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寒山拾得”鎏金铜像解析
2019-06-14周胤君ZhouYinjun
周胤君 /Zhou Yinjun
宁夏博物馆现藏寒山与拾得两身鎏金铜像(图1),此两身铜像于1986年在宁夏银川市新华东街出土,同时出土的还有文殊、普贤、大势至菩萨造像三尊,韦驮、护世天王武士造像两尊。专家通过地层检测,判定这批文物为西夏时期所造。①寒山像高54厘米,宽26厘米,侧宽21.5厘米。该造像赤脚立于六角须弥台上,短发凌乱,面部饱满,蓄有短须,呈大笑状;身着交领长袍,系腰带,左肩斜挎一囊袋,绳结串联5只葫芦;双臂上抬,右手持笔,已断,左手持一经卷。拾得像高56厘米,宽25厘米,侧宽21厘米,与寒山造型相似,赤足立于六角须弥台上,发长及肩,大笑;身着袈裟斜挎一囊袋,系有5只葫芦;右手上举呈握状,左手下垂持一笤帚。此两尊铜像造型生动,工艺精湛,属西夏青铜造像中之精品,且诠释了“寒山捧卷,拾得执帚”②之经典形象。
一、寒山拾得之生平概况
寒山与拾得是唐代著名诗人,对于寒山拾得生卒考证现已有不少相关文献,基本上可判定其为唐中晚期人物。③“寒山子者,不知其名氏。大历中,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雪岩,因自号寒山子。好为诗,每得一篇一句,辄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④从《仙传拾遗》记载中可见时人不知寒山为何人,只知其隐居于山崖,好为作诗,对于具体的生平推测则多是从他的诗词中寻得。“寻思少年日,游猎向平陵”,少年寒山居于咸京一带,有着“联翩骑白马,喝兔放苍鹰”的“游猎”生活。“年可三十余,曾经四五选”,“书判全非弱,嫌身不得官”,从此描述中可见寒山曾经经历科考,但年至三十仍无结果,后“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挂心头”。⑤寒山诗歌通俗易懂,通过这几句带有自传性质的诗句,我们可窥得寒山一生多历,是为其精神内涵丰富多元的重要原因。对于拾得的介绍在《宋高僧传》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载,丰干禅师在赤城道旁遇一弃儿,带回国清寺,“或人来认,必可还之”,“后沙门灵熠摄受之,令知食堂香灯”⑥。在《景德传灯录》和《祖堂集》等文献中对拾得的来历也均为此说法,拾得亦有诗云“从来是拾得,不是偶然称。别无亲眷属,寒山是我兄”⑦,表明拾得无名亦无姓,无父且无母,是丰干禅师拾来的弃儿,取名为“拾得”,一直生活在国清寺,后结识寒山子,两人情同手足。
图1 西夏 《寒山拾得》鎏金铜像 (左)寒山像 (右)拾得像 宁夏博物馆藏
民间对二者的生世传说亦有不同,有称拾得为寒山所拾,也有称寒山拾得本为兄弟,失散多年于国清寺重逢等等诸多版本。寒山拾得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因生世传奇,二者情谊投合又始终相伴,遂逐渐取代万回和尚被称作“和合神”,在清雍正年间,寒山拾得“和合二圣”的称谓得到了官方认可,继而在民间的传播与信仰更加盛行。
二、寒山拾得之艺术形象
寒山拾得形象最早在闾丘胤的《寒山子诗集序》中有所提及:“状如贫子,形貌枯悴”,“乃桦皮为冠,布裘破弊,木屐履地”。⑧此文虽被断定为伪托之文,但仍有一定程度的真实性可言,⑨且在之后的寒山拾得研究中,都将此文作为基础文献史料加以引用,文中所描述寒山拾得疯癫狂放之态也成为后世文学及艺术作品中的基础形象。
