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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长的偏方

2019-06-11李婷

参花(下) 2019年5期
关键词:红斑偏方局长

叶木松自从得了那种顽癣,就不能喝酒了。而他们那个单位,又总是有酒喝。很多情况下,不喝还不行。

喝酒,常常是一个态度问题。特别是对领导的态度。

叶木松还年轻,还得求进步。求进步就不能不喝酒,更不能以水代酒跟领导喝。但是跟领导喝了酒,就不能跟其他人喝水了。

叶木松是个特别看重平等的人。既看重别人能不能平等地对待自己,也看重自己要平等对待别人。所以有很多次,他开始是以水代酒的,但后来有领导掺和进来了,他不得不站起来用酒跟领导喝。只要跟领导喝了,他就会把水换上酒,重新跟那些刚才用水喝过的人再喝一遍。

有人理解他,说算了算了,我又不会跟你计较。他就说:不是你跟我计不计较的问题,而是我自己不能允许自己这样做。很小的时候,他就听大人说:做人,贵在把一碗水端平。把一碗水端平,对于现在的叶木松来说就是不能跟领导喝了酒,跟其他人就喝水。

如果没有领导掺和进来,他自始至终都是以水代酒,这样,他晚上睡觉就会好受一些。唉,只要是喝了酒,那种钻心的痒,就会让他恨不得把身上的皮全扒了。那种痒,仿佛是有人在他骨头缝里放烟花,哧的一声升腾起来,升到皮肤上就猛然一炸。那一炸,就把皮肤表面的神经炸成了一根根抽搐发疯的闪电,让那种钻心的痒裂骨的痒立刻窜动着遍布全身,让你纵然长着一百双手也应付不过来。有时候,当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烟花从他身上不同部位的骨头缝里,源源不断地升騰到他的皮肤表面上,他就会感到这里一炸那里一炸,他就真的恨不得把全身的皮扒了才好,或者让自己一下子就跳入一个让自己立刻得到解脱的所在──哪怕那是死亡!

每次都是喝进去的酒,全都化作烟花放完了,他身上才能逐渐平静下来,他才能慢慢地不再翻过来倒过去,才能带着被奇痒折腾得精疲力竭的身子蒙眬入睡。往往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

每次晚上痒得痛苦难熬甚至是痛不欲生的时候,他都会在心里恨恨地说:他妈的,再大的领导,也别想让我再跟他喝酒了!

可是等到需要他跟领导喝酒的时候,他又得表面上强装欢颜,内心里怀着无比的悲壮,去跟领导喝得一滴不剩。他想他还年轻啊,在那大片大片的未知岁月里,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人生辉煌要去创造,很多很多的人生梦想要去实现,而这一切,都离不开眼前的这一杯酒!

他也想到了自己如何亏待自己而奉迎领导不对,但他想自己是一碗水端平了的——我虽然亏待了自己,但我坚持了我的原则。他觉得他既然是坚持了他的人生原则,他就是可以自我原谅的。有什么办法呢?只要说得过去,该原谅的还得原谅。

尽管这种病极难治断根,但他在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还是得往医院跑。每次医生都摇头,说得了这个病你怎么还能喝酒呢,这种病,必须忌辛辣,特别是不能喝酒。“你看你这个病,吃了这么多药,可还是越来越严重了,你要是把嘴管住了,哪怕治不断根,但至少能使症状减轻一些,你也会好受些啊!”那个老中医总说他没有管住嘴,说得他一次次苦笑。唉,若是把嘴管住了,那岂不是也毁了自己的前程?自己的前程,跟自己的嘴,它们之间居然隐藏着如此奇妙复杂的关系。难道,这就是辩证法?

他在单位里,从不跟人说自己得了这种病。每次以水代酒时,他总说喝了酒身上容易过敏。一个年轻的男人,哪里希望把自己的这种隐私暴露给别人?自己身上的那种红斑,若是让人看见了,那是可以让别人往性病方面想的。而且你越解释,别人就越是爱往那方面想。

他真正害怕的,是让异性知道。他这个病,是不能在任何异性面前脱衣服的。除了自己的妻子。所以单位组织到海边去旅游,他便找了一个理由拒绝了。到了海边,大家都脱了衣服,男人们,几乎全裸了身子到海里去玩,他能不脱?要是让单位的异性知道他身上长了那种东西,谁还愿意跟他玩暧昧呀,谁还会跟他发展那种可以跟他上床的关系呀。人可以永远不跟人做那种事,但人永远都不能失去跟人做那种事的资格。你若是不能跟人玩暧昧了,那么隐藏在暧昧里的所有好处,比如说暗中关照你一下呀,向你通报某个重要的信息呀,你也就得不到了。人在单位里混,暧昧不仅是暧昧,有时候,暧昧也是人脉,是资源,关系着人的方方面面的利益。

