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南北曲唱的“字腔”与“过腔”*
2019-06-17解玉峰
解玉峰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一、引子:昆曲唱为何会有“过腔”?
16纪中叶前的“昆山腔”,总体上是以方言入唱,并未自觉地“依字声行腔”,字之四声与套唱曲牌的旧腔还未能契合,故明嘉靖时某文人(今人多误为徐渭)所撰《南词叙录》说:
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节而唱南曲者,字虽不应,颇相谐和,殊为可听,亦吴俗敏妙之事……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妓女尤妙此,如宋之嘌唱,即旧声而加以泛艳。[1]242
《南词叙录》所谓“字虽不应”,显然应指其时昆腔唱仍未能做到“依字声行腔”,但十六世纪中叶前后,在魏良辅等人的共同努力下,昆腔唱最终走到“依字声行腔”的道路。魏良辅《曲律》有云:
五音以四声为主,四声不得其宜,则五音废矣。平、上、去、入,逐一考究,务得中正;如或苟且舛误,声调自乖,虽具绕梁,终不足取。其或上声扭做平声,去声混作入声,交付不明,皆做腔卖弄之故。知者辨之。[2]5
晚明著名曲家沈宠绥(?-1645)《度曲须知》“曲运隆衰”条谓:
嘉隆间有豫章魏良辅者,流寓娄东鹿城之间。生而审音,愤南曲之讹陋也,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挨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功深镕铸,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腔曰昆腔,曲名时曲。声场禀为曲圣,后世依为鼻祖。盖自有良辅,而南词音理已极细密逞妍矣![3]198
魏良辅之后“依字声行腔”的南北曲唱,无疑已成为以汉字声、韵、调三要素表现为核心的、最代表我华夏民族气质的歌唱。
然而,中国式的歌唱都是“歌咏言”——曼声而歌,以汉字四声起伏为根本的“字腔”并不能构成歌唱旋律的全部,故“字腔”与“字腔”间不能不有过渡、连接性质的“过腔”,曲唱之曼妙悦耳与“过腔”关系极大!
二、何谓“字腔”“过腔”?
魏良辅《曲律》曾提及“过腔”:
至如过腔接字,乃关锁之地,有迟速不同,要稳重严肃,如见大宾之状。……
曲有五难:开口难;出字难;过腔难;低难;转收入鼻音难。[2]5、7
古人文字简约,魏良辅所谓“过腔”的真正含义令人难明究竟。魏良辅之后的曲学家、度曲名家甚多,沈璟、沈宠绥、钮少雅、徐大椿、叶堂以及近代俞氏父子,未见有论及“过腔”者。
在当代,已故著名学者洛地先生在其所著《词乐曲唱》中最早明确地论说到曲唱的“字腔”与“过腔”。
《词乐曲唱》第三章“曲唱的旋律——腔”的第二节、第三节集中论述“字腔”与“过腔”。他认为“字腔”是“每个字依其字读的四声阴阳调值化为乐音进行的旋律片段”[4]134。
汉字有平、上、去、入四声,四声各有阴阳,声调有异,其腔格亦异,通称“四声腔格”。
平声,分阴平、阳平。阴平声字,其字声“高平”呈“▔▔”状。其字腔为一个音,如“都”。阳平声字,其字声为“升调”,由低而高,呈“╱”状。如“来”。
上声字腔格为:先下行后上行,呈“∨”状。在上声字腔“降升”与“↗”之间音,一般要用“口霍腔”,也即所谓吞吐的吞法。上声字的唱关键在其出口的“降”,曲界称“口罕腔”,即吞吐的吐法。沈宠绥《度曲须知》云:“上宜顿腔……‘顿腔’者,一落腔即顿住。”[3]200、201由于上声字字读较短,曲唱中阴上、阳上无明显差别。
