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宝岭寺

猴年除夕之夜，宝岭寺外工棚。

三只满溢节日喜庆的酒杯碰响，一盆吐出蓬勃春意的炭火正红——

应佛雕师赵司保和女儿赵心景之邀请，老警“没门”和他们爷俩一块儿吃年夜饭。“没门”是个看一眼就能记住的人：圆脑壳，蒜头鼻，豁牙咧嘴露黑洞，活脱脱一副菩萨尊容。他还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曾任宝岭派出所头儿的他，一次偶然提前回家，逮住了妻子的奸情。尴尬的是，离所前他还振振有词地调解了一起老婆给老公戴绿帽子的纠纷。男人一脸铁青，指关节握得“啪啪”响。女人鼻青眼肿，愿具结悔过。“知错能改就是一个好同志。别得理不饶人……”那个倒霉汉挨了训不说，“没门”还以家暴为由要关他。这么快，绿帽子就戴到自己头上了。打110？调解？“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咽不下这口恶气，这事只有用拳头解决。其结果：野汉断了根肋排骨，“没门”丢了顶乌纱帽。他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一个把单位当家，把家当旅馆的人原不该讨媳妇，他这么认为。他没怪她，平静地选择了和她分手。离婚时，“没门”把包括房屋在内的家产都给了前妻，自己净身出户。毕竟，他亏欠她太多。之后再未动过再婚念头，直到遇上佛雕师的痴情女……

“过了年把大门（指“没门”嘴里一颗断缺的门牙）补一补，成个家中吗？”赵司保瞧瞧“没门”嘴不关风的滑稽，瞅瞅心景背过脸去的飞红，意味深长地说。这几年，当地政府为推动旅游业发展，招聘能工巧匠，修复江南名刹宝岭寺年久失修的佛像。这对技艺精湛的河南籍父女揽下了这门活儿。

“它(指断牙)可是我的军功章啊。”“没门”几分炫耀，几分自嘲。他原叫钟成，取父母两姓为名。“没门”的外号源自他与两名盗贼的狭路相逢。那天深夜，钟成在宝岭寺住持心一大师的方丈室听闻佛法出来，路过大雄宝殿，里面传来“沙沙”的响动。“什么人？”他大喝一声，一道手电光打过去，两名一胖一瘦正卖力锯佛头的贼牯佬趴倒在地，其中一人下身滴沥。

看清钟成一个人，且手中没有家伙（枪械），胖贼竟厚颜无耻地要拉钟成入伙，条件是三人三一三十一。“比你那点老婆都养不活的死工资强千百倍。”一旁刚才还吓尿裤裆的瘦子，这时也大言不惭。“门都没有。”钟成心里怒道。但敌众我寡，他表面默许，暗地里用手机给同事发求援短信。不料被盗贼发觉，要他交出手机。

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抄起顶门杠，靠实一堵墙，钟成迎对一双虎狼。搏斗中，钟成一颗门牙被胖子的钢钎敲断，嘴唇破裂。没来得及和血啐出断牙，手握砍刀的瘦贼向他侧面袭来，眼看圆脑壳要成葫芦瓢。危难关头，多亏赵司保及时出手相助……那次，钟成意外见识了佛雕师的一身好功夫，至于赵司保夜半巧现却没去多想。这之前，陕西、山西几处庙宇，相继发生文物被盗案，包括那尊陨石打造、价值连城的北方多闻天王。案发现场，摄像头线断眼瞎，飞天贼来去无踪。

宝岭寺马祖塔下的地宫，藏有唐贞七年间的鎏金银函。宝函四壁镂刻着栩栩如生、令人炫目的佛本生的故事。里面安放着马祖道一“击之不坏，焚之不焦”的真身舍利，乃佛的象征。鎏金银函既是国家一级文物，更是宝岭寺的镇寺之宝。那时起，钟成繁忙工作中又多了份夜巡宝岭寺的辛劳；那时起，因“断牙护寺”和爱说“门都没有”的口头禅，钟成的原名被同事们冠予的绰号“没门”替代。

