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的事
2019-06-10
1
年近四十的时候,我学会了做鸡蛋饼。只在早晨。
一点儿面粉,一点盐,一点儿水,把这些搅拌成均匀的面汁,打一个鸡蛋进去,继续搅拌成微黄的鸡蛋面汁。然后开火,放上平底儿煎锅,倒上一点儿油,把鸡蛋面汁摊到锅里。面汁起初不会流淌成自然的圆形,厚薄也不一致,这都没关系,待它们在锅里稍微定型之后,持起锅柄,高高低低左左右右地让锅侧转,还没有凝结的厚面汁便因器随型地流淌着,终会成就出一个相对完美的饼状。而原本微黄的颜色也因逐渐升高的油温的激发,变成了赏心悦目的金黄色。
再然后,翻到另一面。此时的饼已经八成熟。把火调小,侧耳倾听儿子在卫生间的响动,让饼的进程和他的进程保持同步。待听到青春期男孩子以特有的强大力道发出的响亮的咕嘟咕嘟的漱口声,知道他的洗漱工程即将完毕,便撒上一点儿极碎的小葱叶儿来调色,之后将饼出锅,盛在白瓷盘里,端到餐桌上。当然,不能忘了在调味碟里斟上一点儿醋一并呈上。凌晨六点,食欲也还在休眠中,这点儿酸能有效地把味蕾唤醒。
一张这样的饼,配上大米粥、小米粥或者玉米粥,以及一份翠绿的凉拌黄瓜,这是我这个愚笨的母亲能给儿子拿出的最日常的早餐。在这份早餐里,粥里的水分太多,菜呢毕竟是菜,相比之下,饼就成了最重要的能量担当。
还有一种鸡蛋饼,是我怎么学也学不会的。它的全称是“鸡蛋灌饼”,被人们简称为鸡蛋饼。省略的这个“灌”字,就是它的核心技术。在河南,据说做鸡蛋灌饼最好的名号是开封的“王馍头”。他家的小吃三绝就是“拉面、菜盒、鸡蛋灌饼”,人们都说,在开封,如果谁没听说过王馍头,那他一定算不得一个真正的老开封人。
他家的鸡蛋灌饼绝在哪里?无他,就是这个灌字。我去吃过。别的只能灌在中间,王馍头的鸡蛋灌饼却能一直跑到饼的最边边儿上,那个分寸太微妙了,稍微过一点儿就无法保持,可是人家就是一点儿也不会过,且外皮焦脆,内里软嫩。
在我们豫北,午餐基本是面,饼便是早晚餐最重要的面食,是另一种意义的馒头,只是比馒头要奢侈。因为,一,馒头一旦蒸好,是可以放上几天而不改其味的;饼则是即做即吃,即吃即好,一旦迟滞就会失了美味。二,饼需要用油。幼年时候,家境清寒,油是贵重之物。有俗语云:“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被主厨的祖母篡改成了“饼是一枝花,全靠油当家”。一年里,她老人家便很少做饼。无论是葱油饼还是千层饼,都很费油,她舍不得。
当然,也有无需用油的饼,那饼就是最朴素最简单的白面饼。
2
饼还分烫面饼和死面饼。一位擅长面点的河北朋友就曾如此活色生香地对我教诲过烫面饼的做法:“……昨儿我做了个烫面饼,可好吃。烫面饼好啊,好消化,对胃好。咱这边不都喜欢用冷水和面么,那就是死面饼。死面饼硬,不好消化,对胃不好。烫面饼呢就是用开水和面,放了开水,放了面,用筷子搅啊搅啊搅啊……用手和,那不得把手烫了?不成烫面饼,成烫手饼了,呵呵。
“烫面饼对胃好,不过这也是河南人的吃法,我河北娘家那边都是吃死面饼。他们为啥吃死面饼,又有一说。他们做死面饼不是为了吃死面饼。每次做饼,他们都做得可多,就是没打算吃完,剩下的怎么办?做炒饼啊,烩饼啊,焖饼啊。做炒饼的最多。圆白菜切成丝,青红椒切成丝,绿豆芽也是黄金搭档……
“饼还分发面饼和不发面饼。发面饼是需要放酵母粉的,最好再放点儿白糖,用温水和面。这样做出的饼松软酥香,也很好消化。”