寒山拾得题材绘画最早可追溯至唐末五代,流传至今的有传为晚唐著名诗僧贯休的《寒山拾得图》。至宋朝,禅宗大兴,寒山拾得形象也随之禅化。宋元寒山拾得题材的作品留世较多,法常、梁楷、颜辉等均有绘画作品传世。在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元代因陀罗的墨画《寒山拾得图》中,两人头发蓬松凌乱,谈笑风生,身后古松苍劲有力,整幅画面禅意十足。进入明代,寒山拾得形象与宋元画风相承,喜庆祥和之气逐渐增多。清代及以后,寒山拾得的形象逐渐世俗化,与民间仙道人物形象相结合,更接近民间大众的审美趋势,其二人合并组成的“和合二仙”,造型一直沿用至今。
较寒山拾得题材的绘画,雕塑作品寥寥无几。镇江博物馆有藏两件宋代寒山拾得陶塑像(图2)。两者相对大笑,着系腰长袍,坐于崖石之上,手部残缺,一者披发,一者头顶束两髻。因手持之物不见,从发式上大致可推出披发者为寒山,束发者为拾得,这与东京国立博物馆藏颜辉的《寒山拾得图》(图3)发式相同。与之相较,宁夏博物馆藏西夏寒山拾得铜像无论从造型还是工艺上都要精进许多。寒山手持经卷,拾得手执扫帚,为寒山拾得的常见形象。在文学艺术作品中,寒山的形象多与经卷相伴,以示其诗僧身份,寒山持卷在文字记载中也有相关记述,《混元圣纪》载:“天台寒山子,文殊之化身也。……仙书一两卷,树下读喃喃。”又云:“寒山一保虫,身白而头黑。手把两卷书,一道而一德”。⑩拾得为寺院杂役僧,因此其形象多配有扫帚。在《景德传灯录》中有载拾得与寺主的机言对答,就是在其洒扫时进行的。⑪因此,象征着劳作的笤帚也成为拾得的代表性持物。此两尊西夏造像手持之物与身着配置,与宋末颜辉的一组对屏《寒山拾得图》(图4)极其相似,寒山一手执笔,一手持经卷,衣衫飘荡,斜跨一囊袋,携物有莲蓬与些许枝叶,带上系有葫芦。拾得含腰执帚,开口大笑,衣饰与寒山相同,挎袋中携麦穗,袋后同样系有葫芦。
除了手持之物,西夏寒山拾得铜像还突出“笑”,两者均呈痴笑状,笑至露齿,眼角、面部牵引起层层褶皱,极为传神,与同期出土的佛教造像庄严肃穆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在《景德传灯录》中有“翻身巧掌大笑而去”“见寒拾二人围炉语笑”,⑫《寒山诗集序》中有“望空独笑”“或于村墅,与牧牛子而歌笑”的内容⑬,赞宁的《宋高僧传》亦提到“二人连臂笑傲出寺”⑭。从这些文字记载来看,笑已成为二人常见处世的一种方式。在绘画作品中,寒山拾得“笑”呈现得极为夸张,颜辉有一寒山拾得对屏,画面描绘了二者破口大笑,白牙外露,面部肌肉上堆,眉眼弯弯,透露出怪诞的笑意(图3)。笑意味着心无挂碍,潇洒自在,笑也意味着达观豁朗,淡泊名利。他们痴狂的笑,不仅传达自身的经历与境界,同时也隐晦地表露了同时代文人墨客的精神所在。
图2 宋 《寒山拾得》陶塑 镇江博物馆藏
图3 宋末元初 颜辉《寒山拾得图》(对幅)绢本着色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三、西夏寒山拾得鎏金铜像之工艺