“我这军功章里，也有你的一半。”“没门”指着自己的断牙对赵司保调侃道，继续以茶代酒，继续和佛雕师父女碰杯。今晚，是他带协警小舒值年三十夜班，也是他最后一次值节日晚班。正在修复中的宝岭寺，文物安保尚未步入正规，一切还处于乱象中。县公安局指挥中心强调：一定要加强零点后的宝岭寺巡查，确保万无一失。过完春节，“没门”就要从他心爱的警察岗位上光荣退休。因此，站好最后一班岗于他来讲意义重大。用该寺住持心一长老的话说，叫功德圆满。过完春节，赵司保父女修复的最后一尊佛像——天王殿里的弥勒佛也要完工。就是说，他们父女在这里和“没门”相识，也要在这里同他相离。三人都要离开宝岭镇。

酒，喝得正酣。赵司保突然起身说要去看一个河南老乡，让闺女好好陪陪哥叔。心景第一次叫“没门”“大哥”时，大她十几岁的“没门”坚决不干，非要她叫“大叔”不可。争执不下，双方都让一步，才有了她喊“哥叔”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当时，心景为自己的灵感，为这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名字，雀跃着举起两只手，作挂脖子状。“没门”慌忙后退，心景“咯咯咯”捂着肚子。

心景知道，老爹是要把这个团圆之夜留给他们俩，且一再交代她，今晚一定要设法留住哥叔，把终身大事搞定。

望着佛雕师走进风雪夜、渐行渐小的背影，心景两眼涩涩的。掩上门，心景勾下头用火钳去拨弄脚下那盆快熄灭的炭火。不一会儿，她手中的火钳如同打开春天的钥匙，炭火吐金摇红，满屋春意融融。不知是火的炽热还是酒的微醺，朦胧的灯光下，心景两腮绯红，双眸深邃，鼻尖上溢出几滴露珠儿，美得像一个梦。生怕惊醒，“没门”不敢走近。

在哥叔面前，心景道出了一个令“没门”惊爆眼球的秘密：赵司保非但不是她的亲爹，其实连他的真实情况也相知甚少。但，他绝对是个好人，是她的恩人，是比亲爹还亲的亲人！

心景的死鬼丈夫黄诠，因吸毒借高利贷和贩毒拒捕、负隅顽抗，被缉毒警击毙在中缅边境。丈夫死后，债主上门逼债，家中凡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搬走。更有甚者，见心景有几分姿色，要把她卖了抵债。绝望中，心景萌发了出家的念头。清莲庵师太见她尘缘未尽，没给剃度，留在庵里帮厨、扫地打杂。心景尼姑没当成，却在这儿遇到了修复佛像的佛雕师赵司保——她生命中的贵人。赵司保不仅帮心景还清了死鬼欠下的巨额债务，还教会她佛雕技艺。这些年，赵司保带她走天涯，寻归宿。心景曾有过以身报恩的念头，结果招来对方一顿好骂。赵司保待她恩重如山，且不图回报，正巧他们都同一个姓，心景结拜他“干爹”。为避嫌和方便，直接喊“老爹”。

在老爹面前，心景是任性的。她学技艺，只学雕塑观音菩萨和笑弥陀那些慈眉善目的佛像。自然，阎王恶鬼之类的神怪，就由赵司保大包大揽。眼看美佛，心想美佛，手塑美佛是心景的工作，也是她抒发情感的渠道。久而久之，相由心生，相随心转。本来长相姣好的她，越发的甜美动人。相反，赵司保雕鬼塑怪，要凶眉恶脸地去想妖魔的狰狞和奸诈，一张苦瓜脸就更加丑陋，近看有点瘆人。心景笃信：往住最丑的人，有一颗最美的心。在她眼里，老爹和哥叔——这两个把她宠坏的男人都是她的至爱。

“这几年，老爹不但教会俺佛雕技艺，还带俺寻到了归宿……”仗着几分醉意，心景大胆地望着哥叔，眼中盈满泪光。

那场毁灭性的家庭变故后，心景染上了打嗝的顽疾。除睡着外，喉咙里“呃儿，呃儿”蛙鸣一样，难受更难听，把她仅存的一点臭美也抖落得干干净净。用“喝水，憋气，吓一跳”等办法，都不管用。赵司保带她做胃镜，食管PH监测，都未查出病因。只是有点抑郁和浅表性胃炎，大夫说。然而，服了大半年药，蛙鸣未歇。暗无天日，死的心都有。后来，“没门”教心景按揉胸窝的膻中穴和脚趾的厉兑穴，前者调气后者调胃。二人世界里，心景爱撒娇，闹着要哥叔帮她按两峰之间的膻中穴。

