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认语言学的后现代哲学渊源再探
2019-06-08彭志斌
彭志斌
(重庆大学城市科技学院,重庆 402167)
0 引言
认知语言学(Cognitive Linguistics, CL)自20世纪70年代诞生以来,历经四十余载,硕果累累,追随者众多,业已成为当今国际语言学领域的主要范式之一。虽成果丰硕,但问题亦存。经过反思,我们发现:其一,名实不符,CL是以强调“互动体验”的体验哲学(Embodied Philosophy, EP)为直接哲学基础的语言研究范式,其名称却只体现了“认”,而忽略了“体”。其二,“任何语言学理论或理论模型都不可能凭空产生,而是学科内部发展以及所处时代外部思维方式的结果”(Enrique,1999:12),认知语言学也不例外。目前的认知语言学研究仅囿于体验哲学的哲学背景,却未走进更为广阔的哲学领域。针对以上两个问题,我们赞同王寅教授的修补方案:第一,将“认知语言学”这一名称修改为“体认语言学(Embodied-Cognitive Linguistics, 简称ECL)”,弥补其仅体现“认”而忽略“体”之不足,以使其名实相符(王寅,2014/2018; 王寅 等,2019)。第二,ECL“体现的正是当代后现代主义思维方式”(Enrique,1999:13),ECL学者不能仅仅躲在“体验哲学”的怀抱中,应该躺到后现代哲学的摇篮里去汲取养分(王寅,2012b/2013/2015)。以上两个问题并非互不相关,而是共同关涉ECL的哲学基础:体验哲学是ECL的直接哲学基础,后现代哲学是ECL和体验哲学产生的哲学渊源。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文围绕上述两个问题继续探讨ECL的后现代哲学渊源。文章首先讨论ECL与体验哲学和后现代哲学之间的关系,然后探讨体验哲学对后现代哲学的继承与发展(解决问题一),最后阐述后现代哲学特征和思潮在ECL中的具体体现(解决问题二)。
1 CL和ECL与体验哲学和后现代哲学的关系辨析
众所周知,CL的哲学基础是体验哲学(Embodied Philosophy)(Lakoff et al.,1980/1999;王寅,2002)。体验哲学的思想是“认知语言学”创始人之一Lakoff教授与哲学家Johnson教授在其1980年出版的轰动世界学术界的经典著作《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首次提出,最初称其为“新经验主义”(experientialism)。该书不仅是要谈论隐喻遍及我们的概念系统,是我们思维的最基本方式之一,两位作者有更远大的抱负:彻底改变传统认识论,改变2000多年来在西方哲学传统中占统治地位的“客观主义神话”(myth of objectivism),批判的矛头直指西方思想的核心主张:绝对真理。在1999出版的《体验哲学》一书中,两位作者更系统地实施了整个计划。他们把西方哲学传统中占主导地位的经验论和唯理论统称为客观主义哲学,进而提出了第三种选择:体验现实主义(embodied realism),即体验哲学,以作为CL的哲学基础。客观主义哲学将主、客体割裂开来,认为客观世界背后存在一个绝对真理,哲学家的任务就在于追求这一绝对真理。而体验哲学认为心智具有体验性、认知具有无意识性、思维具有隐喻性;没有独立于人所理解的绝对的客观真理。
“从广义上来说,哲学是语言学的摇篮”(Robins,1967:103),任何语言学理论的出现都是时代思维的产物。CL内部所提出的体验哲学并不可能成为CL和ECL的哲学渊源。CL诞生于1975年(王馥芳,2014:24),而体验哲学是1980年首次提出并于1999年趋于成熟的哲学理论,因此从产生时间上来看体验哲学也并非CL产生的哲学渊源,这二者是共同生长,相互促进的。那么,导致CL这种语言研究范式产生的哲学渊源究竟是什么?
