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的仪式与权力——以光源氏的40祝寿为例

赵晓燕

(四川外国语大学 日语系，重庆 400031)

0 引言

对于日本平安王朝的贵族来说，40岁是步入老年期的标志，他们会在这一年举办祝寿仪式(中村義雄,1962:169;大井田晴彦,2002:175)。只是仪式并非如现今在生日当天举办，而是在40岁那一年的任何一天都可以。《源氏物语》的《新菜》卷中描写了光源氏的40祝寿仪式，仪式分别由儿子、妻子、养女们举办了四次，基本情况如下表所示(1)《源氏物语》的中文原文引自丰子恺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后文出自同版本的引文将随文标明卷名、页码，不再另注。。

表1 光源氏的40祝寿仪式

根据表1中寿宴的举办时间可知，举办者依次为玉蔓、紫姬、秋好中宫、夕雾。其中，玉蔓是内大臣与萍水相逢的情人夕颜之私生女，阴差阳错成为光源氏的养女，后与内大臣相认并与髭黑大将结婚。在《源氏物语》中，光源氏是王氏即皇族势力代表，内大臣和髭黑大将则是藤原氏势力的代表人物。紫上是光源氏名义上的妻子，虽不是正妻，但是在众多妻妾中最受光源氏宠爱，地位斐然。秋好中宫是前太子的女儿，由于太子和生母早逝，由光源氏收为养女，后入宫为冷泉帝中宫。夕雾是光源氏与结发妻子葵上之子，此时是光源氏血统上唯一的儿子。因此，在为光源氏举办寿宴的四人中，论与光源氏的亲疏关系，玉鬘不及紫上和夕雾，社会地位则不如秋好中宫，然而最先为光源氏举办寿宴的却是玉蔓。本文关注的正是玉蔓为光源氏举办的祝寿仪式。下文(1)、(2)引文是关于此次仪式状况的描述。

(1)且说光源氏今年正好四十岁。祝寿之事，朝廷也很重视，认为此乃国家大典之一，已经在纷纷着手准备。但源氏一向不喜欢铺张，故一概辞谢。正月二十三日是子日，髭黑左大将的夫人玉鬘先来祝寿，奉献新菜。玉鬘的准备工作做得非常秘密，预先不漏一点风声。突如其来，源氏无法阻止，只得生受了。此时玉鬘威势十足，这一天出门虽说是微行，但仪仗之盛，异乎寻常。(新菜·552)

(2)正在唱和之时，许多王侯公爵一齐来南厢祝寿了。紫姬的父亲式部卿亲王对玉鬘不快，本来不想参与，但念对方特地相邀，而自己与源氏又属至亲，未便故意疏远，终于在日暮之时来到。髭黑大将则得意扬扬，以女婿身份料理贺寿一切事宜，式部卿亲王看在眼里很不快意。但他的两个外孙是髭黑之子、紫姬之甥，两方面都有关系，所以也起劲地帮办杂务。盛礼品的笼子四十具、盒子四十件，由中纳言夕雾带领所有亲近的子侄，一一搬运到源氏面前……太政大臣(内大臣)已备办了琴笛之类的乐器。他说：“今天的祝寿仪式，可说是世间尽善尽美的了！”(新菜·553)

从(1)引文可知，玉鬘举办寿宴并未事先知会光源氏而是径直前往，光源氏对此寿宴安排也并不乐于接受。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句话中强调玉鬘前往光源氏宅邸的仪仗“威势十足”“异乎寻常”。这一切只因为她是“髭黑左大将的夫人”。

(2)引文是寿宴的场景。式部卿亲王作为先帝之子，出身高贵，此时却对髭黑无可奈何(式部卿亲王的女儿原本是髭黑大将的正妻，后因髭黑移情玉鬘而离婚)；夕雾作为光源氏的儿子，此时担任的是搬运礼品的角色；髭黑大将以光源氏女婿的身份在寿宴中表现地得意扬扬；玉鬘的亲生父亲内大臣对寿宴进行了点评，认为寿宴“尽善尽美”，对玉鬘和髭黑大将举办仪式的能力加以褒扬。从寿宴场景可以看出，髭黑在此次寿宴中颇为引人注目，并且他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满意。