“没门”逗她，说沟太深够不着。心景抡起拳头，“没门”落荒而逃。没跑赢，两人扭成大麻花……在说说笑笑按按捏捏的慢慢渐渐里，心景竟然把折磨了她这几年的蛙鸣给忘了，且再未复发。

望着面前的“没门”，心景眼神雾雾的。

平心而论，心景是“没门”梦中描绘过无数次并对上号的那种女人，用现在话说“是他喜欢的菜”。心景的一个转头微笑，一个迷离眼神都令他心生爱怜、心旌摇荡。而对心上人抛来的绣球，“没门”却又极端矛盾。接嘛，一大把年纪，黄土都埋到胸口，注定要先她而去。那时，抛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太婆，独自承受人世间的凄风苦雨，他死都不会闭眼的。再说，娶一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女人，背一个“老牛吃嫩草”的骂名，让人背地里戳脊梁骨、嚼舌头根，那不是他的性格。好面子，是他的死穴。单位领导也多次提醒，要他注意影响。且不说人家小他十几岁年龄悬殊，心景是外地人，身份不明，根底不知。别临近退休，晚节不保。不接吧，眼睁睁看着一个自己寻觅了大半辈子才遇上的好女人，走进别人家的门，成为别人家的人，他又心有不甘，放不下也不放心。一想到她在别人床上，临睡拉灯的那一声“咔嚓”，“没门”就有一种子弹射穿心脏的痉挛。万一人家对她不好，让她饥咽委屈渴饮泪，那将会是他永远的悔和痛！

就在“没门”陷入两难境地，央视春晚敲响了新年零点祝福的钟声。随之，附近村庄噼里啪啦放起了关门关财的长鞭炮。“没门”习惯性地起身离座。下半夜，是他巡查宝岭寺的时间，也是他数年如一日的坚守。职业的敏感让他捕捉到：今晚，非比寻常。黑暗处，有一双眼睛在和他对峙。

“不去不行么？”当乞求的目光碰到坚定的态度，心景跟屁虫似的跟了过来，“俺今晚要和你在一起。”不由分说，一头钻进“没门”那把遮风挡雪的大伞中。老爹反复叮咛过“守住了这个除夕夜，就能守住你哥叔一辈子”，并给她腾出地方。今晚，他不回来了。

拗不过心景的倔强，“没门”只好让着她。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多一份力量。尽管心景爱和他打闹，但夜深人寂、第一次和心景这么近地走一起，脖子后头都能触到她呼出来的热痒，“没门”还是不太习惯。气氛也和天色一样，有点冷清。为打破沉默，他给她讲起了宝岭寺的创始人——马祖道一。他说：在中国禅宗史上，自佛教创始人六祖慧能后，就数马祖道一。他倡导的“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取代了僧侣看经坐禅的传统……渐入佳境，“没门”引经论典、绘声绘色，当然也不排除掉书袋的卖弄，但着实让他过了一把专家学者瘾。男人爱倾诉，女人爱倾听。“没门”也不例外，尤其是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别看他嘴巴一刻未闲，他眼睛也一下没眨，注视着静夜里的风吹草动。就像经验丰富的歌者，一边唱着，一边同观众握手互动，音准音调皆未乱，台上台下两兼顾。

心景看出了他的一心二用，一点也不生气，还给他戴起高帽子来：“啧啧，哥叔都可以做宝岭寺的导游哩。不，比导游讲的更得劲儿。”没想到，心景的赞叹，一语点醒梦中人。正为退休茫然的“没门”豁然开朗。对呀!当导游还可以兼顾宣传寺庙的防火防盗。人退休，心难退。宝岭寺在他胸中，已成为一种解不开的情结，一份挥不去的情感。这座历史悠久，建筑宏伟的庙宇，一砖一瓦都属文物，弥足珍贵。