回顾一下20世纪70年代末世界哲学舞台的场景我们或许可以得到一些启示,20世纪70、80年代正是后现代哲学在世界哲学舞台唱主角的时候。我们认为,ECL是后现代哲学思潮影响下的产物。
“后现代主义”这一术语最初用于20世纪40、50年代的建筑学、诗歌等领域,表示有不同于传统的风格,个性化的风格;到了60年代,表现为一种文学文化现象;70年代之后,才被赋予了一种哲学的概念(王治河,2006:3-5)。因此,后现代主义真正登上哲学舞台是在70年代,先于80年代才出现的体验哲学,这与CL的诞生时间基本一致。因此我们可以说,CL的产生是受到了后现代哲学的影响。从哲学对语言学的牵引这一点来看,我们也可以说CL这种研究范式的出现是一个历史的必然,因为彼时“后现代的幽灵”在世界范围内大行其道。CL并非是某一个人或学术团体引领的研究流派,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理论框架,而是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语言学学者基于同一理论假设指导下的具有不同理论主张和研究方法的事业(Evans,2012: 129)。我们认为,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语言学者不约而同地持有了相同的理论假设,正是因为他们都受到了当时正盛行的后现代主义的影响。
可见,体验哲学与CL大致产生于同一时代,二者同生共长、相辅相成,均与后现代哲学密切相关。但二者有何联系与区别?
2 体验哲学是对后现代哲学的继承与发展
Lakoff和Johnson 曾在他们的著作(1980,1999)中几次提到体验哲学有别于后现代哲学。 Lakoff & Johnson(2003: 273-274)曾表示“体验哲学与后现代主义思想的某些重要原则存在分歧,尤其与‘意义没有基础,仅仅是抽象的文化建构’这样的主张不符”;对后现代主义者而言,“所有意义都是任意的、相对的、偶然的,不受身体与大脑的约束”(Lakoff et al.,1999: 5)。我们认为其主要分歧当指体验哲学强调身体与世界的体验,反对后现代主义过分解构、否定一切的虚无主义思想。尽管如此,我们认为体验哲学也是在后现代哲学的影响下产生的,且对后现代哲学有所发展。其理由如下:
首先,一些后现代哲学家对体验哲学的产生具有重要影响。Merleau-Ponty 和Dewey哲学中的互动体验思想对Lakoff & Johnson(1980) 产生了重要影响(王馥芳,2014:152/2013a), 而Merleau-Ponty正是后现代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是知觉现象学的创始人,其知觉世界不是纯粹的外界环境,而是人的因素(包括生理的和文化的)和外物的因素相互能动作用的结果。故知觉世界不是被人纯粹创造,也不是被外界纯粹给予,而是一种人与外物的对话。在这里,人与世界彼此开放,全方位交流,交流的内容被记入知觉世界中。这种主、客体互动交流思想对体验哲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其次,后现代哲学和体验哲学都挑战西方两千多年来的形而上学传统。Lakoff & Johnson (1980/1999)所倡导的体验哲学延续了后现代人本性这一研究取向,认为之前所有的哲学理论都具有客观主义倾向, 他们挑战了西方形而上学理论, 针锋相对地提出了非客观主义的体验哲学。王寅(2015:59)指出:“Lakoff 和Johnson创建的体验哲学 ( Lakoff et al. 1980/1999) 正是顺应后现代哲学思潮的产物,尽管他们可能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仅从他们挑战整个西方哲学传统,颠覆经典形而上学这一事实来看,将他们归入后现代哲学之中,当之无愧。”
