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堂木
2019-05-31杨星雨
杨星雨
母亲和我吵架了。
无非为了一些琐事:学校公开征选三好学生,而我则是没抢到“伊甸园”门票的孩子。我也很委屈:原来我的呼声最高,而落败的原因仅仅是我曾联名抗议学校不公平的管理制度。母亲表示不能理解这种抗议行为,认为这样做愚蠢至极。
母亲的怒气缘来已久,我是知道的。
人生在世,大多数人不顾条件地追求欲望,这就如同目标处于一片混沌之中,迷雾遮住了人的慧眼。他们只是麻木地遵守表面的公平、公正,心中默念着“我希望”,然后停在原地,等待他人的觉醒,带自己离开泥泞的沼泽。而我偏是里面的呆头鹅,总为不公发声,甘为人先。体制的藩篱刺得我头破血流,这伤了母亲的心。她怕孩子爱逞强而遍体鳞伤,恨不得按下我高昂的头颅,把我从原告席拉扯到审判桌上。
我却甘为法堂上棱角锋利、方方正正的惊堂木。
那些审判席上的沉默者,正如安兰保在《责任的失落》中指出:“他们逃避的是一种判断社会的责任。”他们将世界看成既定的,“对世界我无所作为”是这些人的态度。甚至更恶劣,借米兰·昆德拉之言:“他们在心灵的舞台上,观赏着自己呢!”他们坐在被告席上,明知审判不公、制度不力,却彼此嬉笑着、推搡着,用戏谑的目光挑逗义愤填膺的原告,像观赏个傻子,可悲哉!他们无条件地调整自己,以适应社会那些奇形怪状、扭曲的玻璃瓶,把自己硬塞进去,不喊疼,不挣扎,最多在心里默默诅咒,暗骂一声。
这真是愚蠢至极。鲁迅文中有更好的表述:“于是他背后的人们须竭力伸长脖子,有一个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只死去的鲈鱼。”这种心里自愿而盲目地将自己置于别人的排布之下,成为低眉顺眼、敛裾跪拜的奴隶。
雷平阳曾做过精辟的总结:以铜币为媒介,正为《帝鉴图说》中的“纵鹊毁巢”,背面是“金莲布地”,合欢的白鹊飞走了,命潘妃在金莲上行走的齐王宝卷也被不公的体制运走了。由此感憾“看见了一个已无力惊醒的帝国”。这帝国的沦丧,丧钟为谁而鸣?“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文明与精神的双重失落,注定支撑不了民族的价值坐标系,令人颤栗的隐喻是:不如归去。在沉默目光下,高楼被腐蚀得漏洞百出,然后轰然倒塌,分崩离析。
令我怦然心动的是,摒弃掉《浮华》中“一群清冽的哑巴”,仍有智者“惊堂木”,昂昂而来,凛凛而去。
譬若王国维,颐和园昆明湖的缱绻碧波记得,因文化所化,苦痛不堪,落湖牺牲时的“扑通”一声,正是自我信仰和价值的实现;譬若梁思成,北京老牌楼的残垣断壁记得,他忧心忡忡,在大众战战兢兢的沉默下,在破晓的锋芒之间闪出智慧之影,从广袖中抖露出猎猎风声;譬若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为了深情的信仰,他们狂躁不安的灵魂在荒野上终日游荡,在石楠花丛间凄楚歌唱。
然而,这种控诉能滴血,背后是罗素所言的“静静地绝望的真相”。不断冲推外力的不公,却不断地被挣扎的过去、无望的未来捕获,肝脑涂地,令人悚栗,也就成了“沉默的大多数”,做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最具有诡辩色彩的自我说服。
所以,驚堂木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难道惊堂木转圜无望?
在这逼仄的怪圈中,我开始思考另外的途径。
当今时代,最易陷入失落境地的是精英分子。他们更渴望构建一套庞大并且运转机制合理的机器,以求具有普世价值。但是,精英往往通过外化的愤怒甚至悲观的态度,视这个世道为不堪,摇舌鼓唇,大声聒噪,对之发出正义的谴责乃至诅咒,审判世人。但回身自观,自己提倡的精英价值就是普世价值吗?所以,自救比救世更为当务之急。
书到此,我仿佛看见:明朝许衡见官场污浊,拍案而起,遂辞官归隐。
留一方惊堂木,击案铮铮然有余音。
虽经千年,犹自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