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到之文与寻常之人
2019-05-31安黎
安黎
曾于一个深夜,我接到一个女诗人打来的电话。电话那端,女诗人声调悲戚,尽管一再隐忍,却还是忍不住时断时续地啜泣。询问究竟,始知此时的她,正彷徨于婚姻何去何从的十字路口,也许迈脚稍有不慎,婚姻的滑板车就会摔下断崖——起草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一式两份地摆放于餐桌之上,伴随明晨民政局的红印章降落其上,一对相濡以沫长达二十余春秋的夫妻,将会像一哄而散的鸟兽,弃巢南北去,离枝东西飞,自此形同陌路。大概应验了“旁观者清”这一古旧俗语,作为旁观者的我,把自己对这桩婚姻的病理诊断,不加掩饰地和盘托出,但矛头所指,恰是这位此刻坐拥愁城的女诗人:你的婚姻濒临破碎,症结在于你很不恰当地把文学带进了生活,并把文学与生活予以了混淆;在家庭里,你本有自己的两重角色担当,或为母亲,或为妻子,而每一项角色,都意味着一份相对应的责任。遗憾之处在于,你即使身在家中,却都以诗人自居,过度地自我,高高在上地謀求于被捧在手心被举过头顶……值得欣慰的是,女诗人在我抡着板斧的点拨下,茅塞顿开,很快就调整了与丈夫的相处之道,从而使家庭关系,寒冰遭遇艳阳那般地春暖花开,彼此间再也不一减一等于零地做互损互害的减法了,转而变成了一加一等于二地做起了相互珍惜、相互体谅的加法,于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家庭,终于得以完整地保全。
不要把文学和生活混为一谈——这是我说给很多文学写作者的逆耳忠言。这种忠告,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源自我在目睹太多反面教训后的思考所得。在浮躁的世风里,我们随时都有可能与一个被文学异化的生灵相遇。这些令人“哀其不幸”者之所以出现精神异常,追根溯源,无外乎于他们对文学过分地痴情,过分地入戏,以至于分不清戏里戏外。其情状,颇像不善游泳者高空跳水那样,头一扎入水中,就再也无法浮出水面。在相当程度上,文学仿佛是一瓶含有蜜汁亦含有毒剂的苦酒,自斟自饮日久,不一定能催生出生命的枝繁叶茂,却一定能陷入于迷幻,致人于沉醉。那些醉汉般的癫狂写作者,往往沉浸于自命不凡的自我粉饰中而不自知,以幻觉屏蔽真实,以妄想代替现实,一举手,一投足,或以作家的作派傲世,或以“天生我材无处用”的郁闷怨世,与坊间的衣食苍生迥然有别。常人视他们为怪人,他们视常人为庸人,于是彼此疏离,甚至相互轻蔑。
人钟爱文学的原始本意,无非是为了能让自己的生命更有光亮,能让自己的精神更为丰饶,能让自己的格调更为高雅。然而无限美好的初衷,绝然无法戒除文学的副作用对人的腐蚀性浸染。鉴于此,有志于从事文学的摩拳擦掌者,反倒应对文学保持足够的警惕,唯其如此,才能避免没走多远就被文学的虚土和杂草活埋——荔枝的果肉尽管甘甜,却还要防止荔枝的硬核卡住喉咙。
无论从哪个角度打量,虚无缥缈的文学,比之于实打实的生活,无疑属于生活的附属物与点缀品。生活是天空,文学是彩云;生活是流水,文学是浪花;生活是粮食,文学是花馍……仓廪无粮,拿什么来变着花样来烹饪?腹内虚空,哪有闲情逸致望云赏花?一个真正懂得生活真谛的人,都是在妥善处置好自己以及家人的实际需要之后,才转身眷顾文学的,而不是相反。换句话说,没有生活根基的坚不可摧,也难有文学的高楼万丈。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活都搞得一团糟,却雄心勃勃地想要登天揽月,结局注定会是鱼晒沙滩,梦断黄粱。
在写作中,“文似看山不喜平”,崇尚的是个性化的创造,越独特越有价值;但在做人中,却要以平常之心处事待人,越平易近人越令人尊敬。也就是说,一旦离开稿纸,离开打字的键盘,写作者就要恢复作为平常人的七情六欲和油盐酱醋,并与街头那些卖烧饼的、下象棋的、抱孩子的、讨价还价的等等,显得毫无分野——如此,不但生活之树会甜果飘香,而且文学的枝头也会叶绿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