿在囚牢谁看觑。”“钱校本”注:“‘为’字下疑夺一‘泉’字。” “王校本”也直接补为“泉”,并出校记曰:“‘泉’字底本原脱,今补。”“王校本”擅补疑夺字,其实留有很大隐患。如上面两例中,“带”字也可以是“殢”,“泉”字也可以是“地”。

3.缺脱字存疑不补。“钱校本”对于曲文中缺脱文字而难以坐实者,采取空缺附注处理方式。如《张协状元》第一出题目是:“呆小二村□调风月。”“钱校本”断定所夺字为“沙”,为了保持原貌,仍用“□”表现,以注释文字说明。[注]按:《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张协状元》“村□”校语:“村下原夺一字,当是‘沙’字。村沙,恶劣,伧俗。也作沙村、村桑。详《语辞汇释》。案:《蹴踘谱》‘圆社’:‘凡教徒弟有三不可教:一者其性于沙村,不通情性。’乃宋人语。”而“王校本”“胡校本”在原文中直接用“沙”代替,不留余地。[注]按:《全元戏曲》第九卷《张协状元》“村沙”:“底本原夺‘沙’字,今补。”胡雪冈《张协状元校释》“村沙”:“村下底本原夺一字,今据‘王本’补。”又如,《张协状元》第六出下场诗曰:“勤苦强□去求人。”钱校本注曰:“此处原缺一字,疑是‘似’字。”王校本、胡校本则直接补“似”字,也涉武断,如果换为“过”“于”“比”等字,也未尝不可。

校勘古籍,最应审慎。如果原本不存在错误,就不要轻易改作。尤不宜以今律古,擅改原本,这样会导致失却古籍原貌。陈增杰《〈张协状元校释〉序言》称:

总的来说,钱本处置较为慎重,多保留原字,而王本则频见改字,如改“罗”为“锣”、改“尤”为“犹”、改“坐”为“座”、改“员”为“圆”、改“央”为“殃”、改“酉義”为“蚁”、改“髭”为“髢”、改“趋枪”为“趋跄”、改“令利”为“伶俐”、改“恃怙”为“怙恃”、改“勤渠”为“勤劬”、改“马八六”为“马泊六”等等,都值得商榷。古籍中字词通假、通用的情况十分多见,这是语言使用的客观存在。我们不能拿现代汉语标准去衡量、去“校正”,那样做不惟尽失古书之面目,也会造成丰富多样性的历史语料湮没无闻,是不可取的。这是古代文献校勘中一个重要的原则问题,应当引起古籍整理者的注意。[注]陈增杰:《〈张协状元校释〉序言》,见胡雪冈:《张协状元校释》,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卷首。

可见,陈增杰先生的强调古籍整理中的尊重原本的原则,在“钱校本”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三、探求本源、直寻词义的语辞注释方式

汉语作为世界上最为古老的语言之一,其词汇含义所具的丰富多样性,造成阐释的无限性。《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作为一部阅读兼研究用书,应该兼具可读性、实用性双重属性,故其注释要求准确实用,穷尽每个词汇的所有含义不仅不可能,也没必要。尤其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学界倡导简约、实用的学风,烦琐的学院派注释不受待见。这决定了“钱校本”力求简约、直寻本源的注释方式。主要体现在:

1.探求词源。对于前人未能涉及的词汇,力图探本求源。 如《张协状元》第一出对“题目”一词的注释是:

