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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 容

2019-05-29

东方剑 2019年3期
关键词:玛利亚小妹乔治

民国十七年春,徐家汇土山湾孤儿院收容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跟他一起踏进孤儿院的,还有一条名叫阿黄的流浪狗。

这男孩本来在静安寺一带流浪,平时就靠避开寺院管事,偷拿寺院的供品充饥过活。有次土山湾孤儿院的院长玛利亚女士乘车经过静安寺路,看到他衣不遮体,瘦得让人担心,正在被寺院的管事追打。男孩在被管事用棍棒抽打时,那条流浪狗勇敢地朝着管事发起攻击,但却重重挨了管事一棍子,疼得呜咽叫唤。

玛利亚看到,心生怜悯,就让人去阻止管事,她自己径自朝男孩走去。

玛利亚走近男孩时,男孩正把阿黄抱在怀里安抚,并且从口袋里拿出半个供饼,喂给阿黄吃。这条狗是男孩收留的,一人一狗,同病相怜,相依为命。男孩每次偷来供品,总会分一点给阿黄。

在听说玛利亚想把自己带进孤儿院时,他就提出要把阿黄也带着。起初玛利亚不同意,男孩舍不得阿黄,就索性拒绝跟玛利亚走。玛利亚看了看虚弱的男孩和狗,暗叹一声,只得允许他把阿黄带进孤儿院。

玛利亚很快发现这个男孩患有失忆症,对自己某个时间段外的过往一概不记得。检查后发现,他的后脑曾经受到过某种严重伤害,至今尚有少量颅内积水。另外身上也有好多陈旧的伤疤。玛利亚心痛,估计孩子是因为外伤,这才导致了失忆。这一点,医生最后也这么诊断。

玛利亚很喜欢这个男孩,并给他取名叫黄乔治。因为看他年幼瘦弱,没什么体力,就把他安置到孤儿院绘画班里去。土山湾孤儿院里开设了很多培训班,有雕塑、绘画、刺绣、鞋作、木工、五金、护理、照相、印刷等,意在让收容的孤儿掌握一技之长,便于以后凭此安身立命,回报社会。

后来玛利亚很快发现,黄乔治对绘画非常喜欢,而且还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赋。他进入绘画班的头一天,随手画出来的画,就已经远远超过在绘画班培训半年的孩子。这一点让玛利亚始料未及,整个孤儿院里的人也都对他刮目相看。

而她同样始料未及的是,这个可怜而聪慧的天才孩子,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折翼天使,只在孤儿院度过两个多月的美好时光,就突然在一个淫雨霏霏的早上离开孤儿院,不知去向,随后莫名其妙死了。

周凤岐的母亲这几年闲来经常去孤儿院里做义工,所以也时常会在周凤岐跟前提及那些孩子,说真是作孽呀,这么多孩子没有父母。

周凤岐说据他所知,孤儿院的好些孩子,其实父母都在,只是不要他们了。哎呀,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父母,竟然会把亲生孩子放弃。

周母沉吟片刻,轻叹说或许他们也有难处吧,人心都是肉长的,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故意不要自己孩子。

说完周母当时就凝视着儿子,欲言又止。目光之中,风卷云舒。

周凤岐随口说:“妈,你当时有没有想过不要我了呢?”

这话让周母顿时就在椅子里直起身体,目光惊惧,眉头微皱。而周凤岐说出这话,也连连后悔,就再也没有把这个鲁莽话题继续下去。

周凤岐之前略有耳闻的是,当年怀着自己的母亲,不知何故,也的确想过要放弃自己把自己打掉,然后去追求她的新生活。这个话题直逼人性,太尖锐了,周凤岐始终感觉无法把持,所以从不敢轻易提及。而母亲呢,也似乎刻意回避着,从来都没有主动提及这件事,这似乎成了他们母子俩几十年来都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地。

而这一次当黄乔治突然失踪以后,周凤岐马上就接到寻找任务。后来才知道,实际上那个时候,黄乔治已经不在人间了。

原本这种找人的活,是用不到周凤岐辛苦的。但这次是法租界巡捕房法籍总探长安德烈的太太卢西亚的意思,安德烈也就只能安排周凤岐接受这个任务。

卢西亚来到中国以后,一直热衷于慈善事业。而且他们夫妇久婚不育,就想着在中国领养一个孩子。这次卢西亚去了土山湾孤儿院,表达了领养意愿。玛利亚院长把所有孩子召集过来,让卢西亚挑选。

