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血
2019-06-10
1
季建设接到妻子王美丽电话的时候,还没意识到,他的平静生活将被这个电话打得粉碎。
季建设在一家通讯设备公司工作,年龄刚过45岁,薪水虽然不算高,但处于这个城市的收入平均线之上。他妻子在一家超市当会计,收入一般,但不时能带点打折商品回来,所以日子也过得挺滋润。
季建设唯一担心的是,儿子季明高中毕业后能考上什么样的大学。季明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排第20名,班主任说,季明这个成绩,能考上“二本”就不错了。让季建设恼火的是,离高考只有一年了,但儿子没有一点紧迫感。为了调动儿子的学习积极性,他不顾妻子反对,给儿子报了个30天的美国游学夏令营,虽然价格不菲,但他认为这是一种价值投资。
这天是6月27日下午5点钟,学校已经放了假,离儿子出发到美国也只剩3天,季建设在电脑上查美元汇率,正在考虑换多少美元,手机响了。
是妻子打来的。
王美丽的声音慌张,说:“你赶快回来吧。”
“什么事?我正忙呢。”
“你妈出事了。”
季建设的父亲两年前去世后,他母亲一个人住在响水路的房子里,季建设本来想把母亲接来一起住,但母亲不想和儿媳妇在一个房檐下生活,季建设也就没勉强,于是隔三差五去看看。但今年春节过后,王美丽就鼓动季建设把响水路的房子卖了,添点钱在市中心再买一套单元。季建设说:“把房子卖了,妈住哪里?”王美丽说:“接来一起住。”季建设说:“你过去不是嫌烦吗?”王美丽说:“不嫌了还不行吗?”王美丽说,房子涨得越来越厉害,要赶快给儿子预备一套,否则将来媳妇都找不到。提到儿子,季建设没话说了,在三个月前半动员半强迫地把母亲接到了家里。
季建设听王美丽在电话里说“你妈出事了”就有点不太高兴,才搬来三个月,但婆媳矛盾不断。家里是个三居室单元,季建设和王美丽一间,儿子一间,还有一间是书房,母亲来了后就住在书房里。上个月,王美丽在新疆工作的妹妹来电话,说想让6岁的女儿也就是王美丽的外甥女小芒来过个夏天,王美丽就答应了。小芒来了后安排和季建设的母亲住一个房间,老太太不高兴,整天嘟囔,王美丽也就不高兴了,这让季建设很伤脑筋。
季建设说:“又吵架了?”
王美丽说:“你胡说什么呀,是你妈不行了。”
季建设大吃一惊,中午他打电话回去母亲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不行了呢?
2
季建设挤进地铁里。
下班高峰时段,车厢里十分拥挤,他前面站了个穿牛仔裤的年轻女人,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他妻子年轻的时候身上也有这种香味,不知为什么,结婚以后不但香味消失了而且像换了个人。
他们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季建设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王美丽结婚。他奇怪王美丽的父母怎么给她起了个这么俗的名字,但名字俗不是不结婚的理由。那么理由是什么呢?其实他也不知道。没有马上结婚的理由,但是也没有分手的理由,直到有一天,王美丽告诉他说怀孕了,他才不得不下决心结婚。
有了孩子以后,王美丽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季建设感觉在这个家庭里,他就是个多余的人。
地铁到站了,季建设从车厢里挤出来,长出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前两天儿子偷偷把他的帕萨特轿车开出去撞到电线杆上,他怎么会受这种罪。
王美丽替儿子开脱,说学车总有个代价吧。他说修理费要花2000元钱,这代价也太大了一点吧。王美丽说,你应庆幸没撞到人,否则代价就更大。他苦笑,无论儿子犯多大的错,她都会出面袒护,反正他也习惯了。
从地铁站出来,到他住的小区步行大约需要10分钟。
路边的商店有刚出锅的肉饼,他想买几个带回去当晚餐,后来想想改了主意,他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王美丽说“你妈不行了”。这个女人就是爱胡说八道。前两个星期,因为卫生间马桶冲水问题发生婆媳矛盾,王美丽打电话,让季建设回家处理。季建设说公司开会,没什么重要的事下班回家再说。王美丽说你妈不行了,这事重要不?结果他回家后,母亲好好的。这次两个人不知又为什么事闹矛盾,但无论多大矛盾,也不能说“你妈不行了”这种混账话。
但是,王美丽今天上班,也可能提前下班早早回家了。季建设推测,肯定是提前回到家里发现什么不如意的事,又和婆婆吵起来了。
两个女人把他夹在中间,让季建设很为难,他不善于处理这类复杂问题。他进小区,乘电梯到8楼,推开门,回到家里。
儿子季明坐在沙发中看电视,外甥女小芒趴在餐桌上看图画书,王美丽从卧室出来,脸色苍白,说:“你怎么才回来?”
季建设说:“接到电话就回来了。”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美丽指着书房说:“你自己看吧!”
书房不大,为了给母亲腾出放床的位置,季建设把书桌搬到了客厅,在以前放书桌的地方勉强塞进去了一张单人床;外甥女来了以后又在书房放了一张折叠床,晚上打开,白天收起来。
书房拉着窗帘,有些暗,季建设看见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单人床上,毛巾被一直盖到下巴上。
季建设预感不妙,弯腰推母亲:“妈,你怎么了?”
王美丽在他身后说:“人走了……”
季建设有些发懵:“走了?”
王美丽说:“去世了,还不懂?就是死了。”她声音有些尖,季建设不明白她为什么发飙,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忽然去世,早上他离开家时母亲还是好好的。
“为什么不送医院?”
“我回来已经去世了。”
“怎么会这样?是心脏问题吗?”季建设的母亲五年前做过心脏搭桥术,但恢复得不错,这两天说有点胸闷,他还说抽时间带母亲到医院检查,看是不是心脏出了问题。
“问你儿子吧!”王美丽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
儿子?他不明白母亲去世和儿子有什么关系。
“他给你妈的杯子里放安眠药了。”
季建设张口结舌:“你说放……放安眠药?”
王美丽说:“你看怎么办吧。”
季建设冲着客厅大吼了一声:“季明你过来!”
季明畏畏缩缩地走进客厅,说:“我也不知道她喝了以后会死。”
“你给杯子里放了多少?”
“就几片。”
“哪来的药?”
“网上买的。”
“为什么?她是你奶奶呀!”