总一故事的纲要。《南词叙录》以为由副末念诵,是错的。试看保持真面目的戏文,如本书的三种,及陆贻典钞本《琵琶记》,题目都在第一出副末上场之前,题目之上也并无‘副末白’不标注,况副末报告戏情另有文字,何必念诵题目?金元杂剧题目都放在剧本之后,然必待搬演结束,脚色下场,才出题目。这是一个旁证。宋金时代各种技艺的演出,必先张贴招子。如《夷坚丁志》卷二《班固入梦》条:“四人同出嘉会门外茶肆中坐,见辐纸用绯帖尾,云‘今晚讲说《汉书》’。”这是讲史招子。《太平乐府》卷九杜善夫(金杜仁杰)《庄家不识勾栏》套【耍孩儿】:“正打街头过,见吊个花碌碌纸榜。”《古今杂剧》无名氏《蓝采和》一折白:“昨日贴出花招儿去。”本书《错立身》第四出:“今早挂了招子。”这都是戏剧招子。而题目当即写在招子上,使观众知道一个概况。到了明改本的戏文中,分出加出目,题目遂失其效用,一变而为第一出副末的下场诗,有明改本《琵琶记》可证,才真正由副末念诵。[注]钱南扬:《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4页。

“钱校本”对戏文“题目”一词的探考,可谓详尽而明晰,做到了考源察流。

2.直寻词义。由于词汇在历史发展中,引申义太多,对于某些常见的词汇,为了行文简洁,不必烦琐罗列各种引申含义。“钱校本”采用直接引用最恰切的语源,不再罗列引申含义。如《宦门子弟错立身》第十三出曰:“(生白)在家牙坠子,出门路岐人。”“钱校本”释“牙坠子”谓:“象牙雕的装饰品,挂在扇柄之类上面的。言在家时同牙坠子一样宝贵;现在做了路岐,冲州撞府,受人轻视。”又如,《小孙屠》第四出曰:“人言小富由命,大富由天。”“钱校本”曰:“《事林广记前集》卷九〈治家警句〉作‘大富由天,小富由人’。”这种注释直寻词义,要言不烦。

3.歧疑宜释。释词之难,难在细微差别的辨析。如《小孙屠》第四出曰:“老身是开封府人氏。” “钱校本”曰:“‘老身’,老人自称。古本男女通用,后世往往男称老汉,女称老身。《新五代史·汉家人传》:太后李氏谓周太祖曰:‘老身未终残年,属此多难。’”细辨“老身”一词从通指老年人,到专指女性老年人的变化。

4.释疑至慎。对于词汇的存疑处,采取谨慎的态度。如针对《小孙屠》底本第六出“结草学韩珠”,“钱校本”曰:“当是‘结草学隋珠’之误。……隋珠:《淮南子·览冥》:‘隋侯之珠’注:隋侯见大蛇伤断,以药傅之,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之,因曰‘隋侯之珠’。”由此可见,钱氏释词正误的审慎和精当。

四、创立范式、沾溉曲学的文献学意义

“钱校本”问世之后,有少数学者主要针对“钱校本”的少数注释进行商榷,最具代表性的是王季思、康保成先生合撰的《〈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补正》(《文献》1991年第1期)、胡雪冈先生《〈永乐大典戏文三种〉补注》(《温州师院学报》1988年第1期)、江巨荣先生《〈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嘉靖抄本》。王、康文在肯定“钱校本”所体现的钱先生“深厚功力和认真态度,为海内外学界一致推崇”的同时,也指出了“钱校本”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疏忽和失误”,态度诚恳,所指出的一些疏误也绝大多数合理。胡雪冈先生作为温州本地学者,主要运用温州方言文献,对《戏文三种》中的某些方言俗语,“钱注所未及或释义未安”,进行补注。所作补注也大多言之成理。至于其他的数篇论文[注]主要包括:王锳《〈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元本琵琶记校注〉语词释义辨补》(《语言研究》,1984年第1期),郭作飞《〈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校补三十例》(《图书馆杂志》,2005年第12期),黄少文《〈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订补》(《绥化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潘晨静、余雁舟《〈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校补》(《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2012年第5期)、《〈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商补》(《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徐宏图《〈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补证》(《温州大学学报》,2017年第3期)等数文。,则大多针对“钱校本”中的某些词的含义作补充阐释,然而,由于汉语词义的多重性及阐释的无限性,这些没有边际限制的阐释实际意义不大。