但是现在,经过反复权衡,他决定把他的这个病公开。公开的目的,就是再也不跟领导喝酒了。要喝,也要以水代酒喝。领导能理解,那当然好,不能理解,也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由于经常性的睡眠不好,他的身体已经处在非常虚弱的状态,脑子的反应也开始变得迟钝。他感觉他每天上班都在勉强支撑。他有时候似乎听得见某根支撑他的骨头在嘎嘎作响,仿佛随时要断裂,要散架。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千万不能把身体彻底弄垮了。叶木松这样提醒自己。

他再在单位出现的时候,心态就坦然了。见了那些漂亮的女同事,他不再莫名其妙地心动,想入非非。这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来: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就像藏起了彩虹的雨后初晴,干净,纯洁,不试图做出任何吸引人的努力。再跟领导喝酒的时候,他就不以为意地端起里面全是白开水的酒杯,很真诚地跟领导说他得了一种医生说绝对不能沾酒的皮肤病,“对不起,请原谅我只能用白开水向您表示敬意,您可以不喝。”说完扬起脖子,把一杯白开水给干了。当然,是那种一次只能装一点水的小酒杯。

他面对的可是单位的一把手。其他人都露出一脸呼之欲出的惊讶,觉得他是不是吃错药了?发神经了?这可是最不该有的冒犯,最不可原谅的犯傻啊!没想到,一把手倒是很大度,他只是稍稍愣了一下,就微微一笑,说:“我还是表示一下吧。”举起杯,把自己的嘴唇稍稍打湿了下,然后就很关心地说:“你什么时候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我这里有一个专门治你这种病的偏方,我有一个亲戚,据说吃了这种药,效果很不错。”

愈是难治的病偏方愈多。这些年,他的亲朋好友已为他介绍过好多种偏方了,每次人家都会把这种偏方说得很神,特别是人家在介绍偏方时的那种为他好的情感,总是表现得真挚而浓烈,让他不得不提起精神认真对待。最让他为难的是,每次人家把偏方介绍给他之后,都希望他能有个反馈意见。他就是不反馈,别人就会主动问他:“怎么样,我介绍的那种药,效果还好吧?”他如果说还好,别人就会非常高兴,就会让他继续吃,或者继续抹。然后别人还会问:“怎么样,现在好了吗?”面对着别人那一双紧紧盯着他的渴望着他说出“好了”的眼睛,他真是不忍心说“没有好”,因为不想让别人那种满心的期待一下子摔碎在地上,露出一脸深深的失望,接下来双方都会很尴尬,很难堪。

他反复试过,即使某种偏方有效果,也只是开始的时候,似乎能起一点止痒、收敛的作用,接下来,就一点效果也没有了。

现在,单位的领导也向他推荐偏方了。既然人家领导那样说了,他就不能不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人家让他喝水,不仅脸上没有露出不快,而且当着那么多的人还如此关心他的病,领导的这个面子,已经给得够大了。他走上社会已经七八年了,深知领导给你一个面子,就等于是给你一张彩票,虽然你不能确定那张彩票就一定会给你带来好运,或许十有八九,它转瞬就会成为一张一钱不值的废纸片,但你却得用一种极其荣幸的态度把它接在手里。不,是捧在手里。

他就是怀着极其荣幸的神情,把那张方子接住并捧在手里的。他觉得在领导面前做此等多少显得有些夸张的表情与动作,只能算是一种人之常情。大家在领导面前,基本上都是在演戏,演戏就得夸张。大家都在那里夸张,你还能以本色出现?已经适应了夸张的领导,还能受得了你的本色?唉,要是身上的那个皮肤病,也不敢在领导面前露出它的本色就好了。最好它能变得跟很多人一样,怕领导。

但愿局长给的这个偏方,真的能管用,他在心里想。

“希望你能尽快康复,不要弄得自己明明坐在人生的酒席上,却要眼睁睁地坐失人生美酒。”领导拍拍他的肩膀,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跟他说。他连忙说:“谢谢领导的美意,谢谢领导的关怀。”但领导越是说得如此轻松,好像他介绍的这个方子,真的会让他药到病除似的,这个方子带给他的心理负担,就越是让他感到沉重。