季明嘟囔说:“可是她在家里很吵,我想玩游戏,只想让她睡一会,就给她杯子里放了药。”
季建设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吃过午饭后母亲在客厅里看电视,但儿子想在电脑上玩游戏,嫌电视声太吵,就给奶奶水杯里放了安眠药。这个主意儿子已经想了好几天,儿子认为奶奶占了书房,他只好在客厅上网玩游戏,但奶奶又老看电视,他就想如果奶奶睡觉就不会干扰他了,于是上网买了安眠药。奶奶喝了安眠药以后想上厕所,结果刚站起来就跌倒了,儿子连抱带扯把奶奶抱到书房床上。到下午3点看奶奶没有醒过来,有些害怕,于是给王美丽打了电话。
季建设说:“你在水里放了多少药?”
季明说:“多半瓶。”他分辩说,“我也不知道她喝了会死。”
季建设感觉身子发软,脑袋嗡嗡响,他不明白自己是造了什么孽,养了这么个儿子。
“滚!”他说。
他见儿子没动,大吼了一声:“滚出去!”
儿子扭头出去了。
王美丽问:“现在怎么办?”
“报警吧。”
“你发疯了?”王美丽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你就这一个儿子,你是想把他毁了是不是?如果你敢报警,我就死给你看。”
季建设愣在那里,停了片刻说:“那你说怎么办?”
王美丽说:“你妈心脏不好这个小区很多人都知道,再说你妈都这么大年龄了,说心脏病犯了忽然去世也没人会怀疑的。就这一个儿子,你能忍心把他送进监狱?再说,儿子进监狱了你母亲能活过来?”
季建设没说话。王美丽明白,丈夫妥协了。
3
王美丽下午6点30分的时候给120打电话,说家里老太太在卫生间上厕所,忽然晕了过去。
救护车不到10分钟就停在楼下,王美丽把医生领上楼。
医生挺年轻的,他问季建设,说人早就不行了,怎么才打电话?王美丽在旁边解释说当时就孩子在家,把老太太扶上床以为没事了,等他们下班回来发现情况不好,才急忙打了120。
医生说:“她以前有什么病吗?”
“心脏搭过桥,血压也高。”
医生点头说可能上厕所太用力引起的猝死。他说给你们开个死亡证明,然后把人送殡仪馆吧。
死亡证明是第二天开出来的。救护车离开后王美丽给居委会主任打电话,说婆婆去世了。居委会主任经常找王美丽买打折商品,知道王美丽的婆婆投奔儿子,也看到救护车停在季建设住的楼下,虽然有点怀疑,但还是为他们作了见证。
第二天尸体就送到了殡仪馆。
季建设是独子,在这个城市没什么亲属,所以丧事办得很快,三天后就火化,紧接着季明跟着游学团去了美国。
季建设生儿子的气,但又担心儿子一个人出门受委屈,因此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打点儿子的行装上。
母亲的丧事办完了,儿子也启程了,季建设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有人对他母亲的去世提出疑问。
晚上躺在床上,他对妻子说:“事情终于过去了。”
王美丽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低声说:“我可不这么想。”
季建设不明白妻子的意思。
“芒子。”王美丽说。
芒子?季建设忽然明白妻子的意思了。这几天忙来忙去,他几乎把王美丽的这个外甥女忘了。
芒子是这件事的唯一目击者。
王美丽说,就在晚饭后她和芒子进行了一场可怕的对话。她问芒子:你知道奶奶到哪去了吗?芒子边看电视边说:奶奶死了。她问:奶奶怎么会死呢?芒子说:哥哥给奶奶喂药,奶奶就死了。王美丽板起了脸:小孩子不要胡说。芒子小脸涨得通红,说:我没胡说,我看见了,哥哥让我把杯子端给奶奶的,奶奶喝了就睡着了。
季建设坐了起来:“可不能让她到外面胡说。”
王美丽也坐起来:“她才6岁,能管住自己的嘴吗?这事迟早会让别人知道,如果那样……”
王美丽后面的话没说,但季建设明白,她的意思是儿子就可能有牢狱之灾。想到这里,他背上一阵发凉。
季建设说:“当时就不该答应你妹把孩子送来,你不听嘛。”
王美丽提高了声音:“我怎么知道后面会发生这么些事?”
季建设说:“现在怎么办?”
卧室门被推开了,芒子穿着睡裙,赤着脚走进来,揉着眼睛说:“姨父姨妈不要吵架了。”又说,“我想回家。”
王美丽对着季建设耳朵小声说,这孩子胡说八道会把这个家毁了。
4
王美丽的话很快就被印证了。
季建设所在公司的工会主席到家里慰问,工会主席是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到家里后亲切地问长问短。
工会主席说:“早就应该来了,前几天总工会来公司调研,实在抽不开身。”
季建设说:“公司挺忙的,我都说了就不要来了。”
工会主席说:“那怎么行?”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关心地问,“老太太是患什么病去世的?”
芒子坐在旁边的餐桌上画图画,忽然扭头说一句:“哥哥给奶奶喝药……”
季建设吓得直冒冷汗。
王美丽对芒子呵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胡插嘴,到里屋玩去。”
把芒子赶到里屋后,王美丽赔着笑脸给工会主席解释,说老太太行动不便,有时候孙子帮着他奶奶服药。
工会主席说:“儿子挺懂事的嘛。”又问,“读高中了吧?”
王美丽说:“是啊,马上高考了,为了强化训练,送到美国参加夏令营。”
工会主席说:“是吗?我孩子也在美国上学呢。”
就这样,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美国的教育制度和教学质量上。
季建设偷偷擦了擦头上的汗,他想,真悬啊。
工会主席聊了会家常,留下慰问品,就告辞了。
季建设把工会主席送下楼,乘电梯上楼,在楼道里,就听见小芒的哭闹声音。推开门,小芒坐在地板上,扯着嗓子嚎:“我要回家。”
王美丽气得脸色都变了,她说:“还没说她就成这样了。”
季建设想起刚才的事直冒火,真他妈的熊孩子。
王美丽把季建设拉到卧室,脸色铁青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想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否则迟早要出事的。”
5
季建设不明白怎么彻底解决,王美丽说只有让芒子从此后不要说话。季建设更不明白了,芒子怎么可能不说话?王美丽说:“如果她失踪了呢?”
“失踪?”
“比如说,上街后再也没有回来。现在人贩子拐小孩的多了,再或者是玩的时候掉到水里面……”
季建设大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她可是你妹妹的孩子呀。”
“外甥女重要还是儿子重要?”
季建设坐在床上,半天没说话。
芒子坐在地板上大约是哭累了,见没人理她,自己起来到厨房找吃的,看见王美丽从卧室出来,说:“姨妈,我饿了。”
王美丽和颜悦色,说:“好,姨妈马上做饭。”
季建设哪里有心情吃饭,他给王美丽打了个招呼,说到外面走走。王美丽说:“你不吃饭?”