去声字腔格为“升降”,呈“∧”状。去声字唱法的关键在其出口的“升”,即向上揭起,曲界谓之“豁腔”。沈宠绥《度曲须知》云:“古人谓去有送音,上有顿音。送音者,出口高唱,其音直送不返。”[3]200其高送的音或揭起的高音宜虚唱(如《牡丹亭惊梦》【皂罗袍】中“姹紫嫣红”的“姹”字“六”“尺”之间揭起的“五”音),从“六”到“五”向上揭起时不应换气或偷气,揭起后的音宜实唱(如“姹”字的“尺”音)。
去声字有阴阳之别,阴去声字读调值较高,其字腔腔格的出口音须高于其收音,即其字腔的末音不能高于其出口音。如“姹”字。
阳去声字读调值较低,其字腔腔格的出口音须低于其收音,即其字腔的末音不能低于其出口音。如“似”字。
入声字,其唱法是出口即断,故曲唱界称之为“断腔”。沈宠绥《度曲须知》云:“凡遇入声字面,毋长吟,毋连腔(连腔者,所出之字,与所接之腔,口中一气唱下,连而不断是也),出口即须唱断。至紧板之曲,更如丢腔之一吐便放,略无丝毫粘带,则婉肖入声字眼,而愈显过度颠落之妙。”[3]200
入声字阴、阳入略有异。阴入声字其调值较高,其字腔即其出口音宜高于其相邻的音,如“这”;阳入声字其调值较低,其字腔即其出口音宜低于其相邻的音,如“呖呖莺声”的“呖”。
如前所述,由于中国式的歌唱都是“歌咏言”,其本质为一种吟咏,而且常常是抒情性的曼声而歌,所谓“一字之长、延之数息”(顾起元《客座赘语》),故“字腔”并不能构成歌唱旋律的全部,“字腔”与“字腔”之间不能不有(经)过(连)接性质的旋律片段——洛地先生称之为“过腔”。[4]143
洛地先生曾以《牡丹亭·惊梦》【步步娇】中“停半晌整花钿”为例,说明“字腔”“过腔”(字腔用⌒连接;过腔上用┌┐):
在洛地先生看来,阳平声字“停”的“字腔”为61,去声字“半”的“字腔”的 2 3 1,上声字“晌”的“字腔”为 61 2,上声字“整”的“字腔”为5 3,阴平声字“花”的“字腔”为5,阳平声字“钿”的“字腔”为2 3,而其他的音,如“停”“半”之间的23、“花”“钿”之间的66 53等皆为“过腔”。
洛地先生对曲唱“字腔”“过腔”的界说,可谓道破千古不传之秘,对理解南北曲的旋律构成有非常重要的意义①,近些年来学界响应其说者已不少。②
在笔者看来,“字腔”“过腔”对于实际曲唱也有重要意义。前人谈曲唱强调曲唱需要有轻重、虚实,故有所谓“出口重,行腔婉”之说③。所谓“出口重”,我个人的理解主要是强调将字头有力地吐出,即所谓“喷口劲”。如果考虑到“字腔”“过腔”对曲唱的意义,“出口重,行腔婉”或也可改为“字腔重,过腔婉”,即“字腔”部分唱得质实、“过腔”部分唱得轻灵。以此对照近百年来的名家曲唱,可思过半矣!
反观一些年轻演员、曲友,如从“字清、板正、腔纯”乃至四声腔格来看,都可能还是“中规中矩”,唯在听曲者感受中常觉“平淡”,其中最重要的则可能是“字腔”“过腔”唱轻重、虚实的对比度不够,或者是“字腔”不够重,或者是“过腔”劲头过猛(即所谓“打夯”)。
三、“字腔”“过腔”唱需变通的几种情况
曲唱应有“字腔”“过腔”之别,至关紧要。然而,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实际的曲唱也并非都是“字腔重,过腔婉”,“字腔”“过腔”唱也常常并非划然可分,这就需要唱者变通处理。这可以分散板唱、上板唱两大类分说。
(一)散板唱的几种情况
南曲套曲各种用为引子的调牌、很多北曲,都可以是不上板的散板唱。自打谱来看,凡散板唱其每字对应的谱字一般较少,每字一两个工尺或两三个工尺的现象非常普遍,④这一两个工尺或两三个工尺常常即是“字腔”本身,也就是说这些调牌很少用“过腔”。如果有“过腔”,其唱也多宜质实。如《琵琶记·南浦》引子【谒金门】曲“苦被爹行逼遣”句的“被”,“上六工”三个音为其“字腔”,后面的“工尺上”三个音为其“过腔”,“工尺上”三个音都宜用点劲,唱得质实。【谒金门】曲“脉脉此情何限”句的“何”“限”两字亦然。“四尺”两音为阳平字“何”的“字腔”,后面的“上四”两音实为“过腔”,但唱时“何”字的四个音用的力度基本相近,也就是“字腔”“过腔”无甚差别。“限”字为典型的豁腔腔格,其揭起音为“工”,故“尺工上”三个音为其“字腔”,最后的音四实为“过腔”,但唱时宜用点劲,需要质实。
