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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流而下

2019-05-27于小芙

延河 2019年5期
关键词:祖父

于小芙

于之先生,那日通话,您说起于氏宗族在淄博相聚之事,要续写宗谱,这事引我深思。我一直在找我们这一枝的宗谱,可是没有线索。您提供了散居各地的于氏谱系,差异太大。听父亲讲,他小时候,家中每逢节日要请出家谱来,挂在堂屋里。那张家谱特别阔大,要半面墙,上方当中一个永字,往下呈金字塔型,是一个大家族。永字辈的就是我的太祖父,景字辈的是我的祖父。后来这家谱被人翻出来,烧了。我们当地评说某人办事不牢靠,就说他没谱儿。这也是我时感惶恐的原因,我原也是没谱之人。感谢于之先生的热心,遍查各谱系后,终于有一枝的顺序和位置与父亲说的完全吻合了,这枝于氏来自安徽。看来,山东登州府只是这枝于氏的暂居地,后迁至吉林,从公主岭,再到桦甸。他们的足印从公鸡的腹部出发,由南向北。我时常想象着这样一个不算短的距离,承载着我的祖辈们所经历的一切,风餐露宿,朝不保夕。

以几岁孩童的眼光,我就觉察出了祖父的不同。笑容总是挂在嘴角,性子不温不火,和这里粗声大气,吆五喝六的性格完全不同。我还记得那张老黑白照片,他和祖母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后边立着儿孙。那一身装束,抿襟黑棉袄,肥腿束脚黑棉裤,手中拿着紫黑色的木手杖,白净的长脸,眼带笑意,嘴角却是忍俊不禁。

并不是只有我自己怀疑自己的身世,这里的人都一样。这种怀疑超出了户籍簿上的民族登记,汉族,不尽然,满族,不尽然。寿山仙人洞中有古人类的火种和工具,这里有远古血统,如果有谁长得额突眼凹,有人说返古了。有人长得异常丰腴,据说这也是返古了。唐代渤海国的城墙还在,只是越来越矮下去了。如果有人特爱吃肉,有人说也是返古了。契丹人,慢慢结束了游牧生活,在东北建立了大辽,小脚指甲若是两瓣的,会有人说这是长年思乡的缘故。有几个是亘古至今的土著人呢?大多数是游浪至此的。

我所居住的地方,四面环山。以大十街为中心,东南西北任捡一个方向,不出半个时辰就走出了城。倘若手中提着一包瓜子,边走边嗑着,瓜子没吃完,就来到一座山脚下了。

母亲说过,她们是如何走向这片山林的,那年她八岁。她们是被驱逐的一群,太阳炙烤,晒糊了山东即墨的土地与庄稼,也晒枯了江河。曝晒之后就是蝗灾,乌云一样的蝗虫铺天盖地,所经之处,片甲不留。拖家带口,随着人群奔向这片山林。哪里是故乡呢,能活下去的地方便是。于是我的父亲母亲在这里相遇,于是我出生在山林里。

外公带来的族谱也被烧了。所以,我更加凄惶。

先生,再次感谢您的热心。您让我从家训上找线索,这倒是提醒了我。

祖父似乎从未发过脾气,对待谁都很友善,什么事他都不太计较。母亲说,吃过大苦遭过大罪的人就是这样的。

祖父时常画一幅小画,类似于一个人在制作一个比他还高的罐子。祖父说,那是饭盂,是我们于氏的先祖发明的,所以,于姓的人大可做工做匠。他说乌鸟是我们的神,黑色的鸟,是会反哺的一种孝鸟,也叫老鸹,老鸹子。我一直听成老娃子。

祖父时常讲故事给我。

老早的时候,有人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龙王爷,龙王爷把他带到高处,让他看木头如何顺江流漂走,结成排状运往目的地。木排如何从桦甸出发,绕行额穆(蛟河)永吉,到老船厂,如何避过巨石险滩。这个人就是于老鸹,人们尊他为放排鼻祖。他水性极好,常常模仿一种灰黑色的水鸟,这种水鸟土名水老鸹。模仿得久了,他真的身轻如鸟。他常能盘坐在江面上,一手拿酒碗,一手提着酒,连饮数碗,不醉不熏。人们常说,淹死天上的水老鸹,淹不死地上的于老鸹。

他几乎包揽了所有的放排活。

其他人不服气,合起伙来把他灌醉,装进麻袋,塞上石头,沉到江里。三日后,打捞上来,于老鸹伸了个懒腰说,这一觉睡得真舒坦。众人都服了。

他指挥着将木头连成排筏,择日祭江,启航。他在最前边,其他木排呈扇面排开,沿着辉发河进入松花江,像一支浩荡的军队,过恶(ne)河如履平地。

过了几年,他兄长做了另一个梦,梦到于老鸹给龙王爷做了侍卫。他兄长觉得这个梦不好,忙告诉他不得放排。可他哪肯听呢,他自信得了龙王的真传,无险可以阻住他。

1843年春,于老鸹率十三条木排由乳牛哨启程,经牤牛恶河行至老恶河。天气骤变,雾霭翻滚,他的木排与其他木排在急流中相撞,排碎,乱木挤撞之下,于老鸹死了。

死后第三天,他的十几个兄弟同时做了一样的梦,梦见他身披牛毛毯,头戴苇笠,足蹬多耳靰鞡鞋,大步流星,走向四海龙王庙。

祖父说,尽管死后做了侍卫,可是活着的人都不希望他死。

以我几岁孩童的智力判断,这不是故事,是真人真事,只不过添些油加些醋而已。

祖父做了梦从不请周公解梦,他自己会解。

如果梦到披红挂绿,扭秧歌,唱戏,那么就不能进山了,留下来躲灾。他说梦都是相反的。如果梦到棺材,悲啼哭泣,披麻戴孝,反而会成全好事。

自认做了不吉的梦,他要好生待在家里,不能进山,否则不但误了自家性命,恐怕还会伤及他人。

是的,所有的事,包括做個梦也与进山有关,进山是头等大事。

祖父带我去认树,就像去拜访亲戚一样。红松、樟子松、落叶松,说起来就像说自家的亲人,即便都是松木,也能说出它们的不同来。秋天的深山异香扑鼻,祖父拾起落下的松塔,用木棒敲碎,捡出里面的松子,再用两块石头对砸,取出松仁,那松仁又甜又脆,闻着松枝的味道,吃着松仁,我连说好吃,一边吃着一边望着祖父手里的。