第三,Lakoff & Johnson (1980/1999)对后现代哲学的反对主要是针对后现代哲学被广为诟病的虚无主义、相对主义、专事摧毁无事建设等问题。“相当多的人对后现代主义的印象依然是负面的”,造成这一结果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介绍者、研究者对于后现代主义的‘窄化’,也就是将后现代主义完全等同于后现代主义的某一种形式 —— 解构性的后现代主义”(王治河,2006:增补版序言)。我们认为Lakoff和Johnson由于只看到了后现代哲学的“解构性、破坏性”而对其进行拒斥。其实,针对后现代哲学的这些问题,一批后现代哲学家早已开始进行后现代哲学的建设性探索。出于对新实用主义和欧陆后现代主义激进性的不满,在对怀特海的过程哲学进行改造的基础上,形成了以格里芬和科布等人为代表的建设性后现代哲学。如果说激进的后现代哲学侧重于对西方上千年来占统治地位的思维方式进行摧毁的话,建设性后现代哲学则侧重于在激进后现代哲学所开辟的空间中从事建设性的耕耘(王治河,2006:289-328)。王寅(2012a)提出哲学的第四转向“后现代转向”,并将后现代哲学思潮划分为三个重要时期:第一期以“人本性、批判性”为主要特征,第二期以“破坏性、解构性”为主要特征,第三期则以“建设性、体验性”为主要特征,体验哲学和ECL当属后现代哲学第三期,建设性后现代哲学。王寅教授把后现代哲学思潮分为三期,区分了解构性后现代和建设性后现代,避免了体验哲学与后现代哲学的冲突,并将“体验”元素融入后现代哲学并提出“体验人本观”,巧妙地将体验哲学纳入后现代哲学体系。因此,我们认为体验哲学的“体验”与我国一贯坚守的“唯物观”相吻合,该元素丰富了后现代哲学的内涵,体现了主客主多重互动理解模型(SOS),是对后现代哲学的发展。正是基于“认知语言学”对“互动体验”的重视,王寅教授首倡将其修补为“体认语言学”,以彰显“体验”(唯物论)在语言形成中的重要作用。这样就解决了首段中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3 后现代哲学对CL和ECL的影响再探索
国内外已有学者探讨了后现代哲学对CL的影响。Enrique(1999:23)指出,稍作反思,我们就会发现CL的基本观点和当今后现代思维之间的“相似性非常明显”。但遗憾的是,文章并未对两者的相同点进行更多论述。我们对国外文献进行了大量的搜索,目前并未找到论述后现代哲学对CL的影响的文章。西方CL学者对后现代哲学的漠视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
我国学者王寅教授早在2009年就敏锐地发现了后现代哲学对ECL的影响,在此后的十年间陆续发表了20余篇论文,重点论述了后现代哲学视野下的语言学研究,并带领四川外国语大学团队建立了“体认语言学”,这是对国外语言学理论本土化的有益尝试,值得国人密切关注。
王寅教授(2013/2015)论述了后现代哲学“去中心论”“多元论”“模糊性”“差异性”“原型范畴论”等对CL和ECL的影响,并将后现代哲学中的“激进人本观”和“悲观人本观”修补为“体验人本观”(王寅2012b),基于体验哲学和后现代哲学提出了“主客主多重互动理解模型(SOS)”(王寅,2009),并论述了它们对语言研究的影响。他(2018)还探讨了后现代哲学所倡导的“特殊性”“非中心论”“多元论”在构式语法中的体现。刘玉梅教授(2013)在简述后现代哲学“体验人本观”和“多元多面”方法论的基础上探讨了构式语法的后现代特征。构式语法从消解中心主义、拒斥天赋观和生成观、批驳普遍概括假说出发,提出了一系列具有浓厚后现代特征的基本观点,如体验心智观和概括创新观、表层概括假说、语言用法观等。赵永峰教授(2015)认为,后现代哲学思潮从“去中心化”“主体间性”和“多元化方法论”三个方面为认知社会语言学提供营养。席留生教授(2015)分析了后现代哲学的“不确定性”“复杂性”“多元性”和“体验人本观”等在认知语法研究中的体现和建构作用。