那天孩子们个个穿得整整齐齐,并且争先在卢西亚面前展示自己。而黄乔治却没有跟其他人一样争先恐后,而是一个人安静躲在角落里,远远打量着卢西亚,然后低头在一个本子上不停涂抹着什么。

卢西亚看了一圈后,选中了一个乖巧的女孩子,其他孩子陆续离开。这个时候,走在最后的黄乔治却笑嘻嘻站到卢西亚跟前,把一张纸递了上去。

卢西亚接过那张纸以后,马上就惊叫起来。

只看到那张皱巴巴的纸上,画着一个妇人。而那个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卢西亚。

原来刚才黄乔治躲在不显眼的地方,一直在偷偷画着卢西亚。

卢西亚看着纸片上的自己,惊为天人,连声说画得真好,非常逼真,当即决定要收养黄乔治。她拉着黄乔治的手说:“哦!上帝呀,小乔治,你必定是我的天使。我喜欢你,你愿意跟我生活在一起吗?”

但黄乔治却不想跟卢西亚走。玛利亚院长反复劝说,都没有用。卢西亚很焦急,玛利亚院长就说:“卢西亚太太,你先回去耐心等几天,我会好好劝他的。乔治不是不喜欢你,而是有些离不开这里的大家庭罢了。”

但没有料到的是,就在卢西亚离开的第三天,黄乔治就从孤儿院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离开。

按理说一个孤儿失踪,还不至于惊动巡捕房。但卢西亚特别喜欢这个男孩,缠着安德烈想办法,安德烈自然就想起了周凤岐。

周凤岐接到任务以后,先是去了几趟土山湾孤儿院,但一无所获。就在他一筹莫展时,却意外得知,就在今天早上,有人在苏州河里发现一具男孩的尸体。

周凤岐马上带人赶去辨认。结果玛利亚院长一眼认出,这具瘦弱的小尸体,虽说被河水浸泡得变形,但一看就是可怜的黄乔治。黄乔治左下巴有个浅黑色的胎记,非常容易辨认。

按照玛利亚院长的请求,黄乔治的尸体在经细致检查后,送回土山湾孤儿院。他总归是土山湾孤儿院的孩子,去世后也理应由孤儿院来收殓安葬。

把孩子送过去的那天,周凤岐也一同前往。恰巧那天他母亲也在孤儿院里做义工。一看到黄乔治的尸体,周母就和几个姐妹一起替黄乔治擦身,穿衣,一脸的慈爱,也没有流泪。

而周凤岐却感觉到,母亲此时看上去比号啕大哭更要悲伤。

看到这些,他马上想起几天前自己跟母亲说过的那句蠢话,暗暗汗颜。母亲连别人的孩子都那么怜爱,怎么可能会放弃她自己的骨肉,不要自己呢?在他这些年的印象中,母亲对自己无私给予,绝对是个伟大慈祥的好母亲,不知道这个传闻是如何杜撰出来的,实在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又是什么人那么恶毒,要杜撰这样的不堪过往来抹黑母亲?

但即便如此,周凤岐依旧非常好奇,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怎么会出现这种事的呢?

黄乔治的葬礼平静而凝重。结束以后,周凤岐再次对黄乔治在孤儿院两个月的生活进行彻底的调查。黄乔治的死,令卢西亚非常悲伤,她至今还保存着黄乔治给她画的那张画,她觉得她跟这个有着天使般笑容的孩子有缘无分,实在是痛心。所以她一定要让周凤岐查实黄乔治的死因。有了这层压力,容不得周凤岐有半点疏懒。

另外,这孩子既然那么喜欢呆在土山湾孤儿院,那又为什么要不告而别,突然离开这里呢?

周凤岐之前也已经了解到,黄乔治基本上确定是溺水身亡。他也已经安排人手,去调查黄乔治的出身来历。因为他有失忆症,两个月里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玛利亚院长觉得,黄乔治讲着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中间还夹杂着明显的苏州口音。周凤岐由此判断,这孩子应该就是上海本地人,而祖上或许是苏州人。

但是一个本地的男孩子,却沦落到流浪的地步,也是比较少见的。

周凤岐已经发现,黄乔治虽然看上去瘦弱,但底子并不差,所以可以判断,这孩子的流浪生涯,时间并不长。他之前的家庭,至少衣食无忧。

另外周凤岐也了解到,黄乔治非常喜欢孤儿院,所以他的出走应该不是想逃离,而是另有隐情。

周凤岐来到黄乔治的宿舍。宿舍是一个很大的通铺房子,黄乔治来得晚,被安排在最里面的一张床铺上。玛利亚院长说过,黄乔治所有的东西原封不动,已经被她收集后放在一个上锁的柜子里。