又如《西游记·认子》整套北曲,从总体来看,是散板唱与上板唱穿插使用,每字对应的工尺音也较少,较少用“过腔”,其偶用“过腔”也多应唱得质实。如首曲【集贤宾】“如失却宝和珍”句的“和”字,其中“上尺”两音应为阳平字“和”的“字腔”,后面的“上四合”三音为其“过腔”。但《粟庐曲谱》在第一个“上”下加换气符号——实际上是当成阴平字来处理的,这样实际上“尺上四合”四个音都成为“过腔”,其每一音都宜质实地唱。
其他如《琵琶记·辞朝》【点绛唇】、《邯郸梦·扫花》【粉蝶儿】、《牡丹亭·游园》【绕地游】、《西楼记·玩笺》【二郎神】等曲,其“过腔”多宜实唱,与“字腔”无明显差别。
与散板曲相似的情况是上板曲起首的散板唱的几字(或一句)以及一曲将终撤板时的散板唱。如《琵琶记·赏荷》【桂枝香】曲首句“危弦已断”,其中“危弦”两字一般为散板唱,阳平声字“弦”的“工五”两音实为其“字腔”,后面的“五六”两音实为其“过腔”。第二个“五”叠腔唱前可偷气,以便唱“五六”两音时能保证其音唱得质实、安稳。又如《牡丹亭·惊梦》【步步娇】曲首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袅晴丝吹来”五字皆散板唱,其中阳平声字“来”的“六五”两音为其“字腔”,后面的“六工尺”三音为其“过腔”。《粟庐曲谱》在第一个“六”下加换气符号——实际上是当成阴平字来处理的,这样实际上后面的“五六工尺”四个音事实上都成为“过腔”。⑤唱时一般又可在第二个“六”前换气、最后一个“尺”前换气,每个音都宜唱得稍质实、干净,才不至于浮泛不实。
《牡丹亭·拾画》【颜子乐】曲最末两句“早则是寒花绕砌,荒草成窠”,唱至“成”字时开始撤板、准备终止。阳平声字“成”的“上尺”两音为其“字腔”,后面的“工尺上尺上”五音为其“过腔”。《粟庐曲谱》在第一个“工”下加换气符号——这样前一口气“上尺工”,第二口气唱“尺上尺上”五音,而“成”字对应的音都应唱得质实、特别是最后一个“上”。与此类似的是《千忠禄·惨睹》【倾杯玉芙蓉】曲最末一句“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的“襄”字亦撤板唱,其中“仩”应为“字腔”,其后的“伬仩 ??五”为“过腔”。一般情况下,唱三叠腔的第二个腔(第二个“五”)应当虚唱,但此处“伬仩??五”这五个音皆宜实唱,方能表现高远意境,其后才能安稳收止。《长生殿·闻铃》【武陵花】最末句“长空孤雁添悲哽”的“哽”,与“襄”字唱法完全一样,第二个“尺”为三叠腔,此三叠腔及最后的“上”音皆需质实地唱。
(二)上板唱的几种情况
由于在散板唱中,每字对应的音多应作质实的唱,故“字腔”“过腔”的区分意义相对较小,对于上板唱而言,区分“字腔”“过腔”更为重要。但在有些情况下,“字腔”“过腔”必须变通去看。
首先是阳平字作阴平唱。如《长生殿·小宴》【泣颜回】“暂把幽怀同散”的“同”。“同”为阳平字,从谱面来看,“尺工”为其“字腔”,其后各音皆为“过腔”。但由于【泣颜回】曲为典型的极其细腻的赠板曲,最宜作“水磨”地唱,拍与拍的间隔事实上远远超过一般非赠板曲的间隔,而“尺”后“工”音三拍之长,故“尺”后不能不换气,以便把三拍的“工”音唱得完满。故《粟庐曲谱》在“尺”下加提示性的换气符号,极是!这也就是说阳平字“同”实际是作阴平声字处理,“尺”音应唱得质实,其后各音皆为“过腔”,应唱得相对轻灵。【泣颜回】曲“凉生亭下”的“凉”“亭”两字,都是阳平字,其处理与“同”相似,都是作阴平唱,第一个音唱得质实,换气后的各音应唱得相对轻灵。