西夏寒山拾得是现存早期唯一可见的鎏金铜像。西夏时期冶铜铸铜工艺较为发达,官方设有“金作司”,在《天盛律令》中也有对铜鍮打铸者的相关规定:“为种种打事则一两耗减三钱,为种种铸事,则一两中可耗减二钱。”⑮其中“鍮”为炉甘石(菱锌矿)与铜共炼而得的一种铜锌合金,善用铜锌合金说明西夏时期炼铜技术已非常先进,从“打事”和“铸事”可看出制铜的方法有锻造及铸造两种方式。除了这批窖藏佛教铜像,西夏还出土了不少铜质造像,黑水城释迦牟尼铜造像、甘肃武威的铜质菩萨头像和菩萨坐像、甘肃景泰的铜佛像以及西夏王陵出土的鎏金铜牛等。甘肃武威市博物馆的铜质菩萨头像和菩萨坐像虽无鎏金处理,但从工艺技法上来看较中原毫不逊色。寒山拾得两尊铜像从外部看无模线痕迹,应为失蜡铸造。失蜡法需先用蜡制出所需形象造型,在表面反复涂敷细泥浆,硬化后外敷草拌泥泥范,待泥范硬化后放置窑内低温烘焙,蜡融化流出后形成完整封闭的范模,继而进行浇铸一次成型。此工艺适用于体型较小的铜造像,相较范铸法无分模线,造像细节保存更加完整,同期出土的菩萨及天王造像以及景泰县博物馆藏鎏金铜佛皆为失蜡铸造而成。此外,寒山拾得铜像的鎏金处理也十分到位,薄厚均匀,色泽鲜明,体现出西夏鎏金工艺技术的成熟。
图4 宋末元初 颜辉《寒山拾得图》(对屏) 绢本着色
寒山拾得鎏金铜像制作写实,形体匀称,动态自然,线条疏密有度,上身概括,胸腹饱满统一,下身衣纹及装饰线条细密,层次分明,叠加有序。衣袖处理有上轻下沉之势,与头发一齐飘荡,加强了造像的动态之感。身上的装饰之物制作精巧,绳纹肌理清晰可见,葫芦由近及远呈大小之分,造像主次分明,整体节奏和谐。这两件作品集塑造、铸造、鎏金等多方面工艺于一身,是西夏出土造像中完整性最高、制作最佳的艺术作品。
四、寒山拾得与西夏禅宗文化
寒山拾得禅宗化形象在两宋时发展兴盛,因赞宁将二人纳入《宋高僧传》后,寒山拾得便正式列入高僧行列。在道原的《景德传灯录》中寒山拾得已成为禅门中的重要人物。《佛祖统纪》中记载“丰干弥陀化现,寒山文殊化现,拾得普贤化现”⑯,明确了寒山拾得为圣贤应化的身份。《天圣广灯录》道:“达者,目为散圣,如佛图澄、寒山、拾得者,也故附于此。”⑰将寒山与拾得归为“散圣”。在相关的文献记载中,寒山拾得的禅门公案也屡见不鲜,《联灯会要》中有寒山与禅师丰干关于“古镜照烛”的对答,⑱《古尊宿语录》中录有寒山与拾得经典禅学公案“寒山问拾得”⑲等等。寒山拾得禅宗形象及禅学思想在诸多文献中均有出现,且构建出他们禅门散圣的形象。
在中原文化的影响下,西夏时期的禅宗也十分盛行。西夏有许多禅修者以及禅师,在洞窟崖壁、碑刻经卷中常能发现他们留下的痕迹。在莫高窟第97窟、285窟、322窟、464窟以及榆林窟第29窟都存有西夏禅修者的榜题。⑳《嘉靖宁夏新志》以及《大方广佛华严经普贤菩萨行愿品疏序》《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等经卷发愿文中也记载有禅师在西夏境域活动的内容。在西夏境内还存有不少西夏文及汉文禅宗文献。在西夏出土禅宗文献中,与寒山、拾得相关的有《景德传灯录》,分为汉文及西夏文译两种版本,均为俄藏。汉文《景德传灯录第十一卷》(残,Ф229V,写本),西夏语译《景德传灯录》(Инв.№6238,刻本,蝴蝶装)为简略版本,约符合《景德传灯录》第五卷内容,记有六祖慧能第一批弟子志成、法达等人以及两位不知名禅师的传记。㉑《景德传灯录》第二十七卷中有对天台寒山子及天台拾得的具体记述,分别简述寒山拾得生世,记载了寒山与丰干的机语对答以及闾丘胤拜访二者之事,还记载了发生在拾得身上一系传奇事件。㉒西夏文《传灯录》为刻本,可见在当时是刊印传播较为广泛之作,从两种语本也可看出此文献在西夏地位之重要。西夏佛教典籍基本都来自中原,由此看来,寒山拾得禅僧形象有可能是随着《传灯录》的流传进入西夏,在西夏得到信众的认可信服,从而发展出固定的形象表现。
五、小结