“那俺也不回河南老家了，你当寺庙导游，俺做菩萨大夫。中不中？”心景俏皮地顺着杆子往上爬。

谈笑间，不觉到了宝岭寺唐宣宗题匾的石门古刹。“没门”止住话头，心景乖巧会意，默默跟着他走进一条雪压竹梢头对头的拱形长廊。一团雪球滚落树枝，惊起一只拖着一根白飘带似的长尾巴鸟。长长的白飘带轻触脸颊，闪电似的白光在眼前划了一下，消融在雪尘中。在老家河南可从未见过这种鸟哟，摸着脸上的痒痒，心景十分好奇。“没门”也十分纳闷，这种原本活跃在春夏季节的鸟，怎么会在冬夜出现呢？

“白飘带”飘逝了，带着心景的好奇和“没门”的纳闷。

勾搂哥叔的胳膊，心景紧随“没门”进天王殿，上瀚月桥，入皇觉殿，一路谛听静夜里的风吹草动，察看佛龛前的香烛火险。穿过巨柏对角、天井开阔的四合院，两人拾级而上，跨入大雄宝殿。

隐藏在经幡、帷幔丛的释迦牟尼和左右的十八罗汉，在长明灯和香烛幽光的映衬下，眼珠骨碌，身影似动，心景下意识箍紧了“没门”的胳膊。梁上“喀呮卡纸”的鼠啃声，仿如冥界的鬼魂声。偏在这时，一张如同死亡翅膀的帷幔凌空罩下，扬起满屋灰尘，带出呛人霉味，险些儿将他俩罩住。顿时，心景吓成一只顾头不顾尾的鸵鸟，直往“没门”怀里钻。

惊魂未定，烛光吐出毒蛇般的信子，朝着那张向它亲昵的帷幔，递上“嗖嗖”热吻。黑暗处，潜伏在焦臭烟雾里的火魔探出头来，向他们露出凶险的狞笑！

“没门”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心景，拽起燃烧的帷幔飞奔门外……直到踩灭火苗，浇上一桶雪水加固，两颗悬起的心才落到实处。要不是“没门”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这座江南名刹险些儿化为一堆废墟。心景越发坚信，哥叔是个有责任感、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在心景眼中，连他的圆脑壳、双下巴也天圆地方、帅气十足。她不喜欢尖嘴猴腮的男人。

往马祖禅堂进，从韦驮殿出，到了僧舍寮房，几名年轻的和尚发出均匀的鼾声。再过两小时，僧侣们就要忙活开了。在一些商客们眼里，宝岭寺是一座远近闻名、有求必应的灵寺。尽管还未正式对外开放，商人们仍会赶黑早进宝殿，抢烧大年初一的头炷香，求菩萨保佑他们发大财。官、商们都十分虔诚地笃信：飘渺的青烟，会把心中的夙愿捎给无声神灵。

每次转经方丈室，“没门”都会叩访和讨教本寺住持心一。这位大师夜夜黄卷伴青灯，静静打坐到午时。这些年，近水楼台的便利和不耻下问的讨教，“没门”对宝岭寺的历史和佛教都有一定的见解，可谓半个学者。比如说，“自觉他觉觉行圆满”是佛陀的“三觉圆满”。那么，“临退休不出错”便是他这个老警的圆满。“没门”的学用结合、融会贯通得到了心一大师的肯定，夸他有慧根。凡省厅、市局领导下来调研，进寺参观，“没门”便是他们的不二导游。宝岭寺的前世今生，菩萨们的神宗三代，尽在他有理有据的滔滔不绝中。要不是穿一身警服，还让人以为是一位满腹经纶的大法师呢。

此时，方丈室灯火依旧，敲门没有动静。一种不祥之兆袭上“没门”心头！虚掩的房门，轻轻一推“吱呀”开了。桌下凉地上，灯光阴影里，一团伴有“呜呜”闷响的黑物在扭动。蹲下一看：心一长老手脚被捆，嘴巴被堵，面色发青，动弹不得。

黑暗里的邪恶终于按捺不住了。

获救后，心一长老的第一句话便是：“宝岭寺出大事了！”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一名蒙面哑巴闯入方丈室。这个武功高深的人，仅三拳两脚便打败了心一大师多年秘修的观音禅拳。

一个似曾见过的身影，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给这个祥和的除夕夜蒙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神秘和恐怖。