关于后现代哲学对ECL的影响,上述学者做出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对我们深刻理解ECL理论大有裨益。归纳起来,已有研究主要探讨了后现代哲学“非中心论”“(体验)人本观”“多元主义方法论”“差异性”和“原型范畴观”这几个特征和思潮在ECL及其分支中的影响。我们认为,后现代哲学还有其他特征和思潮,还有继续探讨的空间,下文将在已有成果上更进一步,以作补充。
后现代哲学滥觞于现代性的局限处,其总体特征主要有三:第一,深刻地“反传统”,后现代哲学多层次全方位地对传统哲学思维进行了发难。第二,注重差异性、特殊性,关注他者、弱小、边缘、局部、次要、偶然等等。第三,反对非此即彼的二元思维方式,提倡模糊性和原型范畴观。其主要哲学思潮包括“非哲学”“反基础主义”“去中心化”“反一元论”“多视角主义”“非理性主义”“后人道主义”等(王治河,2006: 前言)。下文将对已有研究未论述到的总体特征和几大哲学思潮(“反传统”“非哲学”“反基础主义”“多视角主义”“非理性主义”“后人道主义”)对ECL的影响进行探讨以作补充,以证明很多后现代哲学思潮都在ECL中有所体现。以此说明本文提出的第二个问题的解决方案。总而言之,ECL学者应当躺到后现代哲学的摇篮里去汲取养分。
3.1反传统
后现代哲学所讲的“后现代”主要不是指“时代化”意义上的一个历史时期,而是指一种思维方式,“大胆的标新立异,彻底的反传统、反权威精神,则是这种思维方式的灵魂”(王治河,2014: 7)。后现代主义没有特定的发源地,它生长于现代主义的“局限处”。坚持对现代性及传统思维的否定,是所有后现代哲学思潮所具有的共同特征。
在后现代哲学这种“反传统”的总体思维影响下,CL和ECL本质上是反对语言学固有传统,尤其是反对客观主义语言学、生成语言学和形式语义学(王馥芳,2013b)。它像后现代哲学一样,发难于语言学固有传统的“局限处”。生成语言学以句法研究为中心,完全拒斥意义研究,认为语言是一个“自治”的系统,意义对形式的作用微乎其微。对语义的排斥正是生成语言学的“局限处”,CL和ECL学者以此发难,生成语义学应运而生,认为意义和形式密不可分,意义触发语言结构,意义影响语言形式。
我们还注意到,传统的语义研究几乎都是“平面化”的,在“意义对应论”或“意义替代论”视角下对其进行静态研究(王馥芳,2013b,2015)。CL和ECL对这种“平面化”研究的局限性进行发难,继承了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1953)“意义即使用”的思想,争锋相对地提出了“基于用法的模型”。在CL和ECL看来,意义并非静态化的某种对等之物或某种内在的替代之物,而是与人的认知加工和语境密切相关,意义具有动态性、流变性、非确定性。生成语言学在客观主义哲学的影响下,以追求语言“核心句法”为旨趣,而将语言中除“规律性”之外的“特殊现象”排斥在外。为了给语言中这些“异常表达”正名,CL和ECL以“特殊现象”为研究对象,以边缘反溯核心,逐渐形成了构式语法的研究新进路。
3.2非哲学
后现代哲学反对以划一思维和二元对立思维为特征的现代性思维,对传统哲学“自立为王”的哲学观持有否定态度。它发难传统哲学,试图摧毁“哲学王”,颠覆传统的哲学观。因此,后现代哲学家也无意让自己的理论成为理论之王。尽管Lakoff、Johnson (1999)和Lakoff (2007)坚决认为客观主义和生成语言学都是错误的,只有CL才是唯一正确的语言理论(王馥芳,2014:63-64),但这种试图“自立为王”的极端观点受到了一些ECL学者的反对,王寅教授认为ECL虽反对固有语言学传统,但始终认为ECL也不能包打天下,并不完全否定生成语言学和客观主义语言学的研究范式。语言中既有客观成分,也有非客观成分。