《牡丹亭·惊梦》【山桃红】曲“似水流年”句的“流”“年”两字也是如此。“流”“年”两字都是阳平字,其谱面的“字腔”都是“尺工”。《粟庐曲谱》在“流”字的“工”下加提示性的换气符号,从道理上说是对的:“尺工”为“字腔”,“五六六工”四音为“过腔”。但如果【山桃红】曲如果作“水磨”地唱(比台上的唱稍慢),实际不妨在“尺”后换气,其后各音作为“过腔”处理。“年”字的第一个音“尺”两拍,第二个音“工”有四拍之长,需要用橄榄腔唱,故“尺”音两拍后不能不换气,诸谱皆然。这就是说“年”字都按阴平声处理。【山桃红】曲“是答儿闲寻遍”句中的“闲”“寻”两阳平字,也都是第一个音作为“字腔”唱得质实,换气唱其后各音皆宜轻灵。
其他如《千忠禄·惨睹》【倾杯玉芙蓉】曲“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句的“寒”、《玉簪记·琴挑》【懒画眉】“月明云淡露华浓”句的“华”“浓”两字、《西厢记·佳期》【临镜序】“月明如水浸楼台”的“楼”字等,都是阳平作阴平处理。这种情况在生、旦的功夫曲中,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普遍的现象。
其次是去声字的变格。如果说在很多生、旦的细曲子中,阳平声的“字腔”的后一音被后移作“过腔”处理,很多去声字“过腔”部分的谱音则前移作“字腔”唱。
《牡丹亭·惊梦》【山桃红】曲“似水流年”句中的阳去声字“似”,其“字腔”乃“工六五”三音,“六”为揭起音,其后“工尺”二音皆属“过腔”。但《粟庐曲谱》在“工”下加提示性的换气符号——这实际上是将本属于“过腔”部分的“工”两音前移作“字腔”唱,“过腔”仅剩“尺”音。【山桃红】曲“是答儿闲寻遍”句中的阴去声字“遍”,其“六”音豁腔到“五”音,“六五”与其后的“工”音共同组成“字腔”,其后各音“工尺上六”皆属于“过腔”。但《粟庐曲谱》在“尺”下加提示性的换气符号——这实际上是将本属于“过腔”部分的“工尺”两音前移作“字腔”唱。应当说《粟庐曲谱》对“似”“遍”两字的处理是很好的。这是因为相对其他各声而言,去声字在曲中一般高唱,最宜声情表现。清康熙时词学家万树(1630-1688)《词律·发凡》论及四声云:
上声舒徐和软,其腔低;去声激厉劲远,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扬有致。大抵两上两去,在所当避,而篇中所载古人用字之法,务宜仿而从之,则自能应节,即起周郎听之,亦当蒙印可也。更有一要诀,曰“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何也?三声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则独异。故余尝窃谓,论声虽以一平对三仄,论歌则当以去对平、上、入也。当用去者,非去则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断断勿用平、上也。[5]15
万红友先生谓“论声虽以一平对三仄,论歌则当以去对平、上、入也”,可谓知者!在曲唱中,去声字多用于激情、跌宕处,故曲唱时其声情顺势延续,似属必然。这样原属“过腔”的音,即被前移作“字腔”唱。这也就是要求唱者蓄足气息将换气前的“字腔”音唱得结实、彻满,换气后才以轻空、婉转之法唱“过腔”。
如《牡丹亭·惊梦》【山坡羊】曲“摹地里怀人幽怨”句中的阴去声字“怨”,其“字腔”本只有前三个音“五六工”,但唱时一般都是将“尺·上”三个音皆前移作“字腔”,换气后唱的“四”才算“过腔”。《玉簪记·琴挑》【朝元歌】曲“那管人离恨”的“恨”,其“字腔”本只有前三个音“工合四”,但唱时一般都是将“上四合 ?工”几个音皆前移作“字腔”,两次用豁腔唱法,换气后最后唱的“尺”才算“过腔”。