祖父说,落叶松要一年落一次叶子,它是最不怕冷的,所以占据了大多数的地盘。红松虽然叫红松,却是四季常绿的,树皮像鱼的鳞片一样,还有细细的绒毛。我用手一摸,果然粘到了一些黄色的小刺。樟子松也是常绿的,也结松子,只是松子没有红松的大,树皮也是鳞片状,是一个个拼接在一起的,而不像红松那样,一片压着一片。它的皮粗糙,但不扎手。

我分不清樟子松和红松,只知道有的是结松塔的,有的是不结的。祖父说好了好了,那就这样,结的就叫它们果子松,不结的就叫它落叶松。我说这样好啊。

火房里有一卷卷的桦树皮,用来引火。因为桦树皮,桦树总是被生擒活剥。树皮一离开树身就痛成一团,卷了起来,这样,剥它的人就更满意了,拾在肩上一扛就走了。

祖父喜欢为熟知的事物起上一个土气的名字。比方说我,我小时候是很任性的,也时常爱哭,可是我一哭的时候,祖父就说,看丫丫乐了,乐了。他叫我小乐。后来,我真的就不爱哭了。

再比如说枫树,就是秋天红叶的那种,还有个学名叫槭树,它怎肯叫这样不亲切的名字呢,就直接叫它色木算了。色也不念作se,念作sai。当然,好色也可以说成是好sai。如见了某树长得曲曲弯弯,就叫拧劲子,某树像骨头一样硬,刀锯斧凿都费力的,就干脆叫它王八骨头。还有,啄木鸟也不叫啄木鸟,叫叨木倌儿。

不但要起名字,还要亲自尝一尝的。种子如松子自不在话下,树木流出的汁也都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如色木吧,逢夏天锯开一株色木就会流出玉米青秆味道的汁来,是甜滋滋的。白桦树的汁液甜中略带着些酸,有一点点的冻秋梨味。

树叶子的味道也都尝过,杨树叶子苦,榆树叶子黏,榆钱可下粥,柞树叶子有清香,可以用来包黏耗子。黏米面包着红豆的馅,再用柞树叶子裹好,放在笼屉上蒸,打开锅盖的时候,树叶萎了下去,一群肥壮的灰绿色的耗子妥妥帖帖排着队。有人剥了皮吃,饕餮一点的,和着树叶一起咬下去。

每逢春末,榆钱儿结成一嘟噜一都噜的,我和祖父摘榆钱。

长在门前的榆树都成了自家财产,别人家门前的榆钱我是不敢去摘的,我试着摘过一次,那屋子里立即蹦出一个干瘦的老头儿来,说他要晚上做粥的。

我总是爱生病,祖父说,孩子命太弱,得认个干妈来。通常是柳树或榆树,想想不无道理,这些树多生在村头巷尾的,与人亲近。上了年纪的柳树枝干粗壮肥硕,枝条柔顺婆娑,如果是垂柳就更好了,手臂柔软,像是随时准备拥抱谁似的。孩子看了自然有些亲近之感。被认作干妈的树身上总是挂着红色布条的,有的巨树层层叠叠挂了不知多少布条,新的鲜红旧的灰白,像勋章一样垂挂,越是如此人们就越发信任于她。于是带了我,上香摆供品,磕头,叫妈,就算认了亲了。祖父吩咐我的母亲,为我缝制一套褐褚色的衣服,连帽子也是同一色的,还在身上绣些绿色的枝条和树叶,我就是树的孩子了。逢年过节要去看望。有的孩子受了委屈也要抱着大树哭上一场。

祖父带我走进山林,教我用指尖和舌尖认领我的世界。黄菠萝树的皮肤摸起来像我盖的毯子,山里红冬天风干的果子像果脯。祖父说他听说这里的山林就来了,没有山就没有我。父亲说,他每天放学都去撸柞树叶子,摘榆钱,剥榆树皮,榆树皮磨成粉可以包饺子,烙饼,那叫一个好吃。他说没有树,就没有我。

祖父说,这林子养人,不会让人饿死,我就待在这儿了。他的家训,是不同凡响的,他记下的是可以吃的一切,树根,树叶,树皮,草茎,草根,这也是他所有的遗产。

于之先生,如果您来,我会带您去看一棵树。

我在一个冬天看到它。山脚下是一片狗尾草,草高没人,草穗肥硕。那年的冬天,雪小,已经入三九天,却只下两场薄雪,风吹日晒,只留下斑驳的白色。人们开始抱怨,冬天不像个冬天,冬天不冷,叫啥冬天,不下雪更不像话。后来的两场流感,人们也就找到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冬天太不着调了,不下雪,不下雪病毒冻不死,人咋能不感冒呢?不下雪又咋过年呢,没有雪映灯笼,灯笼也不好看。

这狗尾草塘就浩荡地枯黄着,随风鼓摇。

慢慢走上山坡,走进一片灌木丛,枝枝杈杈地障住脚步,遮人视线。祖父带我进山,他说,这些荆棘丛有许多是稠李子树,长不成材的,再往上走就好了,它们追不到山顶。这个追字我觉得太有趣了,难道它们是人,也会跑的吗?