关于光源氏的四次祝寿仪式，现有研究主要关注寿宴上的音乐演奏，从音乐的角度考察光源氏与皇权的关系(小嶋菜温子,1995:60-87；竹田誠子,1997:177-195;鈴木日出男,2003:129-145/2004:206-218)。亦有根据历史上的人物原型对寿宴中的光源氏形象进行考察的研究(金孝珍,2012:81-106;浅尾広良,2002:92-99)。另有从祝寿仪式举办者的角度进行考察的研究，例如三田村雅子认为从夕雾、秋好中宫、玉鬘举办的仪式中可以看出，光源氏作为重要仪式举办者的地位已经由其后代代替(三田村雅子,1997:193-238)；川名淳子(1984:11-25)认为，紫姬作为光源氏的妻子为其举办祝寿是不合常规的行为，她仍然没有摆脱对光源氏的依赖，内心的不安之感仍未消失；玉鬘举办的祝寿通常被作为与紫姬举办的寿宴相对照的仪式，认为玉鬘在仪式中更重视物品的豪奢之风，给人以世俗生活的富足之感(池田節子,2012:138)。本文亦从玉鬘举办的祝寿仪式着手，不同之处在于本文关注的是在历来研究中被忽视的髭黑大将的形象，考察髭黑大将在光源氏的祝寿仪式中的存在意义。

1 平安贵族的40岁与权力

如上文所述，平安贵族在40岁之后便步入了老年期，但是对于平安宫廷的当权者来说，40岁却是他们的权力和地位上升或者达到顶峰之时。对于此，根据历史资料一窥究竟。在《源氏物语》成书的11世纪初，朝政的实权由“摄关”掌控，藤原氏以外戚地位实行寡头贵族统治，“摄关”是摄政和关白的合称，天皇幼时由太政大臣代行政事称摄政，天皇年长亲政后，摄政改称关白，辅助天皇总揽政事。表2是摄关制度设立以来摄关担当者的情况记载。

表2 历代摄政·关白在任时间和年龄一览表(2)该表格参照古代学協会、古代学研究所编撰『平安時代史事典』資料篇(角川書店，1994)制作。

根据表2可知，只有一条天皇时期的藤原道隆和藤原道兼在40岁之前获得了摄关之职，其余的均在40岁之后，甚至到五六十岁的年纪才得到任命。在《源氏物语》中，冷泉帝立为皇太子之时，光源氏被桐壶帝任命为太子保护人，在冷泉帝即位之后，光源氏便顺理成章地辅佐冷泉帝料理朝政，相当于关白之职。后来，冷泉帝知晓光源氏是自己的生父，震惊感慨之余甚至欲将天皇之位相让，在光源氏坚决拒绝之后便尊其为准太上天皇。此时的光源氏同时具有准太上天皇和关白双重身份，在朝廷中的权力和地位达到顶峰。换言之，如果冷泉帝不退位，光源氏便可以一直保持此种顶峰状态。然而，在40岁到来之际，他的心境却发生了变化。

(3)玉鬘结婚未久，连生二孩，怕难为情，不肯一齐带去给源氏看。但髭黑大将说机会难得，定要带二孩同去拜见。两孩都穿便装，头发左右分开。源氏见了，说道:“年龄增长，自己心中并无特别感觉，只管同从前年轻时候一样度日子，并无变更。但看见了这些孙儿，便觉自己已经年老，有时不免感慨。夕雾也已生了孩子，只因居处隔远，我还不曾见过呢。你比别人关心我的年龄，于今天这日子首先来此祝贺，叫我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正想暂且把老忘记呢。”(新菜·552)

