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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母亲一起走过的日子

2019-06-15王子宁

幸福家庭 2019年6期
关键词:椿树家门姐妹

王子宁

在五姐妹中我排行为二,母亲说,我出生三天后才睁开眼睛。在那几天中,母亲忐忑不安,害怕我是个瞎子。当我睁开眼哇哇大哭时,母亲悬了几天的心才落地。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巷子里的流言蜚语是我奶奶和母亲之间的导火索,我四岁那年冬天,脾气倔强的我成了她们婆媳战争的牺牲品。那晚,我撕心裂肺地哭了大半宿,第二天右眼就斜视了。

记忆中,第一次被人耻笑哭着跑回家,面对我的质问,正在纳鞋底的母亲怔住了,扯了半截线绳子的手僵在了空中。我怯怯地喊了声“妈”,母亲才回过神来,不说话也不看我,只是缓缓地拽完那截线绳,缠在手背上用力抻紧,直到那线绳在手背上留下一道道勒痕才松手。母亲放下针线,又拿起引锥,在头发中摩挲了很久很久。看着忧心忡忡的母亲,我磨磨蹭蹭地退到门口,又不死心地折转回来,扒在门框边上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啥时候带我去看眼睛。母亲没抬头,鼓足劲儿用引锥穿透鞋底,说等我长大就去。听到这话,我欢呼着飞奔到后院,抱住墙角的椿树,边摇边喊:“椿树椿树你甭长,我长三年你再长。”

因为眼疾,那时的我每天如惊弓之鸟一样躲着那些以揭别人伤疤为乐的顽童,我怕一不留神闯进他们的视线,成为他们攻击的对象。但事与愿违,面对无休止的羞辱与讥笑,忍无可忍的我能做到的唯有和他们拼命。每每看着那些被我打得落荒而逃的身影,我想大笑,却怎么也笑不出。也想对母亲诉说,但怕想起那些刺耳的嘲笑声。因为眼疾,我变得异常敏感,字典中的“斜”字被我用笔重重抹掉。每天避开人群选择背街小巷,提心吊胆地上学回家,无时无刻不提防着没来由的伤害。越是那样,内心就越是无比痛苦,无比压抑。我想不通,又没招惹那些人,为何他们总和我过意不去?!

痛在伤害中越来越痛。我把所有的委屈一点点积攒起来,将矛头指向母亲,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母亲当年对我漠不关心造成的。我把愤恨凝聚成一座活火山,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喷发。因为琐事,我撕毁了唯一的全家福,把顶撞母亲当成报复的武器,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姐妹争吵打闹,把家搅得鸡犬不宁。母亲常常被我气得偷偷抹淚,也曾高举着笤帚将我撵出家门,但每次总会让大姐找我回家,锅里总给我留着热乎乎的饭菜。我也曾懊悔过内疚过,但只要想起在外所受的伤痛,就会身不由己,就会歇斯底里。

从懂事起,我用长长的刘海儿遮住右眼,即便这样,也撕不掉粘在身上的标签。后院的椿树已长成大树,我不知道自己长多大才算真正长大。苦痛让我变得麻木,每每面对讥笑,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火冒三丈,去争去拼,只是装作若无其事,默默离开。直到初三那年寒假,我郑重其事地对母亲说,明年我就初中毕业了,不想这样子去拍毕业照。说罢,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我把十几年的遭遇一股脑儿倒给母亲。那天,母亲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第二天,在外打工的父亲匆匆赶回家,在母亲的叮嘱下带我去了西安。路上,父亲告诉我:“前些年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为你看病,这几年你妈一直省吃俭用为你攒钱,几月前就四处打听,已经托熟人找好了医生。”

在眼科,像我这样的病例属于小手术。晚上,我兴奋得一夜难眠。第二天,手术很顺利,做完即可返家。那天,适逢年集,父亲依着我从正街回家。第一次昂头挺胸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路上面对各种目光、各种问候,我忘了疼痛。没进家门,浓浓的肉香味已飘进鼻孔。进屋,脱鞋,上炕,母亲嘘寒问暖。当得知我最佳的手术时期已被耽误,不能恢复视力时,母亲呆呆地坐在炕沿上责怪自己:“都是妈不好,都是妈不好……”

那年腊月,母亲再忙也会每顿变着花样,早上鸡蛋羹,中午臊子面……

因为年少的经历,一直以为我属于爹不疼娘不爱的角色。直到那年那个冬天,我才明白,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那晚,电热毯到后半夜温度急剧上升,又热又困的我睡得迷迷糊糊,忘了关掉电热毯,摸索着去了妹妹的房间,倒头大睡。黎明,被一阵惊呼声惊醒,我急忙冲出去,发现整个屋子浓烟滚滚。浓烟中,母亲撕心裂肺地喊着我的名字。我赶紧大声应着,母亲从浓烟中跑出来,一把抱住我哭得像个孩子,嘴里不断地说着:“你吓死妈了,只要我娃没事就好,只要我娃没事就好……”

那时,父亲上班,大姐已出嫁,时值三九,水龙头被冻住,母亲叮嘱我和妹妹不要靠近,而她一次又一次冲进烟雾中,用泔水去灭火。那天,看着忙碌的母亲,看着被烧毁的被褥,我难过,内疚,自责。

婚后第二年小产大出血,那天半夜,奄奄一息的我被抬出家门,从昏迷中醒来,冥冥之中感到自己难逃此劫,看着闻讯赶来悲痛欲绝的母亲,我用尽力气握住母亲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妈,你女儿不能尽孝了……”那晚,在去医院的路上,母亲攥着我冰凉的手一边抹泪一边唤着我的名字,唯恐我睡过去。

母亲说,每个人的一生所带的苦难和福气是相同的,只是经历的时间不同而已。面对我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母亲宽慰:有惊无险就是福气。

常言说得好:“要想报娘恩,怀中抱儿孙。”有了孩子,才知母亲的不易。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母亲生养我们姐妹五人,面对不屑和流言,需要很大的勇气。母亲说,要不是舍不得我们,也许,她早就“走”了。

不知何时,我和母亲变成无话不谈的母女,一天不见心里都会空落落的。幸好,娘家同在一个小镇,又在菜市口,每天买菜就会回趟娘家。而母亲,只要做好吃的,总忘不了我们姐妹。那天,刚进家门,母亲便从冰箱中取出一块牛肉递给我:“昨天煮馍,给你打电话了,咋没过来?”看着母亲不再明亮的眼睛,有流泪的冲动。每次回家,母亲总会送我出门,每次我叮咛快快回去,她总是连声应着,待我走出老远,一回头,母亲还站在门前的樱桃树下。

去年秋天,母亲因淋巴结肿大住院。那天早上,挽着母亲的胳膊上了电梯,从一楼到四楼,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看着母亲穿着病号服,佝偻着身子走进手术室的背影,那一刻,禁不住潸然泪下。那天中午,我徘徊在手术室外滚动的显示屏前,一遍又一遍祈祷,找寻着母亲的名字……

(摘自《散文选刊》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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