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昌
2019-06-17梁雪珊
梁雪珊
陈继昌何许人也?
陈继昌———科举史上广西首任三元及第获得者,整个科举史上三元及第的最后一位获得者。
这个双料头衔,意味着两件截然不同的事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前一个头衔是科举史在广西的空前,后一个头衔,则是整个科举史的绝后。
三元及第,用现代的方式来解读,就是这个人参加了三场考试,分别是乡级的、省级的,和全国性的大考,在这三场考试中,这个人,都拿了第一。
用老祖宗的方法解读什么是三元及第就有趣得多,这三场考试,分别称之为乡试、会试和殿试,能通过乡试的书生,升级为举人,能通过会试的,进阶为进士,能过殿试,也就是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关的,就是通过了国家最高规格的考试,是国之栋梁。这三个级别的考试的第一名,分别称为解元、会元、状元。
这三场考试中,以最后的那一场殿试最隆重也最难得,它每三年才考一次,并且,它的主考官,就是当朝至高无上的皇帝,是顶级书生之间的顶级竞争,这场考试的第一名,就是广大老百姓最熟悉也最喜闻乐见的———状元郎。
能一路过关斩将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并高中状元,是所有寒窗苦读的书生们至高无上的梦想。来自五湖四海的书生们熟读四书五经,背着行囊走在雨雪风霜的赶考路上,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参加殿试成为状元郎,拿到这一读书人的最高荣誉。
我们老百姓熟悉的秀才,是读书人必过的初级门槛,作为秀才的进阶的举人,在世人的眼里处于什么样的地位?我们可以从《范进中举》这个故事里管窥一二。
在这个著名的故事里,那个还未中举的范进,是妻子瞧不上,岳父说风凉话,邻里斜眼相望的穷酸秀才。一朝中举之后,妻子对他笑脸相迎不说;岳父恭维他是文曲星下凡;街坊邻里,马上就将对他的称呼,从范相公升级成范老爷;就连平时从无往来的地方大户张乡绅,也在第一时间前来攀谈新晋的举人老爷,又送银两又送房,还要热乎乎地说,你我就如兄弟手足一般,何必客气如此?
可见,从秀才到举人,对于一个普通人,是多么大的跨越,能中举人,是一件多么风光的大事件。而这个故事里的范进,在那一场高中举人的乡试里,中的只是第七名的亚元。
只有乡试、会试、殿试这三级考试都拿第一的,才能叫高中三元,高中三元的人才可以拥有三元及第的荣誉。
读书不易,狀元很难,成为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更是难上加难。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在大清近300年的历史里,加上陈继昌,也就2位。而纵观整个科举历史,从开始实行科举大考的隋朝大业元年(605年)起计,到清朝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举行最后一科进士考试为止,上下1300年,只有13人曾有过这样连中三元的纪录。
这13人是从多少个学子里脱颖而出的?没有人能回答。
从时间轴的角度看,纵横1300年的时间里出才出13位这样的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意味着是百年一遇,意味着旷世奇才。