伏下身子,扒开树枝,钻过灌木丛,眼前果然清亮了,所见之处都是笔直的树木。

要看的这棵树终于现在眼前了。远远望去,树干中段左右摊开,初看似大肚便便,再看,像张开的翅膀。它正怀抱着一块巨大的顽石。它为什么要生在这里呢?它的种子被风吹到石块底部。它为什么要长成这樣呢?巨石摊平了它的树干,轧扁了它的身体。高处,它枝叶繁密,与所有的参天大树比肩。

祖父说,每逢不如意他就来看它。一次大雪封山,雪深及腰,一次大雨倾盆,水势汹涌。

我看得出了神,越看这老树越像祖父,满脸都是温和的纹理,甚至还带着笑意。它抱着冰冷的石头,如同抱着孩子,不嫌它们硬,不嫌它们冰冷,不嫌它们无情。

我再次四肢并用攀上另一块巨石,这是山巅的一块巨石,最高点,可以一览众山,也有凛冽的山风。

崖壁上的石花子团团簇簇,看上去它们已经枯萎了,实则它们是睡着了,像冬眠的小动物,蜷缩在一起,静待春天。这种苔类只在石壁上生长,需要不多的土,少量的水。如遇干旱就缩起身子,耐心地等待雨水。

祖父说,慢点,小心!你真灵巧,你真野!

说山里的孩子野,是因为树的缘故,天做被子,地做床,任你跑来任你闯。说山里的孩子规矩多,也是因为树的缘故。山林有山神爷来护佑。进山已是不敬,如果再伐木、采参、猎飞禽走兽,山神爷肯定不高兴。

山神责罚人的手段很多,轻则麻嗒山(迷路),重则人财两空。

怕归怕,山还是要进。时间久了,人们就把自身琐事与不幸事件联想到一处。比如,孙三让木头砸折了腰了,那孙三为什么被砸折了腰呢,因为他老婆一早与他吵架,诅咒他。

刘四被逆山倒的树木压折了腿脚了,刘四为什么会被压折了腿脚呢,因为吃饭时把筷子插在碗中央了。

蔡五被失控的爬犁刮倒了,他又为什么会被刮倒呢,原因是他昨晚做梦看戏。

于是就有了所谓的经验,进山要保持心情愉快,不能和家人拌嘴。吃饭时筷子不能乱放,要么拿在手里,要么平放到桌子上,绝不能搭搪在碗边,或是插在碗中央。把筷子横在碗上就更不成了,预示着伐倒的树木搭挂在其他树木上,成了吊死鬼。

小孩子们在饭桌上并不轻松,不是这样不对,就是那样不对,饭吃得没滋没味的。直到乖顺了,这件事才算了了。孩子最怕打碎碗碟,那声响就足够骇人的,何况加上大人的惊恐神色,大人们说,碎了碗碟就不能进山了,“碎瓷”,“碎尸”。后来人们也想通了,碗碟碎都碎了,打孩子做什么呢,就說一句岁岁(碎)平安吧,毕竟不是故意的。

做梦不能说做梦,梦,离现实太远了,愿望会化泡影,一觉醒来,说做了梦,被打了一巴掌还要让你记住,再让你胡说八道,快呸三口,以后再如此说就狠打了,要说观了景儿了,记得没。于是那孩子要讲一讲的神游经历都忘得差不多了,几次以后就记得了,全把做梦当成看了一场戏,当时不让讲,要出了三天再讲。好吧,三天后谁还会惦记着梦里的事呢,早忘干净了。

住在山神爷的近旁,要学会谨言慎行,孩子大人都得学会。倘若有人说我王老二身子硬朗不得病,风里浪里我独行,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那么恐怕就要小心了。倘若你是小孩子,就会挨上一巴掌,大人呢,你会留下来反省,不得进山。

山里的人只有两个季节,一季在山上,一季在水上。冬季在山里伐木,冬季过后溜排顺江而下,运至老船厂码头。这个江就是松花江。

山中有山神,水中呢当然也有河神。龙王是最大的水神,甲鱼是小神爷,人们不吃甲鱼。

如果是女孩子,还多一条戒律,不得离抬木头的木把儿们太近,否则会被编进他们的号子里,说你丑俊说你好坏都得听着,不能反驳。

进山要祭山神,下水祭江神。

山神水神,仿佛是看不见的邻居,是有人情味的,但就是喜怒无常,时常迁怒于人,勤走动就会有感情,送点他喜欢的吃食,他就会保佑你了。人们就是这样相信着。

儿子听父亲如此说,父亲听父亲的父亲如此说。

祖父常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年轻的一代常说,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豁出去干了。

于是一辈一辈叛逆着,一辈一辈流传着。

休息时我刚要坐上一块巨石,祖父说,别,我又要坐上一个木茬,又说,别。他说,这些可不能坐的啊,这是山神爷休息的床吃饭的桌。我慌忙站起身,不知如何是好。他说,山神爷勿怪,不知者不怪。

我们休息的这一处,是一片石块群,这么多的石块,难道是山神爷开会的地方?

山神爷长什么样儿呢?我问。

祖父有时说,它是虎头人身,藏在森林中。

有时又说,山神本来就是人啊,叫孙良,是最早带着木把儿们进山伐木的,开山鼻祖。

祖父教我穿靰鞡鞋。

这是本地特有的一种土皮鞋,里面垫上靰鞡草,穿上薄棉被一样厚的袜子,鞋耳朵穿草绳绑在腿上,雪再深雪粒也不会进到裤脚里面。

这个鞋子是论斤两卖的,祖父说,来两只猪皮靰鞡,为什么说两只而不是一双呢,我问。因为靰鞡是不分左右脚的,祖父答。

卖鞋的拿起鞋子来放到秤盘上,挪动秤砣,报上斤两收钱,看看用皮子多少论价。真是一奇。

这种鞋子当然也是不分码的,只有大中小三号,肥肥阔阔,便于垫草穿棉袜。

说靰鞡草是宝,我一直不理解,山里到处都是,冬日里它一蓬蓬的枯着。采回来用木棒敲,用锤子打,直到柔软亲肤,垫在鞋里防潮保暖。说它是宝,可能是因为它太实用的缘故。

但买不起靰鞡的怎么办呢,就在棉袜子上下功夫,袜中垫上靰鞡草,衲上厚底子,绑上绑腿带子,也很适合踩雪。后来就有了棉靰鞡,穿起来省事多了,一直穿着读小学。

我住的地方,有大片的原始森林环绕。树木高大雄伟,要数人环抱,在此之前,它们活了多少年,经历多少朝代无人关心。人们关心的是哪一株树木粗直,是造房做船的好木料。伐倒一棵树,把它削杈去枝,装上爬犁运下山,可以换多少吊钱,让一家老小吃饱穿暖。

