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脱帝国的牵绊:“五四”与中国的现代建国
2019-06-17任剑涛
摘要:中国的现代建国,对传统是摆脱古代帝国结构的过程,对国际社会是挣脱西方列强控制的进程。“五四”在中国现代建国中是彰显了两个脱离的标志性事件。“五四”的“外争国权,内惩国贼”明确地凸显了中国的民族国家形态;“民主”、“科学”吁求鲜明地呈现了中国建构现代国家的实质特征。由此,关乎“五四”的激进与保守、启蒙与救亡的两极评价僵局可以终结。在现代中国的建构进程中,辛亥革命延续了高端精英革命的传统,“五四”凸显了精英集群乃至大众社会的相关尝试。这是中国建构现代国家的又一次历史性突破。作为一个后发外生的现代国家,中国必得经历一场激烈的社会运动,才能迈过传统国家的门槛,迈进现代国家的天地。非议或反对“五四”,就此与现代中国进程逆反,主张可宽宥,践行无门径。
关键词:“五四”;中国;帝国;民族国家;统绪
中图分类号:K26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9)05-0019-10
“五四”当否之争久矣!激进与保守分野、救亡与启蒙错位,使为“五四”的辩护成为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五四”的两个基本面相:作为一场思想文化运动,与左左右右的价值主张及其自我确证内在关联,因此很难获得一致的肯定或否定;作为一场社会政治运动,与所谓激进主义的大规模实践联系在一起,因此既让重造中国的人士心情激越,也让推崇渐进社会改良的人士无法释怀。显然,只要将“五四”限定在这两个对子之中,是很难为“五四”的确当性做出有效辩解的。而如果转换视角,从现代中国的国家建构角度重审“五四”,或者可以为“五四”另开辩护路径,从而为“五四”进行有理有据的确当性论辩:“五四”是中国真正挣脱传统中华帝国牵绊,循辛亥路径正式将中国落定在现代国家框架中的一次社会政治变局;同时是挣脱现代帝国体系控驭,循民族国家的全球化路径建构现代中国的一次尝试。只要现代中国建构的目标仍被确认,那么“五四”就获得了它深厚的正当性辩护理据。
一、帝国的终结:“五四”的远近因果
“五四”从来都被分离为两个相互联系、但构成上明显不同的运动:一是1919年5月4日前后的学生运动,一是前后延伸数年的新文化运动①。这种区分,首先是在社会运动不同面相上做出的事实描述,其次也就注定了評价“五四”的不同路向:或者同时肯定两场运动的现代属性与价值,或者否定前者而肯定后者,抑或是否定后者而褒扬前者,甚或对两者同时加以否定。一个历史事件,像“五四”这样获得如此对峙的评价,是非常罕见的。就两种发生广泛影响的评价进路而言,在所谓激进与保守的视角上,论者认定“五四”促成了中国的激进化,因此,“五四”即便具有确认现代价值与现代制度的意义,但从长程历史的角度看,它对中国现代转变的作用也是有限的②。而在所谓启蒙与救亡的视角上,论者认定“五四”造成了救亡压倒启蒙的悲剧性结果,因此“五四”不仅没能在实践上合理建构启蒙与救亡应当相互促进的良性机制,而且在理论上也没能对两个主题进行“真正的探讨和足够的重视”③。从为“五四”申辩的意欲出发,两种评价明显采取的都是退让性辩护策略。需要注意的是,两种评价进路都是将“五四”做历史的前推与后移,即是在中国现代史的大转变、尤其是实现与晚近社会互动的大转型中评价“五四”的,其间存在着强调“五四”的大历史意义,却无视作为历史事件的“五四”自身的特殊指向与价值意欲的危险。而事实上,无论将“五四”视为一场激进主义运动,还是将之视为服从于救亡逻辑的社会政治运动,要对“五四”做出延伸性描述和历史性评价,前提都应当是回到“五四”作为一场时间与空间上都有限定性意义的历史事件本身。
“五四”首先是一次社会政治事件,而且是由特殊的中国背景与国际处境促成的一次政治事件。这场社会政治运动,起自北京,波及全国。“五四”当天早上9点,北京大学等十几所学校商议公共演说、散发传单,到各使馆请愿,去曹汝霖等住处声讨等事宜。然后各自回校准备条幅,条幅上书写着“取消二十一条”、“保我主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中国宣告死刑了”、“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等字样。之后到天安门广场齐集,官厅阻拦无效。齐集的学生散发传单,主题是“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后游行至美使馆请愿不得。学生群情激愤,将怒火集中到卖国贼身上。于是游行至曹汝霖宅邸,曹宅起火,混乱之际,章宗祥出现,遭学生痛殴。随后学生在警察干预下自行散去,但未随大队伍而行的三十余人遭逮捕。因之引发学生罢课,各校校长声援学生,以及各界营救学生行动和质问新国会。在各方运动之下,被捕学生七日获释④。
如果仅仅限定于“五四”当天事件,“五四”便不成其为一场运动,而仅仅是爆发于现代中国历史上的一次社会政治事件而已。因此,必须延伸视野,审视“五四”的前因后果,才足以理解中国现代波澜壮阔的重大跃迁中“五四”所独具的意义。
“五四”的前因,可区分为近因与远因两个相关方面。两个原因又可以再区分为社会政治与文化变迁两个截面。从社会政治视角看,“五四”的近因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全球利益分配所激发的中国国家认同激情,远因是明清以降中国所面对的国家转型困局催生的国家重构焦灼。前一个方面与“五四”的关联,人所共知;后一个方面,需要略加缕析。甲午战争后,李鸿章推行强国均势策略,得以遏制日本人占领辽东半岛的野心,但因此却造成列强纷纷瓜分中国领土,形成不同的势力范围。德国人乘此机会租借青岛,筑堡、造舰、修路、开矿。一战中,日本因日英同盟而对德宣战,趁德国顾及不暇,攻取青岛。而袁世凯图谋帝制,压制民众,对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盖印承认。战后的巴黎和会,日本据此要挟中国履行所谓中日约章和伦敦密约,拟不在和会公开讨论,而由日本处置德国在山东的利权。1919年1月的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官力陈国家权利,获得广泛认同。而日本对中国政府施压,要求中方外交官不再采取相关举措。此举让国人哗然,既愤日举,再疑内鬼。于是,中国的亲日派或袒日派浮出水面,惩戒卖国贼成为公众吁求。