他一看那个方子,就是以毒攻毒的。而且剂量很大。剂量大药力就猛。药力猛副作用就大。说不定,会对肝肾造成一定的损害。他照方吃了几服,身上的那种红斑,果然消退了一些,他的睡眠,也稍稍好了一些。到了单位里,领导见他一次,就要问一次。他不能不笑着说:“按您给的药方吃了几服,果然有效果。”领导还撸起他的袖子,仔细观察那些红斑的变化,见颜色果然淡一些了,症状果然轻了一些,他便高兴地说:“坚持服下去,一定会治断根的。”又开玩笑说:“人生的美酒,都在那等着你重新举起酒杯呢!”

局长是个很能喝酒的人,局长对喝酒也有研究,局长说话,也就喜欢拿酒打比喻,做文章。

虽然局长认为他的症状轻了一些,并且希望他早日端起人生的酒杯,但到了酒桌上,叶木松跟局长喝酒时,仍然是以水代酒。当然,他总是满含歉意地说:“对不起啊局长,我的病还没有彻底好,我还要你继续原谅我体谅我啊。”局长只好说:“能理解能理解,你还在治疗期间嘛。”

过了一段时间,见叶木松仍然在以水代酒,局长就有点不悦了。眉头皱上很长时间,才打开。打开了,也不再露出微笑。

不悦就不悦吧,我的肝要紧,我的肾要紧,我的命要紧。叶木松在心里说。他已经把局长推荐的那个药方停了。他去咨询过一个老中医,老中医说这种药确实不宜长期服。

比人生的美酒更宝贵的是生命,比局长的面子更需要爱护的,也是生命。他在心里,牢牢地把握着这个大方向盘。

这时候,单位里又冒出一个得了他这种病的人。是一个名叫苏欣乐的男同事。苏欣乐跟叶木松有点不一样。他是不敢跟局长以水代酒的,许多情况下,他还会主动跑过去给局长副局长们敬酒。所以他的病发展得就比叶木松还厉害,不仅长到了手臂上,连脖子上也有了。喝了酒之后,那些露在衣领外面的红斑,仿佛是从桃树上落下来的灿烂桃花,非常醒目。

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同事见了他,就会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然后以一种敷衍的态度绕他而过。苏欣乐当然感到了这种变化,但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不喝酒的决心。“重要的是领导们对你的态度,而不是她们的态度。”他在心里做出这样的判断。

自然,苏欣乐也被喊到局长办公室,也从局长手里得到那个偏方。苏欣乐当时就说了许多千恩万谢感恩戴德的话。当然,那些话他说得很用心,也让人听起来很真心。

他照着偏方抓了几服药吃了,果然有效,他便到处说局长给他的药方真是神了,局长这样关心体贴下属,真是让人感动。特别是在酒场上,他更是要把这种话反复说,甚至说用了局长给的偏方,就是喝再多的酒也没事了。他的这些表现,跟叶木松形成鲜明的对比。

叶木松明显感到局长对自己的脸色不像原来好了。其实,局长见了他还是那样,只是他发现,局长现在见了苏欣乐,脸上的笑容更光亮些,眼里流露出的情感,也更真挚些。局长还常常当众拍苏欣乐的肩膀,很亲昵的样子,说:“年轻人,好好干吧。”甚至说:“不错,不错,你近段时间工作干得不错。”

苏欣乐被局长这样拍了几次肩膀,再出现在叶木松面前的时候,就有了些趾高气扬甚至是居高临下的意味了。本來,苏欣乐在叶木松面前,还是有着一种很谦恭的态度的。

叶木松只能苦笑。他发现人的态度,都跟领导投射在他身上的表情有关。领导的某种表情,可以把某些人一下就垫得很高。如果那种表情突然变了呢,那也像脚下的梯子突然被人踢倒了,梯子上的人,也会一下子跌落下来。

苏欣乐正站在得意的梯子上,他自以为他已在叶木松之上了。他觉得垫在他脚下的那种让他感觉到自己正处在某种高升状态的东西,不仅有局长的那种待他特别亲昵的表情,还有他身上的那种红斑。正是身上的这种红斑,才为他创造了接近并亲近局长的机遇。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种机会利用好。

苏欣乐一直坚持按局长给的偏方抓药服。除了服药,还往脖子的那些红斑上抹带有激素的药膏,那些脖子上的红斑,渐渐地就消失了。他就更是到处说,局长给他的药方真灵,真神,他就更是一次次端着酒杯走到局长跟前敬酒。