“钱校本”问世二十年后,出现了“王校本”这一很具权威性的版本,因此有必要对这两种版本的优缺点做些比较。由于“王校本”与“钱校本”所据底本[注]“王校本”采用《古本戏曲丛刊》影印抄本为底本;“钱校本”采用古今小品书籍印行会刊印本为底本。两种版本之间存在一些差异。、整理性质的不同[注]“王校本”属点校整理;“钱校本”属校注整理。,而“王校本”又必须参考“钱校本”的成果,故而如何妥善处理这三者之间的矛盾,并非易事。事实证明,“王校本”在面对这一复杂问题时出了麻烦,导致“王校本”并未达到后出转精的效果。以下仅将“王校本”错抄(或擅改)其所依据的底本却不出注的情况,迻录数处如下:

剧名误抄或擅改底本(举例)张协状元第1出:“泪下”误抄为 “下泪”;“盘缠”擅改为“盘费”;“烦絮”擅改为“絮烦”;“蔌蔌”擅改为“簌簌”;“金睛闪烁”擅改为“金睛闪闪”。 第2出:“乐醄醄”擅改为“乐陶陶”;“生”误抄为“小生”;“来圆这梦看”误抄为“来圆梦看”。 第3出:“泪堕”误抄为“泪随”;“独自一个”误抄为“独自个”;“焦燥”擅改为“焦躁”。第5出:“净接”误抄为“争接”;“教他”擅改为“叫他”。第6出:“恃怙”擅改为“怙恃”。第8出:“斫伐”误抄为“砍伐”;“丰姿”误抄为“豐姿”;“我是甚么人”误抄为“是甚么人”;“恁地不叫”擅改为“怎地不叫”;“唯”擅改为“喂”;“查裹由闲”擅改为“查裹犹闲”。第9出:“没些绵”擅改为“没些棉”;“君今”误抄为“今君”。第12出:“知几远”擅改为“知几里”;“针指”擅改为“针黹”;“到庙前”擅改为“至庙前”;“媒氏”擅改为“媒主”。第15出:“象板”擅改为“像板”。第20出:“旌捷旗”擅改为“捷旌旗”。第25出:“亘古”误抄为“互古”。第27出:“非干人与我无情”误抄为“非于人与我无情”;“一铤墨”擅改为“一锭墨”。第28出:“戏球”擅改为“气球”。第32出:“把奴家直苦成抛闪”擅改为“把奴家只苦成抛闪”;“不干我事”误抄为“不幹我事”。第42出:“庭院深沉日正永”误抄为“庭院沉日正永”;“你与我请府眷轿先去”误抄为“你与我谢府眷轿先去”。第48出:“锦绣珠玑”误抄为“绵锈珠玑”。第51出:“即是吾亲契”误抄为“却是我亲契”。第52出:“一心自欲荣闾里”误抄为“一心自慾荣闾里”。宦门子弟错立身第2出:“止有”误抄为“只有”;“柳阴”误抄为“柳荫”。第3出:“沽买”误抄为“沽卖”;“别苑”误抄为“别院”;“甚时节,再相会”误抄为“四时节,再相会”。第4出:“坐吃箱空”擅改为“坐吃山空”。第9出:“不能勾”误抄为“不能够”;“鸾凤”擅改为“鸾凰”。第11出:“说关介”擅改为“说关子介”。 第19出:“”擅改为“挣扎”。第20出:“无辜把人一继擒住”误抄为“把人一继擒住”。小孙屠第3出:“老汉”擅改为“老夫”。第4出:“排宴”擅改为“排筵”。第5出:“令人去久传音耗”误抄为“令人去人传音耗”。第12出:“如瓶贮水”误抄为“如瓶注水”。

此外,“王校本”还存在诸如误改“钱校本”、误从“钱校本”,以及袭用“钱校本”而不出注,导致读者莫名其意等疏误。

总之,“钱校本”所体现的戏曲校注原则,直到今天依然具有指导意义,它所达到的学术高度,也依旧未被后人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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