季建设苦笑,此时他还哪里有心情吃饭。
已经是晚上8点了,外面灯火辉煌,夜风吹在身上,有种很清凉的感觉。卖烤串的餐厅把桌子摆到了人行道上。穿裙子的年轻女子站在路边扬手招呼出租车。电影院的广告牌上硝烟四起,持机关枪的男子摆出冲锋的架势。一对中年男女站在商店的落地玻璃窗外,研究模特身上穿的具有阿拉伯风味的长裙。
这个城市按照固有的节奏不慌不忙地向前运行,一切都没有变,唯有他的生活变了。
季建设对生活的突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仿佛在做梦。他坐到路边的一张长椅中,脑子里始终在转王美丽说的那句话:“外甥女重要还是儿子重要?”
当然是儿子重要了。
但让芒子失踪,他感觉这个计划太残忍。
他耳边响起王美丽的声音:“那你想个两全的计划吧。”
季建设吓了一跳,抬起头,哪里有王美丽的身影?又是幻觉。虽然是幻觉,但按照王美丽的性格,她一定会这么说。季建设想不出来什么两全之计,在家里,大事往往都是王美丽拿主意,他是执行者。
夜色深了,他依然坐在椅子中,如果能抛开所有烦恼,他宁愿就这么一直坐下去。
6
季建设晚上只睡了两个多小时。清晨5点的时候他再也睡不着了,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王美丽转过身,轻声说:“睡不着是吧?”
他说:“你不也是一样?”
“到底怎么办?”
他没回答。他不知道答案。
她从被单里伸出手,放在季建设的肩膀上,说:“我想了一晚上,为了保住这个家庭,只能用那个办法。”
那个办法就是让芒子“失踪”。
季建设感到嗓子发干,想到客厅里倒杯水。
王美丽说:“你把芒子带出去玩……”
“然后呢?”
“开发区那边靠近凤凰山山庄有个水库,以前咱们带孩子到那里去玩过。”
季建设身上发冷,他把薄被子拉过来盖到下巴上。
季建设说:“会被人发现的。”
“到时候就说是失足掉到水里了。”她想了想,补充说,“或者说在开发区的公交站走失了,也不知道她一个人怎么跑到水库的。”
“会引起别人怀疑的。”
“只要不留下证据,怀疑也没用。”
“我还是担心……”
王美丽生气了:“你是个男人,怎么这样没用?”
季建设不说话了,王美丽也沉默下来,房间里安静得让人窒息。
闹钟“叮当当”响了起来,这是季建设设置的起床时间。
王美丽推了一下季建设:“说话呀!”
季建设狠了狠心,说:“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7
季建设进办公室,打开电脑,这几天请假,积累的事情不少。
坐在他对面的马秀娟走进办公室,说:“老季,你来得好早呀。”
马秀娟比他小10岁,平时“老季”“季老师”的乱叫。
季建设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刚到9点钟,他说:“反正在家里也没事,就提前出来了。”
马秀娟说:“其实你不用这么急着来上班,公司里也没什么事。”她边说边从马甲袋里取出在上班路上买的早餐,包括一杯豆奶和两个菜包。她问:“老季,早上吃过饭了吗?”
季建设点点头,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心里却想着清晨和王美丽的谈话。他感到恐惧,想不如现在发生地震,把他埋在这个大楼里,就一了百了,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手机响了,是王美丽打来的。
王美丽说:“现在说话方便吧?”
正好马秀娟端着杯子出去接开水,季建设说:“你说吧。”
王美丽说刚才她妹妹来电话,说这几天要过来出差,顺便把芒子接回去。
季建设说:“噢。”
王美丽说:“你噢什么,马上回来。”她又补充,“你对公司说家里有事。”
8
季建设上午10点钟回到家里,对芒子说带她到公园去,芒子很高兴,背上小背包,拉着季建设的手出门。在电梯上,碰到在9楼住的刘阿姨。刘阿姨笑眯眯地说:“好漂亮的小姑娘,这是要去哪?”芒子说:“姨夫要带我去公园。”
季建设带着芒子出去以后,王美丽就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她安慰自己,不会出什么事的。
她不知道丈夫此时到了什么地方。
她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季建设的,处了半年就结婚了。其实她对季建设不是十分满意,季建设有些懦弱,处理问题不果断,但她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有更合适的结婚对象,她担心年龄大了嫁不出去,于是就嫁了。
外面阳光灿烂,室内温度随着气温逐渐升高,王美丽感觉身上汗腻腻的。她打开空调,冷气很快灌满了房间,但她一点不觉得凉爽。
丈夫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按照她的意思,让丈夫开车把芒子带到郊区水库。最好让芒子自己掉到水里去。这样就说芒子是在水库边戏水的时候失足掉了下去。她感觉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季建设问,如果她自己没掉到水里怎么办?
王美丽说你又不是死人。
季建设勉强接受了她的方案,出门的时候说:“你妹妹会难受的。”她想过这个问题,妹妹肯定接受不了芒子出事的现实,姐妹情分从此就断绝了。
不知为什么,她心慌得厉害,眼前老出现漂在水里的死小孩画面。王美丽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这样会遭报应的。她再也忍不住,给季建设打电话,想告诉他把孩子领回来算了,以后的事再想办法,但季建设手机关机了。
这个混蛋,为什么要关机?
会不会被警察抓走了?