在陈继昌出现之前,相比于文风极盛的江南,广西,是被人以边陲农村、文风落后的南蛮来看的。陈继昌才29岁,年未而立,就成为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绝非像范进那样子屡考屡不中,头发胡子都考白了才艰难中举的积弱老翁。这一三元及第的纪录,大大刷新了世人对广西的认知,提高了广西在全国文化版图上的地位。并且,据说,他在“察考”的时候还是第一名,因而又有“四元及第”的美称。
这样一位三元及第的超级状元郎是怎样练成的?我们不妨从陈继昌的家族史里一探究竟。
在陈继昌的家乡,在陈氏宗族的祠堂里,有这样一幅对联,“高祖当朝一品,玄孙及第三元”,这幅对联里,前一句:“高祖当朝一品”,说的是陈继昌的高祖———陈宏谋。
陈宏谋(公元1696年―1771年),这位生于康熙,长于乾隆的陈氏高祖在殿试中斩获第12名进士并由此开启了陈氏家族在科举上的一系列成就。他是乾隆盛世的名相,在桂林乃至广西历史上也是多个纪录的开创者与保持者:他是广西籍清代官职最高的大臣,官居一品;作为乾隆年间封疆大吏中最贤能的大臣之一,全国18个行省,他到过其中的12个,在他踏足的这12个行省中,他担任过21个要职,是任职的行省最多,职位也最多的一位。
在他之后,陈继昌之前,接连五代,陈家的每一代,都在科举上有大收获,或中举人,或中进士,可谓是科举世家。陈氏宗族祠堂另有一联,记录了家族的这一盛举,上联:“四朝循史高祖一品当朝相继四巡抚十六州府四十三县令”,下联:“五代连科玄孙三元及第共揽三翰林中八进士三十二举人”,这一对联,准确而完整地描述了陈氏家族五代连科的盛况和历任官员清正廉洁政绩卓著的宦史。
陈继昌是陈氏家族的科举成就的巅峰,不光是中了状元,并且是三元及第。而陈继昌本人,在他的书联图章里,有一个图章,刻有“古今科第名次十三”的字样,记录了自己在科举史上第十三个三元及第的成绩,可见,他对自己的这一成绩,也是引为自豪的。
和那个时代所有的读书人一样,陈继昌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是传统文化的高手。他是书法家,当时的人们,以得到他的题名匾额为荣;他在诗文的成绩很高,著有《如话斋诗存》;不过,最受世人推崇的,还是他的楹联,广西巡抚梁章钜编撰的《楹联丛话》,收录了历代的大量佳作,陈继昌的多篇对联入选在内,例如“云霞成伴侣;冰雪净聪明”、“石壁开精舍;瑶华振雅音”、“自把新诗教鹦鹉;戏拈秃笔调骅骝”、“茶亦醉人何必酒;花能傲雪况于松”、“虚舟任所适;飞鸟相与还”、“守道还如周柱史;著书曾学卷司农”等。或典雅,或戏谑,或用典,或言志,风格不一,趣味各异,却都一样对仗工整,意境悠长,显示了极深的文化功底。
而这些奇联妙对,不是惨淡经营的推敲而来,常常是朋友相互嬉戏间,像是不经意地喷薄而出。光是这一点,这位才思敏捷的状元郎,就常常让朋友们佩服不已。陈继昌的同事,著名的民族英雄林则徐曾赠他对联,表达自己的钦佩之情:“南士渊源承北学,秋曹门馆坐春风”。
民间里关于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的传说,也大多与他的这一特点有关。
据说,还未成为状元郎时,陈继昌就已经用自己对对联的特长,救人一命,惠泽他人了。
还没成为状元郎,正在赴京赶考路上的陈继昌,这天在一条小河边的大树下小憩,却见另一书生模样的人状若颠狂地在河边一会儿长吁,一会儿短叹,似有寻短见的苗头,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位书生给两个挑担村夫的上联难倒了,自觉颜面无存想要投河自尽。这上联确是有点难:“人轻担重轻挑重”。陈继昌劝住书生,和他一起找到那两名挑夫,张口就对出了下联:“脚短路长短走长”。这一下,书生大佩服,两名挑夫也心服口服。
故事的后续,救的人就更多了,这两个同要上京赶考的书生于是结伴同行,成了好朋友。这一日中午,这两个又累又渴的书生携同挑夫进入一个村庄想要讨水来喝,却见这个村庄的全村老小都站在井边愁眉苦脸,而井里,一滴水也没有。一问之下,又是和对联有关,有个怪道士在井边留下一个上联,这个上联是这样出的:“弯腰桃树倒开花,蜜蜂仰采”。