其他如《千忠禄·惨睹》【倾杯玉芙蓉】“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的“雾”、《西楼记·玩笺》【集贤宾】曲“奈依旧缠绵”的“旧”、《长生殿·小宴》【泣颜回】曲“云想衣裳光璨”的“璨”、《长生殿·小宴》【石榴花】曲“待借小饮对眉山”的“对”、《长生殿·闻铃》【武陵花】“多少凄凉途路情”的“路”等,都存在将“过腔”前移作“字腔”唱的现象。
第三种情况是某些北曲或大官生、外、净等家门的曲及情感色彩浓烈的曲,一些字的“过腔”常常需要质实地唱,与“字腔”唱差别较小,这主要见于一些平声字及少数入声字。
如《邯郸记·三醉》中的北曲【红绣鞋】“响孤蒲”的阴平声字“蒲”,其“字腔”仅“六”一音,“六”之后的各音皆属于“过腔”,但唱时只有最后的三叠腔“工”及“尺”音可虚唱,其前各音、特别是分别对应中眼、末眼的两个“六”应当稍质实地唱。【红绣鞋】曲的“弄潇湘云影苍梧”的“苍”、“烟水捕鱼图”的“鱼”“图”等字也是如此。这是因为【红绣鞋】曲要表现吕洞宾的洒脱闲逸,唱时需多用顿挫之法,故很多“过腔”不可唱得太浮泛不实。《铁冠图·刺虎》北曲【滚绣球】要表现费宫人将要刺杀一只虎时的激越心情,也多用顿挫之法,故其中的平声字“唇”“云”“光”等字稍质实唱。《南柯记·瑶台》北曲【梁州第七】需要表现金枝公主英姿飒爽之气,故此曲很多平声字的“过腔”也都要唱得稍质实,如“平”“弓”“双”“松”等字。《西游记·认子》北曲【逍遥乐】中的平声字“来”“心”“移”“绸”等,也是如此。
《千忠禄·惨睹》中的南曲【倾杯玉芙蓉】为大官生的曲,此曲很多平声字的“过腔”需要唱得稍质实。如“四大皆空相”的“空”,其“字腔”显然为“上”,后面的几个音都为“过腔”,但唱时“上”之后的“尺”“上”二音皆应作质实地唱,唯最后的“上四上”三音才虚唱。又如【倾杯玉芙蓉】曲“但见那寒云残雾和愁织”句的“和”字,其“工”音本属“过腔”,但不能不质实地唱。
《浣纱记·寄子》中的南曲【胜如花】外脚(扮伍子胥)唱的曲辞有“为甚登山涉水”,其中的阴平字“山”,其“字腔”为“合”,其后各音皆为“过腔”,但“过腔”中的“合”“四”都应质实地唱。本曲中的“开”“西”等字亦然。
有些平声字,如果属于一曲中的高音区部分,或用于表现浓烈、激越的情感,其“过腔”中的一两音或更多也需要唱得质实。《西楼记·拆书》【一江风】“坐起惟长叹”的阳平字“惟”,其“字腔”为“六五”,其后的“上”“五”两音本为“过腔”,但此处为表现于鹃无限怅惘之情,“上”“五”两音都需要唱得质实。《千忠禄·惨睹》中的【倾杯玉芙蓉】曲“雄城壮”句的“雄”字,其“字腔”本为“五仩”,其后的“伬仩·五·六”为“字腔”,但由于谱唱“雄”字的音基本在高音区,故此处以“五”为“字腔”,其后各音为“过腔”,但其中的两个“仩”、特别是第二个“仩”需唱得质实。如《红梨记·亭会》【桂枝香】“好笑我贪杯酩酊”的“杯”,其字腔为“仩”,其后各音皆“过腔”,但分别处在眼、赠板未知的“伬”“五”两音都处在高音区,故要唱得质实。平声字因在高音区,其“过腔”的有些音需要唱得质实,这种情况实际是较为普遍的。
有些入声字,如处于高音区,其“过腔”有时需要唱得稍质实。如《牡丹亭·惊梦》【山桃红】“转过这芍药栏前”的“药”,“六”为其“字腔”,断腔后换气唱的各音皆为“过腔”,但高音区的、且处于中眼、末眼位置的两个“仩”,都要唱得质实。《牡丹亭·拾画》【颜子乐】曲“客来过”的“客”,“六”为其“字腔”,断腔后换气唱的“仜”“仩”“伬”三音都属于高音,需要唱得质实些。⑥《琵琶记南浦》【尾犯序】曲“奴只虑公婆没主”的“只”,与“药”“客”的情况相近。
四、结论:区别“字腔”、“过腔”至关紧要