王美丽想象着丈夫在警方的审讯室里,警察问一句,他回答一句。这个想法让她感到恐惧。
墙上的挂钟指针慢慢向前移动,下午2点了,她仍然联系不上季建设。
当墙上的挂钟指示时间到了下午5点的时候,王美丽仍然没有季建设的消息,就在她感觉要发疯的时候,季建设回来了。
和季建设回来的还有芒子。
他们还没进门王美丽就听到了小芒“要回家”的哭闹声。
王美丽松了一口气。
9
季建设和王美丽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是晚上9点25分。
餐桌上盘子里的烧三鲜和红烧鱼块已经凉了。
王美丽没心思做晚饭,打电话叫了外卖。外卖送来以后季建设说没胃口,不想吃。王美丽往嘴里扒了两口米饭,也放下了筷子。她看着芒子用筷子在菜里捣来捣去,心里就冒火,这孩子来了以后家里发生了多少事,简直是个扫帚星。她对芒子说,赶快吃,吃完就回房间睡觉。芒子不乐意,她想看电视里的动画片,但看到王美丽板起的面孔,不敢说话,放下筷子后就回到了书房。
王美丽到书房看了看,回到客厅说:“睡着了。”
钟表滴滴答答往前走,季建设觉得嗓子发干,他想不出现在该说什么。
回家以后他就给王美丽解释,出门以后小芒说要吃肯德基,他就把车停在了肯德基门口,谁知道从肯德基出来,发现车被交警拖走了。
他带着小芒到交警大队,交罚款,然后到停车场取车,在这期间小芒哭闹,要回新疆找妈妈,他差点被怀疑是人贩子。
就这样折腾了一天,他讲过程的时候不停地看王美丽的脸色,担心妻子发火,骂他什么事都干不成,但王美丽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是命吧。
“也许,这孩子不会到处乱讲话吧,再说了,她家离这个城市老远,没人认识咱们……”季建设实在无法接受把小芒沉到水里的计划,他下不了手。所以白天他开车带着小芒在城里乱转,晚上回家后编了个假话,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王美丽明天又逼他带着小芒出去。
王美丽知道丈夫的心思,她说,我也不想把这孩子怎么样,毕竟是我妹妹的孩子啊,但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了。
“没有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吗?”季建设小声说,“如果人贩子把她拐走就好了。”
王美丽心里一动,人贩子?丈夫提醒她了,超市有个女员工叫赵立金,是西水县的,有次在一起闲聊,赵立金说老家在山区,有几个亲戚都想抱养孩子。赵立金说王姐,如果你有合适的,一定要给介绍,会有报酬的。后来超市里就有风言风语说这个赵立金参与拐卖人口,这个传言刚出来赵立金就辞职了。
她记得赵立金给她留过电话号码。
手机上没有赵立金的电话,赵立金走了以后她换过两个手机了。
王美丽在抽屉里翻,终于从电视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揉皱了的通讯录,在上面找到了赵立金的号码。
几年过去了,但愿她还没换手机。
王美丽拨电话,忙音。又拨,通了。
10
第二天晚上9点钟,王美丽到派出所报案。
接待她的是位看上去三十多岁的警察,叫丁壮。
王美丽一脸惊慌,说6岁的外甥女芒子失踪了。
丁壮叫她不要急,把情况讲清楚。
王美丽说早晨她在卫生间洗衣服的时候,小区保安打来电话,说是看见芒子一个人背了个小包从小区门口出去,问她知道不知道。她一听就慌了,赶紧下楼追,跑到小区门口,哪里还有芒子的人影啊。她给丈夫打电话,让丈夫赶快到火车站找,因为芒子闹了几天要回新疆找妈妈和爸爸。丈夫把火车站包括周边都找遍了,也没看见芒子。
王美丽说:“这可怎么办呀?我妹妹让孩子到内地玩,结果跑丢了,我没法交代呀。”
丁壮说:“这孩子身上带钱了吗?”
王美丽说:“上周给过她零花钱,大概100多元吧,也不知现在还有多少。”
丁壮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放到王美丽面前,说:“先把这张表填了吧!”
11
王美丽回到家里,感到精疲力竭,她坐到椅子上,不想说话。
季建设惶惶不安,凑到王美丽面前,低声下气问:“警察没怀疑吧?”
王美丽怨恨地瞪了丈夫一眼,都是你,把好好的计划搞砸了。
按照计划,王美丽早晨起来,给芒子准备了一份丰盛的早餐,然后告诉芒子,今天就送她回家。
王美丽交代,让芒子到小区门口的公交车站,搭2路到终点站。王美丽说:“你姨夫会在那等你,带你到火车站。”王美丽叮咛,说在路上不要和别人说话,现在坏人多。
在芒子出门的时候季建设也到了2路公交车终点站。附近中平路有个停工的建筑工地,地基坑大约有三米多深,季建设把车藏在旁边已经没人住的活动板房后面,这个地方很隐蔽,马路上是看不见的。
为了怕被别人认出,季建设戴了墨镜,结果芒子也差点没认出他。
按照王美丽和赵立金的约定,季建设要把芒子送到开发区的电子路上,赵立金乘一辆白色面包车在路边等。赵立金说,到时候把孩子哄到面包车上就行了,别的事不用管。
问题发生在建筑工地的活动板房后面。季建设发动车准备倒车时,有只老鼠钻到了车底下,芒子去抓,刚好车发动,结果车轮从芒子的脖子上碾了过去。
季建设吓坏了,给王美丽打电话。季建设问:“怎么办?”王美丽表现得很冷静,说:“别慌,赶快找个地方把尸体处理了吧。”她又急忙说,“不不不,到晚上再处理,现在搞不好会被人发现的。”
季建设方寸已乱:“现在怎么办?”
王美丽没说话,过了片刻,说:“现在你去火车站,就说孩子离家出走,多问几个人,芒子就放在后备箱里吧,车就放在原地不要动了。”
季建设按照妻子的吩咐,慌慌张张到火车站,又到火车站附近打听走失的小孩,到傍晚才回到建筑工地。他在活动板房里找了个铁锨头,确信附近没人,才抱着芒子的尸体小心翼翼地下到坑底。
季建设感到坑里阴气逼人,怕得要命,草草埋了就爬了上去。
坐进车里的时候,季建设感到身体发软。回到家里,他告诉王美丽,当时感觉连转动方向盘的力气都没有了……
季建设端了杯水放在王美丽面前,问:“你说芒子失踪的时候警察到底有什么反应?”
王美丽没力气说话,她挥了挥手,意思是让季建设滚远点。她现在想的是给妹妹打电话时怎么说,但无论怎么说,妹妹都一定会歇斯底里的。
季建设走到窗边,挑起窗帘,夜幕像怪兽一样张着黑洞洞的大口,仿佛要把他吞进肚子里。
此时是7月12日,距离他母亲去世已经过了15天。
12
季建设所在的公司对他这些天的遭遇很同情,母亲去世,接着外甥女又失踪了,特批他带薪休假,
按照王美丽的吩咐,季建设除了到报社联系刊登寻人启事,还打印了许多寻人告示在街道中张贴。
王美丽的妹妹王梅花和丈夫听说女儿失踪,乘飞机从乌鲁木齐赶来。王梅花皮肤白,长得比姐姐漂亮,当王美丽表现出非常对不起妹妹、悲痛欲绝的时候,王梅花反而安慰姐姐,让她不要太自责了,谁也不愿发生这种事。
季建设不敢和王梅花两口子对视,他甚至不敢和街道中的陌生人对视,他总感觉到别人看他的眼神不对。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闭上眼睛就看见了芒子躺在车轮下的情景。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步步地成了杀人犯。
王美丽也睡不着觉,睡不着觉两人就坐起来分析后边会发生什么事。
季建设说:“万一警察发现了怎么办?”
王美丽说:“警察怎么可能发现?”
季建设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啊。”
王美丽有些沉不住气了:“你确定埋的时候没人发现?”
季建设回忆当时的情况,工地虽然离马路不远,但有隔板挡着,再加上他动手的时候天也慢慢黑下来了,不会有人看见。
“你不是把车停在活动板房后面吗?里面会不会有人?”
“我检查过了,房子里只有一堆空啤酒瓶。”
“空啤酒瓶?”王美丽马上想到流浪汉,会不会有流浪汉住在里边?