从马祖道一圆寂到今天，宝岭寺换过百余名住持。而历届新老住持交接班最庄严、神圣的仪式便是：进入密室，老住持向新住持密传通往安放马祖舍利鎏金银函的地宫秘径。正所谓“法不传六耳”。1200多年来，包括“文革”十年浩劫，一代代传下来，这条地宫秘径从未泄过密、出过事。

面对蒙面哑巴一纸写着“供出地宫秘径”字眼的胁迫和一把无声胜有声的匕首，心一长老痛苦地作出了“留得青山在”的妥协。今晚，在宝塔地宫沉睡千年之久的镇寺宝函，注定厄运难逃……

果然，地宫之门洞开，室内一片狼藉，鎏金银函不知去向。

留下心景照顾长老、叫醒僧侣，启动处置宝岭寺突发性事件方案，“没门”边跑边掏出手机向县公安局指挥中心和他们的头报告，让协警小舒通知沿途木材检查站，注意拦截可疑车辆。一切布置完毕，“没门”从所里开出警车。

揭开谜底的时刻到了。

静谧的宝岭公路，穿越迤逦的峰峦峡谷，优雅地伸向远方。与它结伴而行、窃窃私语的是无眠的香樟河。每经过一处村庄，都能看到开回家过年的庞然大物般的集装箱拖头车，三三两两地停在马路边。雪，落地即化。乌亮的沥青路面如同泥鳅湿黏的躯体。“没门”扶稳方向不敢有一丝大意。他属猴，今年是他的本命年，穿着一条心景送他、绣着“龙鼠献桃”图案的白裤衩。

当时，“没门”心里老大不快，认为本命年穿白裤衩不吉利。聪明的心景读出了他脸上的表情，边解释边点开手机百度，“看见没？白、金、蓝是今年申猴的幸运色。老古董！”“没门”把圆脑壳凑过一看才释然了。望着哥叔豁牙咧嘴的憨态，心景嘟着嘴白了他一眼。没想到，心景这佯装生气的“一嘟一白”里，“没门”非但不恼，反倒很受用。那一霎间，“没门”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那样的爱着她、信赖她和孩子似的离不开她。

倔劲一上来，“没门”便不管不顾，过了春节就向心景求婚。谁想阻拦，门都没有！他是个急性子，这边办退休证，那边打结婚证。咱草民一个，怕谁？对了，婚一结得赶紧要孩子。最好生一对龙凤胎，两个开心果。孤独了大半辈子，人到晚年，“没门”尤为渴望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不光为了自己更为了心景，一旦自己撒手西去她身边也有人照应，至少有个伴吧。明天起，“没门”开始跑步健身，争取多陪她几年。把心景当女儿宠当宝贝爱；把上半辈子没过好的光景补回来。无论是警察生涯，还是家庭生活，都要圆圆满满，才不枉人世走一回。

到达圣母峰下，河、路分开。香樟河沿谷底寂寞东去，宝岭路攀主峰昂首挺进。警车旋上群峦之巅，吊挂在树枝上的雪棉雾绒，仿如铺垫在天地间洁白的棉袄夹层，柔软暖心。那直指苍穹、形如巨笔的圣母峰，书写着宇宙间的无垠与震撼。

薄雪覆盖的路面，出现了两道浅浅的车辙。除夕夜，路上鲜有车辆，这十有八九是盗贼的赃车。县局的刑警兄弟们，已在进出县城的雷公尖三岔路口张网以待。“没门”从后面包抄堵截，断敌退路。多年的实战经验告诫他，关键时刻更要沉住气。退休前的最后一仗，一定要干得漂亮干得不留遗憾，为自己的从警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没门”胸中腾升起一种神圣而悲壮的使命感！接近黎明，正是人最困的时候，“没门”摁下车窗，放进冷风。

两块前后对开、宛若天门的巨石出现在“没门”的视野。这，就是传说中的“夜合石”。县志上记载：该石“日落天黑前自行关闭，鸡鸣天晓后自行开启”。对有佛缘的善男信女和谦谦君子，即使在夜间也会自动打开；对心怀不轨的盗贼与小人，纵然是白昼也会拒之门外。