以上,我们以主要篇幅讨论了散板唱及上板唱中,“字腔”与“过腔”处理需要变通的一些情况。但我们不能不说,对曲唱而言,“字腔”宜实唱、“过腔”宜虚唱,或者说“字腔重,行腔婉”,是更普遍的情况。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辨析“字腔”“过腔”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南北曲唱在“字腔”“过腔”方面之所以出现不少变通的情况,从根本原因来看,魏良辅以来的曲学家、曲唱家们虽然意识到了曲唱四声阴阳与曲唱的密切关系,但四声腔格究竟为何,始终未能形成明确的理性认识(至近代犹然),对四声腔格即“字腔”未有确切认识,自然即不能对“过腔”有确切把握——因为只有区分出“字腔”,“过腔”才豁然可见!在这样的情况下,古人对南北曲的制谱,即我们今人看到传谱,不能不有“字腔”“过腔”相交杂的情况。今人既然是以古人传谱为据演唱,而不是按照(今人洛地发现的)“字腔”“过腔”的“理论”重新给古人文辞制谱,在处理“字腔”“过腔”时自然要灵活通便,而不必胶柱鼓瑟。
同时,我们以上所谓“字腔”唱、“过腔”唱的各种变通,也仅就曲唱实际而言——因为“字腔”“过腔”最终需要唱者用气息去落实的,在一般情况下是第一口气唱“字腔”、换气后才唱“字腔”,但常因唱者第一口气不能完成“字腔”(比如阳平字作阴平字唱的情况),只能换气后继续接唱“字腔”“过腔”,或者因曲情表现的需要,第一口气已完成“字腔”后接唱“过腔”前半部分的音,换气后又继续唱“字腔”后半部分的音(如很多去声字的唱)。故实际的曲唱并未改变“字腔”或“过腔”本身,“字腔”“过腔”从谱面看仍客观存在,只不过从唱者的气息要求或听者的感受来说,二者有时不是划然分割。也正因为如此,数百年来,度曲名家无数,但人们仍多停留在“出口重,行腔婉”的感性认识上,而未能更进一步作理性的辨析,进而以理性认识为前提从事于曲唱。
① 近代上海曲家管际安先生(1892-1975)在其1961年发表的《介绍昆曲的“腔”》一文中曾谈到曲唱的“主腔”“衍腔”,其所谓“主腔”“衍腔”与洛先生提出的“字腔”“过腔”有相似处(见《管际安文集》,贵州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但也有较大差异,管先生把《思凡》【山坡羊】曲“年方二八”的“二八”也视为有“主腔”有“衍腔”,而按洛地先生对曲唱的界定,《思凡》【山坡羊】曲非“依字声行腔”的曲唱,在此种唱中是没法区分、也没有必要区分“字腔”“过腔”的。
② 如朱为总《昆曲音乐的旋律构成》(《戏曲研究》2004第1期)、王耀华《中国传统音乐结构学》(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24页等)、陈新凤、吴浩琼《“过腔接字,乃关锁之地”辨析》(《音乐研究》2017年第2期)等。
③ 《粟庐曲谱》“习曲要解”谈及曲唱要诀有“出口重,行腔婉”,笔者孤陋,未能查到更早出处。
④ 这与上板唱、且多用赠板的南曲“功夫曲”恰成对照,南曲所谓“功夫曲”一字对应,一字对应七八个工尺的非常普遍,如《长生殿·惊变》【泣颜回】曲“暂”“亭”“静”“绕”等多字都适用八九个、甚至十一二个工尺。但并非一字有七八个或更多谱字,即是“功夫曲”。很多时曲、小调的个别字也可能如此。如时剧《思凡》【山坡羊】“小尼姑年方二八”中的“二八”两字、“正青春被师父削去头发”中的“头发”,这四个字各八拍,每字十五六个工尺,“冤家”的“家”更长达十二拍,三十四个工尺。这种情况只能理解为作腔唱。
⑤ 已故南京曲家王正来先生则认为,“六五”两音宜连唱,中间不换气。见王正来编《曲苑缀英》,2004年印本,第35页。
⑥ “客”字的第二音“仜”虽宜稍质实,但也不可太过。因“客来过”为本曲务头之所在,仍以高音轻过、婉转流丽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