而“五四”的社会政治远因,从历史长时段角度看,是明清以降中国的国家转轨聚集了无法释放的焦虑。明清变局让人们深刻意识到,明朝灭亡的根本原因正是“以天下私一人”,因此强烈主张恢复“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的传统。像顾炎武那样的思想家自觉意识到,“古之圣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胙之土而分之国。今之君人者,尽四海之内为我郡县犹不足……而无肯为其民兴一日之利者,民乌得不穷,国乌得而不弱?”(《亭林文集》卷1《郡县论一》)这就完全触及到帝制中国的根本弊端,凸显了国家转型的主题。但这一转型之议,是在中国遭遇明清之变的危机情形中发出的,因此也就势必淹没在清朝高压统治的滚滚浪潮中。清朝大大延缓了中国的国家转型进程——尽管这一转型的方向性是不明确的,现代性含义还有待澄清,制度性安排仍需再思。但以“天下私一人”的帝制中国,显然不是中国国家建构的选项。以“周秦之变”塑就的古代帝国,在明清之际便已走上终结之途。“五四”需要完成的中国社会政治结构再造任务,在明清之际就已立定。
如果说明清之变凸显了中国国家结构重造的内生需求的话,那么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的国际处境,则显现了被西方国家强力驱动建构现代国家的外部窘迫状态。所谓“落后就要挨打”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认知固然有误,但中国在国家结构上落后于全球进程,与民族国家的形式结构以及立宪民主国家的规范现代国家结构相异而立,已经充分证明中国作别传统帝国,建构现代国家的必要性与紧迫性。而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甲午战争、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入侵的步步紧逼,更使未进行国家结构根本改造的中国陷入无法立足于国际社会的危急境况。这正是辛亥革命这一推翻帝制的重大事件必然发生的外部动力机制。
从社会文化变迁的视角看,“五四”的远因是明清之际对私天下的批判,对公天下的呼吁。作为中国古代国家意识形态的儒家,历经明清之际的深刻反思,连绵逶迤,终致晚清对“犯手实做其事”(颜元:《言行录》卷上)的经世之学的倡导,和对“以理杀人”(戴震:《与某书》)的儒家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的批判,发挥了对古代中国精神世界釜底抽薪的作用。再到清民之际,受现代化思潮的影响,颠覆传统基础上的现代化替代性选项凸显出来。“五四”的社会文化近因,便是《新青年》集群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猛烈抨击,最具象征性的表达便是陈独秀所说的“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⑤。他将共和立宪的独立、平等、自由原则与儒家的纲常阶级制尖锐对立起来,主张“存其一必废其一”⑥。这种完全是悲剧性的结论并非民国文人的突发奇想、好发怪论,而是自晚明以来知识分子对国家再造失望复失望的悲鳴:长久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就深知中国国家结构必须转型,但权力方面不仅无动于衷,而且千方百计阻止转型进程。于是知识分子只好转向自身大动手术,对自己身承的思想文化进行不留情面的猛烈抨击,期待“以思想文化解决问题”⑦。
“五四”的后果,亦可区分为当下结果与远期后果,或者区分为社会政治直接后果与文化心理深层后果。社会政治的直接后果,就是中国在辛亥推翻帝制以后,进而在应对列强对中国采取的帝国主义举措之中,自觉意识到中国所必须建构的现代国家特质:“外争国权”,显示了中国人对现代民族国家主权界限的清晰认知;“内惩国贼”展现了中国人对维护主权的国家成员义务的一致确认。这是对辛亥革命“只是赶跑了一个皇帝”⑧ 的半拉子建国的一个强有力的推进。一个古老帝国建构民族—立宪共和国家的进程很难一蹴而就,但“五四”提醒人们,中国的相关过程可能更加漫长。因此,其远期社会政治后果,正是力求挣脱古代帝国的自身逻辑,同时力避现代帝国对中国建构民族—立宪民主国家的控驭,让国人据此知晓,中国必须走出古代帝国而转进到现代民族国家,并且在现代国家的民族国家之形式结构基础上确立起立宪民主之实质结构。循此可知,终结帝国逻辑与开启民族国家的立宪民主进程,乃是“五四”至今仍然绵延着的中国历史大脉络。这是“五四”具有历久弥新价值的理由之所在。
二、“民国前十年”:共和瘀滞催生“五四”
对“五四”的理解,历来被社会运动的外部形式主导,而难以切入其内在实质。就“五四”当天事件而言,学生激烈反应、火烧赵家楼、殴打外交官员,这些绝对符合当下激进社会运动辨认指标的行为,成为人们认知与评价“五四”的重要论据之一。其实,在建构现代国家的进程中,这样的社会政治运动已经算是温和的了——在“五四”学生满怀激愤前往曹宅的时候,他们对遇到的曹氏家人能够理智相待,并未施加暴力⑨。而在后发建国的大多数国家,公众将自己的行为限制在这种程度的并不多。倒是在国家建构的两个结构面——建构政治民族以及建构民主政体上,大多数国家失于自我控制,充满着暴力和血腥:为了实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one nation, one state)的现代建国愿望,一个致力建国的主体民族即人数占据限定领土上多数的民族,常常对少数民族进行驱赶,滥施刑罚,甚至实行种族屠杀或种族灭绝⑩。同时,为了在民主选举时争取到多数选民,不同民族、族群或群体的政党与其推举的候选人,常常煽动群体间的仇恨情绪、敌视情感、冲突行径,甚至直接诉诸暴力行动以求获得民主的多数赞同11。很明显,相对于种族清洗与蓄意制造事端的现代建国中出现的极端现象而言,“五四”的激烈性程度与之有天渊之别。这当然不是要否认“五四”的激进性。不过将激进社会政治运动与极端社会政治相比较,可以矫正人们对“五四”是否超出理性范围的过激看法,让人们以较为常态的眼光,审视一个国家在由古代帝国向民族—立宪民主国家转型过程中必然呈现出来的复杂性与激烈性。
即便是从“五四”事件向前后看开去,以大致十年为一个时段,“五四”也并未直接导致激进主义的不可逆进程:1911—1919年将近十年,除开文人相对激进以外,社会整体上是宁静有序的,1927—1937年中国出现的民国“黄金时代”即可佐证这一点;即便是1937—1945年的抗日战争期间,中国社会思潮较为显著地趋向激进性,但也没有充分理由将中国社会倾向定位为激进化。20世纪初期以降,中国现代建国的困境,确实让知识界趋向激进化,但知识界对中国历史进程的影响并不像当下知识界想象的那么大。那种以“激进化”概观“五四”与其后中国政治走向的说法,是颇为可疑的12。更为关键的是,这种看法仅仅着眼于知识界与社会公众这些属于权利方面的思想与行动,而对国家权力一方的思想与作为似乎视而不见——须知正是国家权力一方在中国国家结构转型关键时期的不作为与乱作为,才导致了中国建构现代国家的紧张情势,以及难以顺畅地建构现代国家的颓变定势。人们岂能苛责文人与公众的现代建国尝试,却放纵权势集团轻忽现代建构契机、徒耗现代建国资源的错谬?!