周凤岐首先检查了宿舍,以及黄乔治的床铺,没有任何发现。随后他打开那个柜子,看到里面有些衣帽,碗筷,还有一双鞋子,几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破玩具。除此之外,最多的东西,还是黄乔治画的画,占据了小半个柜子,乱哄哄的一大摞。

周凤岐仔细翻阅,发现这都是一些练习画画用的草稿纸和习作。

早就听说黄乔治有着非同一般的绘画天分,也非常喜欢画画,现在看着这些习作,周凤岐基本上认同这一点。

而正是因为黄乔治的画画天分,清澈无邪的内心,以及不幸的遭遇,所以才会让卢西亚太太百般地喜欢这个男孩吧。

周凤岐看到,黄乔治的绘画习作,涉及面很广,花鸟鱼虫,山水街景家居,都有涉及,而且以周凤岐的眼光看去,这么小的孩子,又没有系统学习过,就已经算画得不错了。

但是这些习作,又能否给周凤岐提供些线索?

周凤岐仔细检查了每一张纸片,上面除了黄乔治的涂鸦,都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不知道怎么了,此时此刻,周凤岐突然对这个男孩有了些很特别的情愫。他突然开始理解,当时母亲面对着黄乔治的尸体时,为什么会特别疼惜。

这个时候,周凤岐的母亲突然找到儿子,询问案情。在聆听周凤岐叙述中途,她突然有些抑制不住,簌簌落泪。

周凤岐很是意外,忙问:“妈,你这是怎么啦?”

周母抽泣着,连连摇头,说道:“我一看到乔治,就觉得他非常像你小时候。这孩子,太可怜了。”

周凤岐细细掂量着母亲这句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凤岐,有件事你一定听说过吧?”周母见周凤岐不说话,突然话锋一转,说道。

“妈,什么事呀?”周凤岐问。

周母盯着儿子良久,叹息一声道:“你在我肚子里两个月的时候,你父亲就病死了。等你父亲断七以后,我就准备把你打掉。当年我已经去了广慈医院,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周凤岐非常意外。以往很多时候,周凤岐也非常想了解这个渊源,但又担心触及母亲的痛处。没想到母亲今天竟然亲口说出了这件事。

“还好当年我最终没有犯浑,这才保住你这条小命。”周母望着儿子,目光怜爱,惭笑着说道。

周凤岐看到母亲神态难受,就嘻嘻一笑,说道:“妈,你当年也只是想想而已,对吧。”

周母苦笑了一下,凝视着周凤岐良久,才轻轻摇头,说道:“凤岐呀,你这几十年,毕竟从没遇到过什么跨不过去的坎。很多事你未必能懂,算了,我现在还不想跟你多说。”

说完叹息一声,就离开了。周凤岐望着母亲的背影,百思不解。

这个时候,助手赵勤赶回来汇报说,他们暂时还没有查到黄乔治的背景,但却查实,黄乔治在出事前一天,曾经去过福开森路66号的吉尔别墅。

周凤岐很重视这个消息,赶紧让赵勤带路,直接去了福开森路。赵勤之前已经打听过,吉尔别墅现在的主人叫周凯龙,是个富商。

黄乔治好好的突然离开孤儿院,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不是失忆了吗?

今天周凯龙刚好在家,一听说是巡捕房来人,也不敢怠慢,就在客厅里接待了周凤岐。

周凤岐把来意跟周凯龙说明,并且把黄乔治到孤儿院后拍的照片给周凯龙辨认。

“这个孩子我从没有见过……”周凯龙看了看照片,摇摇头,把照片还给周凤岐说道。他六十来岁,富态,高傲。

周凤岐注视着周凯龙,又瞟了一眼赵勤。赵勤朝他皱皱眉,意思是说,别信,我这消息不会错。

并且之前赵勤还向周凤岐汇报过,有人明明看到过黄乔治曾经在周凯龙家大门口徘徊,还几次爬到铁门上朝里面张望。

“这个孩子,是什么人?”周凯龙问道。

“他是个孤儿,原本住在土山湾孤儿院里的……”周凤岐如实相告。

“孤儿?一个孤儿怎么会到我家来?周探长,你这也有些荒唐了。”周凯龙稍微有些不悦。

周凤岐苦笑道:“是呀,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你一定是搞错了。对不起,我下午还有点事要出去办。”周凯龙缓缓掐了大半支雪茄,说道。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周凤岐只能起身告辞。但这个时候,周凯龙突然又开口说道:“等等,周探长,麻烦把照片再给我看看。”