由此处引文可知，外界虽然认为光源氏仍然处于权力和地位的顶峰，但是他本人却对40岁的到来感到恐惧，抗拒接受自己已经步入老年的现实。表2中的摄关们在垂垂老矣的年纪仍然占据权力的中心地位，『小右記』中则记载了藤原道长在女儿藤原威子的立后仪式上所咏和歌“この世をばわが世とぞ思ふ望月の欠けたることもなし”(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東京大学資料編纂所,1969:55)，此时的道长已经52岁，和歌中丝毫不见衰退之迹，显示出的是其对自己和家族达到荣华巅峰境况的满足和得意。与之相反，光源氏在40岁到来之际却感受到了无奈和危机，而让光源氏产生这种感觉的契机正是(3)引文中玉鬘的两个孩子，并且这两个孩子出现在光源氏面前的缘由是髭黑大将的“定要带二孩相见”。值得注意的是，光源氏的儿子夕雾此时也已有了孩子，夕雾一直未让光源氏见到孙辈的原因或许正是为了避免让光源氏意识到老去的事实。从前文三处引文中可以看出与髭黑大将的强势形成对比的是夕雾的退让，可以认为，物语有意将髭黑大将和夕雾作为互相对照的形象进行描写。如果按照平安时代的惯例，光源氏应该利用现有的权势设法让儿子夕雾继承他的政治地位。然而，夕雾的退让、髭黑大将的强势预示着这种情形不会发生，甚至可以认为髭黑大将的一系列举动是对光源氏发出的挑战信号，并且此举无疑是基于自身实力的增长达到了可以挑战光源氏的地位和权威的程度。

2 髭黑大将“得意扬扬”之资格

引文(2)中用“得意扬扬”一词形容寿宴现场中髭黑大将的形象，在《源氏物语》日文原文中，“得意扬扬”对应的表达是「うけばる」。对于「うけばる」，『角川古語辞典』的释义是「遠慮なく行う。また、得意になってする。でしゃばる」(3)『角川古語大辞典』(角川書店，1984)「うけばる」词条。，中文可译为“得意洋洋，毫无顾忌地行动”；『源氏物語大辞典』解释为「遠慮せずに振る舞う」，即“毫无顾忌地行动”(4)『源氏物語大辞典』(角川学芸出版，2011)「うけばる」词条。；『日本国語大辞典』的解释则是「万事心得顔に一手に引き受ける。遠慮をせずふるまう。公然とふるまう」、「得意になって、出しゃばる」(5)『日本国語大辞典(第二版)』(小学馆，2011)第四卷「うけばる」词条。，可以概括为“万事顺心，毫无顾忌地行动”。可见「うけばる」体现的是人在志得意满时表现出来的行为状态。在《源氏物语》当中，被「うけばる」形容的除了髭黑之外另有四人。分别是《桐壶》卷中的藤壶、《新菜》卷中的明石姬君、光源氏和《宿木》卷中的熏君。

在《桐壶》卷中，光源氏的生母桐壶更衣因为母家势力薄弱，虽在后宫之中备受天皇宠爱，但是仍抵挡不了其余妃子的嫉恨和陷害最终早亡。其后入宫的藤壶因长相与桐壶颇为相似而很快受到桐壶天皇的宠爱，但是藤壶乃先皇之女，贵为公主的她即使深受宠爱也不惧怕其他妃子的嫉恨而安然度日。《新菜》卷中的明石姬君作为光源氏和紫姬的女儿一入宫便已地位超然，被视为太子妃的理所当然之人选。她自幼娇生惯养，在后宫之中一直显示出优越感和傲慢态度。物语中，形容藤壶和明石姬君在宫中的状态时用的词汇便是「うけばり」，而她们能够做到这一点所依靠的是与生俱来的尊贵身份。

关于光源氏「うけばる」的描述出现《新菜》卷中，只是物语中形容光源氏的这种状态时用的是「うけばる」的否定形，描写的是光源氏去探望病中的朱雀院时的排场。光源氏此时是准太上天皇，他的出行排场本应同天皇相当，但是他故意朴素出行，不引旁人注意。这里使用「うけばる」的否定形式，即是为了突出光源氏虽然身居高位但不张扬行事的美德。