重思“五四”发生前后差不多十年,即所谓“民国前十年”的中国政治史,可知“五四”的远近因果关联,恰恰在这十年汇聚为国家建构的风云时局。“民国前十年”不是一個简单的时间尺度,而是一个饱含了中国国家结构变化的空间变换之复杂概念。因为在这个时间范围内,无论是革命派还是保守派,都对中国的现代国家建构所取得的有限成就表现出极度的不满——革命行动派如孙中山为之发起了第二次革命,而保守行动派如袁世凯竟然以恢复帝制来应对国家建构问题;与此相仿,思想的革命派明显觉察到抨击传统以为现代辩护的紧迫性,而思想的保守派以对民国运作混乱的指责作为自己兜售君主立宪制的现实依据。这是相倚而在的两幅画面,缺少任何一方,都不足以完整描述和深切理解民初十年的中国政局与思想。
辛亥革命虽然让中国成为亚洲第一共和国,但这个在具有漫长历史的古老帝国转轨中浮现的共和国,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先天不足,是因为中国人、尤其是从政者缺乏共和政治的政治理念与经验积累,因此在共和制的设计与运作上左支右绌;后天失调,是因为共和国甫一建立,就经历了国家元首让渡(孙中山让位给袁世凯),政党政治畸变(国民党的成立与分裂),制度设计迟疑(在三权分立与掣肘袁氏间踌躇,以及模仿美利坚抑或法兰西),政治谋杀事件(宋教仁案),政制运作的紊乱(内阁虚化、国民党被取缔、宪法被撕毁、国会不复在)13。最终导致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双重任务均被挂空——民族国家意义上的政治民族建构尚未得到应有重视,直到抗日战争时期才以“中华民族是一个”14 的命题呈现其政策与学术张力;立宪民主政体的现代国家实质结构也被当时各派政治力量左右,直到1940年代后期《中华民国宪法》颁布才告一段落。但此时民国国运已然衰颓,已无真正构造共和国的国家能力了。
与此同时,“民国前十年”国家政治也受到来自革命分子与保守人士的严厉指责。孙中山认为,辛亥革命终归是失败的,因为这场革命并没有完成建构现代中国的任务:“八年以来的中华民国,实因单方面破坏地面,没有掘起地底陈土的缘故。”15地底陈土,既指国内权势阶层与普通民众关系,也指中国不顺的国际关系。这当然与辛亥革命的有限政治动员相关。“革命行动而欠缺人民心力,无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16 “革命政府所能实际表现者,仅仅为民族解放主义。曾几何时,已为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与反革命的专制阶级谋妥协。此种妥协,实间接与帝国主义相调和,遂为革命第一次失败之根源。”17 此话虽然是在“五四”之后讲的,但可以看作是孙中山对辛亥革命失败原因的一贯认识。在他眼里,“自辛亥革命以后,以迄于今,中国之情况不但无进步可言,且有江河日下之势。军阀之专横,列强之侵蚀,日益加厉,令中国深入半殖民地之泥犁地狱”18。可见在革命派眼里,民国建立初期的那些年间国家是多么的不堪。
保守主义者对辛亥后之中国政治的抨击更是不遗余力。康有为严厉指出,“六年来中国之数乱且危也”,而且认为辛亥前后国人的政治追求与政治现实严重悖反。“呜呼!今中国六年来,为民主共和之政,行天下为公之道,岂不高美哉?当辛亥以前,未得共和也,望之若天上;及辛亥冬,居然得之。以为国家敉宁,人民富盛,教化普及,德礼风行,则可追瑞士,媲美、法,可跻于上治,而永为万年有道之长矣。岂非吾人之至望至乐?嗟乎!宁知适得其反耶?”19 在这种惨不忍睹、事与愿违的悲愤心境中,康有为痛陈民国建构后的政治逆反现象:“求共和适得其反而得帝制”,“求共和适得其反而得专制”,“求共和若法今制适得其反而递演争乱复行专制如法革命之初”,“民国求共和设政府为保人民和平安宁幸福权利生命财产而适得其反生命财产权利安宁皆不能保并民意不能达”,“号民国而无分毫民影”,“民国高谈法治而法律赏罚皆颠倒奇谬甚于野蛮无法”,“民国之政俗坏乱人莫不厌之愤之忧之怒之”。辛亥革命后成立的中华民国,在康有为眼里简直一无是处。这倒是跟孙中山的相关看法惊人一致,但二者开出的药方又大为不同:孙中山在坚持革命理想的基础上,试图通过进一步的革命以实现暂时失落的建构民国的革命目标;康有为则认为民国乱象都是因为“中国古今无民主国民不识共和而妄行”的必然结果,强行推行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中国必行民主制国必分裂”20,因为民国以民主之名行专制之实,怎么可能坐实人们殷殷期待的民主政体呢?因此他主张实行英国那样的虚君共和制度21。