“这家伙,这家伙可真会奉承……”叶木松不住地冲着苏欣乐摇头,但他却暗暗地替他担着一份心。他怕他真的把那种药长期吃下去,会损害到肝脏或肾脏,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弄成肾衰,让他得了尿毒症,那他会陷入每天都在地狱中煎熬的境地。无论如何,他还很年轻,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家人都会跟着他受折磨。

几个月过去了,苏欣乐仍然在说着局长给的药方就是灵就是神,有一天,叶木松就故意在下班途中等着他,他想当面提醒他。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啊!他在心里想。

当叶木松突然喊住苏欣乐的时候,苏欣乐居然好一阵惊慌。他早已意识到他的许多言行,伤害到叶木松了。

叶木松只是冲他善意地笑一笑,带着一种关心的口气问他:“局长推荐的那种药,你真的还在吃?”

见对方并无恶意,苏欣乐稳了稳神,很勉强地笑了笑,然后反问:“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叶木松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一眼。他突然觉得,他跟他简直像生活在两个星球上的人,但他还是说:“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那种药用时间长了,恐怕会损害你的肝脏和肾脏。据我所知,我们得的这个病,目前还没有药物可以根治,我们只能通过注意饮食和采取比较温和的治疗办法,将它控制在不太危害我们身体的地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真的就是想提醒你一下。”

苏欣乐好像突然受到了感动,一下子就露出很友好的表情,主动地伸出手,跟叶木松的手握在一起,而且握得很有力,“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苏欣乐很快就把叶木松的真诚与善意想歪了。他偶尔受到的感动,就像雨水落到干枯的土地上,很快就渗到别处去了。他想的是,叶木松很可能是怕他跟局长走得太近,局长跟他的关系太好,影响到他的提拔。“哼,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他在心里说。

他继续服用局长推荐的那种药。他身上的那些斑完全被这种毒性很大的药压制着,半年之后,他脖子上的红斑已经全部没有了,让旁人完全看不见了。

也就是说,叶木松一直在观察他。他为什么要观察他?或者说他为什么要关注他?是同病相怜,还是等着看把戏?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虽然看不见他脖子上的红斑了,但他却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了。他很可能真的还在继续吃。“他这样下去,很危险,我还得劝劝他。”叶木松在心里说。他有一个亲戚是得尿毒症去世的,死的时候才四十五岁。这种病,非常折磨人,肾脏排不出的毒,会往你全身的各个组织各个部位渗透,最后就让你双目失明双耳失聪浑身上下像有无数个蚂蚁在啃噬……他可能是不知道这个后果,我真得再劝劝他。

叶木松不知道的是,他上次劝苏欣乐,他第二天就告诉了局长,说叶木松要他不服这种药,说这种药毒性太大,“我肯定会继续服下去的,我怎么能不相信局长呢?”当时局长也说:“你如果感觉不好,应该及时停用。”但他却以无比坚定的口吻说:“不,我会一直服下去!”说得局长望着他无奈地点了点头。他想越是这样的人,越得好好爱护他,于是他说:“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反应,要经常到医院去检查检查。”并且说:“你要把身体养好,组织上才好给你加担子。”

苏欣乐立刻听出了“加担子”的弦外之音,他的心头不由得一阵狂喜。他反而请局长多保重身体,说局长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并且说:“放心吧局长,我的身体没问题,我还年轻,我一定不会辜负局长对我的关心和栽培。”

苏欣乐的身体里,仿佛被打了一针特别能让人兴奋的强心针,有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仿佛一团猎猎作响的火焰,燃烧在他的体内,使他工作的劲头十足,在酒桌上陪喝酒的劲头也越来越足了。他越是这样,叶木松就越是觉得他可怜,可悲。“他这是在玩命啦!”叶木松在心里感叹。他觉得他还是得提醒他,他听不听是他的事。既然我是这样清楚地看见他走在一条通往悲剧的道路上,我就得尽到告知的义务。我不能装着没看见,更不能幸灾乐祸。

叶木松又找了一个机会劝了苏欣乐一次。苏欣乐还是当面很感动,跟他紧紧握手,但转过身,又跑到局长那里,把叶木松告了。

两个月之后,局里提拔了一名正科长,两名副科长。新提拔的两名副科长里,就有苏欣乐一个。曾经被人看好的叶木松,还是一个普通科员。

这时候,苏欣乐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已经到了白里泛黄、黄里泛青的地步。局长也注意到他脸色不好,有一次专门把他叫到办公室,了解他服药的情况,说那种药确实不宜久服,要他停下来。苏欣乐非常敏感地意识到这是局长在考验我。他立刻说他脸色最近是有些不好,但这可能与他近期父母多病他操劳太多休息不好有关,而与服药没有关系。“局长的药,效果很好呢,我家里人都说我一定要好好感谢局长呢。”

