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源不断的河流
2019-06-03邓郁
邓郁
在杂志写了好些历史稿了,主要人物依然在世的,翻译家、萧乾遗孀文洁若是头一个。
“早就听说她家乱,但还是出乎我的意料,加之一屋子人,简直没地儿下脚了!”半年前第一次去采访,摄影师晓明结束工作后给我发了条消息。
书籍、资料、窗台上废旧却没被抛弃的雪花膏、灰尘满布的瓶瓶罐罐,被当成抽屉柜来装资料的旧冰箱,目之所及,仿佛一片片随手搁置、等待主人认领的杂物丛林。
床呢?小厅里堆满衣服的沙发,就是了。
萧乾活着的时候也这样吗?
“他比我强点。那时我们有三姐还有保姆呀。”文洁若大咧咧地答。
早年她熬粥。把大米、胡萝ト片、紫菜放在电饭煲里一道煮,分成六份,可以吃两天。这几年,就吃来访的客人给她捎的东西。面包,水果,她就很满意。
2019年第14期封面报道《 萧乾 文洁若 逆风飞扬》
她的生活质量,显然和一般人的标准无关。
采访文洁若,既容易,又困难。
第一次拨通她家的电话,立马就听得一声清脆的“喂——”。
“您好,请找一下文洁若老师。”
“我就是啊。”
以为肯定会有个阿姨或者助理帮着接,没有。萧乾走后的20年,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
约采访时间也很爽快。出版社的朋友说,文老很爱和人说话。但真正到她面前才发现,话匣子打开,她最爱说的全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
她身上确有钢钉似的一面。“文革”伊始萧乾受不了刺激寻了短见,文洁若告诉他:we must outlive them all!“这话的意思,得活过他们一切人。”
这种刚毅,似乎又成了一块铁板。
她伏案的书桌上,摆着童年随父亲去日本时的全家福。不难看出,母亲贤淑,父亲沉稳温和,富书卷气。小文洁若的眼神里满是单纯。
青年到中年的她,会比今天更加活泼、富于同情心一些吗?
我不知道。
我只能确定,只要说起《尤利西斯》、《莫瑞斯》、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文洁若脸上便光亮了。
提到书里的某个人物或细节,她必给你找来理据,《现代日汉大词典》、《不列颠百科全书》、《新中国文学词典》(她认为收入其中的作家就在文坛占据了一席之地),一本一本翻过来,好像那些是她所有译本和思想的来源。但其他的文学作品,在家中没有踪影。她也不关心。
萧乾是不同的。他的视野里,有写作、翻译、国家大事,有对家人的惦念,更有和青年人的交谈,有他人的生活与归宿。
他喜欢听古典乐和相声,看老电影。儿子萧桐每次陪看电视时,萧乾都变戏法似的摸出些爱吃的果脯,悄悄递过来,满脸滑稽自得的神情。
冬天萧乾宁愿把通向阳台的门半开,把羽绒大衣披在肩上,是要通风吗?非也,舒乙说,是萧乾养的小乌龟呆在阳台上,怕它冻着,开着门给小乌龟一点温暖。
一位豆瓣讀者说,他读萧乾,总是莫名地生出阳光的感觉。“每次想到他都不是他坎坷的童年和被政治误解,而是他像每一个积极上进的年轻人,抓住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身上有不被人讨厌的励志感。”
和我一起见过文洁若的大学生会问,除了翻译,夫妇俩的共同语言在哪里呢?文洁若老同学的女儿朱华说,“共同经历就是他们的共同语言呗。为家里冲锋陷阵都是文老师,她像萧乾先生的保护伞。”
翻译家杨苡的女儿赵蘅也说,文洁若是个奇迹。“文阿姨的生活里没有难字。我很难想象地球上还有人这么生活。每次出门,都戴上她并不合身的假发。她从来不管别人怎么看,就是直爽,用功,特别不虚伪。”
想起作家叶兆言在文章里写,“(那场运动)并不是在某一天突然开始,也不是突然就结束。它像一段源源不断的河流,和过去割不断,和以后分不开。”
今天重看这篇已经写了几个月的稿子,在字里行间又重走了夫妇俩的一生。这段快被世间淡忘了的文学伴侣,既有他们各自的天性,也带着那股河流流经他们生命的深重痕迹。我们每个人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