西夏雕塑遗留下的多为佛教造像,相对于有仪轨限制的佛、菩萨等类型,世俗人物造像显得尤为可贵。西夏以佛教作为主要信仰,同时发展禅宗儒学,在保留其民族特性的基础上广泛吸收其他先进文化,是西夏能够迅速发展的重要因素。作为释门禅宗名望甚高的两位诗僧,寒山拾得铜像的出现,不仅显示了西夏时期有着不俗的造像能力,还说明寒山拾得形象连同其所承载的禅宗美学思想在西夏出现并留下痕迹。
注释:
①吴峰云:《论银川出土鎏金铜造像的年代问题》,《文物考古收藏风云录》,学苑出版社,2013年,第101页。
②罗时进:《日本寒山题材绘画创作及其渊源》,载《文艺研究》,2005年第3期,第104页。
③钱学烈在《寒山子年代的再考证》中考证寒山年代大致为公元725至830年。钱学烈:《寒山子年代的再考证》,载《深圳大学学报》,1998年第2期,第101页。罗时进在《寒山生卒年新考》中梳理了海内外各学者对寒山生卒年的考证,从寒山子诗集内容考释寒山约为726至826年。罗时进《寒山生卒年新考》,载《唐代文学研究》,2002年,第333页。任崇岳在《寒山、拾得身世杂考》中认为寒山、拾得的确切生卒年不能判定,但肯定两人活动于唐大历年间,即为唐中期人物。任崇岳:《寒山、拾得身世杂考》,载《中州学刊》,2016年第6期,第118页。
④李昉:《太平广记》卷55《寒山子》条引《仙传拾遗》,《太平广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338页。
⑤〔唐〕寒山著,郭鹏注释:《寒山诗注释》,长春出版社,1995年,第2、86、96、155页。
⑥〔宋〕赞宁撰,范祥庸点校,《宋高僧传下》卷19,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43页。
⑦〔清〕彭定求:《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第9104—9105页。
⑧托名闾丘胤“寒山子诗集序”见项楚:《寒山诗注》前言,中华书局,2003年,第2页。
⑨钱学烈:《寒山子年代的再考证》,载《深圳大学学报》,1998第2期,第102页,以及罗时进:《伪托闾丘胤撰“寒山子诗集序”的接受与演化》,载《复旦学报》,2017年第4期,第99页,均有对闾丘胤撰《寒山子诗集序》进行探讨,罗时进先生认为“虽为伪托之作,内容未必尽伪”。
⑩叶珠红:《寒山巧料类编》,台北秀威资讯科技出版社,2005年,第70页。
⑪〔宋〕道原著,妙音、文雄点校:《景德传灯录》卷27,成都古籍书店,2000年版,第580页。
⑫同上,第579页。
⑬同⑧,第2页。
⑭同⑥。
⑮史金波、聂鸿音、白滨:《天盛改旧新定律令》,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548页。
⑯〔宋〕志磐撰,释道法校注:《佛化统纪》卷54,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257页。
⑰〔宋〕李遵融辑,朱俊红点校:《天圣广灯录》卷30,海南出版社,2011年,第627页。
⑱〔宋〕悟明集,朱俊红点校:《联灯会要》卷29,海南出版社,2010年,第924页。
⑲〔宋〕赜藏主编,吕有祥点校:《古尊宿语录》卷25,中华书局,1994年,第193页。
⑳宁夏大学西夏学研究中心、中国国家图书馆、甘肃省古籍文献整理编译中心编:《中国藏西夏文献》卷18,甘肃人民出版社,敦煌文艺出版社,2007年。
㉑惠宏、段玉泉:《西夏文献解题目录》,阳光出版社,2015年,第177页。
㉒同⑪,第579—5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