周凤岐把照片再次交给他。周凯龙端详了几眼,神色隐隐有些异样,但转瞬即逝,又把照片交给了周凤岐。

周凤岐收起照片,说了声打搅,有个佣人走过来,带着他们朝客厅大门走去。

“你在门口见过这孩子吗?”周凤岐把照片端到佣人眼前,问道。

佣人看了看,摇头道:“没有见过。”

就在这时,大门外走进来一个妇人,三十多岁,面容姣好。她一抬头,就跟周凤岐打了个照面。

周凤岐敏锐,只是看了一眼,就发现对方看似神态从容,但一见到自己以后,目光深处,顿时隐隐透出几丝惶然。这种细微的异常,让周凤岐内心警觉。

“对不起,你见过这个孩子吗?他曾经在你家大门口徘徊过好久的……”周凤岐并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随口问道。

“不认识。”那个女人看了一眼照片,冷冷说道,大步走进客厅。周凤岐无奈离开。

“刚才这位太太是谁呀?”临出大门时,周凤岐轻声问送客的佣人。

“这是我家少奶奶。”佣人说着,低头道了声再会,就折了回去。

“这是周凯龙几年前新娶的姨太太,名叫唐小妹。我听说过。”赵勤说道。

周凤岐站在大门外,似听非听,眉头微皱,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师傅,你想什么呢?我们回去吧。”赵勤催促道。

周凤岐摇摇头,喃喃自语道:“周凯龙的姨太太,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是名人的姨太太,时常会出现在公众场合。你见过她,这不奇怪。”赵勤说。

“不不不……”周凤岐连连摇头否定,“我好像就在来找周凯龙之前的某个时候,见过她。但我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她了……”

赵勤很是疑惑,但不明所以。

就在这个时候,周凤岐突然看到大门外被修剪得浑圆的黄杨丛里,有一张纸片。他感觉这张纸有些眼熟,就上前捡起纸片,稍微看上一眼,暗暗惊叫。

这张纸片上面,画着一扇大门和一只石狮子,一小片灌木。另外大门上还有一个清晰的门牌号码。

这画的,不就是眼前周凯龙家的大门口吗?

周凤岐端着这张纸,翻来覆去地看,突然有所发现,忍不住“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赵勤,快,赶紧回孤儿院。”周凤岐招呼一声,转身就跑。

赵勤望望一脸兴奋的周凤岐,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很快就猜到,周凤岐一定是找到了某种线索。

周凤岐回到孤儿院后直接去了宿舍,翻出黄乔治的那些画画习作,逐一端详。

很快他就从一大摞画作当中,轻轻抽出其中一张,仔细端看,倒吸一口凉气。

纸片上画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尽管线条粗放简单,但稍一凝神,很容易就能看清,纸片上的这个女人,酷似周凯龙的姨太太唐小妹。

“我就说我见过唐小妹么……”周凤岐淡淡地说道。

“太像了。没错就是她。”赵勤也惊叹道,“黄乔治这小家伙,画画水平真是不错。”

周凤岐闭上眼睛,让自己有些激动的思绪尽快沉淀下来。然后他又拿出在周凯龙家大门外捡到的那张纸片,快速思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黄乔治为什么要去画周凯龙家的大门,还有唐小妹的肖像?”赵勤嘀咕道,“他怎么知道唐小妹长什么样?”

周凤岐想了想,恍然道:“黄乔治有失忆症,对自己的过往一点也记不得。但这次他却准确画出了周凯龙家的大门口,还有唐小妹的肖像,我猜测他的失忆症正在渐渐好转,他的某些记忆,也正在慢慢苏醒过来。我们之前就判断他是本地人,所以他能记起这些东西,也在意料之中。而他这些渐渐苏醒的记忆,刚开始也必定是碎片的,飘忽的,他没有办法完整描述,但却可以用画画的方式,去把这些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断断续续的记忆抄录下来……”