我们注意到,Jackendoff曾提出“三部分平行架构理论”,这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把生成语法翻了个底朝天” (2010: xxxvi, 王馥芳,2014: 69),但也保留了其所认为的生成语法的精髓。Jackendoff(2010:xxxvi,王馥芳,2014:69)认为,“构式语法本质上是生成语法的非转换研究”。Jackendoff (2010: xxxvii, 王馥芳,2014: 70)还指出:“我们所呼吁的是用一种开放性思维对待无论来自何方的见解,一种在明显相互竞争的见解中看到冲突的意愿,一种为了更深入理解而公平竞争的共识。对我而言,那就是科学游戏的真谛所在。”这种开放包容的态度正是后现代哲学摧毁“权威”以建立平等关系的旨趣所在。王馥芳教授(2014:67-80)基于霍金和蒙洛迪诺(2011:5-6)在《大设计》中提出的M理论,考察了不同语言学研究范式之间的理论关系。王馥芳(2014: 63)指出:CL并非是唯一正确的语言研究范式,也并非语言学领域的“终极理论”或者“终极候选理论”,它同客观主义语义学、生成语言学三者的理论关系可以定性为“语言学理论一族”。我们也持相同观点,认为ECL、客观主义和生成语言学在各自的范围内具有较强的解释力。“语言学理论一族”是一种更为包容和更具建设性的新型理论关系,体现的正是后现代哲学“非哲学”罢黜“哲学王”的思想。ECL学者对自身理论地位的态度正体现其拒绝把自身“自立为王”的后现代哲学思想,这与王寅教授近年来所倡导的“象豹论”完全吻合,我们只能摸到语言这只大象的某一部分,看到语言之豹的某一或某些点,而不可能是全部。
3.3反基础主义
反基础主义是后现代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以笛卡儿为代表的传统基础主义和20世纪分析哲学为代表的现代基础主义都主张存在着某种永恒不变的知识基础,哲学家的任务就是去发现这样一个阿基米德点。正是这一为知识大厦寻求绝对不可动摇之基础的信念首先遭到了反基础主义的攻击,反基础主义者志在将人们从对基础的沉迷中解放出来,它只能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反基础主义者进一步摧毁了绝对的阿基米德点式的基本概念(理性概念、真理概念、实在概念等)以及基础主义的“等级”观念。
后现代哲学家试图摧毁基础主义所信奉的某种永恒不变的基础,这在语言学研究中则体现为对“深层结构”的拒斥。生成语言学在基础主义的影响下一直致力于寻找句法原基(syntactic primitive),试图找到语法的“阿基米德点”。CL和ECL在反基础主义思想的影响下,反对生成语言学的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的区分,提出了“表层概括假说”,认为特定表层形式所蕴含的概括性信息要比所假设的深层结构中的信息更为丰富,即语言中概括性知识来自生活中实际用法,从中即可归纳出规律性信息(Goldberg,2006: 33)。语法结构几乎是完全透明的,表层语法之下并不存在任何隐藏的深层结构,构式才是唯一的原素性语法单位(Langacker,1987: 46;Taylor,1989: 239)。“表层概括假说”从根本上反对生成语法的转换观和生成观,倡导语言“单层观”和“用法观”。
表层概括假说与后现代反基础主义思想一脉相承。后现代哲学家认为,基础主义所谓的“深层本质”只不过是“海市蜃楼”,“真正的本质就存在于现象中,真正的深层就寓于表层中”(王治河,2006: 26)。生成语法排除意义研究,仅对句法形式进行纯形式概括。与此相对,我们认为语法知识的基本单位是形、义配对体的构式,概括是基于具体表达的抽象过程,是对形式与意义(或功能)两方面同时进行概括。认知心理学、语言习得实证研究和认知科学等经验证据表明,语言使用者的语法知识并非处于人类心智深处的“普遍语法”,而是基于使用而抽象概括出的构式,这才是语言知识在人类心智中的基本表征形式(刘玉梅,2013)。
3.4视角主义