陈继昌略加思索,对上了下联:“歪嘴石榴斜张口,喜鹊横勘”,据说,就在写下勘字的最后一笔的那一刻,原本干涸的水井里,清水像是欢呼似的,“咕噜咕噜”地翻涌而出……
这个对对联救人故事,充满了民间传说的憨直爽朗,相比之下,成了状元郎的陈继昌对对联智斗江南才子的故事,就更写实也更典雅含蓄一些。
陈继昌被派放外任到江苏当巡抚的时候,当地的文人们对这位来自西南边陲的才子并不怎么佩服,甚至在他面前,还有意地举止更无礼一些。
这一日,恰是苏州的关帝庙落成庆典,地方士绅邀巡抚大人陈继昌撰联祝贺,本是想难他一难,看他洋相的意思。没想到陈继昌面无难色,欣然提笔神速写出一首对联:匹马斩颜良,河北英雄皆丧胆;单刀辞鲁肃,江南士子尽低头。
字是好字,這位状元郎是当时的书法大家之一,对是好对,上联大气凛然,歌颂了关公的英雄事迹;下联语涉双关,切题又应景,有意无意地将了这伙子人一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此高质高量地写出这么一幅对联,大大抑挫了在场江南才子们的傲气,实在是妙不可言。这一下,举座皆惊,再也不敢对这位状元郎小觑半分。
民间传说里乐道津津的状元郎对对联智斗众才子的故事,都只是陈继昌人生的小花絮,其实,陈继昌更大的成绩在其它。
中了举的陈继昌在翰林院里修史三年后派放外任,对于陈继昌在政务上的成绩,能找到的史料不多,只是简单地告诉我们他当过乡试官,做过知府,当过河道巡察,任过按察使,所到之处,就像他那位贤良的高祖陈宏谋一样,他做了许多兴利除弊,促教兴文的好事,尤其是兴修水利这样的事情,使得这位亲民克俭的状元郎深得民众爱戴。
这位学富五车的状元郎在道光26年,也就是公元1846年,在江苏巡抚的任上抱病辞官回到家乡临桂养病的,他是不是那种体弱多病的才子,史料没有说,但是,他那名震四海的状元郎,是在他身体不适,抱病参加的情况下拿到的。
临桂秀美的山水是很滋养人的,陈继昌在家养病三年,他的朋友们常常去看他,和他谈谈天,说说地,吟诗,做对,照说,应该是能恢复健康的,可是,养病三年的陈继昌还是在58岁的年纪里悄然离世。
没能从资料上读到他离世前最后的心情如何,但是,在陈继昌成为状元郎的1820年,正是嘉庆驾崩,道光继任的那一年,自那一年起,整个中华大地,由盛而渐渐转衰。那一年的英国已进入蒸汽化时代,纺织、钢铁、工业品等等的生产,逐渐由人力生产转移到机械生产;而中国则仍以传统的丝绸、瓷器和茶叶为出口的大宗;那一年的英国近代科技已蓬勃发展,科技也在军事工业上得到大发挥,开始充分转化成战斗力;而中国科技却停滞不前,工匠的技术传承仍沿袭师徒传授、经验累积的古老方式。中英之间爆发的第一次鸦片战争,对自己的世世代代生活其间的故土意味着什么,一般人可能糊里糊涂,对于熟读经史,谙知历史,同时又敏感细腻的状元郎陈继昌,想必是有着别样的滋味。
陈继昌离世的那一年,是公元1849年。在他之后,科举延续了56年,也就是说,在陈继昌之后,还诞生了多位状元郎,只是,再也没有出现过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他的离去,悄无声息地划上了一个时代的句号,恰如后人所说的,他是“结历代三元之局者”。
1849年有点天妒英才。
写了《乌鸦》的诗人埃德加·爱伦·坡死了,年仅40岁;弹钢琴的肖邦走了,39岁;谱写了《蓝色的多瑙河》的斯特劳斯也去见了上帝,45岁;勃郎特三姐妹中的小妹妹安妮·勃郎特也死了,29岁;就连写下“生命诚宝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裴多菲,也战死在沙场上,才26岁;和这些人相比,我们的这位才子,还算得上是高寿。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