“完全有这个可能。否则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赵勤惊呼道,“黄乔治一定是回忆起了什么,才会用画画的形式记录下来。而他这次突然从个孤儿院出走,想必也是为了去寻找他的那些碎片记忆,所以他才会去周凯龙家。黄乔治或许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懵懵懂懂之间,想起这个大门,自己跟这个大门究竟有些什么联系……”

“赵勤,你现在是越来越聪明了。”周凤岐笑笑道。

“哈哈,跟着师傅你,就算是块石头,也早晚会说话。”赵勤挠着头说。

“那么,他跟唐小妹,还有周凯龙之间,究竟会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首先回忆起来的,是这扇大门,还有这个唐小妹呢?”周凤岐随即目光炯炯,盯着赵勤问。

“师傅,我知道该去做什么了。”赵勤说完,兴奋地起身,转身就走。

随后周凤岐又拿起在周家大门口捡到的那张纸片。他当时看到这张纸以后,很快就想起,这种画画用的纸张,跟他在黄乔治宿舍发现的那些画画纸片一模一样,而且上面还印有土山湾孤儿院的字样,所以他才会猛然想起,自己就是在黄乔治的画画里看到了唐小妹的肖像。

必定是黄乔治心里浮想起这扇大门的同时,还顺带着想起了大门上的门牌号,所以他才会找到这里来的。

现在看来,黄乔治不仅是个画画的天才,而且必定也是对周家的那扇大门,以及唐小妹这个人,刻骨铭心,所以才会在稍微恢复记忆时,首先就想起了他们。

好在赵勤已经去核查。黄乔治和唐小妹以及周凯龙之间的关系,很快就会真相大白。

就在等待赵勤那边调查结果时,周凤岐又让玛利亚院长把黄乔治溺水身亡的消息公布给了报社。

之前周凤岐在周凯龙家时,看到他们家茶几上放着好几份《申报》,最上面的《申报》就是当天的。所以他断定周家订阅有《申报》,如此一来,这个消息很快就会被周家知道。

他这样做,一则是想收集更多的有关黄乔治死亡的线索,另一方面,也是准备借此敲打一下周家,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

赵勤那边的调查首先有了结果。没有想到,唐小妹三年前嫁给周凯龙时,已经二十六岁。而在这之前,她跟前夫育有一子,并且这个儿子很可能就是黄乔治。

周凤岐暗暗感叹。这个结果,跟他的猜测多少有些重合。

“我查过了,唐小妹的前夫秦一鸣是个做食品贸易生意的掮客,两人的生活还算稳定。后来她前夫在外面有了个女人,唐小妹知道以后,就要跟他离婚。但前夫坚决要把儿子带走,唐小妹也想要儿子,两人就这样僵持起来,谁也不肯让步。后来,周凯龙偶然遇见她,一见倾心,就要娶她做姨太太。唐小妹刚好在跟前夫闹离婚,正中下怀。但周凯龙提出,他可以接受唐小妹结过婚,但决不能接受她的儿子。这样就尴尬了……”赵勤汇报着。

“尴尬什么?唐小妹最后必定是放弃了儿子,然后去做周凯龙的姨太太了。”周凤岐补充道。

“没错。所以那个黄乔治,哦不,这孩子的原名叫秦放,秦放最后就跟着父亲生活。后来秦一鸣生意败落,又被那个女人骗走了一把,几乎破产,最后不得已回了苏州老家。这样秦放也跟着到了苏州。”赵勤继续汇报道。

周凤岐想了想,又问:“那这次黄乔治,不,秦放,又怎么突然在上海出现?他的失忆,还有他身上的伤痕,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还没查实……会不会……这些都跟那个唐小妹有关呢?”赵勤推测说。

“唐小妹当年为了嫁给周凯龙,放弃了儿子,如果秦放突然再次来到她身边,你觉得她会怎么做?”周凤岐继续自言自语道。

“师傅,你的意思是说,秦放身上的这些,都是唐小妹造成的?不过唐小妹确实有这样的动机,因为周凯龙是拒绝秦放跟着唐小妹的。很显然,周凯龙不愿意养别人的儿子。”赵勤边想边说道。

“有这样的可能性吗?秦放毕竟是唐小妹的亲生儿子,她下得了这样的手么?她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呀。”周凤岐百思不解,自语道。

赵勤挠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算了,我继续去查就是。”

送走赵勤后,周凤岐恰好在孤儿院遇见母亲,就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周母了解到秦放的身世后,也感叹不已。

这个时候,周凤岐突然很想听听母亲对这件事的看法,因为她们同为女人。尤其是他想问问母亲,唐小妹为了不让儿子影响她的生活,会不会很过分地对待秦放?