到这儿的人都是奔着山林来的,采金得进山,伐木得进山,打猎也得进山,即便是开荒也得先进山。祖父这一群人被引领着进入山林,来到木营(管理伐木的),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签生死状。签了生死状的人,才有入山的资格。

下面,我要从头至尾地讲祖父的故事。祖父生于1905年,排行老二,生在七月,乳名小七。

大木帮中,他应该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刚过了十六岁,人黄瘦,长脸,目光有些呆滞,走路跌跌撞撞。也数他的衣服最单薄。他读过两年书,略看得懂生死状的意思,他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手中拿着快秃了的毛笔,他脸色越发青白:

本人XX愿跟随木帮,从事伐木营生,因伐木危险丛生,屡伤性命,本人愿签生死状,生死由命,宝贵在天。

签状人:XX

保人:XX

看什么呐?排在后边的姜海催他。

签完字,放下笔,将食指按到印台上,粘了红印泥,再印到自己的名字上。

扛起锯子,跟着前边的人走。催他的人是带他的师父,姜海,也来自登州府,是祖父的同乡,保人。祖父还没怎么使过锯,尤其是这样一把两人对拉的长锯。

姜海告诉过他,进山的好处,一天三顿饭吃得饱。如果顺利,半年后活着出去,赚些钱。

那时,太祖父和祖父的哥哥相继死了,只剩下了他,他所有的钱只够买草席,他把父亲和哥哥草草埋了,就来寻木营。木营的总管是张德胜,张德胜虽出生在东北,可他父亲是逃荒过来的山东人,也算同乡。

木帮的活他哪样也不会干,只有姜海带他拉锯。

一个不到三十人的木帮,签了生死状,向山林中进发。这里有山东人,山西人,还有河南人河北人安徽人。在生死状上,他们留下的是全名,可是全名有谁记得呢,小七、老九、毛驴、二虎子,他们或依长相脾性,或是叫着对方告知的乳名。大爬犁、二爬犁、大斧头、二斧头、大师傅,是干什么的就叫什么名了。其实这是很严重的,到最后人没了,完全和生死状上的对不上。只有张德胜和姜海有名字,张德胜是把头,姜海是靠带徒弟出的名。

这是十月末,枝头的树叶都失水变色,风一吹哗啦啦飘落,脚下的叶子像毡子一样厚而结实,铺得平平展展。抬头望去天空湛蓝,林子里一天比一天明亮了。祖父新奇地看着这些橙黄和猩红的叶子,仿佛看到了家乡的果园,果子落了满地,他张开鼻孔用力地嗅着,时不时拾起一片来放在嘴里,嚼着。

他们得在雪来之前挖个菜窖,存上白菜土豆萝卜。砍一些木头,搭个木楞房。再和一些泥,搭一铺大炕,还要挖水井。

赶爬犁的修整牛马爬犁,备草料,拉锯子抡斧头的,打磨锯子斧头。管做饭的大师傅,垒灶台,架上一口大锅。

大锅因为大,很费柴,祖父负责拾柴。

他一直奇怪,这位大师傅怎么做到的,能把那么长的玉米面饼子贴到锅上。他一边烧着火,一边看,那位大师傅每贴饼子时就挽起袖子,整个胳膊都参与进去,贴出的饼子足有半米长,一锅贴三十个,贴两锅,胳膊与手抟面时啪啪作响。

姜海没糊弄他,他吃上了饱饭。

他一边大嚼着,边端起大碗来,往嘴里灌汤。瘦长的手指,抓紧了大碗。那些同样和他一样大嚼的人快速地吞咽着,目光很凶。一片呼噜噜和咯嘣嘣的声音。呼噜噜是喝汤,咯嘣嘣是咬嚼咸菜疙瘩。

平时用什么来改善生活呢,下狍子套,挖陷阱。但每次猎到狐狸都会解开套子,放行,还要一边施礼,大仙莫怪,大仙莫怪。

他们都很矛盾,有时觉得自己是这山林的主子,有时候又觉得主子另有其人。看看那些动物的眼神就知道了,他们是不速之客。

心中无敌,天下无敌。

心中有了杀伐之意,一整片静默的树林就成了居心叵测的不定数,它们布阵,设局,蓄势待发,越是沉默,越让人不安。

祖父看着一株株参天大树,眼神空洞洞的。

放心吧,你运气不好的话,我来埋了你。如果春天没有人来找你,你小七儿就彻底消停了。

你就埋在了烂树叶和雪堆里,多少年后,树就从你的身子骨里长出来,你就变成那棵树喽。

你看,这胡桃楸,这橡子树,这松树,都是有魂儿的。都是死了的走兽和人变的。

姜海一边教祖父打磨锯子,一边继续说。

什么时候你会看到这些魂儿呢?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见祖父一直呆呆地望着他,姜海又补充一句,你是聋还是傻,真是个木头。

十月刚过就下起雪来了,雪一落就可以伐木了。

“木幫张德胜等二十七人进山,取良木换钱粮养活家小。山神爷勿惊,弟兄们不坏,山神爷勿怪,弟兄们无害。靠山吃山,近水吃水,山神爷是神,山神爷是保命的仙,好酒好菜侍奉您,求您老护佑,材多人安!”