关于熏君的「うけばる」的描述是在《东屋》卷中。今上帝的二公主下嫁熏君之后要迁居于熏君的私邸三条院，因此今上帝为他们设宴送行。物语用「うけばる」描述宴会中熏君的举止。对此，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版本《源氏物语》的注释中说道：“熏君的这种毫无顾忌的态度实在令人憎恶。”(6)《源氏物语》原文的注释引自阿部秋生,秋山虔等校注·訳新編日本古典文学全集『源氏物語』(小学馆，1996)的『若菜上』57頁注释8。后文出自同版本的注释，将随文标出日文卷名、页码和注释号，不再另注。由此可知，光源氏「うけばる」的资格是基于他在政坛中的地位，熏君在宴会上的「うけばる」则是基于作为公主夫婿受到今上帝的宠爱而上升的地位。

根据「うけばる」的辞典释义以及藤壶中宫、明石姬君、光源氏和熏君的「うけばる」的描述来看，「うけばる」是形容人在地位和权势处于优势之时显示出来的优越感。而髭黑大将也被冠以「うけばる」的形象，那么在光源氏40寿宴时，髭黑大将在政界处于何种境况呢？此时，冷泉帝尚未退位，光源氏作为准太上天皇仍然享有世间最高的权势，但是髭黑的妹妹是皇太子的生母，也就是说一旦冷泉帝退位，皇太子践祚，髭黑就是当之无愧的国舅。对于髭黑在皇太子即位之后的势力，物语中有所提示。

(4)髭黑大将和柏木中将都是右近卫府的僚属。髭黑常常请柏木来，同他亲切晤谈，托他代向内大臣说亲。髭黑大将人品也很优秀，显然是朝廷辅弼的候补人。内大臣对他也很满意。 (兰草· 491)

这是《兰草》卷中玉蔓的生父内大臣对于一直向玉蔓费尽心机求婚的髭黑大将作出的评价。内大臣认为髭黑的人品非常可靠，并且很有可能成为下一朝代的当权者，因此他认为髭黑大将作玉蔓的夫婿无可挑剔。

(5)这位亲王(式部卿亲王)确实声望隆盛。冷泉帝对这位舅父也非常尊重，但凡有所奏请，无不照准，以为不准是对他不起的。这位亲王素来是个爱好时髦的人，其阔绰仅次于源氏和太政大臣。家里出入的人甚多，世人对他也非常重视。髭黑大将将来可作为天下柱石，现在是个候补者。真木柱有那样的外祖父和这样的父亲，其声望岂有不高贵之理！(新菜续·593)

这是议论髭黑大将和前妻的女儿真木柱婚事的场景。世间认为真木柱的外祖父是式部卿亲王，是仅次于光源氏和太政大臣的权势之家，具有很高的声望，也深受天皇重视。而其父亲髭黑马上就要成为新一任的国家重臣。因此，从父母两边的血统来讲，真木柱的出身高贵非常，在婚配选择之时大有余地。

由此可见，髭黑大将在《兰草》卷中就被用“候补人”一词描写，预见其将在政界上位，到了《新菜续》卷中，“候补者”的身份再次被提及，他作为下一代权势拥有者的人物形象得到强化。

从物语中关于“得意扬扬”的人物的描述中可知，具有“得意扬扬”资格的人对待周围人的时候都会将自己置于优于他人的地位，显示出自己的优势。髭黑大将“得意扬扬”的资格来源于他被公认为下一任的权势继承者，这便是髭黑大将在40寿宴中做出对光源氏具有挑战意味行为的原因。物语安排玉鬘作为光源氏寿宴的最先举办者，也是为了引出和强调站在她身后的夫君髭黑大将。我们可以认为这个寿宴仪式的着墨点在髭黑大将，即光源氏的40祝寿仪式变为了髭黑大将展示其政治地位和财力的时机和场所。

实际上，仪式向来被作为重要的政治工具加以利用，稳定社会中的当权者会利用仪式巩固地位和权威，如：初定天下的汉高祖刘邦正是利用仪式确定了自己身为天子的权威(7)司马迁《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记载，跟随刘邦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们在高祖刘邦面前不讲应有的礼貌和礼节，刘邦深感苦恼。叔孙通通过制定朝堂礼仪，使得往日乱哄哄的朝堂变得尊卑有序、井井有条。刘邦不禁感慨：“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朱元璋通过仪式中的服饰严格划分等级，确立权力的绝对化(原祖杰,2008:126-131)。可以说仪式最本质的特征就是明等级(刘泽华,2003:132)，也可以认为稳定政治秩序的功能也是仪式本身具有的功能。而原本处于权力的下位者在地位和财力上升之后，不采用暴力手段而依靠仪式这种和平的方式挑战原本处于权力的上位者的地位和权威在古今中外的政治斗争中不乏其例，个体或者群体都可以使用仪式争夺权力以达到影响甚至改变政治系统的目的(Kertzer,2015:119)。农牧社会的政治生活方式或许最能体现仪式的这种功能。