并且他也想知道,当年母亲为什么动过要把三个月大的自己放弃掉的念头?

“我觉得唐小妹有可能就是迫害秦放的人。”

但还没等周凤岐想周全怎么开这个口,母亲却首先说道。

“为什么?”周凤岐追问。

“不为什么。”母亲平静地说道,“每个人的一生哪,都会经历到那么一段最软弱、最晦暗、最难熬的时候,就看你有没有勇气走出来。深陷其中,就万劫不复,走出来就海阔天空。”

说完这句话,母亲就离开了。周凤岐百思不解。

第二天,赵勤把一个十多岁的流浪儿带到周凤岐跟前。

“这个孩子一直在静安寺附近混,好像还认识秦放,应该知道些事情。可是我问了他半天,他一句话都不跟我讲。”赵勤说着,愤愤把男孩推了一把。

男孩歪着脖子,鄙夷地盯着赵勤道:“推你爷爷干什么?我早饭还没吃,肚子饿,没力气跟你闲扯。”

周凤岐拿出两个肉包子给他。男孩接过,吃了个狼吞虎咽。

“你认识那个秦放吗?他死了。”周凤岐轻声说道。

男孩很是惊讶,说道:“真的呀?他人不错,够义气的。不过我不知道他原来叫秦放。”

“跟我说说他的情况吧。”周凤岐说道。

男孩想了想道:“他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就说他的家在上海,他想回家,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就这些……”

“你跟他一起混了那么久,不会只知道这点吧?”周凤岐又道。

男孩目光狡诈,嘿嘿一笑,什么也没说。周凤岐拿出一个银元,丢在桌上,银元打着转儿,哗哗作响。

男孩笑笑,一把抢过,吹一口气,凝神听了听,非常满意,就又道:“我估计他应该是从苏州老家逃出来的。苏州老家有他的父亲,母亲有可能是上海人。他来上海是为了找他妈妈,但在半路上好像是被车撞了,挺严重,但居然没死。他被撞后脑子坏掉了,记不起家在哪里,不知道妈妈在哪里,所以只能流浪。”

“这些你是听他说的吗?”周凤岐追问。

“也不是。他记性不好,说话有句没句的,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说过什么。我是从他说过的话里猜出来的。”男孩又说了一些,然后就走了。

至此周凤岐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秦放这次独自从苏州来上海的本意,的确是为了投奔他妈妈唐小妹的。而且从唐小妹见到周凤岐的那种忐忑表情看,她很有可能已经见过儿子。

但是现在出了事,她必定会死不承认见过秦放,这怎么办?

想到这些,周凤岐略一踌躇,马上又做了个新布置。

此时此刻,唐小妹独自坐在客厅里,失魂落魄,黯然神伤。

昨天在客厅门口撞见周凤岐以后,唐小妹心里就开始隐隐不安。她之前在一个场合里见过这个巡捕房探长,据说凡是需要他出现的地方,必定有很恶性的案件发生。而一旦他出面,再怎么复杂的案子也能理清楚,是一个厉害角色,

昨天等周凤岐他们走了以后,她就问丈夫,这几个人是干什么的?

周凯龙沉吟片刻,说道:“你儿子来上海了,现在就在土山湾孤儿院里,并且还来这里找过你。”

唐小妹非常意外,说道:“真的啊?这不太可能吧。他在苏州老家呀!”

“那个探长给我看了照片。我见过你儿子,就是他。而且你儿子下巴有个胎记,非常好认。”周凯龙沉着脸,冷冷说道。

唐小妹一阵紧张,说道:“对不起,凯龙,我也不知道他会找上门来呀。”

“我告诉你,小妹,其他的事我们好商量,唯独你这个儿子,我绝不会接受。他是秦家的种,我可不想让他待在我家里。”周凯龙语气很坚决。

唐小妹知道丈夫的脾气,说一不二。更何况这件事也不能怪他,本来婚前他就跟自己明确说过,而自己也答应过他,所以才会狠狠心,答应前夫把儿子带走。

那一年她眼看着没法把儿子留在身边,无限痛楚。但又一想,自己若是不放弃儿子,周凯龙是不会答应娶她的。这样即便儿子在身边,自己一个弱女子,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养活,还怎么去照顾儿子呢?再说了,能够做周凯龙的姨太太,这是上海滩多少女人的心愿呀。