王美丽问:“把芒子埋了以后你检查过房子吗?”
季建设说没有,当时他怕得要命,只想着赶快离开。他说:“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王美丽想,也许是多心了,她说:“没问题就好。”
季建设换了个话题:“你妹妹怎么样?”
王美丽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天天往派出所跑,打听消息。”
王美丽本来让王梅花两口子住在家里,但王梅花不肯,一定要在外面找宾馆,说这样方便。
王美丽知道,这是妹妹在记恨她。
季建设感觉身上发冷,在被单里缩成一团。现在他越来越害怕和王梅花单独见面,在王梅花面前感觉就是罪人。
13
三天后下了一场大雨,芒子的尸体被雨水冲了出来。
这天早上,几个孩子在中平路的街道中奔跑戏耍,其中一个躲到了工地里,发现了坑底下有个半掩埋的小孩,于是叫来了家长。半个小时后,几辆警车开进了工地。
刑侦支队的吴克元刚休假回来就碰上了这起杀人案。
35岁的吴克元虽然年龄不算大,但在重案队里也属于老资格探员了。
他乘坐的汽车到达现场的时候,旁边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居民。
吴克元从人群中挤过,越过警戒线,走进建筑工地。
这是个停工的建筑工地,外墙上刷的标记是106工地,原本是要盖写字楼,但开发商资金链断裂,因此停工两年了。地基坑深度大约有3米,还没开始钻孔灌注,沿边坡可以下到坑底。
尸体在坑底里,勘查组的几名工程师在下边泥泞中寻找,希望能找到些线索。吴克元想,昨夜大雨,可能很难找到凶手留下的痕迹了。
法医鉴定组的马长生告诉吴克元,死者是个女孩,年龄在6岁左右,掩埋时间是在7天以前,这个基坑应该不是第一现场。
马长生说,最终结果还要等到尸体解剖后才能出来。
打电话报案的是位六十多岁的李姓女人,住在工地附近的小区里。李姓女人说正在小区的空地上跳舞,11岁的孙子跑来,说是在工地大坑里发现了死人。她和几个人到工地,看到坑里的死小孩,吓了一跳,马上就报警了。李姓女人说,这个工地已经停工很长时间了,好像是开发商出了什么问题,平时附近的人担心这个基坑伤人,都严禁孩子到工地玩,因此这里基本上没什么人。
基坑旁边有一排活动板房,里面很暗,有股很难闻的气味,在墙角扔了一堆空瓶子,似乎是有人特意收集放在这里的。
中平路派出所姓刘的管治安的副所长告诉吴克元,没有接到辖区居民谁家丢孩子的报案,但是在电脑中查到城东区的下河沿路有居民报孩子失踪,是个6岁女孩,报案时间是7月12日,已经通知报案人来辨认尸体了。
当务之急是先查明受害女孩的身份。
14
季建设站在窗口往楼下看,在他的想象中,警察随时都可能来把他带走。
看见芒子躺在工地基坑旁边的尸体时,他脸色苍白,差点瘫倒在地上,他根本没想到警察这么快就发现了芒子的尸体。幸好当时王梅花昏了过去,这样没人注意到他的反常。
接到警察的电话,他本来不想去,但又担心这样反而会暴露,就硬着头皮去了。
尸体辨认结束后,警察把王梅花两口子送回宾馆休息,把王美丽两口子留下来,询问芒子失踪时的情况。
问话在中平路派出所进行,房间不大,王美丽感觉像是审讯室,那个叫吴克元的警察倒了两杯水放在他们面前,解释说派出所条件不好。又说只有掌握了详尽的材料,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破案。
吴克元说:“你们也想早点抓住凶手对不对?”
王美丽说当然想早点抓住凶手,你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好了。
吴克元的问题涉及面很广,包括芒子来这个城市的时间、生活习惯、失踪前有没有反常表现、在小区有没有朋友以及发现芒子失踪后的寻找过程。
季建设脑子很乱,回答问题就有些迟钝。王美丽解释说丈夫还没从芒子惨死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吴克元点头说理解。
让季建设害怕的不仅仅是芒子的尸体被发现,更是他在现场看见的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像老熟人一样咧嘴冲着季建设笑。
季建设觉得这个男人的笑容很诡异。
王美丽也注意到了这个男人,7月的天气,身上穿了件破棉袄,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她判断此人是个流浪汉。
王美丽低声问季建设:“你见过这个人?”
季建设说没有。
当时现场情况很乱,王美丽也就没多想,但离开派出所回到家里后这个男人又从她脑子里冒了出来。
她看着季建设站在窗口边的猥琐样子,心里就来气。没错,是她最先提出来让芒子消失,但最后她有了更稳妥的主意,没想到男人把这一切都搞砸了。
王美丽再次问季建设到底能不能确定当时工地有没有人。
季建设说:“应该没人吧,那么晚,谁会跑到那种地方去?”
王美丽有些生气,什么叫“应该”?她问:“刚才在工地的时候,为什么有个人冲着你笑?”
“你是说那个拾破烂的?”
“对。”王美丽说,“会不会他晚上就住在板房里,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你在坑底下……”
季建设的回答有些迟疑:“没有那么巧吧?”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王美丽相信这个定律。
如果万一这个流浪汉那天看见了丈夫怎么办?
警察不会放过这条线索的。
恐惧像夜幕一样涌进房间,把她包围了。
15
发现女孩尸体时间是7月19日,因此刑队成立了“7·19”杀人案专案组。专案组的办公地点设在刑侦大楼8楼靠电梯的一个房间。
吴克元的办公桌上放着电脑、茶杯、笔记本和一个镜框,镜框中是他妻子和孩子坐在公园草地上的合影。有同事笑他在办公桌上摆老婆孩子照片太娘娘腔。吴克元反击,说不热爱家庭的人怎么会热爱事业?