“民国前十年”的政治乱象与政治家、思想家的全面指责甚至着力颠覆,让新生的民族—立宪民主基础上的共和政体建构陷入了全面危机。在内外交困的处境中,思想精英的“诸神之争”已经难以为国筹谋,大众的出场势所必然。社会变迁的激烈程度,总是催生与之相应的激进思潮与激进行动——人们常常将民初共和瘀滞的十年,看作是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对垒的十年。这是一种误导。相比而言,如果将陈独秀、胡适与鲁迅的激进主张认作一种激烈反对传统、全盘重构现实的主张,就应当洞穿所谓保守主义同样具有的激进思想品格。“民国前十年”的激进,不是孑然孤立的现象,保守主义者如康有为全情缅怀传统,主张回到古典传统以建构一个更为美好的现代中国体系的主张,其实也是相当激进的:他们对既成的共和制度缺乏起码的认受性,因此仅仅以十年时间就宣判了它的死刑。而其提出的共和君主制或虚君共和制,乃是一种彻底与民国作别的体制。这难道不是一种完全与现实拧着劲儿背道而行的激进进路吗?就此而言,余英时对中国保守主义者以保守言变革的思想性格的指陈,准确地点中保守主义并非真正保守传统的死穴22。在一个全面的激进化社会中,仅仅指出激进主义者耽误了国家的现代建构进程,乃是一种意义有限的智性自娱游戏而已。
三、在帝国牵绊中抗拒帝国:“五四”与现代中国的曲折
就中国的现代建国来讲,民国初年的帝国牵绊令人怵目惊心:内有掌握国家权柄者的帝国复辟之举,外有新生世界帝国的强行干预。中国似乎只能是在与两种帝国力量抗争,并成功抗拒帝国牵绊的基础上,才有希望确立起现代国家的政治位势,完成建构民族—立宪民主国家的任务。
中国建构现代国家的帝国牵绊,首先是中国悠长的传统帝国政制及其相应的帝制政治理念。诚如康有为所指出的,袁世凯何以复辟帝制,并不能从他一人身上去寻求答案。“或谓今共和之不入轨道也,惟袁世凯一人之故;他日执政者渐得其人,则可入真共和之轨矣。应之曰:否否。中国永无入共和轨道之理,亦不能专归罪袁世凯一人也。”23 自“周秦之变”以降,秦建构起大一统的古代帝国形态,帝国政制就与帝制体系、董仲舒式的儒家帝国思维相互纠缠,成为中国政治极为深厚的政治传统。辛亥革命赶跑了皇帝,但并未触动帝制体系与帝国结构,也未深刻反思与帝国、帝制相伴而在的帝制思想、帝制思维。因此,类似袁世凯复辟的帝国、帝制与帝制思想的卷土重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一方面,帝制与帝国是内在嵌合在一起的。起于秦汉的中国古代帝国,其基本特征是“(1)在帝国秩序之下式微、但并未被完全抹除的地域文化之分野;(2)以皇帝个人为中心的政治结构之强化;(3)建立在表意文字基础之上的文化教育,以及由国家操控的、巩固帝国存在的文学经典;(4)帝国内部的去军事化(demilitarization),和对国家边疆族群所开展的军事活动;(5)农村地区富裕的豪强大族的兴旺——他们维持社会秩序,并在村落和权力中心之间建立起联系”24。像所有的古代帝国一样,中华帝国拥有的广袤土地与多元族群,必须借助上述五项安排,才能实现有效的统治。尽管这样的统治必然会出现起伏跌宕的政治波澜,但却可以促成一种具有韧性的国家机制——中国古代政制正是因此而走过两千年历程。
另一方面,与中华帝国在社会政治观念上相互伴随的政治理念,便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的儒家。从实际思想结构上看,秦漢以后的儒家非常复杂,既有全力支持“大一统”、主张伦理中心主义的官方儒家,也有阐扬经世致用之学、主张道德理想主义的儒家。两类儒家的观念不是泾渭分明,而是交织在一起的25。即便是官方儒学,也并不见得在采取支持权力立场的时候就仅仅着意放纵权力。董仲舒就意图以“法天而治”来规范皇帝权力26。但从总体上讲,中国古代政治思想是以权力为思考中心的观念体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的权力轴心,与“天下大事无大小皆决于上”的决策机制(《史记·秦始皇本纪》),进而与“天子至贵也,天下至富也”(《吕氏春秋·为欲》)的权利勾连体制,形成一个内在关联的、权力至上、独断专制与称颂圣上的自足性古代帝国结构。
其次,中国建构现代国家,不惟艰难作别传统帝国一个难题,更有现代先发国家以新帝国姿态,在诱引中国转变的同时阻碍中国的顺畅建国。这是中国现代建国遭遇的另一个意义上的帝国牵绊。这一帝国牵绊,正负效应参半:从积极的方面看,作为现代建国先行者的西方列强,虽然以强大帝国行径对中国进行掠夺与欺凌,但却明示中国,在国家建构上范例在前,以之为楷模,“全变则存”。从消极的方面讲,西方列强的帝国主义行径,又影响了中国人模仿这些国家建国进路的积极性。中国人必须在一方面抵抗新帝国主义侵略的同时,另一方面全力展开学习西方列强的行动。这是一种具有尖锐对立性的建国处境——学生心态与抗拒老师的心理同怀一心,其悲壮程度可想而知。从表象上看,中国自然在努力建构民族—立宪民主国家;从心理深层上分析,中国既怨恨新老帝国又试图再现帝国辉煌。这样的悖反状态,很容易让国人走上激越心情中的激进行动道路。
试图作别中国古代帝国,建构现代的民族—立宪民主国家,中国人势必面对两个严峻的挑战:一是与已经成为文化心理结构的帝国—帝制体系进行艰难切割,二是接受外来的政治民族创制基础上的立宪民主政体。这是非同一般的国家结构转型,不是轻歌曼舞就可以成就的。事实上,没有辛亥革命武昌首义的第一枪,没有“五四”运动将之前的精英革命扩展为大众行动,那绝对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即便从全球范围来看,那些成功实现现代国家转型的国家,又有哪一个省略了或称之为“光荣革命”、或称之为“大革命”的社会政治剧烈震荡呢?