那个时候,她也没有料到秦一鸣日后会破产,她总以为秦放跟着父亲,会生活得很好的,至少要比跟着自己强百倍。可谁能料到呢,唐小妹想起这些就懊恼不已,她觉得,如果能预料到秦一鸣会破产,她当时或许就不会丢下儿子了。

而就在几天前,她回家时,突然就看到有个男孩站在大门口朝里面张望。她几乎没怎么细看,就认出这是儿子秦放,又惊又喜。她担心被周家人看到,赶紧带着儿子,去了一个偏僻的炒菜馆,让他高高兴兴饱餐一顿。详细询问后,才得知儿子这次是独自来上海找妈妈,半路上被车撞了个半死,并导致失忆,还落下满身的伤疤。唐小妹听着儿子叙述,伤感万分。好在儿子命大,而且见他失去的记忆也正在恢复当中,便又万分庆幸。

这个时候,秦放提出要跟她一起生活。这个要求委实难住了唐小妹。她很清楚周凯龙是不可能答应这件事的,所以就想多给儿子一些钱,然后要他回家去。但儿子坚决不肯。他哭诉着在老家太苦了,父亲还一直打骂他,不管他,他很想有妈妈在,想跟妈妈在一起。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唐小妹几乎就要失控,但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一点点控制的力气。

秦放见母亲犹犹豫豫,一点也不痛快,就知道妈妈不想接受他。这一点,他之前不是没有预料到。但当这种场面真实展现在眼前时,这个孩子伤心的潮水,也瞬间就漫过眼眸的堤岸。

男孩悲伤地回忆起从苏州到上海的这一路上,自己一个人沿着铁路走了上百里路,又饿又冷,又惊又怕,要不是心里怀揣着可以从此跟妈妈在一起生活的梦想,他根本支撑不了这么艰辛的行程,更加没有勇气独自出门。男孩擦去眼泪,心里很清楚,妈妈是爱着自己的,但是现在她也有难处,没法收留自己,那么自己也不应该令她为难。

母子俩就在饭馆里泪眼相对。当秦放洒泪跑出饭馆时,唐小妹心如刀绞,肝肠寸断,但却无法从内心找出一点点追回儿子的勇气。她眼看着儿子越跑越远,自己却只能在饭馆里号啕大哭。

这个时候,佣人把今天的《申报》送到客厅,放在茶几上。唐小妹随手翻阅,突然就看到了土山湾孤儿院有个孩子死亡的报道。定睛细读,她很快断定这孩子就是秦放。

唐小妹悲从中来,无声哀号着,瘫软在地。片刻,她强撑着站起,转身就朝门外冲去。

唐小妹一路奔跑,眼泪飞洒,很快就赶到土山湾孤儿院墓地。这里野墓凌乱,杂草丛生,幡旗斜插,掩埋着好多无家可归的幼小生命。

唐小妹很快找到一个新动土的坟茔,一看到简易墓碑上黄乔治这三个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喊着:“儿子,儿子……秦放,你怎么会这样的呀?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该拒绝你……”

恸哭之下,愁云惨淡,凉风乍起,周凤岐悄然从树林里走出来,安静地站在唐小妹身后。此时此刻,他并不想急着打搅唐小妹,毕竟他觉得唐小妹的这种哭声,还是由衷的。

但这样一来,唐小妹就算是不打自招了。因为报纸上既没有说姓名,也没有登照片,只说是有个来上海投靠母亲的九岁男孩被母亲拒绝,然后不明不白死了。唐小妹看到消息后马上就过来在儿子跟前这样痛哭,就等于是承认自己曾经见到过儿子了。

唐小妹被带到巡捕房后,周凤岐问她,有没有因为担心被儿子纠缠,影响到自己的新生活,所以就对儿子动了杀机?