众人一边和声,材多人安!一边跪下磕头。熏好的猪头,黑一块白一块的,紧紧闭着眼睛,酒倒到杯子里,洒在一块红布搭的神位前。

开山喽,声音穿透树林,遇到一个山丘又折回来,随即听到斧头砍在树上的钝响。这样喊一声是提醒树精树神们,避让。

姜海对张德胜说,小七的工钱要由他领,他来给祖父开付工钱。张德胜瞅他一眼,没吭声。

我的祖父单膝跪在地上,用全力拉着锯,不时传来姜海的怒斥,他仍一声不吭,用力抱着锯把至脖颈口,好似那锯把是头猛兽要吞了他似的,又好似那锯子随时会跑了似的。他的手像冻红的鸡爪一样,嘴唇也裂开了口子,变得又肥又厚,渗出紫黑色的血。

姜海瞪着祖父,你个不走运的,几年没遇到这样的树。

那棵树明明已经锯断了,就是直挺挺地立着,不肯倒下来。

老木把儿们就嘀咕着,糟了,坐了殿了,遇到索命树了。

索命树会追着人的方向倒。

姜海双膝跪地,祖父也赶忙把另一边膝盖跪下,磕头。磕过头后,姜海把帽子摘下,抛出去。据说这样可以把树骗倒,树会以为这帽子是人,追过去。树仍然没动。姜海和祖父定在原处,等待树神宣判。僵持了一会儿,祖父突然站起身,向山下跑。也许是祖父的跑动带跑了那棵树,树就朝着祖父砸过去了。那样一棵大树,倒下时哇呀呀怪叫,砸倒了数棵小树,一根较粗壮的树杈压弯了一棵小树,这小树又迅速抽身弹出去,正弹到祖父。

有人说这孩子怕是砸扁了,也有人骂姜海不地道。

不远处的洼坑被雪几乎填平了,那里正发出响动。

大爬犁几步走过去,用一只手一捞,把祖父从雪里提上来,把他放在地上。祖父瞪着眼睛,傻愣愣地看着众人,用力嚼着口里的雪,咯吱咯吱地响。

姜海走过来,拍拍祖父的肩膀,为他挖了挖脖领子里的雪。

那根小树救了祖父。

呸,你个损人。抬头杠的人朝着姜海骂。你知道个屁!姜海反问。哎,真他娘的缺德啊,对方又补一句。姜海涨红了脸,给那人一拳,两人撕打在一处,滚在雪里,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来,上人。张德胜吆喝一声,围观的打架的都聚拢过来,像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

这棵树有多粗呢,横卧在那里,快及人的腰了。

打头的领唱,哈腰就挂呗,众人和,嗨吆嘿嘿。这八人就把铁钩子插到树身下。

打头的又唱,掌腰个起来,众人和,嗨吆嘿嘿。这八人就挺直了上身,绷紧了绳子。

打头的再唱,扳住小辫子,众人和,嗨吆嘿嘿。这八人就拉紧绳索,左肩的迈左脚,右肩的迈右脚。

祖父拿着一根较细些的木头,快速奔跑着,翘翘这头,又正正那头,瞪着眼睛,喘着粗气。

打头的唱,脚下要留神哪,众人和,嗨吆嘿嘿,木头就移动了,像一列轰鸣的火车,慢而沉稳地驶离。

躲树棵子那么,嗨吆嘿嘿;盯住脚步那么,嗨吆嘿嘿。声音紧促又稳健。

这声音真是好听,似从胸膛里发出来的,人的嗓子变成了高亢的唢呐,鼓动了山林。他们随时都唱得出来。

唱得单调了就加点调味品,想起别人的老婆编一段,再想想漂亮妹子编一段,骂大爬犁来一段,损把头的再来一段。

听着听着,祖父开心起来,眼睛里放着光。

另一对锯手没遇到索命树,遇到擀面树,横着倒下,顺着山坡向下滚,将一个锯手擀倒了。

他伤了腰,是被抬到木楞房里面的。刚开始他没觉得怎样,只是腰以下用不上力,张德胜去搔他的脚心,无知无觉,又脱掉他的裤子,触他的腿根。然后摇了摇头,意思是完了。过了一些时候,那人开始发痛,痛得嘴唇青紫。在木楞房中熬了四十多天,死了。

大伙把他抬出来,拢起一个雪堆。脱下帽子,行礼。

木把头儿一声吆喝,木把们齐站起身,抡起斧头,举起锯子,抬小杠的扛起杠子,赶爬犁的扬起鞭子。抬木号子再次响起来了。

于是这一条命就在晚饭时的酒里渐渐淡去了。

早晨,太阳依旧从树林背后照了进来。照在每棵树上,照在每个人身上,也照在那盔新隆起的雪堆上。

就这样,过去了。

木把节时如果没人来找,说明这人是孤身一人,自是没人管没人问的,倘有人来找,也只是领了丧,默然回去。签了生死状的人,这是很自然的事。

马和牛是分别派不同的用场的,上坡和下坡多的时候用牛,不用马,平地多的地方,用马不用牛。马的屁股小,没有牛那么多腱子肉,不会坐坡,只能使猛劲,在平地上行,上坡的时候还勉强,下坡的时候,容易人仰马翻,尤其后头拉着一爬犁木头,太危险。牛呢,再陡的坡,它都不胆怯,瞪着大眼睛,脚下用力抓着地,雖然腿会抖,但它有韧劲儿,不肯松下来。下坡的时候牛屁股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向后嘟着,爬犁就不会箭一样冲下去。但也不是绝对的,爬犁在雪上不完全听命的,说蹿就蹿了,又粗又大的木头,一爬犁只能拉上一根,那股力量能荡平一片,把人和牛一起碾了。二爬犁就是这么死的。

林子里没有时间,有的是日出日落。什么事都有劳山神爷管着。人们算计着一天伐了多少木,造了多少根材,运走了多少,还剩下多少。他们心里存着希望,好像连死也没有时间了。

如果手脚冻裂了,就采一把野冬青,熬一锅雪水,烫手,洗脚。那样一只大铝盆,白日里和饼子面,晚上烫脚,也没人过问,没人嫌弃。

如果有人死了,至多晚饭间叹口气说,又死了一个。顶多会补充一句,这个人干活实在,不计较,那个人谦让,不怕累,那个人不耍滑,那个人本可以自己躲过去的,可是他担心着大锯手,把自己舍了。又有人问,大锯,你为啥不教他?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大锯答。这是要人命的,有人怒。我告诉他了,他不听,怪谁。

好人无长寿,祸害一千年,别做好人。末了有人补了一句,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话题终于还是转到活着的人身上来。

东家不用发他的工钱了。

听,这是谁呢?