“五四”运动的两个面相,都呈现出致力建构民族—立宪民主国家、全力挣脱帝国牵绊的共同特性。作为社会政治运动的“五四”,核心口号是“外争国权,内惩国贼”,这两个要求所具有的观念蕴含被它所依托的行动具有的激进性,遮蔽住了两个口号的共享核心词汇“国家”的现代含义,以及在这一理念引导下的国家建构意欲。两个口号内涵的“国家”的定位,显然不是文化意义上的国家,或者说统合多元民族与广袤土地的帝国,而是在民族国家这个特定意义上的国家。“外争国权”正是在国家间的差异性认知基础上,对不同主权国家边界及其利益的清晰辨别:现代国家的“内外”之别,是由领土、人口、主权这些基本指标所标示出来的。没有内外辨别,就无从区分民族国家的边际界限。对外所争的国权,正是民族—立宪民主国家的主权。对主权完整性、绝对性和排斥性的诉求,是现代国家的国家意识自觉的象征。“外争国权”完全可以被解读为中国人作别中华帝国边界意识模糊的五服制度与朝贡体系,以及拒斥西方列强跨越民族国家边界而掠夺中国国家利益。这是辛亥以来社会公众对国家界限的一次明确表达。
所谓“内惩国贼”,也可以被理解为公众要求惩罚那些掌握国家权力,却不知保护国家利益的特殊人群。这既是对掌握国家公权的人群进行的主权国家教育,也是对公众进行的国家成员、尤其是权势人物必须捍卫国家利益的自我教育。如果权势人物捍卫国家利益不力,那么他们就会陷入卖国泥淖,受到国家成员(社会公众)或以示威游行的方式、获以肢体政治的方式、或以剥夺权力的方式等多种多样的惩罚。这是现代国家精英与大众互动中浮现的社会运动政治模式27。一个古老帝国的现代转型与现代帝国对中国国家利益的侵夺交错作用的机制,一定会催生激烈的社会反抗运动,以求扭转国家转型的不利局面。“五四”最令人瞩目的口号所具有的国家建构含义,就此鲜明地凸显出来。
作为“五四”运动精神灵魂而在的新文化运动,核心诉求是民主与科学。如果说科学重在改变中国人的传统认知方式的话,那么民主显然是想促成中国的现代政体建制。现代国家,就其形式结构而言,是民族国家;就其实质结构而言,是立宪民主国家。民主构成现代国家的核心价值。中国古老帝国的制度建制是君主专制,其与民主相比,在精神与制度面向上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政制类型。这就意味着民主中国的建构,不仅需要认知与阐释民主理念与政体,而且需要清理传统帝国政制与理念相较于民主政制与理念的悖反之处。这正是新文化运动的两个基本着力点。在陈独秀看来,建构现代中国必须寄望于青年。而青年所应当具有的现代国家品性,正是民主国家而非专制国家中人的共同品性:一者,“自主的而非奴隶的”。在现代国家中,既不奴隶他人,也不以奴自处。自由权利与人权平等是核心所在;二者,“进步的而非保守的”。一个国家不能固步自封,必须与时俱进,与其执守国粹,不如融入世界进步潮流;三者,“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中华帝国以闲适恬淡为求,需要变而为勇于进取为务。战胜恶社会、超出恶社会,并为之冒险苦斗;四者,“世界的而非锁国的”。现代世界以主权国家间的竞争而形成蓬勃向上局面,但各个国家需要明确国家所秉持的共同原则,闭门造车对国家有害无益;五者,“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现代国家建构需要以坚实的物质文明奠基,因此必须对汉代以来的名教加以改造,以求有利于个人与社会现实生活;六者,“科学的而非想象的”。即塑造客观看待事物的习惯,拒斥主观的凭空臆造,祛除蒙昧,尊重常识28。陈独秀所罗列的这几个方面,可以说触及到现代国家的基本特征。尽管存在着将传统与现代对峙的意念,但也具有清晰划分传统帝国与现代国家界限的作用,因此不能简单目之以“全盘反传统主义”。事实上,对陈独秀为代表的“五四”那一代知识分子而言,他们不采取这样的决绝立场,其身负的沉重传统,完全可以轻易压倒他们心中崇奉的现代理念与制度。因为前者对他们是深入骨髓的,后者对他们则是理性选择的。陈独秀清醒地意识到,尽管袁世凯帝制复辟梦碎,但帝制的止水重波,并非绝无可能。为了避免共和建国行走于歧路,他断然指出,“如今要巩固共和,非先将国民脑子里所有反对共和的旧思想,一一洗刷干净不可。因为民主共和的国家组织、社会制度、伦理观念和君主专制的国家组织、社会制度、伦理观念全然相反。一个是重在平等精神,一个是重在尊卑阶级,万万不能调和的。若是一面要行共和政治,一面又要保存君主时代的旧思想,那是万万不成。而且此种‘脚踏两只船的办法,必至非驴非马。既不共和,又不专制,国家无组织,社会无制度,一塌糊涂而后已”29。陈独秀这些话说得有些决绝,肯定不讨一心兼综东西的人士之好,但却将传统国家与现代国家类型之迥异明确展示出来。这是中国建构现代国家不能不慎重以待的问题。循此可知陈独秀们何以会如此不留情面地抨击儒家传统,因为那涉及到清退传统思想占据的国家地盘,为现代国家开辟道路的大问题。
即便如此,帝国在中国的退场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从传统方面看,中华帝国的制度习性与思想惯性对人们的作用是广泛、深刻、全面和持久的。人们常常在“西方列强不打上门来,中国也会缓慢发展出资本主义”的自我安慰中30,全力想象中国自主发展现代国家的基本理念、生产方式与制度建制。这是一种显见的反历史主义虚构。建立在这一虚构基础上的任何结论,一旦与历史碰撞,就会被一击而溃。原因在于,中西文化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团体对家庭、道德对宗教、理性对理智、阶级对职分、循环对革命,早熟对晚熟31,差异再明显不过了。中国按照固有轨道发展,怎么也不可能走上西方国家的那一条轨道。不过,这是在中西各自的发展史视角做出的断定。在中西相遇之后,西力东渐复加西学东渐,让中西社会政治理念与国家发展形态正面相对地呈现出各自的优劣,中国就再也难以孤独但自信地行走在既定的轨道上面。