——发酵粉,这让我想起那部电视剧《我的名字叫金三顺》,这是我最喜欢的韩剧。金三顺,这个来自底层人家的平凡得掉渣儿的女孩,这个三十岁的职业蛋糕师,性格粗线条,刚刚被相处三年的初恋情人抛弃,又被年轻的老板拿来当爱情炮灰……她似乎一直都是别人的笑料,但是她勇敢,天真,乐观,简单,倔强。正如与她假戏真做的钻石王老五玄振轩所言:“她是用自己的双手努力实现梦想的女孩。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她知道在这世上自己该做的是什么,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她有着健康的价值观和思考方式,是个明快的女孩。”正因为三顺如此的人格魅力,玄振轩才毅然斩断了与前女友熙真的旧情,投入了三顺的怀抱。熙真说:“她现在闪烁着光芒,可过一段时间你就会忘记,像我们现在这样。那你也还要去爱她吗?”他的回答是百分之百的三顺风格:“虽然人都知道自己将来一定会死,但是现在也还是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关于面粉,三顺曾在工作日志里如此自白:“面按用途分为两种:放发酵粉和没放发酵粉。放发酵粉的面粉会很快发酵,而没放的时候面粉会自我呼吸……我要做没放发酵粉的人!”
嗯,如果我的人生没有福气获得发酵粉——回想起来我获赠的发酵粉还挺多的,这个假设真有点儿矫情——那么,我也要表一点儿励志的态度:没有发酵粉的人生,我也会努力经营的。
3
十几年前,在县城生活的时候,家附近的小巷口有一家卖烧饼的小店。因为经常打交道,烧饼店的女老板和我很熟。她的烧饼口碑很好。面揉得很筋道,烤得也金黄焦脆,香气十足。更让我留恋的是她熬的热豆腐串,一块钱两个,夹在烧饼里吃,简直是让人百品不厌。每次去买烧饼,我都要买上一个。
买过烧饼,我照例便和女老板扯一会儿闲话。正说着,一个收破烂儿的老人在我们身边停了下来,递给女老板一张皱巴巴的两元钞票。女老板很快给他装好了一摞烧饼。他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下,似乎想查一查数。
“别查了,老规矩,九个。”女老板笑道。
他笑了笑,走了。
“你多给了他一个呀。”我犹豫了一下,虽然觉得收破烂儿的挺可怜,但转念一想,他又不差这一个烧饼,于是还是忍不住提醒女老板。
“每次我都多给他一个。”没想到女老板很平静。
“为什么?”
“多给他一个烧饼,你也眼馋?”女老板开玩笑。
“那当然。”我也笑了,“一样都是消费者,为什么优惠他?”
“不仅是他。所有干苦活儿的人来买,我都会多给一个。”女老板叹口气,“他们不容易啊。”
“我也不容易啊。”
“你要是真不容易,就不会每次都吃豆腐串儿了。”女老板白我一眼,“你每次都吃,那是你觉得一块钱不算什么。可是在他们眼里,一块钱的豆腐串可没有一块钱的烧饼实惠。他们决不会拿这一块钱去买豆腐串,只可能去买烧饼。因为这一块钱是他们打一百块煤球拾二十斤纸才能够挣来的——所以,在他们面前,你可真是没有资格说不容易。”
在她的申辩声里,收破烂的人已经走远了。我也笑着告辞。握着手里温热的烧饼,我心里充满了一种无以言说的感动。女老板话里所含着的朴素的道理和朴实的逻辑,让我不但无条件地认同,并且,还有一种深深的喜悦。
“多一个烧饼,你也眼馋?”我又想起了女老板的话。不,我不是眼馋,而是心馋。我甚至有些嫉妒。我羡慕这种底层人与底层人之间所拥有的高尚的怜悯、同情和理解。我在意这种不为任何功利所侵入的馈赠和关爱。
如果,将来我遭遇到了生活任何形式的打击和颠覆,但愿我也会拥有这样一个珍贵的烧饼。当然,它的形式决不仅仅限于一个小小的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