这天上午9点钟,吴克元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尸检报告和现场勘查报告昨天晚上就出来了。
死者叫李芒果,6岁,家庭住址在乌鲁木齐阳光城二期5号楼1单元1108室。今年6月5日探亲住在本市太古路和家花园11号802室,7月12日离家出走。
死者尸体是在中平路的建筑工地基坑发现的,发现时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推断死亡时间是7月12日中午12点至下午3点。根据体内多器官损伤的情况,判断死亡原因是遭车碾压。
在距基坑不远的空置活动板房后面发现了汽车轮胎花纹,由于雨水冲刷,痕迹已经很模糊了,但通过反复比对,是一款型号为195/65R15的轮胎,为帕萨特轿车的轮胎。
同时还在活动板房的门边提取了半个鞋印,经比对是李芒果的鞋印。
在和家花园调查,7月12日在门口值班的保安小王提供情况,说那天上午9点左右,看到芒子一个人背了个双肩包出门往街道中走,曾打招呼问小姑娘到哪去,但芒子没理,于是他给季建设家打电话,是季建设老婆王美丽接的;王美丽跑出来后,芒子已经没了踪迹。
和家花园住户反映,季建设夫妇平时为人低调,母亲才去世不久,7月10号听见有小姑娘在楼下哭闹喊着要回家,声音很大。
和家花园外面街道中有2路公交车到火车站,司机对7月12日有个小姑娘独自在和家花园站上车还有印象,当时司机还在想,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出门?家长也真大意。小姑娘是在中平路站下的车,下车前还跑到前面来问他到站了没有。他说你家长怎么没来,小姑娘没回答。至于小姑娘下车以后跟什么人走了,司机说他没注意了。
吴克元竭力想把这些线索归拢到一起。
芒子上午9点离开居住的小区,大约在12点至下午3点死在中平路上的建筑工地。
死亡地点距离2路公交车中平路站800米。
芒子住的和家花园门口300米处就是2路公交车站。
芒子是被一辆轿车碾压致死的,根据车轮花纹痕迹推断,是一辆老款的帕萨特轿车的后轮碾压到芒子的身体上。
在芒子体内没有发现性侵痕迹。
芒子死后被转移到地基坑中埋葬。
和家花园距中平路有11站路,芒子不可能步行到中平路,王美丽说芒子走时身上没带多少钱,因此也不可能搭出租车,只能是搭2路公交车到中平路,因此吴克元断定公交车司机说的独自上车的小姑娘就是芒子。根据王美丽的说法,芒子出走的目的地是到火车站搭车回家,中平路站距火车站还有1站路,芒子为什么在这里下车?
王姓保安说,他看见芒子背了个彩花儿童双肩包走出院子,但在现场没有发现双肩包。
吴克元判断,芒子在中平路下车后,有人把她领到了基建工地的活动板房后面。
芒子为什么会跟这个人走?答案只有一个,是熟悉的人。
在现场调查的警察王永利在报告中证实,建筑工地的活动板房里住了个55岁的流浪汉,白天出去讨生活,晚上回来睡觉。流浪汉说有天晚上他回来看见一辆灰色轿车从工地开出去,至于车牌号码、开车的是男是女,他提供不出来。
但这份报告遗漏了一个关键点:流浪汉看见轿车的日期。
吴克元拨通了王永利的电话,王永利说:“流浪汉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天鸿宾楼开业,保安不让他靠近,还把他打了。”
吴克元挂上电话以后,在电脑中搜索“鸿宾楼”,电脑显示,鸿宾楼是市饮食集团旗下的一家港式餐厅,开业日期是7月12日。
吴克元盯着电脑屏幕,陷入沉思。
16
季建设没想到警察周末会到家里来。
这是发现芒子尸体的第三天。
这三天,季建设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反倒是王美丽显得比较冷静。王美丽骂季建设:“你怎么还不如女人?”
季建设从监示器的屏幕中看到楼下按门铃的是两名警察,慌了,扭头问王美丽:“怎么办?”
王美丽认识这两个警察,一个是7月12日问话的吴警官,另一个是她到派出所报芒子失踪时接待她的丁警官。
“开门吧。”王美丽说。她不相信警察是来抓人的。
两名警察在季建设家里停留了一个多小时,这次涉及的问题比在派出所的第一次谈话更广更详细。
吴克元详细问了家庭成员情况,主要是王美丽回答问题。
王美丽说婆婆去世,儿子到美国参加夏令营。
吴克元问季建设:“芒子离家出走的时候,你不在家吗?”
季建设说他早上8点半出门,到展览馆看全国通讯设备技术展。他解释说,了解业界动态,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结果还没到展览馆的停车场,就接到了妻子电话,说芒子离家出走,让他马上到火车站找。
“你是几点钟到的火车站?”
“大概是快11点了吧。”
“在火车站找了多长时间?”
“两个多小时吧。”
“然后呢?”
季建设迟疑了一下,说:“然后,又到附近找,一直到晚上没什么线索才回家。”
“开车了吗?”
“开了。”
吴克元说:“是辆什么车?”
“帕萨特。”
吴克元说:“帕萨特其实挺不错的,我一直想买一辆。”
季建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紧张得额头冒汗了。
吴克元说:“能看看芒子住的房间吗?”
王美丽说当然可以了。
两名警察在书房里待了10分钟,吴克元问季建设:“你母亲去世前也在这个房间住?”
季建设点头,他不知道警察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心里七上八下。
吴克元又问:“芒子出走的时候背了个双肩包吧?”
季建设脑袋“嗡”的一声,双肩包?那天他应该把芒子的双肩包带走扔掉,结果把这档子事忘了。
吴克元看他,疑惑地说:“你没事吧?”
王美丽在旁边搭话说:“家里出了这么多事,他整夜睡不着觉,神经衰弱。”
吴克元点头,说:“那还是要抓紧时间到医院看看。”他看了看表,说,“好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17
刘威是出租车司机,7月23日深夜他在火车站拉了位女客到江北机场宾馆,路过中平路中段的时候,看见一个黑影摇摇晃晃走到街道中间倒下了。他刹车,然后打开车门,原本以为是醉酒者,结果是个衣着破烂、满脸是血的男人。
“110”和“120”几乎同时赶到,发现这个男人已经死了。
由于发案地点在中平路106号基建工地附近,所以把案情通报给了专案组。
死者是男性,身份不明,年龄在55岁左右,曾在7月12日晚上看到一辆灰色轿车从6号工地开出去,死亡原因系颅脑受到重物打击。
吴克元的警察直觉告诉他,这个案子和芒子的死有关。
参与专案的警察聚集在办公室讨论案情。吴克元说,杀害流浪汉的凶手和“7·19”案的作案人很可能是同一个人或是有关联的人。此人认为流浪汉看到他作案,想要灭口,在晚上进入到流浪汉睡觉的活动板房,趁流浪汉熟睡之际行凶,作案工具很可能是钉锤。
丁壮在“7·19”案发以后被抽到专案组工作,他说:“受害者受到袭击后没有当场死亡,而是挣扎着走到街道中才倒下,这说明什么?”
吴克元说:“说明凶手力气有限。”
“女人?”
“不是女人也是比较瘦小。”
“是不是说,‘7·19’的作案人也是这种类型?”