3 仪式生威和髭黑的上位

在突尼斯的一个村庄里，卓雅(Zawya)和拉马达(Ramada)这两个派系在政治生活中占主导地位，其中，卓雅派的祖先是一位伊斯兰教圣徒西迪·穆特尔(SidiMatur)。因此，卓雅派宣称他们继承了一个特权地位和特定的仪式权力，由此他们掌控着共同体的仪式生活。但是近年来，一些拉马达派成员接受了正规的教育并获得了一些财富。在此之后，他们便力图通过破坏卓雅派的仪式和政治统治来扭转自身的不利地位。他们创造了自己的仪式，在庆祝割礼或者婚礼时，从突尼斯请来肚皮舞表演和乐队，展示他们的财大气粗，并使他们的仪式比对手的更为精彩。在此类场合中，他们也会屠宰牲畜，慷慨地邀请全村人和周边村庄的头面人物参加盛大的庆典晚宴。简而言之，经济状况的变化让一些拉马达派的成员有机会获取财富，从而挑战村庄旧有的政治秩序(Kertzer,2015:127-128)。

又例如，在印度西部村庄本加利(Bengali中)，村里的第二大种姓巴迪人(Bagdis)向土地的主要拥有者萨德高普人(Sadgops)发起了挑战。巴迪人通过各种方式改善了他们的经济状况，但是为了将这种经济资源转换为政治和社会影响力，他们选择了求助于仪式。他们雇用了洗衣工、理发师和婆罗门僧侣各一人来为他们的仪式提供服务。占主导地位的萨德高普人为保持其政治统治与之展开争斗，坚决反对巴迪人的要求，但最后他们不得不哀叹有钱能使鬼推磨，再也无法对巴迪人在仪式中的新举措指手画脚(Kertzer,2015:130)。与此相似的例子遍及整个印度，这些仪式风俗是农牧社会中的典型政治生活方式(Kertzer,2015:129)。这种政治生活方式所依赖的是个人或者群体在经济或者政治地位方面的提升，并且原本处于下位者对上位者发出这种挑战的时机和场所往往就是仪式。实际上，他们的意图很容易被看穿，上位者也心知肚明。髭黑大将在光源氏的40寿宴上的表现也体现了这一点，他在政治地位得到明显提升之后，利用光源氏的40寿宴仪式显示其实力和影响力。

《新菜》卷中，作者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描述光源氏的40祝寿仪式。仪式在一年中举行了四次，每一次都非常成功。在文化人类学关于仪式的表述中，普遍认为举办仪式是权势和财富处于优势地位的人所具备的能力(彭兆荣,2007:153)。因此可以认为，一直以来光源氏所拥有的仪式运营能力在他步入40岁之际不知不觉之中已从他的手中转移到了他的后代(三田村雅子,1997:194)。如前文所述，光源氏的40寿宴上突出了髭黑大将的存在，换言之，由玉鬘举办的光源氏的40祝寿仪式的实际举办者是髭黑大将。并且，关于仪式中的乐器，文中讲到：“太政大臣(内大臣)已备办了琴笛之类的乐器”。对此，池田節子认为，在光源氏的祝寿仪式中太政大臣的存在感很强，玉鬘为仪式所准备的物品与太政大臣有密切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髭黑大将和太政大臣在物语中都属于藤原氏的人物设定。可以说光源氏的40祝寿仪式具有让藤原氏展示财力和人脉的场所的功能。并且在寿宴现场，太政大臣对这个寿宴的评价是“尽善尽美”，可见太政大臣对髭黑大将的认同，也是作为藤原氏对光源氏的对抗。