唐小妹大哭着,否认。

但在这件事上,唐小妹显然是具备作案动机的,并且也具备一定的作案机会和便利的。

她还隐瞒了很多事实,所以嫌疑很大。但唐小妹矢口否认,这也令周凤岐暂时毫无办法。

赵勤急匆匆赶回来。他查实,那天有人看到秦放独自在河边徘徊,没过多久就不见了人影,只在河边一块石头上发现了一张纸,上面画着几幅画。起初发现的人没有在意,后来听说有人死在河里,就想起了见到过的那个孩子和那张画。

周凤岐问起,目击者有没有看到过唐小妹在现场?赵勤说目击者记得当时只有秦放一个人在河边。周凤岐接过赵勤手里的画,看到上面有个小人,还有一个大人,两人相互之间有着很多的纠葛,最后一张画,就是小孩纵身跳入河里的画面。这些画很容易证明就是秦放亲手所画。他不会写字,但却可以凭借画画传达自己的内心。

周凤岐仔细分析着纸片上画的内容,慢慢恍然,突然就动容起来。

在这个由好几幅画面组成的叙事画中,清晰表达出了秦放的内心:伤心至死。

周凤岐凝视着这张纸片,又回想起这个小男孩的艰辛遭遇,突然落泪。

唐小妹不明所以。周凤岐就把秦放的叙事画仔细讲给她听。唐小妹听着听着,肝肠寸断,但为时已晚。

这是一个没有凶手的死亡案。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凶手,那就是绝望。

秦放小小年纪,竟然死于自杀。

一个灿烂少年,究竟要伤心绝望到什么地步,才可以做到这样毅然决然?这种惨烈,周凤岐也是头一次见识。

但很多人都觉得,秦放尽管是自杀,但唐小妹依旧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法律制裁不了她,道德法庭照样可以审判她。她理应受到道德的严厉谴责。

尤其是卢西亚,在闻听秦放自杀以后,悲伤不已,就在报上写文章抨击唐小妹。唐小妹的生活为此深受影响,连周凯龙也开始埋怨起唐小妹来。两人的关系一度紧张。

最后唐小妹实在顶不住各方压力,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早晨,独自来到秦放跳河的位置,一阵缅怀以后,就想纵身跃下。

关键时刻,周凤岐出现,把她救了下来。

周凤岐早就发现唐小妹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他预感会发生什么事,就派人盯着唐小妹,对方这次一有异常,他就闻讯及时赶到。

周凤岐救下唐小妹后,将她送回周家。在周凤岐的劝导下,周凯龙也愿意理解安抚唐小妹。

事后周凤岐的母亲问起这事,周凤岐就把情况说了一遍。周母听罢,脸色明显舒张了不少。

“儿子,你为什么要救唐小妹?她丢下儿子,只顾着自己去追求新生活,是一般人眼里的坏女人。”母亲说道。

“不,妈,她只是个普通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觉得应该对她宽容一些。”周凤岐喃喃自语。

母亲听罢,暗暗伤怀,随即又很是欣然,深情望着儿子,轻声道:“凤岐,你一直很想知道,我当年怀胎三个月,又为什么想把你打掉,对吗?”

周凤岐点点头。

周母神色凝重,随后一阵黯然,说道:“因为那时有个律师在追求我。他不嫌弃我一个寡妇,但却坚决不接受别人的儿子。所以我必须要把你打掉……”

周凤岐“哦”了一声,有些意外。

“凤岐,你一定觉得妈妈当时很自私,对吧?”周母平静地说道,“当时我也觉得自己很自私,但我还是想放弃你,然后去跟律师结婚。”

“妈,这件事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周凤岐不解。

“因为我担心你不够成熟,无法理解妈妈的这种难处这种私心,凤岐。”周母凝望着儿子,由衷说道,“但这次我看你已经能够宽容唐小妹,就感觉能够跟你说说这件事了。人生艰辛,很多人一时丧失勇气,趋利避害,有些自私,我们也要谅解他们的难处,别动不动就拿道德来要求别人,这实际上就是道德绑架。你要知道,道德是用来自律的,而不是用来要求别人的。道德用于自律时,好过一切法律;道德用于律人时,就坏过一切私刑……这个世界什么都缺,缺相互理解的宽容,缺感同身受的怜悯,唯独不缺冠冕堂皇的伪善。”

周凤岐想了想,不由得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妈妈的生活简直一团糟。并且当时我也还未曾触及你的皮肤,没有感受到你的呼吸和心跳,我也无心去想象去憧憬你的模样,所以对你的感情是非常虚空的。当年的我,犹如站在悬崖边上,看不到未来和希望,找不到生活的方向,我承认我当时很狭隘很冷酷,也没有能力冷静思考,这都是事实。幸好,最后我还是从手术台上逃了下来……凤岐,请你原谅妈妈曾经的丑陋,我们每个人立于世间,有时候难免会被软弱挟持。”

周母说到这里,神色愧疚,又喜极而泣。

周凤岐无限感慨,轻轻把妈妈抱在怀里,不停地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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