“现在还不好下结论……”
吴克元的话没完,手机响了,是中平路派出所的刘所长打来的。刘所长说:“有个情况你也许感兴趣。7月13日流浪汉曾用5块钱的价格把一个儿童双肩包卖给了一个开三轮电瓶车拉客的司机。”
儿童双肩包?芒子离家出走的时候就背了一个儿童双肩包。
吴克元说:“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18
吴克元和丁壮从中平路派出所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双肩包摆在所长的办公桌上,旁边椅子上坐了个神色紧张的中年男子。所长介绍说,这就是从流浪汉手里买双肩包的电瓶车司机。
根据这个双肩包的花色,吴克元判断是芒子出走时背的。
电瓶三轮车司机非常紧张,以为警察追究他开黑车,结结巴巴说开电瓶车拉客也是为了生计,政府不让开,以后保证不开了。
吴克元安慰他,说:“不要紧张,叫你来不是要处罚你开黑车拉客,是想了解这个包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电瓶车司机听说不是追究他开黑车,放松了不少。他说那天他把电瓶车停在路边等生意,看见一个讨饭的男人手里提了个八成新的双肩包沿街道走过来,正好他小女儿想要一个双肩包,就把男人叫住了,经过讨价还价,最后以5元钱成交,外加马路对面水饺店的一份水饺。
吴克元最关心的是包里有什么东西。
电瓶车司机说:“包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行拼音,我也没看懂,就扔掉了。”
尽管这个包已经多次转手,其鉴定价值不高,但由于涉案,吴克元还是把它装进塑料袋里带回专案组。
时至中午,街道中的燥热立刻把他们裹得严严实实。
路边有一家小饭店,挂的牌子是牛肉面大王,吴克元和丁壮找了一个靠空调的桌子,一人要了碗面。
丁壮说:“凶手虽然把芒子的尸体埋了,但忘了带走双肩包,说明当时非常慌张。如果不是那场雨,可能还会发现更多线索。”
吴克元盯着桌面没说话。
丁壮五指张开在吴克元眼前晃了晃:“几天没回家,想媳妇了吧?”
吴克元苦笑:“哪里有时间想媳妇呀?我是在想,这个案子有很多可疑之处。流浪汉无财无色无仇人,为什么会被害?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有人担心他把看到的事说出去,所以动了杀机。”
“但是,他仅仅看到有一辆灰色轿车从工地开出去,别的什么都没看到啊。”
吴克元用手指在桌面画了个圆圈,点头说:“你说的不错,但这些事凶手不知道,凶手以为这个人看到了很多东西。”
面送上来了,吴克元用筷子在碗里搅了搅,说:“我一直在想,芒子为什么在中平路站下车,这里离火车站还有一站路啊。”
丁壮吃了口面,问:“所以呢?”
“所以一定是有人提前打过招呼让她在中平路站下车,说到时候有人接。”吴克元推测,“这个人是芒子非常信任的人。”
“有道理。”
“刚才三轮电瓶车司机说,双肩包里有张纸条,上面写的是拼音。芒子虽然还没上学,但是学过拼音,你想想,纸条上的拼音是什么内容?”
丁壮说:“下车的站名吧。”
“我也是这么想啊。”
“谁写的呢?”
“只有一种可能,是她最相信的人。”
“你是说,她的姨夫和姨妈?那动机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也在想啊。”
19
季建设走进刑侦大楼,强忍着没有尖叫一声跑出去。
他接到吴克元的电话,希望他到刑侦大楼来一趟,有些事情还需要落实。虽然这位警官说的是“希望”,但那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他对王美丽说,去了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王美丽说看你的怂样,如果要抓你,警车早就开过来了。最近妻子对他越来越严厉了。
季建设正胡思乱想,听见有人对他说话,抬头看到吴克元已站到面前。
吴克元说:“挺准时的嘛。”
季建设琢磨不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跟着吴克元上电梯、进房间。
这是间办公室,摆了七八张桌子,有人在打电话,还有人在电脑上打字。吴克元把他领到靠窗的桌边,请他坐下,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说:“咱们开始吧。”
吴克元首先问7月12日他寻找芒子的经过,这个问题以前回答过,季建设不明白为什么又提起。他定了定神,回答说他到过铁路售票处、餐厅、进站口等等地方找铁路员工打听过看没看到一个单独要上火车的女孩子。
吴克元的下一个问题是:“你把车停在什么地方了?”
季建设掐住左手的虎口,让自己冷静,回答说当时把车停在方新村的临时停车场了。
方新村是距火车站不远的城中村,从年初开始拆迁。一些村民看到距火车站很近,就把村里拆迁后的空地圈起来当临时停车场,收费比较低,所以不少到火车站接客的人把车停在这里。
季建设为什么说把车停在这里呢?因为这个临时停车场管理混乱,没监控也不登记车牌号,季建设相信没有人能查清他到底在这里停车了没有。
吴克元问:“当时把车停在什么位置能回忆起来吗?”
季建设没料到警察会问这么细,好在他曾在这个停车场停过车,多少有些印象,于是回答:“在停车场的第二排位置吧。”为了增加真实性,他还补充,“旁边有辆别克轿车,倒车的时候差点蹭上。”
“你是几点钟把车取出来的?”
“晚上8点吧。”
吴克元点头,问:“你母亲是几号去世的?”
忽然转换话题让季建设措手不及,他感到强烈不安,为什么警察要问到母亲去世的事?他迟疑了片刻,回答了。
“是心脏出问题了吧?”
“以前做过心脏搭桥。”
“噢,明白了。”
一位穿T恤的男子走过来,小声对吴克元说了句什么,吴克元边听边点头。男子有些面熟,季建设忽然想起,这个男子姓丁,曾到他家里来过。
男子走了以后,吴克元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抬起头问:“7月23日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7月23日晚上?季建设不明白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吴克元提示:“前天晚上。”
季建设说前天下班就回家了,晚上在家哪里也没去,一个人看电视。
“一个人看电视?”
季建设解释说那天晚上妻子到她妹妹住的顺风宾馆,因为她妹妹第二天要回新疆,她去看还有什么能帮忙的。
“好久没看电视了,”吴克元叹了口气,问,“那天晚上有什么好电视剧?”
季建设完全糊涂了,怎么又问到了电视剧?他说那晚看的是收费的点播,外国电影,直到妻子回家。
“很晚了吧?”
“11点多了吧。”
吴克元站起来:“就到这里吧。”他问,“要开车把你送回去吗?”
季建设忙说不用了,自己走回去了。
20
吴克元站在窗边往楼下看,季建设穿过马路,拦了一辆出租车,钻进去往东走了。
丁壮站在他身后:“你怀疑这个人?”
吴克元点头:“有非常大的疑点。”
吴克元问丁壮带烟了没有,他忽然有种想抽烟的冲动。
办公室属于无烟区,于是两个人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旁边,靠在窗台沿,点着了烟。
吴克元看着手里的香烟上冒出的一缕青烟慢慢消失在空气中,丁壮说:“方新村的停车场?管理很乱的一个停车场,每天停过多少辆车管理员自己也说不清。”
吴克元没说话。丁壮捅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吴克元说:“我在想,芒子死亡时间是中午,而流浪汉看见灰色轿车从工地开出去的时间是天黑以后,在这段时间里,作案者在干什么?会一直在工地上吗?”
