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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部裕固语的颜色词研究

2019-06-04

贵州民族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裕固族语义汉语

汪 威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颜色词属于语言的基本词汇范畴。在客观世界中,人们所能见到的五彩斑斓的事物,都可以用颜色词来描述和说明。颜色词普遍存在于各民族的语言中,它与人类的生产、生活密切相关,对颜色的感知是人类最基本的认知范畴之一。不过,由于受到社会生活、语言习惯、历史背景以及传统风俗等因素的影响,颜色词的数量、表达方式、语义内容和文化内涵在不同的语言中却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裕固族是我国北方的一个古老的少数民族,它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是裕固族人民的主要居住地,境内不同地方的裕固族人分别使用东部裕固语、西部裕固语和汉语三种语言,这在我国各民族中是十分罕见的现象。东部裕固语属于濒危语言,据估计目前使用的人口约5000人左右,主要分布在红湾寺镇、皇城镇和康乐乡[1]。随着民族融合的加强和城镇化建设的加快,东部裕固语的使用者仍在逐渐减少。

一、东部裕固语颜色词的分布

Berlin & Kay(1969年)根据跨语言的研究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断,即任何语言基本颜色词的分布都符合以下序列:[白/黑]>红>[绿/黄]>蓝>棕 (褐)>[紫/粉红/橙/灰。[2]这一序列表示,各语言在拥有基本颜色词方面都遵循以上从左到右的优先程序,即:有右必定有左,但有左不一定有右。Comrie(1989年)用一个蕴含关系对此作进一步的阐释与说明,其表述如下:如果某一种语言有一个中心色为X的颜色词,那么也有该序列中X 以左各中心色的颜色词。[3](P37)

在东部裕固语中,有关颜色的词汇表达如下:

单纯词:ʧhʁa:n(白)、χara(黑)、ɬa:n(红)、ʃəra(黄)、nɔʁɔ:n(绿)、hkø(蓝)、pɔrɔ(棕/褐)、khʉreŋ (紫)、uʃqən(粉红)、Khuʃkəl(灰白)、ʧhenkər(青白)

合成词:χara nɔʁɔ:n (墨绿)、ʃəra nɔʁɔ:n(草绿/浅绿)、χara hkø(深蓝)、ʧhʁa:n hkø(青色)、χara khʉreŋ(暗红色)、χara pɔrɔ(深棕/深褐色)、ʧhʁa:n pɔrɔ(浅棕/浅褐色)、ʃəra χɔŋqur(橙色)

生存环境中的自然事物对人的视觉器官产生最直接的刺激,形成最初的颜色感知经验,从而促使人们形成最基本的颜色概念并产生基本颜色词[4]。基本颜色词是色彩语义家族里的中心成员,是其他颜色概念的语义原型。一种语言中表达颜色的词虽然多,但是其基本颜色词的数量却有限。Berlin&Kay(1969年)[5](P5-7)提出了评判一种语言基本颜色词的四项标准:

(1)单语素,并且词义不能从词的组成部分推知。以英语为例,“lemon-colored(柠檬黄的)”“blue-green(青绿色的)”“dark-blue(深蓝色的)”等都不属于基本颜色词。

(2)有独立的颜色意义,即所指的颜色不能包括在其他色域中。以汉语为例,“桃红”属于“红”,因此它不属于基本颜色词。

(3)不限于指某一类事物,例如英语中的“blonde(金黄色)”不能算作基本颜色词,因为它一般情况下只用于指头发(金发)、皮肤(白肤)的颜色。

(4)心理上的突显性和稳定性,即不因语言环境、个人差异及使用习惯等因素而改变。

据此,我们可以参照上述标准来确定东部裕固语的基本颜色词。首先,我们可以排除合成词,因为所有的合成词都不是单语素的,并且从词的组成部分可推知其义,如“χara(黑)nɔʁɔ:n(绿)——墨绿”“ʃəra(黄)、nɔʁɔ:n(绿)——草绿/浅绿”等。其次,在单纯词里面,“Khuʃkəl(灰白)”“ʧhenkər(青白)”“uʃqən(粉红)”并不属于基本颜色词。“Khuʃkəl(灰白)”没有独立的颜色意义,它隶属于“灰”或“白”。“ʧhenkər(青白)”多用于指牛、马的毛色,如“ʧhenkər hkor(青白牛)”。“uʃqən”有两个词义,“肺(名词)”和“粉红(形容词)”。除了上述的四条标准以外,Berlin&Kay还提出了确定基本颜色词的四条辅助标准,其中一条表述如下:如果一个从实物获得颜色意义的词同时也是该实物的名称,就不是基本颜色词。[6]例如:英语中的“gold”既指黄金,又指金色。由此可见,“uʃqən”不属于基本颜色词。