夜里,木把们脱下靰鞡鞋,放在脚底的炕上,烘干。头朝外睡下,鼾声四起。黑暗中,传来咔嚓嚓的崩裂声。像一座山要沉到地底下了,像山裂开了一道缝,吞掉了什么。这声音不断传来,越来越频繁地传来。

进了正月开始,直到农历三月,每至深夜就能听到。

渐渐地,这声音变了,咔嚓声中夹杂着轰鸣,像是这山慢慢移动了,地下伸出了一只巨手,要把这山推走了。

老东北人知道,这是春天,就要来了,江开了,冰排以排山倒海之势前进,凌汛就要来了,木把节就要来了。

三月十六是山神爷的生日,这一天木把们就下山过节了。

把头们给木把们发了薪,带他们回到家里。前街后院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姑六婆,一起张罗着。木把们寂寞了一个冬天,今天重返人间了。杀猪,宰羊,炒菜蒸馒头,酸菜炖大鹅(ne),摆一桌子。

喝酒从来不用杯子,都是用碗的,开席干三碗,中间不算,散席补三碗。女人们个个都是好酒量的。大摆筵宴,大宴三天。

张德胜不用这般费事的,他在夹皮沟开了妓院,饭菜女人都齐了,省心又省事。饭毕,有家的回家,无家的留宿。爱赌的去夜赌。

凤儿呢?被韩家少爷赎走了。小娥呢?得痨病,死了。姜海问了两个人,两个人都不在了,一时不知所措。原来是山中数日,人间百年。

狍子成对跑着,狐狸成对绕着,蜜蜂成群飞舞,乌鸦也一对对飞进飞出,积雪渐渐化了,露出大片枯槁的树木和落叶,冰凌花开了,杏花打苞了。虽然放眼一派枯黄,走近去,在枯黄底下,有了生命的迹象,山林土地都活泛起来,渐渐升着温。一对狐狸已经成婚多天,生下了一窝小狐狸崽,公狐狸每天忙碌着四处觅食,一会儿叼回一只野鸡,一会叼回一只肥壮的耗子。一些早开的花已经开始繁衍,无法再羞怯下去,活脱脱露出鲜艳的雄蕊。生怕来不及。一切都不安分了。

沿流水催开了桃花水,桃花水所经之处命犯桃花。

松花江从源头长白山天池出发,蜿蜒数百里至桦甸东南白山镇入境,流经红石、金沙,由桦树林子走出,进入额穆。松花江,人们叫它天河之水,对它敬爱有加,又敬又怕。

解开系在岸头木桩的绳索,树木彻底离开了山林,漂流八百里,去往一个叫老船厂的地方。船厂的工匠们在等着它们。砍削磨刮,制成一艘艘战船,参加人类的另一场战争,在枪炮之中结束它作为木头的一生。

二月里龙抬头,哎吆呵,三月里春水流,哎吆呵,今年的春水多,哎吆呵,江上木排多,哎吆呵。一篙撑离岸,二篙离了坡,告别了小妹妹,哥哥闯江河。今年的木头圆,今年的木头多,换回大洋来,给妹暖心窝。绣个缎面枕,绣床棉被窝,哥哥斗风浪,妹妹等着我。

木排浩荡着,飘摇在江面上。

但这段时间并不容易过去,有无数的关口在等着。

松花江是铜帮铁底,江底无泥沙,三步一礁,五步一石。从辉发河一起排,第一个哨口是鲶书汀,汀中两块怪石,左边叫鬼子鹳,右边叫老颧石。从五道溜河到老恶(ne)河,是放排人最怕的激流险滩,一百里江道上,险处四十有八,另加一处门槛哨(小瀑布),排从那扎下去,就会打排,排散人亡。

过了十八盘恶(ne)河,放排人捡回半条命,尽管还有大半路途,但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他们的目光就变得柔和起来,望向江两岸的石崖,顺着崖下的小路向上,有稀落落的人家,在这里住着他们的老情人。这里的房子不叫房子,叫海台子,或是叫半掩门儿,专门招待这些排手的。

木排一靠崖,果然涌来几个女人,虽刻意打扮了一番,一看仍是穷苦相,衣衫破旧,手上有厚茧,面色萎黄,有的还抱着孩子。她们显然知道自己无姿无色,只得苦苦央求。大爷上俺家坐一会吧,吃口饭再走。大爷俺家孩子入冬的棉衣还没有呢,俺家的男人病重啦。

放排人也是穷苦人,见了比自己更穷苦的人就生起几分豪气来,有的抛出几个钱去,有的就跟着上了岸。

姜海说,走,看看咱的儿去。祖父就随他去。一屋子四个孩子,大的十一二,小的两三岁。却没有一个叫爹的,都叫叔叔。

女人麻利地忙活着,一锅水马上开了,热腾腾的。姜海就坐在一个木凳上,贪婪地望着锅上的团团热气,时而闭了眼用力闻着什么,微笑着。女人穿着褪色的蓝底花夹袄,袖子磨脱了,祖父蹲坐在柴禾堆旁,满眼暖意。女人先伺候他们吃饭。榆树皮玉米面片汤,里面切了细细的葱末,师徒俩吃得热汗直流,连汤汁都没剩下。菜呢,是小葱蘸酱。女人剥一根,递给姜海,姜海就把小葱一折,伸到酱碗里,兜些酱在上面,一下添到口里,大嚼。祖父也学着那种样子吃,确实是美味啊。饭后女人又烧了热水,每人一盆。女人俯下身,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到胸前,祖父觉得女人的辫子很好看。女人手伸到热水盆里,搓弄姜海的脚。姜海就那样一声不响地坐着,微闭双眼,嘴角一侧微微颤动着。