虽然脸色不好,但苏欣乐因为身上有了一个职务,一出现在单位里,就会让自己表现出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精神抖擞,干脆果断,可是一离开单位,他就显出一副病态来了。双肩无力地耷拉着,眼皮也沉重得抬不起来。回到家,他总是吃了就躺在沙发上,长久地不说一句话。脾气也变得很古怪,动不动就吼家里人。家里人就说:“你还只是当了一个副科长,你要是有一天当了局长,那还不把我们给吃了!”

叶木松好几次在下班的路上刻意观察他,发现他中的毒,很可能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了。怎么办呢?再去劝他?只能是再做无用功。那么,到底该怎么办呢?他想来想去,觉得最好是能让局长重新给他一个偏方。

这天,他见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就走进去,说有件事情想向局长汇报一下。他用精心组织好的极其委婉的语言,说明了自己的意思,但局長还是不高兴。局长不高兴的表示就是脸色越来越严肃。“他竟然管起我来了!”局长在心里想。不过等叶木松说完,他还是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并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我会根据我了解的情况来处理的。”

叶木松及时走了。他当然清楚,他这样去管局长的事,虽然没明说局长的偏方有毒,但其实就是在否定局长的偏方,只会让局长更不喜欢自己。但不管怎样,如何快让苏欣乐的生命不再受到毒害才是关键。他只是凭良心说话做事,在任何时候都能心安。所以他跟自己说:“不论局长怎么想,我只要能做到心中无愧就行。”

叶木松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放弃已往的盼头了,他唯一想要得到的生活,就是能让自己每天都活在心安里。

叶木松在局长办公室的一席话,最终还是引起了局长的重视,他决定等苏欣乐负责抓的一个事完成之后,就让他到医院进行全面体验,如果发现什么问题,就让他住院好好治疗。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苏欣乐第二天就因为呕吐、身体虚弱不能上班了,到医院一检查,他的两个肾脏都已坏死,苏欣乐已患上了严重的尿毒症!

苏欣乐,只能依靠透析来生存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让家人坚持按局长给的药方抓药煎服。家人稍有不从,他就歇斯底里地大发脾气。他心里清楚,他这一生之所以能当上一个官,就是得益于他对这个药方的忠诚。他要熬到成功换肾,就得继续忠诚于这个药方。他深知,换肾得几十万,还得到省去换,这一切,都得局长在暗中鼎力相助。

只是,他没有熬到换肾的那一天,就丢下年轻的妻子,读小学的孩子,悲痛欲绝的父母,提前奔另一个世界去了。

局长给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局长亲自念悼词。当然,局长不会说苏欣乐是吃他给的偏方吃死的,他只是说苏欣乐一心扑在工作上,过度劳累,积劳成疾,不幸英年早逝。

同事们议论得最多的,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肾,说肾是身上最重要的排毒器官,肾一坏,人吃进去的所有东西都变成了毒药,人身上的其他器官再好,也得跟着一块完蛋,人身上的器官完蛋了,人当然就得跟着完蛋了。

只有叶木松的想法不同,他说人身上最重要的排毒器官是大脑,说很多人的心脏出问题,肾脏出问题,肝脏出问题,其实都是大脑丧失了它的排毒功能造成的。比如有的人的大脑中了名利的毒,中了权力的毒,他就必然会去干那种心脏、肾脏、肝脏无法承受的事。

他的这些话传到了局长耳朵里,局长就在心里想:看来得想办法,尽快把他这个“毒”给排了。随即局长看了看办公桌上的电子台历,显示:2012年6月28日 星期五。心想,时间不等人啊……

局长在千方百计想“排毒”办法时,叶木松向局长递上了一纸辞职报告,然后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

作者简介:李婷,女,湖南平江人,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湖南诗歌班和毛泽东文学院第十四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出席2015年湖南省第六次青年作家创作会。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神州时代艺术》《创作与评论》《湖南文学》《星星》等文学期刊,《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均有选载。《雨梧桐》获首届林非散文奖。《漫步婺源》获首届河北彩凤奖。

(责任编辑 徐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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