我们认为东部裕固语的基本颜色词有八个,即 ʧhʁa:n(白)、χara(黑)、ɬa:n(红)、ʃəra(黄)、nɔʁɔ:n(绿)、hkø(蓝)、pɔrɔ(棕/褐)、khʉreŋ (紫),其分布如下:[白/黑]>红>[绿/黄]>蓝>棕(褐)>[紫]。可以说,东部裕固语基本符合Berlin&Kay(1969年)所提出的颜色词序列。

二、东部裕固语颜色词的语义场

语义场是由意义上相关联的一组词所构成的集合。在特定的语义场内,词与词之间并不是孤立地存在着,而是互相联系的。要把词语放到特定的语义场里,才能准确地理解其语义的内涵和外延。东部裕固语的基本颜色词共有八个:ʧhʁa:n、χara、ɬa:n、ʃəra、nɔʁɔ:n、hkø、pɔrɔ、khʉreŋ,它们依次相当于汉语中的“白、黑、红、黄、绿、蓝、棕(褐)、紫”。但是,这八个基本颜色词无论从内涵或外延上都不能完全等同于汉语的对应词。姚小平(1988年)[6]通过分析汉语基本颜色词的演变史,认为今天人们使用的“棕(或褐)”“红”“橙”“绿”“黄”“蓝”“紫”“白”黑”“灰”十个单音颜色词为现代汉语普通话的基本颜色词。与东部裕固语相比,汉语对基本颜色词的切分更为细致,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两个民族对客观世界的认知模式存在着差异。

实际上,各种颜色在色谱上体现的是一种连续的、渐变的过渡,即使是基本颜色词也是逐渐变化的。因此,颜色词的语义范围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和差异性,各种颜色之间并没有准确的界限。与汉语的颜色词相比,东部裕固语颜色词“ʧhʁa:n(白)”“χara(黑)”“nɔʁɔ:n(绿)”所表达的语义范围与汉语基本相同;而“ʃəra(黄)”“hkø(蓝)”“pɔrɔ(棕/褐)”“khʉreŋ(紫)”所表达的语义范围要比汉语中的宽泛;反之“ɬa:n(红)”所表达的语义范围要比汉语中的狭窄。具体实例如下:

汉语 东部裕固语

a.蓝色的布 hkø phes(蓝+布)

青色的石头 hkø ʧhlu:(蓝+石头)

深蓝色的衣服 χara hkø məskə(黑+蓝+衣服)

铁青色的马 χara hkø mɔ:rə (黑+蓝+马)

b.黄色的酥油 ʃəra thusən (黄+酥油)

橙色的花朵 ʃəra metɔq (黄+花朵)

c.棕色的门 pɔrɔ yten (棕+门)

灰色的裤子 pɔrɔ motən (棕+裤子)

d.紫色的梳子 khʉreŋ sam (紫+梳子)

枣红色的马 khʉreŋ mɔ:rə(紫+马)

暗红色的桌子 χara khʉreŋ ʃere(黑+紫+桌子)

红色的太阳 ɬa:n naraŋ (红+太阳)

以上a 组例子表明,东部裕固语的“hkø(蓝)”包含了汉语的“蓝色”和“青色”,如“χara hkø”既可以表示“深蓝色”也可以表示“黑青色(铁青色)”。b组例子表明,东部裕固语的“ʃəra(黄)”包含了汉语的“黄色”和“橙色”。实际上,在日常表达中,“ʃəra(黄)”几乎涵盖了黄色程度或浓或淡的全部颜色。c组例子表明,东部裕固语的“pɔrɔ(棕/褐)”包含了汉语的“棕 (褐)色”和“灰色”,如“χara pɔrɔ”既可以表示“深棕(深褐)色”也可以表示“深灰色”“ʧhʁa:n pɔrɔ”既可以表示“浅棕(浅褐)色”也可以表示“浅灰色”。d组例子表明,东部裕固语的“khʉreŋ”包含了汉语的“紫色”和颜色偏深的“红色”。例如:“枣红色”和“暗红色”分别用“khʉreŋ”和“χara khʉreŋ”来表示,而不用“ɬa:n”或“χara ɬa:n”来表示,这就造成了东部裕固语中“ɬa:n(红)”的语义范围相对狭窄,这也许与该民族的文化信仰有关。在裕固族的文化中,“红色”是禁忌色,普通民众忌讳穿红衣、骑红马进家门。裕固族人都敬“天神”,据传说“天神”总是穿着红衣、骑着红马,因此人们为了不冲撞天神而有此习俗。裕固族人信奉藏传佛教,藏传佛教的僧衣一般为红色,所以出于宗教信仰的原因,人们对红色存有敬畏之心。