而在《新菜续》卷中，物语描述了政界的人事变更。这个人事变更是伴随着冷泉帝的退位而进行的。下文是关于冷泉帝退位的描述：

(6)光阴荏苒，岁月空过，冷泉帝在位已有一十八年。他近年来心里常想，口上常说：“我没有亲生的皇子可以嗣为，不免寂寥之感。况且人生如梦，世事无常，我很想辞去皇位，放心地和亲爱的人叙叙，做做私人所心爱的事，逍遥自在地度送岁月才好。”最近他生了一场重病，便突然地让位。世人都很惋惜，说道：“主上春秋鼎盛，怎么就让位了呢？”但皇太子已经长大成人，便即了帝位。天下政治并无多大变更。(新菜续·594)

冷泉帝在位18年之后决定退位，继承皇位的是朱雀院的皇子。关于此次的政权，物语却说“天下政治并无多大变更”。关于此，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的注释中解说道：“由于政权更迭引起权势交替的情况很多，但是冷泉帝的退位不会引起这种情况，光源氏目前仍然是最大权势的拥有者”(『若菜下』:164，注释11)。但是，在接下来的文段中，关于政界的人事变动却作了如下叙述：

(7)太政大臣上表致仕，退隐在家。她对人说：“鉴于人世无常，至尊皇帝尚且要让位，何况我此衰老之身，挂冠有何足惜！”髭黑左大将升任了右大臣，执行天下政令。承香殿女御等不到儿子即位，先已逝世。现在追封为太后，然而犹如空花泡影，无补于事了。六条院的明石女御所生大皇子，现在立为皇太子。此事早在意料之中，现在成为事实，自然更加庆喜，令人心驰目眩。夕雾右大将升任大纳言，顺次晋爵，又兼任了左大将。夕雾和髭黑的交情便更见亲睦了。(新菜续·594-595)

在该段描述中，太政大臣(之前的内大臣)说“挂冠有何足惜”，表明了自己意欲辞去官职的意向。并且这句话出自逄萌为了避免服役于王莽，而将帽子挂于东都的城门，携家人逃到辽东的典故(『若菜下』:164，注释13)。从此处可知，太政大臣意识到随着新帝即位，政界理所当然会发生变化。他考虑到新上位的权势者而选择隐退，这位新上位的权势者无疑就是髭黑大将。髭黑大将此时已是右大臣，根据当时的太政官制度，他已经是实质上的朝廷最高行政官。关于髭黑的政治能力，正如上一节所阐述，他作为今上帝的外戚在今后将独揽大权。在人事变动叙述的最后提及到光源氏的儿子夕雾，夕雾由右大将升为大纳言，关于此，文中说“夕雾和髭黑的交情便更见亲睦了”，表明夕雾跟髭黑的关系很亲密。关于这种新产生的亲密关系，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的注释中解说道：“光源氏一方已经将新晋权势者髭黑收拢至自家伞下。”(『若菜下』:165，注释21)换言之，目前光源氏一族已经不能无视髭黑大将的势力，如要维持目前为止的繁荣必须与髭黑大将联合，髭黑大将在政界的实力可见一斑。由此可见，过去在政界二分天下的太政大臣和光源氏如今面临政权更替也不得不从政界隐退或者妥协，无法忽视新抬头的髭黑大将的存在。

4 结语

在《源氏物语》成书的平安中期，掌握政坛实权的摄关们实行终身制和世袭制。光源氏在40岁时步入老年之际仍然被视为最有权势和地位的拥有者，但是此时的髭黑大将却对光源氏发出了具有挑战意味的行动。这种行动的表现场所正是由光源氏的养女玉鬘为光源氏举办的40祝寿仪式。这场祝寿仪式实质上变成了玉鬘的夫君髭黑大将展示其财力和影响力的场所。髭黑大将的举动与“原本处于下位的个人或者群体在经济以及政治地位提升之后，便会利用仪式对上位者的权威进行挑战”的仪式主题有相通之处。因此，光源氏的40祝寿仪式可以认为是光源氏被迫承认步入老年的事实，同时具有被迫隐退政坛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