祖父独自回到排上,燃起火来趋虫,入夜时睡下。

第二天一早姜海吆喝着祖父,看到了吧?那个最小的,长得最像俺的就是俺的儿呢。别的排上的人就笑了,你一年来一回怎么知道哪个是你的儿?姜海啐了一口,骂了一句,多管闲事的杂种。我说是俺的儿就是俺的儿,俺有准儿。

又有人问,你留下多少钱啊,别把老本儿都留下了。

都留下的是你,小心半路上饿死你。

那人就不说话了,祖父知道这话是真的,确实有人饿死在排上。

他忙伸手去拉昨夜下的挂子,挂子里网着几条大大小小的鱼。这是他们一天的伙食。

木排队从额穆至永吉后,离吉林船厂越来越近了,越在这时他们越加着小心,稍不留神就前功尽弃。

过了老恶河,永吉县境还有小恶河。

未到永吉,他们遇到了水匪,此江由他开,此树是他栽,要想从此过,留下大洋来。他們最懂得放排人怕什么,在江中横一条船,几个撑着篙,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这时候,一般都认栽了,破财免灾,赶路要紧。

即使到了船厂还说不上大功告成,还有最后一劫。侥幸捡条命的放排人来到城里,先小庆一回,庆幸劫后余生,再大庆一回,庆幸得了钱两,大肆铺张,吃花酒,逛窑子,不出几日钱袋子就见底了。

只有这时这些苦命的木把儿们才如梦方醒,明明发誓这是最后一遭放排了。

做什么能赚钱这样快呢,还得再签上一回生死状,进山,下河。

九九八十一难之后,再度轮回受难,这是木把儿的宿命。沿江两岸的坟冢越来越多了,都是放排人的。

姜海告诉祖父,老兄弟,记得老哥的话,这一次下了排再也别回来了。祖父听了抬起头,看了他半晌,像没听懂似的。

赚了点钱就快走吧。他补充着。

七八天后,他们行至永吉的小恶河。一边的河面翻滚着,像是开了锅一样,一边是个漩涡。姜海立时紧张起来,忙撑起一只篙来。显然是用偏了力,排撞到一边的石崖上,祖父第一个被晃了出去,一下没入水中。姜海被堆叠的木头挤在中间。

姜海的死讯是由祖父带到海台子的,女人就真的带着孩子来给他烧纸钱了。孩子跪下时,那母亲说,叫爹。可能是,这是唯一的一次,不知姜海是否听到。

看来海台子里的女人也是有些情义的。这无疑成了广告,有更多的孤身放排人去海台子,去半掩门儿,当了拉帮套的,做几天新郎,暗添个娃。于是他们就更多了份牵挂,在山林里,在江上往返奔流。

拼命活下来,再拼命地去死,大抵就是这些人的活法了。

最早的一批移民,是奉命来拓荒的。早年,这里是一片荒蛮之地,少有人烟。一群人马过去,整座山片甲不留。连余下的树根也挖出来。树根庞大,如老朽的人的肢体,那样佝偻着,拔起来的地方形成一个如坟口大的坑。

之后这片地就种上了药材,种上了粮食,种上人们想种的,唯独野生的一样也不留。

对于伐木的伐字,有一种解释,颇行得通。是我们的我字去掉左边,我们的们字去掉右边,组成了伐字。能称得上我们的,肯定都不是外人,至少是亲人或是朋友。不分你我的才是我们,分了你我,就是伐了。

世间先有我,然后有生死,有生死然后有对错,有善恶,有长短,有是非,有悲欢,有爱恨,有悲欢,有爱恨,有是非,有长短,有善恶,有对错,然后有生死,这是一个圈,是一个封闭的环。

在我看来同一洞穴中的蚂蚁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大小,颜色,动作一模一样,无从区分谁是小张谁是小李,它们一茬一茬地死了,可是,蚂蚁还是那群蚂蚁,全无变化,一个人会看着那同一群蚂蚁一直到他死去,蚂蚁还是那群蚂蚁,完全感受不到它们的死生继替。站在肇大鸡山顶看下面,也是一样的,数千年过去了,人还是那么一群,尽管变了装束,换了交通工具,换了行头,折腾来折腾去,还是那么一群,人多了人又少了,还是那么一群。也同蚁群一样,转来转去,忙里忙外,看似毫无目的,也当然毫无目的。

村子里老人的葬礼,挽幛上通常有一幅白纸的对子,其中总有一句是,人生一场大梦。于是梦就显得挺重要了。做场梦也不错,做梦也要认认真真做。

这里的人们对梦是很认真的。

有个叫于海的人,是林业工人。他反反复复做着一个梦,梦到山坡上数不清的大坑,他就把胡萝卜往坑里栽,可是坑太大,萝卜又太小,填进去就看不到了。第二次梦中,他又换了大红萝卜来,填进坑里又立刻没影了。

他思索了一些时日,就找到梦中那片山坡,山坡上有的地块是荒草,有的种了庄稼。他也不管,就栽起树来。那播种了地块的主人很气愤,来找他,他理直气壮,说坡地就不该种庄稼,应该栽树,这本来就是栽树的地方啊。那个人拗他不过,就铲树,他就去夺那人的锄头。经过几番,对方终是让了步。他就继续拿自己的积蓄出来,买树苗,栽树,这样天天如是地栽着,十几年后就栽满了几座山,树苗有一百万株了。狍子回来了,他给狍子们拍照,只要听到相机的咔嚓声,它们立刻停下脚步,回过头望一望。他就笑一句,真是傻狍子。狐狸也多了起来,黄的金黄,白的银白,像精灵一样,行走在草地林间。