夜合石，雄踞在宝岭入口处。左面是高山崛起的险峻，右侧是峡谷云海的深邃。有专家测量过，如果把这两块容两辆大货车相会的天门合上，能合得纹丝无缝、固若金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曾被历代兵家所争夺。故，夜合石又称之为宝岭寺的镇关之锁。巨石斜刺里，一棵十人合抱的千年香樟，树冠如伞，碧云遮天。传说是马祖道一栽种的幸运树。月亮升起，如银的皎洁，透过浓密的枝叶，把一帘水亮的月亮花投向石门。如今旅游开发，夜合石，这个充满神奇、代表正义、浑然天成的绝妙景点，名扬海内外，尤其是中南亚。慕名前来观光的游客，在这里流连拍照，带回香樟的幸运，带回一帘水亮的月亮花。

夜合石是进出宝岭镇的必经之路。“没门”数次开车往返，可谓轻车熟路成竹在胸。警车穿过视线受阻的夜合门时，一只白飘带长尾鸟，一声尖叫从天门巨石上俯冲下来，如一道白光划破夜幕……

心景叫醒僧侣，安顿长老，已是下半夜了。附近村盘，响起了开门纳福的炮竹声。不一会儿，远远近近，轻轻重重的鞭炮声连成一片。惦记着“没门”的安全，心景在床上辗转反侧。迷糊间，“没门”出现了，踩水纵树跃崖，如履平地。心景在后面穷追不舍。要命的是，她每走一步，都异常地吃力。好在那只长飘带白尾鸟在前面引路。

不知何时，鸟不见，人无影。心景哭了。泪水的咸味，引来一群饿狼。她麻起胆把自己送上，看他疼不。狼们蜂拥而上，把她当作餐前塞牙缝的点心，扯肢撕腿，吞噬瓜分。心景汗毛炸开，却一点不疼。看着群狼舔着觜巴、瘪着肚皮、极不解馋地走了，心景把地上一件被狼们撕烂的白连衣裙捡起。那是去年过生日，哥叔送她的礼物。“要想俏，一身孝。”心景初初穿上它，转身回眸间，连衣裙旋出喇叭花，喇叭花散发体香味，把“没门”看傻了，不关风的断牙，老半天没合上。心景“噗嗤”笑未出唇，声音一下卡住了。

“呜——”黑压压的狼群发出牛角号似的低吼，再次张牙舞爪朝她逼近。心景猛然醒悟：原先的“点心”是虚幻的她，是饿狼的充饥画饼。现在的她，才是狼们饱腹的美餐。心景大叫：哥叔救我。

梦中惊酲，心景一鼻尖汗珠。拍拍揉揉、舒展舒展弯曲胀麻的双腿，突然全身一激灵，一下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抓起手机。尽管哥叔一再交代她，执行任务时，不要打电话。因为现场情况复杂，战机稍纵即逝。心景牢记在胸，从未影响过他的工作。此刻，她顾不上忍不住了。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第一句通了，“就是和你……”第二句没唱完，“没门”的手机讯号就断了。第六感官告诉她：哥叔出事了!立马疯了似的拨打“没门”单位电话。

就在那道白光划破夜幕的瞬间，一辆大型货车呈九十度横在路中间!长长的集装箱如同一把长长的铡刀，将曲里拐弯的蛇形公路一铡两段。“没门”猝不及防，手脚并用，速打方向，急踩刹车。然而，强大的惯性，使警车如同脱缰的野马。警车避开了庞大的“拦路虎”，却没能避开云雾吞没的大峡谷。

一个熟悉的影子电石火光般在“没门”眼前闪过!影子聚焦，欲显清晰时，“轰隆”一声巨响!如雷炸灯灭，“没门”的思维瞬间断电……山谷深处，蹿起一团黑夜变白昼的冲天火球。

据说，两个相恋的人中间，有一条连接心灵的感应线。几乎在同一时间，心景接收到了那天地炸开、脑电黑屏的巨响。顿时，泪水夺眶而出，双手摸扶着墙壁，才没让自己倒下……

黎明时分，这名神秘的哑巴盗贼，在东回宝岭、西进县城、南往省城的雷公尖三岔路口落网。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这名假扮哑巴、躲在暗处和“没门”周旋的文物大盗，竟是心景的“老爹”赵司保，一个年近七旬的糟老头。正是这个干巴巴、瘦精精的糟老头，拒捕时，上十名手持盾牌和警棍的警察近不了身。