更为关键的还在于,当英国创制了现代国家以后,它进入欧洲大陆,便已经掀起了欧陆国家的转型风暴:法国首先卷入从君主专制的民族国家转向立宪民主国家的大革命风暴,接着德国陷入坚持帝国体制还是建构民族—立宪民主国家的泥淖,俄罗斯掉进学习西方还是坚守自我的国家发展陷阱。作别帝国,自英国1688年光荣革命以后,已经成为一个全球问题。因此,当中国被迫卷入全球化的民族—立宪民主国家浪潮之后,所有设想中国独辟蹊径地沿循固有轨道踽踽前行的方案,便是一个虚幻不实的空洞想象而已。中国不得不紧张地在传统帝国、现代帝国、民族—立宪民主国家之间决断。民国的瘀滞,导致袁世凯的复辟。但帝国的重张,已经完全疏离中国的国家建构逻辑,因此必败无疑。“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推翻了清朝的统治,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建立了中华民国和临时革命政府,并制定了一个《临时约法》。辛亥革命以后,谁要再想做皇帝,就做不成了。所以我们说它有伟大的历史意义。”32 毛泽东作为一个具有深厚历史感的政治家,对辛亥革命作别传统帝国—帝制之后的国家走向所做出的判断,还是具有真确性保证的——帝国不再是国家建构的选项,立宪民主共和才是中国建构现代国家的不二之选。这就将“五四”运动高扬的“民主”对国家建构所具有的不可替代意义充分呈现出来。
同时,由于西方先发现代国家为中国提供了民族—立宪民主国家的建构模范,因此,西方国家试图对中国采取帝国主义的国家策略,也就不会为中国所接受。主权国家所具有的自主性,让西方催生的现代中国对帝国行径具有高度的警觉性。“五四”之决绝地拒斥西方国家(包括日本)以帝国方式处理与中国关系的种种举动,正是在西方国家建构民族—立宪民主国家之后却难以完全作别帝国习性时33,必然遭遇新生民族—立宪民主国家抵抗的标志性事件。但不管是袁世凯的帝制复辟,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日两国对山东利益的试图私相授受,都让人们觉察到,中国对帝国的抗拒一直处在弃之不去的帝国牵绊之中。这不是一次“五四”运动就可以解决的,是中国现代建国的深层次难题。
四、“五四”统绪问题
必须强调,“五四”划出了中国历史中帝国与民族国家、专制皇权与民主建国之间泾渭分明的界限。但也必须承认,中国建构现代民族—立宪民主国家的进程,一直与帝国—帝制的阴影相伴。
“五四”之后的中国,各家各派在国家建构上的目标是高度一致的,但取向上明显出现分流:就前者言,“五四”后逐渐掌握国家权力的国民党右派如蒋介石,对美俄两国觊觎中国的图谋保持了明确的警惕性;中国共产党更是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行径大加挞伐,致力以人民革命的方式争取国家主权,进而确立起推动中国走向消灭国家的共产主义远大目标。就后者论,国民党事实上未能完全挣脱美国的新式帝国主义圈套,复加自己政策决断的严重失误,丢掉了国家权力;中国共产党在国内政争中决策得当,复加苏联基于意识形态的大力援助,终于在国共两党的政争中胜出。从形式上讲,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宣告了“五四”建国目标的完成。
然而实际情况却相当复杂。形式上建成的中国现代民族国家,面临被纳入不同于西方列强那种帝国体系的、另一种更具魅惑力的现代帝国系统的危险。这需要从两个不同侧面加以描述和分析:一方面,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对中国的现代国家形态曾有自觉的认知,前引陈独秀关于国体的论述堪为佐证。但不能不承认,由于他们对西方国家的新帝国行径深感失望,加之对如何建构现代国家机制缺乏洞察力,复加未能知晓中国建构民族国家的可期状态,结果被高远的国家目标驱动,深深陷入了可谓完全新型的帝国圈套,深陷反民族国家的帝国化“国际主义”泥淖而难以自拔。正是在“五四”前后几年,陈独秀和李大钊等人对新生的国家苏联极尽礼赞之事。在陈独秀看来,“英美两国有承认俄罗斯布尔什维克政府的消息,这事如果实行,世界大势必有大大的变动。十八世纪法兰西的政治革命,二十世纪俄罗斯的社会革命,当时的人都对他们破口痛骂;但是后来的历史家,都要把他们当做人类社会变动和进化的大关键”34。如果说陈独秀对俄苏的赞美还比较克制的话,那么李大钊完全是放声歌唱、极力称颂俄苏革命,他认为一战的结果,是完全挣脱帝国主义逻辑、旨在落实真实民主的“庶民的胜利”35。“没有统治者,便有劳工联合的会议,什么事情都归他们决定。一切产业都归在那产业里作工的人所有,此外不许更有所有权。他们将要联合世界的无产庶民,拿他们最大、最强的统治力,创造一自由的乡土,先造欧洲联邦民主国,做世界联邦的基础。这是Bolsheviki的主义。这是二十世纪的新信条。”36 基于這样的强烈信念,陈、李受苏联之托,在中国成立相应的组织,诚心诚意地接受苏联的政治指导、经济资助和军事援助。终于将自己所在组织先行夺取国家权力、进而建构世界范围的理想政治社会的目标局部付诸实现。中间的历史叙事人所共知,勿需赘述。然而这一实现是在中国“向苏联一边倒”37 的国际政策定势中完成的。直到1950年代末期、1960年代初期中苏两国的交恶,才让中国醒悟自己跌进了另一种帝国主义的陷阱之中——建立在意识形态基础上的帝国主义,终究还是要控驭中国主权与利益。中国与苏联“两党两国关系由恶化发展到最后破裂并走向对抗,其根本原因是由于苏共的大国主义、大党主义,对待中国党的不平等态度。正如邓小平同志指出的,从60年代中期起,中苏关系恶化了,‘真正的实质问题是不平等,中国人感到受屈辱。”38 可以说,直到中苏分道扬镳,中国才终于挣脱了现代世界两种主要牌号的帝国主义牵绊:直接以国家利益驱动的帝国主义与超然于国家利益之上的特定意识形态帝国主义,回归到“五四”致力的建构民族国家的正轨。
中国之帝国的自我退场,与抗击现代帝国的侵入,两种错位的国家建构进程相互伴随,将中国引导到一个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窘迫境地。换言之,在中国成功辨认英、美、德、法、日、意等国对中国持有的帝国主义图谋之余,却没有辨认出新生的苏联以“环球同此凉热”为诱导的新帝国主义建构。这是经历了国家建构严重挫折后的必然产物。结果,中国前门拒斥了西方列强传统式的帝国行径,后门就引入了苏联以新帝国图谋对兴起中的现代中国进行帝国之卫星国的塑造。这才是后“五四”影响既深且巨的大事。但这与“五四”事件并无直接的关联,也与新文化运动缺少直接贯通的渠道。它是后“五四”中国与国际政治经济局势变化互动的偶发性结果。