“不大可能吧。”
“我想也是,他会去进行某种活动证明清白。为什么要证明清白?假如此人和芒子没什么关系,根本就没这种必要,开车跑掉就是了,但作案的人没跑,不是不想跑而是不敢跑。”
“这个人和芒子有某种关系。”
“我想也是。”吴克元停了停,说,“这个人本意并非是想撞死芒子,可能是发生了意外。”
“所以你把他称为作案者而不是凶手。”
吴克元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这个人为什么要把芒子领到偏僻的工地?只有一种可能,他的车停在这个地方。但是他的车为什么要停在这个地方?说明他不想让人知道曾和芒子在一起,芒子出事后好撇清自己的关系。这样的话,一定是关系很亲近的人,他很可能是想让芒子在这里上车,然后带到什么地方去,再然后……”
丁壮顺着吴克元的思路说:“再然后有两种可能,到更远更隐蔽的地方杀害,或者是送到什么地方,总之是让她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吴克元在检查季建设的那辆帕萨特轿车时,因为车被彻底清洗过,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是发现季建设曾在导航上搜过西水的位置,西水是人贩子很多的地方。
他现在越来越确定,季建设就是作案人。
吴克元点头:“芒子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所以逼得作案者不得不出此下策。”
“前段时间,季建设的母亲忽然在家里去世,小区里的人就有议论,会不会和此事有关?”
在小区调查的时候有邻居反映,说王美丽讨厌婆婆,一直想把婆婆送敬老院,把外甥女接来在家里住,也是有逼走婆婆的意思。
吴克元把手里的烟屁股扔到垃圾桶里,说:“芒子很可能是知道奶奶的死亡原因才遭遇不幸。”他问丁壮,“外甥女把姨妈的婆婆是叫奶奶吗?”
丁壮说:“这个,还是问度娘吧。”
21
季建设说想去自首,他受不了这种压力,天天晚上做恶梦,闭上眼睛芒子和警察就交替在他面前出现,他要崩溃了。
王美丽大惊,说:“你疯了,警察什么都没发现,你不过是自己吓自己。”
由于气愤,王美丽声音尖厉。季建设哀求:“说话声音小一点好不好?邻居会听见的。”
王美丽冷笑:“你不是要去自首吗?还怕邻居听见?”
季建设此时最想把自己灌醉,这样就能忘掉一切,但是就算是醉了还是会醒来,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王美丽泡了杯茶,放到季建设面前,缓和了口气,说警察不会发现什么的,7月12日你确实到火车站打听芒子的下落,肯定会有人记得。
季建设担心的是,7月12日中午他把芒子的尸体藏在后备箱里,然后按照王美丽的吩咐到车站打听走失的孩子。孩子的身上会不会沾到后备箱里的东西?他在电视上看到警察往往就是根据这个破案的。
王美丽安慰他:“你的车全部清洗了一遍,后备箱里的垫子都换成新的了,警察怎么会发现?”她见丈夫萎靡不振的样子就恼火,还是男人,怎么这样不经事?她说:“你一定要坚持住,不然儿子就完了。想想儿子吧,那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外面有人敲门,季建设神色大变:“警察……”
门外是单元的居民小组长,说准备改选居委干部,每家都要填一张表。
小组长把表留下就走了。
季建设站起来,说头晕,想到床上躺躺。
王美丽看着季建设摇摇晃晃地往卧室走,绝望地想,这个家要毁在丈夫手里了。
22
就在专案组办好手续准备对季建设采取刑事拘留措施的时候,季建设发生车祸当场身亡。
这天上午9点钟,季建设驾车在中山大道中段行驶时,因车速过快刹车失误钻到一辆集装箱货车的车尾里,等救援人员赶到把他从车厢内救出来,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吴克元觉得季建设死得蹊跷,果然,尸检显示,季建设在开车前服用了安眠药。
季建设发生车祸的第三天,吴克元敲开了王美丽的家门。
王美丽面容憔悴,口气很不友好:“你们怎么又来了?”
吴克元说来的目的是核实一些情况:“希望你配合。”
“到底要核实什么情况?”
吴克元说已经查明,在季建设体内有安眠药成分,正是他开车前服用了安眠药,才导致车祸的发生。
王美丽说丈夫严重失眠,靠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
吴克元说:“边开车边睡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个女人态度蛮横。在小区调查时,就有人反映,说王美丽是强势女人,特别溺爱孩子,孩子要天上的星星也会想方设法摘下来,但对丈夫不太好,整天骂丈夫混得不好。
“不会是你给他杯子里放的药吧?就和你儿子在他奶奶的杯子里放药一样。”
王美丽神色大变,尖叫起来:“你胡说!”
“6月25日你儿子收到了一个快递,小盒子里装的是安眠药片,因为他在学校,是小区物业代收的。寄件人是山东一家私人药店,同时还买了6克亚酸硝钠,3克就能致人死命,你儿子多用了整整一倍。”
王美丽一阵眩晕。
“你儿子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奶奶占了他的房间,而且不肯去敬老院。偏偏你儿子给水里下药的时候被芒子发现了,怎么才能让芒子不说话呢?灭口下不了手,毕竟是亲外甥女,于是就想把孩子送给西水的人贩子吧。不幸的是,就在准备把孩子送走时发生了车祸,这叫什么,人算不如天算吧。”
王美丽想反驳,吴克元劝她:“赵立金已经承认了,你就不要再抵赖了。”
王美丽低声说:“这个你们也查到了。”
吴克元说:“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对流浪汉下手,为了芒子的双肩包,还是那张写拼音的纸条?”
王美丽抬起头,目光凶狠:“为了儿子,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包括牺牲你丈夫的生命吗?”
王美丽嘟囔说:“如果他不去自首……”她始终认为是丈夫把她逼到绝路上的。那天清晨,丈夫穿戴整齐,一副解脱的样子,说下决心了,吃完早餐就去自首。她恳求,甚至跪了下来求丈夫为了孩子不要自首,丈夫拒绝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给丈夫的豆浆里放了碾碎的安眠片。
王美丽闭上眼睛,无论再问什么她都不回答了。
对王美丽的审讯是在刑侦大楼5楼的第二谈话室进行的,对王美丽收押后她就放弃了抵抗,所以审讯进行得比较顺利。
审讯结束后,王美丽提出了一个要求,把她枪毙吧,只要放过她的儿子,她甘愿承担所有罪名。
吴克元看着王美丽泪流满面的样子,他想,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家庭一步步地走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