赵司保抡起一根杂木柴火棍，应对十多根高压电警棍。拳脚了得的他，拦腰劈倒一名冲在最前面的警察，又闻风打飞身后一根警棍，撕开南面一道口子。不远处便是嶙峋千仞的斧劈岩。横竖撇捺的树木和狂草般的藤萝，交织缠绕，形成天然屏障。那条暗流涌动的香樟河，历经九曲十八弯，潜伏着从岩底流过。赵司保运足轻功，把自己缩成一支离弦之箭，百米冲刺，就要鸟入深山鱼入大河。

“哒哒哒”一梭子弹扫断了赵司保前面的一截树杆。惊回首，刑警大队长的真家伙——微型冲锋枪对准了赵司保那布满苦瓜纹的丑脑壳。滚烫的枪管上，袅绕着一缕蓝烟。

根据“没门”多年实战经验修正的宝岭寺突发性事件的处置方案，刑警大队长从枪库领出微冲，选定在这山重水复、河阻树挡的咽喉部位，布阵埋兵。此时，赵司保心里异常清楚，刑警大队长还眯着一只左眼持瞄准状。再走一步，丑脑壳就要绽放美红花，他不得不举手认输。

两名警察从赵司保那辆灰色面包车里，抬出一只装着马祖道一真身舍利鎏金银函的箱子，人赃俱获。专案组以案串案，乘胜追击。不久，陕西、山西等几处寺庙发生的文物盗窃案，也相继告破。那几年，曾一度被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的飞天大盗，竟也是赵司保。

赵司保归案后，专案组在千里之外，河南一个人迹罕至的、叫蛇盘坳的神秘石洞里，还提取了上述寺庙被盗的佛首佛珠金银法器等一堆贵重文物，那尊千年陨石雕刻的护法四天王毗沙门也在其中。这么多赃物，堆在秘洞，如何出手？赵司保缄默不语，追赃民警从秘洞北面那片开阔地看出了端倪——它很适合飞机起降……随着案情的深挖，民警发现这个善武功、精佛雕的文物大盗，竟然是个不男不女的太监身。至于赵司保何方人士姓甚名谁，依旧是个谜，他的身份证是一张高仿假证。

在心一住持的再三要求下，烈士“没门”的骨灰安葬在寺后的塔林，与该寺圆寂的高僧们长眠在一起。心一方丈说：“钟成是为保护宝岭寺国家文物牺牲的，是一位功德圆满的英雄。理应树碑立传，供世人瞻仰。”

清明时节。雨丝密织的香樟林里，新老树叶，正在悄然进行一场悲壮的交接仪式。万万千千、红红绿绿、斑斑点点染雨滴泪的叶片，旋转、飞舞、横斜、落地，完成了从树上到空中，从空中到地面、生命中最后的灿烂。接替它们的，是年轻的嫩绿鹅黄。雨光里，一派清亮。心景，失去了生命中的挚爱，她成了一只失重的气球。

完成了天王殿弥勒佛修复最后工程的赵心景，捧着鲜花、撑着“没门”生前为她遮风挡雨的大伞，独自来到宝岭寺后面高僧圆寂的塔林。

“没门”生前曾带心景来过这里，这是一片村村樟树相连、家家樟树相护的绿色王国；是一片无樟不村、无村不香的人间净土。香樟群沿河岸奔跑，所经之处，留下茂盛的绿色子孙。因此，这条河就叫香樟河。放下红叶小门帘，小鸟窝没风没雨没闪电，无忧无虑无恐惧。一家人挤在一起，暖和极了，幸福极了!闭上眼睛，心景想象着和哥叔在宝岭山下香樟洲上成家过光景，盖一栋小楼房，生一双龙凤胎。从早到晚，两个孩子如同两只电动小马达，在香樟树下疯，在青草地上野，熏一身樟香味儿，染一身叶绿渍儿。揉捏泥巴的小手，把汗涔涔的小脸蛋抹成大花猫，把刚换的衣服蹭成小豹纹。看到“没门”坐在阶前竹椅上，端起茶缸忘记喝，咧嘴乐成笑弥陀的傻样，心景就唠叨开了：唠叨他是个不称职的老爹，由着小蹄子们撒欢。唠叨两个倒蛋鬼三天不打，都要上房揭瓦了。“没门”笑她就爱唠叨，还说唠叨是“早更”的表现。