中国跌进苏联的新帝国主义陷阱,问题并不全出在苏联身上。中国自己最为熟悉的国家建构进路,便是古代帝国的建制。古代帝国建构的悠长历史,让帝国基因深植中国的社会政治土壤之中,已经成为中国人的文化无意识。现代中国的国家建构因此跌进帝国陷阱,倒是印证了“里应外合”的道理。分析起来,一方面,这与中国国家建构急于“毕其功于一役”的设定目标具有密切关系。孙中山认为,中国的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所学欧美者多有,但在民生主义方面,中国超逾西方的可能性最大。尽管在民生方面,“欧美强矣,其民实困,观大同盟罢工与无政府党、社会党之日炽,社会革命其将不远。吾国纵能媲迹于欧美,犹不能免于第二次革命,而况追逐于人已然之末轨者终无成耶!夫欧美社会之祸,伏之数十年,及今后发见之,又不能使之遽去。吾国治民生主义者,发达最先,睹其祸害于未萌,诚可举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还视欧美,彼且瞠乎其后也”39。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建国思路,不仅能解决中国的现代建国难题,而且可以将自认的建国楷模抛诸身后。在这一建国大思路中,凡是那些被中国认定具有“毕其功于一役”能量的新兴国家,且对中国的殖民遭遇深怀同情并承诺放弃对中国不平等条约及其利益的国家,便具有导引中国步入新帝国主义体系的先天优势。
中国现代建国的走向在帝国与民族国家之间徘徊良久,而且历经艰难曲折才完全挣脱外部帝国牵绊,才实现民族国家的建构目标。不惟如此,中国建构现代国家的立宪民主政体的任务,完成进程就更为不顺。“五四”是为中国的现代建国者明确立定了这一目标的。但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时候,各方倡议与推动袁氏称帝的人士所表现出来的帝制—帝国热情,让人明白中国作别帝国—帝制的荆棘载途。直到当下,现代民主建构仍未可言完成。思想界以各种方式对现代民主的批判与拒斥,在表象上追求“更好的民主”意念下面,潜藏着排拒民主政体的冲动。至于国家权力方面对民主的实践,决心不可谓不大,但推进却不可谓显著。因此必须强调,真正要建构独立自主的民族国家之中国,必须以民主政体的成功建构,才能让中国保有主权独立的民族国家资格,完全挣脱帝国形态的牵扯,成为现代世界中旨在平等相处的“万国一邦”(a nation among nations):不仅成就中国的民族—立宪民主国家的建构,而且有效克制中国的帝国冲动,彻底作别各种形式的帝国建制,让中国成为推动人类共同进步的原生力量。将民族国家“置于一种更宽广的世界背景之下,也许会有助于公民和政客认识到他们自己的国家只是列国共同体中的一部分。所有的国家都在共享着这个世界。它们不仅通过贸易和移民活动被搅在一起,也日益被技术和文化所连接,作为现代国家,它们同样也分享着一种相似的历史发展阶段,尽管它们各自采取了独具地方特色的别样路径”40。
抚今追昔,在“五四”运动百年之际,追问“五四”目标的坐实与失落,不能不思考“五四”精神的得失,进而不能不思考谁在真心诚意秉承“五四”精神,致力建构现代中国。不能不承认,“五四”的思想传承与政治传承尚未实现高度合一。从思想史的视角看,“五四”的传承者包含了左左右右的不同意识形态光谱的人群。从政治史的视角看,“五四”催生的中国政治体,后来分裂为二。前述那种以激进化涵盖所有后“五四”承其端绪的人群的政治理念与政治实践,似乎难免轻率之疑。同样,以救亡(革命)压倒启蒙通观后“五四”的政治史进程,似乎对革命自身的启蒙价值熟视无睹,也对启蒙的革命定势视若未睹。从苛刻的角度讲,由于中国尚未完成国家统一,因此民族国家的建构任务并未彻底完成;同理,由于中国建构现代民主政体的进程仍然在推进之中,因此民主国家的建构任务任重道远。就此而言,任谁都没有充分的理由说自己是“五四”别无他人的继承者。
从解释的向度看,“五四”自身并不曾为任何后起的社会运动,无论是极左运动还是极右运动,提供直接的正当性资源。极左与极右,都是比“五四”在时间上更为绵长,空间更为广阔的新文化运动孕生的社会支脉。因此,任何一方试图完全占有“五四”的正当性资源,都是徒劳的。同样地,“五四”作为一次社会政治运动,也不必然与后起的任何社会运动具有直接的关联,那种以后起的社会运动反过来确证或指责“五四”确当与否的进路,都是难以自证的说辞。由于“五四”建构的民族—立宪民主国家目标当下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共识,这就不仅要求在民族国家建构方面进一步完成民主政体建构的任务,而且需要在統一的民族国家建构上更富进取心。也就是说,只有站在一个国家建构的高位,统合建国进程、建国事务、建国目标、建国举措,政府才能将自己真正归属于“五四”统绪之下。
“五四”统绪的问题,其实是一个关乎“五四”的解释权问题。“五四”的解释权,既是一种政治权力,也是一种话语权力。前者涉及政治权力掌控者对自己权力的正当化问题;后者关乎解释者的解释溯及历史的可靠性程度。而两者都不得不面对的另一个共同问题,是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兑现了“五四”挣脱帝国牵绊,成功建构民族—立宪民主中国的目标。至于在意识形态诸流派中,保守主义者仅仅以激进主义归错“五四”,进而否定“五四”,那便完全看不到“五四”对中国建构现代国家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意义。这是一种政治盲瞽的表现。而且当下那种完全回归帝国—帝制中国的保守主义主张,对自己的政治期许未免过高,完全脱离了“五四”以来笃定的各家各派必须投入竞争性建国的历史大势,其作为的有限性,一望即知。
注释:
① 王元化明确指出,“五四包括了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指1919年在北京发生的学生运动,另一个方面则是指在1916年开始发生的思想运动。一般把前者称为五四救亡运动,把后者称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参见王元化:《为五四精神一辩》,王元化主编:《新启蒙·1·时代与选择》,湖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此论如今已成共识,论者之间的区别在于对两者的重视程度有别,而评价仍然是人见人殊。在所谓保守主义卷土重来之际,“五四”的否定性评价似乎越来越强势了,“五四”之为中国现代主流的定论大有动摇之势。
② 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香港中文大学25周年纪念讲座第4讲》,李世涛主编:《知识分子立场——激进与保守之间的动荡》,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29页。
③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41页。