有人说他是疯子,有人说他是被狐狸精迷了。

一个干瘦沉默的老人,别人拿他沒办法了,就任他去了。

他好像并不在意这些,包括政府颁他的奖状他都装在一个柜子里。他只管栽树,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他去世的时候,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一个爱栽树的老人家死了,大家都惋惜着。后来看到有人写他的传,总觉得缺点什么,只写他的壮举,栽了多少树,我总觉得不够。没有记下他住的小房子,用塑料布挡雨的门,破旧的家具,他老伴手中拿着的一绺青菜。

他对梦是认真的,认真到有些疯傻了,这样的人才活得有几分意思了。

有好几个人这样说,这个老人家,真像早年的小七,那个签过生死状的小七。

十一

先生,我们这里时常能见到这样的“博物馆”,里面陈列着各式的浪木艺术品,距离十几米外就能闻到熟悉的清香,是木质的醇香。

这是浪木,流浪之木,逐浪之木。多少天,多少年,它们终于接纳了命运,安心下来,沉入水中,泥沙的底部。树皮荡走了,不坚硬的部分荡干净了,剩下最坚硬的部分,它们显露了原形。有的似孔雀开屏,有的如凤凰展翅,有的像观音听海,有的是渔夫垂钓。

又过了多少天,多少年,它们被一次突如其来的洪水冲上堤岸。第一个发现它的人是谁呢,无从考证了。总之,他们好似久别重逢,一见如故。捡到它的人,把它扛至家中,一边饮酒一边琢磨,层层叠叠的叶片之上点缀几朵半开未开的花朵,这不是一池莲花吗?

于是小心打磨,这件艺术品就成了。

做这件事的并不是艺术家,而是沿江河而居的普通人,也有我的祖父。

他用于观察的时间远胜于用于雕琢的时间,保持原有的纹理与样貌,七分像三分琢。

或是由于某次山洪,或是一次变故,它们不得不离开一座山,一块泥土。穿过时空的缝隙,重抵人间。浪木为什么会为人们所亲近呢,可能是与自己命运有关。

都是不断背离故乡,又一直寻找故乡的人。

所以,惺惺相惜。

于之先生,我这里生活的人越来越少了。人群仍在缓慢移动,从乡村到市区,从市区到各地。这样的走势大致沿着辉发河与松花江的各支流,逐渐汇集,从上游至下游,或由北向南,直至海的方向。最初是孩子们先离开了,留下了老人,老人故去,房子空下来,白天山村寂静无声,到了夜里,山坡上黑洞洞的,尽是枯黑的眼睛,山村荒芜了。

从2015年至2018年,桦甸人口递减趋势明显。人们再一次离开丛林,逐浪前行。

为什么是再一次呢,于之先生,我是这样认为的,人们第一次离开丛林时,应该是人类的少年时代,生存的艰难让他们重归母亲怀抱。再一次离开,是人类的青年,他们意识到了索取的不该。不予取,是为贼。

人们跟随了浪木,顺流而下。会以什么样的形态重返,还未可知。

只有那些材质坚硬的树木才能成为浪木,材质软的就此消失了。

我时常想,安徽也许并不是祖辈们的起点,一定另有出处,当然桦甸也不是后辈的终点。

十二

于之先生,还有件事。

祖父很少出汗,即使出汗也没有普通人的汗腥气,他的身上总有缕柏树的清香,在他身边总让我想起一些芳香的树木。

桦甸这地方,来的人都是冲着山林来的。一千年前,这一带就开始伐木放排,那时这里处在唐代渤海国时期。到了清代,清王朝封长白山为神山龙脉,这里成了封禁区。《吉林通志》第一卷中多处记载康乾时期的圣谕,朝拜长白山,还有关于进山采参,狩猎采金之匪的处置,没收所得,拘禁人犯。没收的人参从一千两到三千两不等,可见那时的山林是多么富裕。到了1840年前后,大量来自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的灾民涌入。饥荒与饿馁夹道中,他们求得一条生路,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到了东北就好了。于是他们打定了主意,赶赴东北,向着密林进发。

我的太祖父,我的外公是这人群中的一员。他们伐木、放排,九死一生。

森林号子,放排号子响彻这片山水。

近些年林场限采加之机械化作业,木把们消失了,森林号子也慢慢失传。2008年,长白山森林号子被确定为中国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件事祖父不知道,那时他已经去世26年了。知道他喜欢山林,父辈们把他葬在了桦南乡碱厂村的后岗上。想不到,这里现在都变成耕地了,一棵树也没了,而且那块坟地被玉米地挤得越来越窄小了,祖父不知是否乐意看到。

后来接到您的一封信,让我很有信心。您说,这样写家谱中的人物才是有味道的,以后的家谱不能写得干干巴巴的。您说也很喜欢我的祖父,尽管在穷困时,他也迷恋过赌博,尽管他输掉了祖母新绣的鸳鸯枕套,他还爱卖傻呆儿看热闹,可是您仍喜欢他,甚至更喜欢他。他做过长工,扛过劳金,伐过木,放过排,他沉默木讷,时常有人说他像块榆木疙瘩,可是他活下来了。祖父31岁成婚,成婚时他是祖母家的长工,大祖母16岁。祖母的继母陪送十块银圆,一卷铺盖。他敦厚地在这生了根,把这一脉的于氏长成了参天大树。

祖父仙逝时76岁。他对祖母说,想吃一碗榆树皮面片汤。祖母说现在谁还吃这些个?他执意要吃,吃了三大碗,后一病未起。我们孙辈十几人站成四排,三人一排,听着大人的指挥,向着祖父跪拜。那一年我6岁,头上裹着粗麻白布,一见人哭就跟着哭,一直哭了三天。

我也做了一个梦。

天地间涌绿色光,光中涌出千株宝树,静默如初,曰林曰海。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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