你傻呀，女人就爱唠唠叨叨、婆婆妈妈。我也是女人啦。如果有一天你的女人不唠叨，就说明她不爱你了。心景用手指在哥叔蒜头鼻上轻轻一点……

如今，哥叔走了。这辈子，心景不会有家有孩子了。

香樟树下，塔林坪上，形单影只的心景，用采集的枝条扎成扫帚，清扫着地上湿粘的落叶。收拾干净，心景默默站在她哥叔的墓前，献上一束花，噙着两行泪，磕了三个头。而后，把“没门”生前给她遮风挡雨的大伞，撑开罩在坟头上，替哥叔遮风挡雨。最后，心景抓起一把黄土，用手帕扎好，放进包里。只身消失在斜风瘦雨逐黄叶的凄清里，从此不知去向。

一年后，县人民法院以组织武装贩毒、盗窃国家文物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直接导之追捕他的民警钟成当场牺牲)等数罪并罚，判处赵振山(曾改名赵司保和樊金保)死刑。

随着一声枪响，赵振山罪恶的一生被起底。

赵振山出生在河南中原一个叫赵庄的小山沟，13岁那年，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小振山被就近送进少林寺，当一名小弥沙。一位年逾八旬的高僧见他有慧根，收为入室弟子，把少林武功和佛雕技艺传给了他……服侍师傅养老送终后，十九岁的他，正是冲动和懵懂的年龄，追随一名朝山进香、靓丽高贵的女神离开寺庙，而这位美人见他功夫十分了得，正想寻求保护。几经辗转，赵振山跟着女神从大陆到香港。岂料，这位女神竟然是香港黑老大的姘头。功夫再好，赵振山终没躲过黑老大手下的子弹。下身血流不止，遇毒枭麻老四搭救，捡了一条命，成了太监身。自然，也成了“恩人”的马仔。几年后，摸清了贩卖毒品的路子，接触到麻老四上线的核心人物，赵振山潜回大陆，改名樊金保，招兵买马买武器，另立门户称老大。在香港，失去了作为男人的那一半，他要用另一种方式来弥补。发迹后，衣锦还乡，给老家盖了一栋“振山希望小学”，也打退了当地女孩的轮番进攻。

那次，心景的死鬼丈夫黄诠和缉毒警火迸，被击毙在中缅边境热带雨林，就是为了掩护他的毒老大樊金保。那次，他的人马死的死、伤的伤、抓的抓，全军覆没，他怀疑麻老四点水(告密)……黄诠临死前，请求樊金保帮他照顾妻子，还清他吸毒欠下的高利贷，让心景过上安稳的日子。樊金保去黄诠老家找过心景，因门锁屋空放弃。当时，作为毒老大，樊金保被警方悬赏通缉。于是，又改名赵司保，买了张高仿身份证，摇身一变，成了一名佛雕师，出入丛林寺院，把目光盯上佛殿里国宝级的文物。

在清莲庵，赵司保初见赵心景时眼前一亮：这是一块蒙尘的金子，稍加擦拭就会闪烁。揪心两颗蛋蛋在香港弄砸了。总之，他没说去黄诠老家找过心景，更没说是受她死鬼丈夫之托。当初，黄诠以贩养吸，充当他贩卖毒品的炮灰；现在，赵司保花重金把心景救出苦海，充当他盗窃文物的美人计，且让她永远感恩于他。准备干完宝岭寺这一票，赵司保就收手。到时，国外政界一名黑白两道的人物，会派专机把蛇盘坳那堆文物、连同他本人一起运走，外国天堂般的生活在向他招手。甚至，怕死后进地狱，自知罪孽深重的他，连离世前皈依佛门也盘算好了。没想到在猴年除夕雪夜，赵司保一跤摔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一日，修缮一新的宝岭寺对外开放。一名游览天王殿的游客发现，那尊圆圆脑壳、憨憨笑容的弥勒佛嘴里缺了一颗门牙。消息传开，引发人们无尽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