④⑨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译所主编:《五四爱国运动》(上),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458—490、460页。
⑤⑥2829 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04、204、159—163、334—335页。
⑦ 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五四”时期激烈的反传统主义》,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5页。
⑧ 毛泽东论及辛亥革命失败之处时指出,“说它失败,是说辛亥革命只把一个皇帝赶跑,中国仍旧在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压迫之下,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务并没有完成。”(《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64页。)其对辛亥革命失败之处的总结是正确的。
⑩ 曼指出,随着现代建国进程的到来,谋杀以便将某一个民族清除(清洗)出去变得更具危险性。参见迈克尔·曼:《民主的阴暗面:解释种族清洗》,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页。
11 民主政治中的精英说服很容易让用心不良的政客利用公众情绪以极化小众之间的对立,从而在公众分裂中攫取选票。参见杰克·斯奈德:《从投票到暴力:民主化和民族主义冲突》,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版,第58—62页。
12 余英时指出,“简单地说,中国经过‘五四,先是否定了自己的文化传统,认为是负面的,是现状造成的主因。如果想改变现状,就先要西方文化,或近代化,或全盘西化”。循此思路,它将共产党的成立、马克思主义的引入、国民党的左倾、知识界的激化、1950年代的批判运动、“文化大革命”通通放在一个历史进程中一贯而下地对待。参见前引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见《激进与保守之间的动荡》第15—19页。
13 徐矛:《西方政制的引入與民国初年的政局》,《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5期。
14 关凯等:《国与族:中华民族共同体构建的知识论反思》,《西北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
15 《孙中山全集》第5卷,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25页。
16 《孙中山全集》第8卷,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31页。
1718 《孙中山全集》第9卷,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14、115页。
192023 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1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版,第2—3、61、16页。
21 此法是否可行,另当别论。参见任剑涛:《政体选择的国情依托:康有为共和政体论解读》,《政治学研究》2017年第3期。
22 余英时认为,“中国没有真正的保守主义者,只有要求不同程度变革的人而已,要求变革较少的人往往就变成了保守主义者”。见前引氏著《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引自《激进与保守之间的动荡》第10页。
24 陆威仪:《早期中华帝国:秦与汉》,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版,第2—3页。
2530 任剑涛:《道德理想主义与伦理中心主义——儒家伦理及其现代处境》,东方出版社2003年版,第12—32,168—185页。
26 参见任剑涛:《伦理政治研究——从早期儒学视角的理论透视》,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27 安德鲁·海伍德:《政治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36页。
31 参见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32 《毛泽东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45—346页。
33 任剑涛:《民族国家时代的帝国依赖》,2018年北京大学与柏林自由大学等合办“帝国工作坊”会议论文,即刊。
34 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80页。
3536 丁守和主编:《中国近代启蒙思潮》中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483—485、487—488页。
37 沈志华:《从西柏坡到莫斯科:毛泽东宣布向苏联“一边倒”——关于中苏同盟建立之背景和基础的再讨论(之二)》,《中共党史研究》2009年第4期。
38 刘克明:《中苏关系40年的历史教训》,《东欧中亚研究》200年第1期。
39 《孙中山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88—289页。
40 托马斯·本德:《万国一邦:美国在世界历史上的地位》,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版,第xiv页。
作者简介:任剑涛,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京,100084。
(责任编辑 胡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