三、东部裕固语颜色词的程度表达

颜色词属于感官词,它在描述物体的色彩、增强语言的感染力和传达文字的思想内容等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东部裕固语的颜色词颇为丰富,在程度表达方式上主要依靠词汇手段、语法手段和利用实物颜色词来实现,既可以表示色度的强化,也可以表示色度的弱化。

(一)词汇手段

即利用在颜色词之前或之后加词的办法,来表示某种颜色的深浅、浓淡等意义。

1.χara/ʧhʁa:n + 颜色词

“χara”的本义是“黑色”,“ʧhʁa:n”的本义是“白色”,但这两个词可以加在某些色调鲜明的颜色词之前,表示该色系的“暗色”或“浅色”,如“χara hkø(深蓝)”“χara nɔʁɔ:n(墨绿)”“ʧhʁa:n pɔrɔ(浅棕/浅褐色)”“ʧhʁa:n hkø(青色)”等。

2.程度副词+颜色词

颜色词前面也可以加上“thɔŋ” (很、非常)、“məŋʧəŋwa” (特别)、“pʉtən” (最)等程度副词,表示颜色程度的加深、加强。如“thɔŋ ɬa:n” (很红)、“məŋʧəŋwa hkø” (特别蓝)、“pʉtən χara” (最黑)。

3.颜色词+“kəltəŋ”

在东部裕固语中,“kəltəŋ”是个形容词,意为“发亮的、透明的”,它可以加在颜色词的后面,用于形容表面光滑的物体的颜色。如:

因为玻璃的表面是光滑的、发亮的,所以会在颜色词“nɔʁɔ:n (绿)”后面加上“kəltəŋ”。此外,“kəltəŋ”加在颜色词的后面,有时也会起到增强话语感情色彩的作用,表达人们对所描述事物的喜爱、赞美或惊叹之情。如:

例(2)描述孩子的头发“黑并且泛着光”,表明了说话者对孩子头发的喜爱和赞美的感情色彩;而例(3)描述雪“明亮刺眼”的状态,表达了言说者的惊叹之情。

4.颜色词+“alaq”

在东部裕固语中,“alaq”意为“花的”,即“色调不单一、不同的颜色混杂在一起”的意思,如“alaq hkor(花牛)”。“alaq”可以加在颜色词的后面,表示色彩驳杂,但是某一种色彩较为明显。从语义角度看,它表示“量”的减少,且表达内容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如:

例(4)中的“χara alaq”、例(5)中的“ɬa:n alaq”表明“枕头”和“裤子”的颜色并不单一,但是“黑色”“红色”较为突出、明显。此外,有时候“alaq”加在某些颜色词的后面,会与前面的颜色词连读而使其原来的读音发生改变,如人们会把“χara alaq”读成“χarʁalaq”、把“ʃəra alaq”读成“ʃərʁalaq”、把“pɔrɔ alaq”读成“pɔrʁɔlɔq”,但是其意思并未发生改变。

(二)语法手段

1.内部曲折

内部曲折也叫语音交替,指通过词内部词根中的语音变化构成语法形式,表示某种语法意义。东部裕固语的颜色词可以通过内部曲折来表示语义程度的增强或减弱。

a.加强式

在东部裕固语中,在颜色词的前面加上一个由该颜色词的词首辅音+“əp”构成的音节,就可以用来表示语义程度的增强。如“ʧhʁa:n(白)——ʧhəpʧhʁa:n(白白的)”“ɬa:n(红)——ɬəpɬa:n(红红的)”“χara(黑)——χəpχara(黑黑的)”“ʃəra(黄)——ʃəpʃəra(黄黄的)”“nɔʁɔ:n(绿)——nəpnɔʁɔ:n(绿绿的)”。如:

例(6)中,春天的草刚刚绿,所以绿的程度还尚浅。与例(6)相比,例(7)中夏天的“草原”绿的程度更浓更深。此外,颜色词通过如上的变化后,也可以用来表示两者或三者以上进行比较。如:

例(8)中的“ɬəpɬa:n”用于两者之间的比较,表示“更红”的意思;而例(9)中的“ɬəpɬa:n”用于三者或三者以上的比较,表示“最红”的意思。

b.减弱式

有些颜色词可以通过语音的曲折变化来表示语义程度的减弱,即颜色变淡、变浅。如:“ʧhʁa:n(白)——ʧhaiwər(灰白的)”“ɬa:n(红)——ɬaiwər(浅红的)”“ʃəra(黄)——ʃərʁa(浅黄的)”“uʃqən (粉红)——uʃqər(浅粉的)”。

2.附加成分

a.颜色词+“-la/-le/-lɔ”

在东部裕固语中,“-la/-le/-lɔ”是个很能产的由静词派生动词的附加成分,它可以附加在表示颜色的形容词之后,表示“(随意)变为……”的意思。虽然该附加成分使词的语法意义发生了变化,但是颜色词词干仍然承担着主要的语义内容,表示颜色不那么纯正,语义程度明显减弱。如“χara(黑)——χarala(变黑/发黑)”“ʃəra(黄)——ʃərala(变黄/发黄)”“hkø(蓝)——hkøle(变蓝/发蓝)”“pɔrɔ (灰)——pɔrɔlɔ (变灰/发灰)”。如:

例(10)中“哥哥的脸黑了”,并不是真的变成了黑色,只是强调因生气而脸色变得“铁青”或暗沉;例(11)中“这块白布发黄了”也不是真的变成了黄色,可能只是因时间久了而导致白色不那么纯正了。

b.颜色词+“-ʃək”

当“-ʃək”附加成分接缀于颜色词的后面时,也表示其语义程度的减弱,如“χaraʃək(略黑)”“ɬa:nʃək(略红)”“ʃəraʃək(略黄)”等。如:

例(12)中“羊血的颜色”和例(13)中“奶奶的脸色”只是“有点儿黑”“有点儿黄”而已,“χaraʃək”“ʃəraʃək”与“χara”“ʃəra”相比,其语义程度要弱很多。此外,“-ʃək”附加成分还可以用来表示“比较”,即程度略微强一点点。如:

c.χara(黑)/ʃəra(黄)+“-qhui”

“-qhui”附加成分可以接缀于颜色词“χara(黑)”和“ʃəra(黄)”之后,表示语义程度的减弱,如“χaraqhui” (昏暗的、模糊不清的)、“ʃəraqhui” (淡黄的)。

3.利用实物颜色词

实物颜色词是指以物体本身所具有的某种特定的色彩来代表某种颜色。在大部分的语言中,都有利用实物的颜色来表达色彩意义的情况,如:汉语的“苹果绿”“柠檬黄”“胭脂红”等。在东部裕固语中,人们也会利用实物的颜色来传达某种色彩义,如“ɬe:sən”的词义是“灰(名词,指物体燃烧后剩下的东西)”,因此有“ɬe:sən(灰)øŋkø(颜色)”这样的表达,指“灰一样的颜色”;又如“ʃəru:”的词义是“土(名词)”,因此也有“ʃəru:(土)øŋkø(颜色)”这样的表达,指“土黄色”。

四、结语

颜色词是世界上任何语言都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可以描绘客观世界的一切景物和现象,也可以表达人的内心情感。同时,颜色词也蕴含着某个民族或语言社团的文化信仰。如:裕固族人崇尚白色,因为白色是雪山、羊群、奶汁的颜色,这些都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此外,绿色和蓝色也颇受人们喜爱,因为蓝色象征着蓝天,绿色象征着草原。由于宗教信仰的缘故,红色和黄色在东部裕固语中是禁忌色。本文的语言材料系笔者2017年7月至2017年9月、2017年12月至2018年2月于甘肃省张掖市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乡大草滩村和红石窝村调查所得,同时参考了1981年出版的《东部裕固语简志》(照那斯图编写)和1985年出版的《东部裕固语词汇》(保朝鲁等编写)中的相关内容。本次调查增加了《东部裕固语词汇》(保朝鲁等编写,1985年)中没有的颜色,如“khuʃkəl(灰白色)”;此外,有些颜色词的表达也与两部著作中的描述略有不同,如“pɔrɔ(棕/褐)/(灰)”“khʉreŋ(紫)”在《东部裕固语词汇》[7]中分别为“pɔrɔ(驼色)”“khʉreŋ(紫/褐)”;而在《东部裕固语简志》[8](P98)中“pɔrɔ”意为“灰色”。这些不同之处或许是由于语言内部的差异造成的,或许是由于人们认知的改变而引起的,其原因还有待于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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