视角主义是对一种固定不变观点的放弃,主张视角的多元性、多面化。视角主义操作的第一步是摧毁客观性思维。将客体还原为“视角的客体”,将存在还原成“为我的存在”。视角主义继承了胡塞尔现象学的观点,认为任何事物一旦进入人的思维中,就不得不被“本质化”。因此,纯之又纯的存在是不存在的。梅洛-庞蒂认为视角是对象本身的一种属性,“存在”对于我所具有的唯一意义是“为我存在”。视角主义操作的第二步是将“绝对的主体”多重化,认为康德以来形形色色的“主体性哲学”为了拯救世界的统一性和价值的普遍性而建构的“一般主体”是不存在的,是主观臆造的东西。在前两步的基础上,视角主义操作的第三步是强调视角的多面化、意义的多重性和解释的多元性。
ECL反对结构主义语言学“语言系统先验观”,拒斥语言先验“客体”的存在,而代之以人化的“语言”,认为语言是人的“认知”能力的一部分,在这一点上ECL与生成语言学达成一致。但生成语言学虽然否认了先验“客体”的存在,却又陷入了另一个极端——“绝对的主体”,认为语言能力是人类先天具有,且有别于人的其他普通认知能力的专门的语言能力。ECL在主体性地位上与生成语言学决绝,拒绝承认生成语言学所主张的“语言能力天赋观”,否定了“绝对主体”的存在。ECL在摧毁“先验客体”和“绝对主体”的基础上,提出了“现实—认知—语言”核心原则,主张语言是认知主体与现实世界进行互动体验而进行认知加工后的产物。Langacker (1987、1991)在认知语法中提出的一个核心概念为“识解(construe, construal)”,它就很好地体现了视角的多元化思想。为何我们会对同一个场景产生不一样的语言表达?原因就在于不同的人对同一事件会有不同理解,即使同一个人也会因时而异对同一事件产生不同理解,因此就产生了相同事件的不同语言表述。
3.5非理性主义
非理性主义是由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以及其他一些思想家参与的哲学思潮。在非理性主义者看来,理性自立为王,以绝对真理的化身自居,理性的这种地位是不合法的。早期非理性主义者从认识论角度,认为传统哲学的错误在于把理性抬到无所不能、绝对的高度,排斥、抹杀、扭曲了非理性的东西。在颠覆理性的这种权威后,非理性主义者把各式各样的非理性东西推到了前台,是生存意志(叔本华)、权力意志(尼采)、思(海德格尔)、欲望与本文(德里达)、异(列维那)、历史(福柯)、机器(德利兹)等。战后非理性主义者从政治上揭露了理性的极权性和压迫性。非理性主义对西方理性的另一个弹着点是理性方法,认为作为方法的理性在本质上是有限的,理性主义思想家的错误在于把这样一种有限的、极成问题的认识方法夸大成唯一的、无限的认识方法。在挑战了理性方法的局限性后,一些非理性主义者赋予情感以方法论的意义(如克尔凯郭尔),一些非理性主义者用直觉和体悟对抗传统的理性方法。
Cl和ECL汲取了非理性主义的思想,以语义研究为中心,在语言研究中充分考虑了人的非理性因素。生成语法认为,“语言就是纯粹句法,完全与所有的意义、语境、感知、情感、记忆、注意、行为以及动态交流隔绝,并且是不依赖于以上这些因素的纯粹形式”(Lakoff et al.,1999: 6), ECL反对生成语法以逻辑推理和二元对立的形式化的理性思维来研究语言,认为必须依靠体验、直觉等非理性的认识方法,才能认识语言的本质。我们认为,“基于用法的模型”“情景编码假说”“表层概括假说”等都意在强调人的非理性认知如体验、直觉、情感等在语言理解中的重要作用。
体验哲学认为理性并非离身的,而是根植于我们大脑和身体的本性以及身体经验。理性无论如何都不是宇宙的超验特性或离身心智,理性的形成主要依靠人类身体的独特性、大脑神经结构的精微性以及我们在日常世界中的具体活动。体验哲学重视大脑和身体体验在理性建构中的作用,不可避免地引入了非理性因素,正如Lakoff和Johnson (1999: 4)所言:“理性并非不带情感的,反而是有情感参与的。”
3.6后人道主义
后人道主义是以批判传统人道主义为己任的一股哲学思潮。以人类为中心的人道主义主张以人为主,强调人的力量,人的尊严,相信人的至高无上性。后人道主义首先围剿了“人”的概念,宣告了人的“死亡”。在后人道主义那里,人不再是物质世界的中心,也不是心理—精神世界的中心。其次,“人性论”是传统人道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各种人性论的一个共同理论前提是肯定存在着某种共同的、亘古不变的人性和人的本质。后人道主义认为并不存在什么一般的永恒不变的人性和人的本质,认为传统人道主义的“人性”观念、人的本质观念应该抛弃。福柯对各式各样的人的本质观进行了批判。再次,在思维与存在的关系上,人道主义坚信人具有天赋的、无限的认识能力,思想可以绝对地认识一切事物的真理。后人道主义则通过怀疑主义颠覆了人道主义的这种自信,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颠覆了人道主义的“人类进步”的观念。
表1 后现代哲学理论与ECC理论之间对应关系
生成语言学认为人具有天赋的、先验的、无限的语言能力,把语言和现实世界二分对立,认为语言能力和现实世界无关,这正体现了人道主义的思想。CL和ECL反对人道主义所倡导的“人类中心论”,反对“人的至高无上性”,要求重新认识人(语言)与世界的关系,强调人与世界的互动体验,语言能力不再是至高无上的天赋能力,而是人与现实世界进行互动体验认知加工后的产物。虽然人的认知加工对语言的形成也产生了一定的作用,但ECL并未夸大人的认知能力,而把语言能力视为与人类其他认知能力一样的一般认知能力。
后现代哲学理论与ECL理论之间的对应关系见表1。从以上比较可以看出,后现代哲学的主要特征和思潮都在ECL中有所体现,ECL的各种理论深深地打上了后现代哲学思想的烙印。
4 结语
当今“认知语言学”在理论背景方面存在两个问题:第一,因忽视“体验”导致名实不符,第二,囿于体验哲学的哲学背景而视野狭窄。这两个问题都关涉“认知语言学”的哲学背景,针对这两个问题的修补形成了我们具有本土特色的语言学研究,即后现代哲学视野下的“体认语言学”研究。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文继续探讨了后现代哲学特征和各种哲学思潮对ECL产生的影响。ECL的多数主张和理论都深深打上了后现代哲学思潮的烙印,后现代哲学是ECL和体验哲学产生的哲学背景。
但正如后现代哲学由于内部理论的复杂性而具有不同观点甚至相反观点一样,ECL内部也存在与后现代哲学主张不一致的观点,如Lakoff & Johnson(1999)坚持他们所创立的体验哲学是唯一正确的哲学,这与后现代“非哲学”罢黜“哲学王”的主张相悖。后现代哲学试图彻底摧毁理性,而Lakoff & Johnson(1999)却试图通过体验哲学重建理性。再如,Goldberg (2006: 18) 提出的“构式一贯到底”的“构式一元论”与后现代哲学所主张的“多元论”也背道而驰。尽管CL理论体现了后现代哲学的思想,但确有不少理论与后现代哲学不相一致,这或许和后现代哲学自身理论复杂性并与现代性交织有关,或许是因为体验哲学对后现代哲学的认识不足。ECL正是在看到这些不足时提出了更新的方向和要求,这确实可在未来研究加以深入探讨。
语言学,尤其是当代语言学,是在哲学的浸泡中产生的。作为语言研究者,我们如果不了解语言理论背后的哲学基础,就不能达到对语言学各种理论的透彻理解,其语言研究也将难以进行。国内语言学家王寅(2008/2009/2012c) 、钱冠连( 2008/2009) 和李洪儒(2010/2011) 等也一直倡导“语言学家应坚持走与‘哲学’紧密结合的道路” (王寅,2012c: 3)。
我们认为,ECL既继承了CL的研究思路和方法,也弥补了其自身的理论和实践之不足。站在后现代哲学视野下研究ECL,坚持唯物论和人本观,必将开辟语言研究的新面貌,实现21世纪中国学者立民族之林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